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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再一度县级换届改选,项明春得票多,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如芒刺在背。人大代表问:“冯书记,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不让我们投项书记的票?”车子走到唐白河大桥时,叶兆楠摇下车窗,奋力把秦鸣鸥写的条幅扔进了水里。杜思宝快人快语:“哎呀,古时候只要中举,一步就能当上县令了,哪像今天升职,有这么多台阶!”

  一

  叶兆楠赶到曹明祥办公室的时候,项明春正在曹书记那里。

  看来,话已经说完,项明春要起身告辞。曹书记同项明春亲切地握着手说:“明春同志,我代表组织上对你的高风亮节表示肯定。我知道,这次民意测验你得票最高,这并不是你拉票的结果,天不言自高,地不语自厚,这是大家对你的信任。我相信,以你的个人能力,完全能够想得清楚,组织上用人是从多方面考虑的,现在的历史阶段,不可能全部按照民主选举途径配置。所以,这次是要委屈你的。其实,个人暂时的委屈算不了什么。小平同志三起三落,照样能为我们国家和人民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你要相信,党组织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项明春满头大汗,庄严地对曹明祥表示:“请曹书记放心,这次幸亏是民意测验,要不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正式选举前,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我熟悉的人大代表们的工作。到正式选举时,请代表们一定要同县委的用人意图保持高度一致,明确表态我不是参选对象,选我的同志等于辱骂我,你看行吗?”

  曹书记说:“明春啊,也不至于那么说。但你要明白,这次参加选举的,不同寻常,都是我们身边一起共过事儿的好同志。我这肩上的担子沉重啊,你放弃参选,就是为我分忧啊。”

  项明春边走边想,这次得票多,一点也没有让自己高兴起来,反而如芒刺在背,非常困惑。人代会上,不让人民代表选举自己,这工作确实不知该从何做起,但这个态还是必须表的,不然自己将更加陷入被动。冯司二啊,你们这些老伙计,看似向我,实质是害我呀,大家千万不要给我帮倒忙了,我说是辱骂我并不错,上边不下我的米,你们硬是选我,会让领导认为我搞非组织活动,这比辱骂我还厉害呀。

  叶兆楠看着项明春的背影,有些愠怒,要不是这家伙得了那么多票,自己不至于得那么少。

  曹书记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然后说:“兆楠,相信你能够正确看待这次民意测验的结果。你也应当相信,不管得票多少,组织上是会为你妥善安排的。”

  叶兆楠眼中涌满了泪水,泣不成声地说:“想不到我在这里折戟沉沙,辜负了您的希望和信任。”

  曹书记说:“我把你叫来,正是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带有个人情绪。民意测验的效果不好,原因是来自多方面的,完全没必要介意。”

  叶兆楠气呼呼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我回家种地!”

  曹书记严肃起来:“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要是这个态度,我就是想帮你,也不帮你了!”

  叶兆楠软了下来,赶紧向曹明祥承认错误。曹明祥要求他,在正式工作安排好之前,不要表现出任何怨言,否则就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也不要请假,站好最后一班岗。叶兆楠想,我不过是赌气罢了,有结论前,我哪有脸到其他地方去?连回家见李静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从这两个人起,曹明祥开始苦口婆心地一个一个地做这几个候选人的思想工作。这工作的难度,要比做訾同亮那时的工作大多了。那一次,只要暗中操纵一下就行了。这一次,阵前斩大将,叫人如何下得了手?但是,该斩的必定要斩,手脖子是软不得的。

  曹明祥的提包里,有几封市委组织部转来的告状信,内容是告戴敬烨无能,唐国发好色,刘鎏不懂经济工作的。曹明祥知道这些匿名信,与办公室从街上捡到的一些关于上述三个人的小字报内容如出一辙,无非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并不需要处理。他分析了一下,艾朋庆和王彪绝对不会干,杜思宝和周志茹不需要这样干,怀疑对象只有余乐萌和叶兆楠两个人,若是他们的话,简直是太无聊了。

  曹明祥不担心项明春,他虽然是半路中杀出的程咬金,让自己差一点措手不及,但这个同志政治上是成熟的,他完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担心叶兆楠,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语政,只要方书记在市直给他找到合适的位置,相信他没有话说,至少还帮他解决了两地分居问题。

  曹明祥认真地研究了其他几个同志的消化办法。统战部部长再有两年就到了退下来的年龄,把他调到政协任副主席,让余乐萌接任统战部长,是合适的。县里要把信访局升格为群众工作部,王彪这个年轻人能打能拼,工作出色,完全可以出任部长。在成立之前,先按副处级干部、进常委挂着,一旦时机成熟,就把这个能干的同志用上。至于刘鎏,只要能让他担任县长助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余下来的杜思宝、戴敬烨、唐国发、艾朋庆和周志茹就可以达到等额选举的要求了。

  曹明祥又把王彪和余乐萌叫来,说明了自己关于人事安排的意图。余乐萌表示,服从组织决定。原以为王彪会不同意,准备拉开架势,像当年苏秦游说六国那样说服他,谁知王彪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说,你别看我这个人好抬杠,但我对竞争从来不感兴趣。谢谢您,曹书记,你不让我身败名裂就够对得起我了。

  最后,曹明祥把刘鎏叫来,让刘鎏谈一谈自己的想法。

  刘鎏坚决地说:“我当然知道您让我来,目的是想让我退出竞选。按说,我应该尊重组织上的决定。可我这个人,本身就是通过竞选上来的,竞选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望而生畏的事情。按照民主的程序,我完全有参加竞选的资格和权利,请曹书记您支持我。”

  曹明祥觉得有点后悔,自己应该首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之以愿,赠之以言,把意图全盘托给他,谁知这小子得理不让人,一下子把自己要说的话堵死了。转念想想,这小子确实不容易,好钢更需要锤打和熔炼,目前的火候还不成熟,放一放再说不迟。于是,和颜悦色地对刘鎏说:“我明白了你的态度,也许你是对的,我支持你的想法。”

  刘鎏说:“曹书记,我知道你是我们的英明领导人。”

  刘鎏走后,曹明祥一直在考虑如何做好刘鎏的工作。他脑子忽然一亮,想起了刘鎏的姑夫。刘鎏最听这个退休老干部话,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于是,打定主意,去会一会这个老同志,碰一碰运气。

  曹明祥像刘鎏那次一样,也是在门球场上找到了他。刘鎏的姑夫到底是老组织干部,对现任的县委书记不敢怠慢,马上请曹书记到活动中心的办公楼内,和曹书记谈话。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主任把茶水倒上,把那个一般舍不得开的电热风打开,请他们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谈话。

  曹明祥说明了来意,刘鎏的姑夫沉吟了好久,才对曹明祥说:“曹书记,我体谅你工作的难处。刘鎏这孩子是我多年看中的好苗子,把他锤打锤打有好处。可这孩子自从担任了副县长,就没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了。我可以把他叫来,说服说服他。至于到底能否让他退出竞选,我是没有把握的。”

  曹明祥说:“只要你老有这番心意我就高兴了,你就帮助我做做小刘的工作吧,我相信,这对于他今后的成长,不一定是坏事儿。”

  曹明祥一直等待着刘鎏以及他姑夫的回音,很久没有等到。眼看到了即将召开“两代会”的前夕,当曹明祥有点“邻居失火贼翻墙,瞎子走到井沿上”那样着急的时候,刘鎏才打电话来说:“曹书记,我想通了,决定退出竞选。但是,如果再有机会的话,我是不会自动放弃竞争的。”

  曹明祥非常高兴,反复夸奖刘鎏:“你这个激流勇退的决定真是太好了,我们县可能是全市此项工作的典范。请你相信,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这一次,你不争是争,争是不争,我的意思你一定会明白的。你放心,只要我在位,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参与更高层次竞争的。”

  二

  “两代会”开得都很顺利。尤其是党代会,几乎没有什么花絮。庞玉立和县委办的常务副主任当选为县委委员,朱茂进当选为县委候补委员。

  在丰阳县委×届一次全会上,余乐萌和王彪选进了县委常委。常委们又选举了书记、副书记,曹明祥、郗应松和吴洪勋都是满票当选的,说明谁也没有犯“伟大谦虚”的错误,都给自己画了一票。

  政协会先于人代会一天召开,两个到龄的政协副主席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退了下来,方便了原来的统战部长进去。因为统战部长本身就是副处级,所以没有必要让上级来,兴师动众地进行考核,只是把屁股挪了一下位置,当上了政协副主席,把统战部长的位置腾给了余乐萌,让余乐萌接任了统战部长。王彪则搬进了县委大院,以一个县委常委身份挂着,等待具体的职务到来。

  在人代会上,曹明祥捏了一把汗。项明春曾经是他心目中的爱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非常讨厌,很可能搅黄了整个换届工作。在人大代表临时成立的各代表团党总支会议上,强调要求党员代表不能搞非组织活动,说这话时,眼睛是盯着冯司二的。

  因为事先项明春反复对冯司二交代过,不能再投他的票,那是害自己的,冯司二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心里说,何苦呢?即使把项明春选成县长了,自己也接替不了县长助理的位置。这时,又听到了曹书记口气中的严厉和看到了曹书记目光中的凌厉,对自己在上一次民意测验中,为项明春拉选票的举动更加后悔了。回到黄公庙乡代表团,紧跟曹书记的战略部署,召开党员代表会议,要求党内同志要同县委保持高度一致。一个村支部书记人大代表问:“冯书记,你就明说了吧,是不是不让我们投项书记的票?”冯司二做了肯定的回答。

  人大代表到底是在党的领导之下,素质较高,不同上次的民意测验时的与会人员,参差不齐,填写选票的随意性大。所以,项明春通过艰苦的工作,仍然得了一些选票,但不再具备压倒优势。杜思宝、戴敬烨、唐国发、艾朋庆和周志茹,顺利地当选了新一届县政府的副县长。选举结果出来以后,捏了一把汗的曹书记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对项明春的信任。

  项明春、刘鎏被任命为县长助理。刘鎏说,明春兄,你终于又排到我的前边了。身心疲惫的项明春说,老弟,说良心话,我连这一助理都不愿意再干下去了。

  调整以后,平时激进的王彪虽然没有一步到位,却令人意外地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坦然面对,仍然在工作中风风火火地干。余乐萌再一次进了常委,但在内心深处,瞧不起统战部长这一职务。是啊,从县委办公室主任到县政府副县长,又从县政府副县长到县委统战部部长,手里的实权越来越小。几个好友见到余乐萌,自然表示祝贺,说他从第六位降到十八位,又回到了第八位,一下子跃升了十个位次。余乐萌不以为然地说,毬,大气候决定,非常委变成后位常委,不过是地板砖上铺张蓆,这也叫提升了?“地板砖上铺张蓆”这句比喻,生动而又贴切,很快传遍了全市,就连组织部门的领导都认为这句话道出了用人的真谛。好几个县受到类似调整的人,都不再觉得没有继任副县长吃亏,因为,进了常委,总算“地板砖上铺了一张蓆”,顾住了面子,心理上还有比较平衡的。有人甚至觉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知道最后是这个结果,不如不参与竞选,及时抽身而退,免得几个副县长差一点撕破了脸皮,闹得面和心不和的。

  在两代会召开前,市委下文,叶兆楠被调整到唐都市委宣传部去,任副部长级协理员,仍然是副处级。

  郗应松召集政府班子成员,为叶兆楠举行了茶话会,然后在宾馆为叶兆楠饯行。杜思宝借故没有参加,其他副县长、县长助理都参加了。大家从不同角度,肯定了叶兆楠在丰阳县工作期间的成绩,说他是极为难得的好同志。在酒席上,本来自恃酒量大的叶兆楠,不知不觉地喝高了,泪雨滂沱,泣不成声,说自己舍不得离开丰阳县,舍不得离开同志们。大家都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没有过多地劝解他。

  叶兆楠临行时,庞玉立和其他办公室同志一起出来送行,场面还是很热烈的。叶兆楠想,县电视台的那个漂亮姑娘小庞不会再来摄像了,今后很少能见到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了,不禁稍微有点惆怅。

  心理同样失落的还有他的秘书小关。叶兆楠上车前,小关把一个装裱好的条幅送给了他。叶兆楠以为是县里的名人字画,顺手放在了身边的提包上。

  出了县城后,叶兆楠觉得小关不枉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很有情义,自己离开了,还特意为自己送了品位很高的礼物。忍不住把那个条幅打开看看,原来是秦鸣鸥生前写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张字。叶兆楠觉得,这个小关,是什么意思?自己曾经交代过他,让他把秦鸣鸥的遗物送到档案局去,他却把这个东西保留了下来。现在送给自己,是抱怨没有把他安置好,还是替自己鸣不平?想来想去,觉得二者兼而有之。不管这个小关怎么想,秦鸣鸥那时的心境也是自己现在的心境,但这样的条幅太不吉利,没有什么保存价值。在车子走到唐白河大桥时,叶兆楠摇下车窗,奋力一扔,把这个条幅扔进了水里。

  在到新岗位任职这一段时间内,叶兆楠的心理上仍然有强烈的失落感。他想,在丰阳县周游的这几年,基本是属于原地踏步。老家里乡亲们肯定有看法,也许认为自己降职了,也许认为又被提拔了。这些可以先不管,最担心的是李静娴瞧不起他。但李静娴并不是这样的态度,让他心里安定了不少。后来他听说,他们这一批不能留在副县长位置的其他同志,安置得还不如自己,又让他暗自庆幸。不说别人,就说刘鎏,本来是好好的副县长,通过调整,降格为县长助理,比自己还惨。据说,他们那一批公选的副县长,几乎没有一个被保留在原位置上。有一个县的公选副县长,再一次当选为副县长,因为把市委安排的非党副县长选掉了,没有多久,这个副县长被调到另一个县任县长助理,那个被选掉的非党副县长又被扶上了台。

  对于他回到市委工作,李静娴有些遗憾,但没有抱怨。后来,反而满意起来。爱情到一定时候,就会转化为亲情。作为女人,有老公在身旁是幸福的。生活毕竟不是诗,压在李静娴肩上的家务负担一下子减轻了,孩子送幼儿园全托后,李静娴的体形也恢复到生育前的良好状态,面目多了几分成熟,更加耐看了。叶兆楠毕竟到了市委宣传部工作,直接领导市电视台,所以,台长们给予李静娴了应有的照顾。李静娴又可以背上摄像机,以一个资深记者的身份,到市区内各处产生新闻的地方,显现自己靓丽的身影。李静娴告诫叶兆楠,有了小伤小病,唐都市医院多的是,不准你单独到中心医院瞧病。叶兆楠心里说,不管大小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小心眼的,自己正是与李静娴交往被孙丫丫发现了,才闹离婚,有了这么一场姻缘,想不到李静娴又开始防范孙丫丫了。

  在机关工作,规律性很强,正常上班下班,完全没有在县里的那种无序和忙乱。叶兆楠忽然有了练习书法的愿望。他买来了颜真卿的碑帖,从临摹到仿写,进步很快。机关里有的是废报纸,在叶兆楠这里变废为宝,都被叶兆楠利用了。丰阳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喜欢书法的同志,来到叶兆楠这里,带来几张宣纸,求叶兆楠赠一幅墨宝。叶兆楠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人求字了。那人把宣纸为叶兆楠摊好,叶兆楠膏好笔墨,运了运气,准备大书而特书。可是写什么呢?肚里没有多少好词,脑子里竟然萦回的是这句话:

  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三

  大局甫定,丰阳县的一切工作再一次走上了正常轨道。城镇建设、招商引资、新农村建设等一系列经济发展和社会事业,又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阳春三月的一个周末,杜思宝忽然动念,叫来项明春,商量着去见一见萧干死时非常推崇的那个内乡县的高人李茗公。项明春也听说过,这个人是少见的大才子,早就想拜会拜会这位老兄,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项明春说,要不要带上刘鎏一块儿去?杜思宝说,怎么不行?多去一些人,也许喜欢交朋友的李茗公先生更加高兴。我还想起一个人,他是当年孙二孬托我找人写《怪味沧桑》的那个作者,叫郝树声的,也很了不起,一年多时间,连续写出了《镇委书记》、《侧身官场》和《怪味沧桑》三部长篇小说,出现了几种盗版。据说,他和李茗公有深厚的交情。

  于是杜思宝跟郝树声打了电话,约定在明天他们到达唐都市以后带上他,一道去拜访李茗公,郝树声非常高兴地答应了。项明春建议杜思宝,要不要约一约已经到市委宣传部上班的叶兆楠?杜思宝斩钉截铁地说,约他干什么?这人是个小人。项明春非常奇怪,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想不到杜思宝对叶兆楠竟是这么一个评价,一肚子狐疑,却没法刨根问底。暗暗想到,真是不知哪马同哪马将着。

  因为路途较远,三个人起了大早。也不用司机了,杜思宝亲自开车。

  路上,杜思宝向他们讲述了萧干的悲惨遭遇,说了萧干死后留下的手稿内容,项明春和刘鎏感叹不止。

  项明春说:“人生啊,犹如一场梦。萧干的悲剧就在于他太想不开了,别说官场之中,就是在任何单位、任何场合下,人与人的差别总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何苦为了名利、地位争斗、生闲气呢?”

  刘鎏不赞成项明春的说法。刘鎏说:“项老兄,弱肉强食,是动物界的客观存在。连植物也不能幸免,相互争风争光争雨露争养料。如果都像你这种思想,全中国干脆成为寺院和尼姑庵得了。”

  项明春说:“小刘你别抬杠,我说的与你说的并不矛盾,即使到寺院里,也有大师、方丈、大和尚、小沙弥之分,这可能是李茗公先生论著的怪圈现象之一。好多看不见的差别,同等级之间存在的隐形差别,不是让人消磨意志,正是激发人竞争的。”

  杜思宝稳稳地驾驶着车辆,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前进。这时,忍不住接过项明春的话头说:“你们两个说得都有道理,但各持了一个方面。就说萧干这个人吧,他对自己过于苛求,又不试图打破困扰。我听说有一个县的副县长,到了市直一个部门任副职,第一次来客,办公室主任招待了,以后来客就不管了。甚至再找这个办公室主任时,那人看见他有客就溜,干脆把手机关了。这个副县长在客人面前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吆五喝六地安排来客到宾馆吃饭,吃着喝着,渐渐地有了醉意,竟然趴到酒桌上放声大哭,说自己就那么一两千元工资,招待两次客人,自己就没有饭钱了。县里来的客人很不好意思,悄悄地把饭钱给结了。再说坐车,单位里的车辆根本轮不到他坐,周末回家坐公交车,星期一早上早早起来赶公交车上班,集中起来的车票竟然不予报销。这个老兄实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市委组织部找了这个领导找那个领导,强烈要求仍然回到县里,无论给任何名义的职务,哪怕随便找一个活干干都行。闹得久了,市委组织部只得以一个副处级干部的身份,让他重新回到了县里,没有担当任何职务。结果车子有了,吃饭也可以签单了。要是萧干老兄也这么做,别把自己那个正处级和常务副局长看得太重,恐怕也不至于这么早早地离开人世。”

  项明春和刘鎏都说杜思宝认识全面。

  项明春建议,既然咱们拜会李茗公的意向是因萧干而起的,干脆先到存放萧干骨灰的地方,凭吊他一下。杜思宝说,正合我意,我还要当着萧干的面办一件大事。刘鎏也表示同意。

  到了唐都市,作家郝树声已经把早餐的小吃地点选好,请三个人简单地吃了些豆浆、油条、小笼包、茶鸡蛋什么的,然后一同去市里的骨灰集中存放处,找到了存放萧干骨灰的那个格子。萧干的妻子无力再埋葬萧干,说要等儿子大学毕业后,再隆重地安葬他,所以交了保管费,一直存放在这里。

  萧干的遗像安详地望着这些生前的朋友,依然那么神采奕奕。大家向他鞠躬默哀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

  杜思宝从提包里把萧干的手稿掏出来,用打火机点燃了。

  刘鎏说:“杜县长,你怎么把手稿烧掉了?这东西很有价值的。”

  杜思宝说:“不要紧,我已经把手稿全部扫描进了电脑,内容也全部修改录入了。反正将来肯定不会为萧干办展览馆,这东西没有保留的必要了。我在上面批了不少感想,如果萧干在天有灵,就把这东西还给他,让他也看看吧,只是不会再和我争鸣了。”

  四

  一行四人出了唐都市,又行进了一段高速公路,就下道走上了省道,径直走进了世界地质遗产宝天曼山区。

  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大路上,风景秀美如画。杜思宝关掉了音响,把玻璃窗全部摇下来,任山风袭来的清新空气在车厢内轮回。宝天曼山势雄伟,非常壮观,奇石怪岩,随处可见。白云朵朵,绕山飘渺,充满了诗情画意。虫歌鸟唱,水流潺潺,飞瀑倾泻,山鸣谷应,如同交响音乐,动听悦耳。原始森林中,各种灌木密集挺拔,乔木郁郁葱葱,山花烂漫盛开。隐匿于密林中的珍稀动物、植物数不胜数。车子缓慢地行驶着,不时地停下来,几个人或拍照景物,或合影留念,都觉得大饱眼福。

  四个人议论说,这里的大山这么奇伟壮丽,湍河这么奔腾不息,自然会孕育出众多的英雄豪杰。无怪乎在当代亦能够造就出李茗公这样的思想家,于天这样的大画家,张青山和尹先敦这样的大书法家,都是国家级水平,还有孙青松、韩国民等一大批的青年散文作者、诗人,何等了得!

  到了午后一点多,他们才赶到内乡县衙。李茗公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一见几个人到来,煞是高兴,乐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赶紧安排吃饭,恨不能把内乡所有的名贵小吃一股脑儿让四人品尝完毕。这茗公兄甚是健谈,席间几乎不容许客人插话,古今中外的轶闻趣事,信手拈来,深入浅出,让人喷饭,让人感悟,让人觉得这个人知识渊博,又绝没有知识分子那种酸不拉唧的怪味。

  午饭后,稍事休息,李茗公陪同他们观看了全国闻名的内乡县衙。这一处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涵盖了封建社会中国的半部官文化,至今还在官场之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讲解员娓娓动听的解说声中,杜思宝、项明春、郝树声和刘鎏他们四人深切地感受到历史的延续,古人的回声,规则的传承,时代的更替。一个个都根据自己的心境不同,回味和寻找中华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的交汇点,索解人生的意义,探讨官文化的奥秘。

  讲解员在解说的时候,特别提到,在明清两个朝代,上边只设七品县令这一个官员,其他下属是县令根据自己的需要选聘的,由地方筹措薪水,不吃国家皇粮。一般只选聘一个县丞辅佐着县令和其余文武六部的少量人员,这说明古代的人事编制相当严格。你们看,对联上写着,“莫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杜思宝快人快语地说:“哎呀,这样看来,古时候只要中举,一步就能当上县令了,哪像今天升职,有这么多台阶!”杜思宝的这话,是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的。

  刘鎏就想,过去人口稀少,经济不发达,官员的设置极少,哪像今天这样?不仅设县委书记,还设县长,除了党政一把手外,副职们成堆,这还不说,竟然又设立了助理这种非实职性职务。官员多了,难免要区分先后顺序,名次排列,在同一个官职之间,也存在着看不见的差别,实际上是一种隐形台阶。不论显形的或是隐形的,都会让在职的官员殚精竭虑,孜孜以求,企图跨越上去。

  刘鎏想到这里的时候,精神恍惚,在跨上二堂的那个高台阶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退到了最低处。项明春看见了,开刘鎏的玩笑说:“看看,我们的刘县长正是没有跨上这个台阶,反而退下来了。”

  大家都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

  县里的一个姓郑的副县长闻讯赶来了,热情备至。画家于天、书法家张青山和尹先敦也都赶来相聚。大家兴趣盎然地欣赏了堪称一绝的于天先生的工笔漫画,漫无边际地瞎扯晕聊,一直兴致不减。

  终于,杜思宝向李茗公提出,要拜读他的《官场怪圈研究》书稿。李茗公爽朗地大笑说:“不背朋友们,我这部难产的书,已经从阳道里滑出来了!”

  说罢,李茗公把自己的两部精装的《书生之见》和《官场怪圈研究》取出,一本本地签字,送给诸位朋友。

  在李茗公签字的当儿,项明春急速地翻看了《官场怪圈研究》的目录,上面有“官场怪圈:朝代兴亡之谜;乌纱帽:惊人的吸引力;官场真理:幸福就是当官;革命导师结论:万恶官为首;群体结构原理:官是人类的精英……”共有“序论、结论、十三个章节”等十五篇论著。随便翻翻,读了一些感兴趣的章节,项明春不禁惊叹,政论性质苦涩的文章,竟被李茗公书写得生动活泼,高雅通俗,博大精深,发人深思,而且内容绝无伤世愤俗、热讽冷嘲的东西,全是激昂向上的主调。

  李茗公说:“诸位,我这书迟迟不能出版,主要是编辑们被书名吓着了,其实内容却是对马克思主义和当代著名思想家们的研究后,自己产生的感悟。我在这里做个广告,我这书多半属于自费性质,有书不能无偿读。当然,我还没有混到卖文吃饭的地步,但我并不酸,得把成本收回。如果有人喜欢读的话,请向内乡县衙邮购,诚望书友们赞助一下我这个不算怎么落魄的文人!”

  所有人对这个绝妙的广告哈哈大笑。

  一直到了晚饭时,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李茗公的大作,正巧当地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也来了,又向大家隆重推介了唐都市的作家郝树声,说他也是写官场小说的,也可以叫做公务员小说,内容贴近生活真实,绝不是坐在书斋里瞎编的惩治腐败一类,男男女女混交乱配,借以吸引读者眼球的东西。

  郝树声说:“你们不要相信秘书长的吹捧,我的东西比起茗公兄的著作,无论其思想深度、醒世意义都差得太远了!茗公兄为社会开出的民主政治的济世良药我就开不出来。”

  李茗公伸手作了个下压状:“请树声老弟打住,谦虚太狠就是骄傲。咱们是各行一路,你能用人物、事件,刻画出世相百态,更拥有广大读者。这从你的作品屡遭盗版,再三印刷,已经看得出来了。我们虽说不上英雄惜英雄,也算是惺惺惜惺惺。”

  项明春接着说:“我已经把茗公兄的书翻了一个大概,从我在官场中这些年的摸爬滚打,感到有一个隐形台阶的怪圈好像你还没有涉及。”

  秘书长和郑县长都有同感,大家一致怂恿郝树声把这一主题当做小说写出来,乘着酒醉,郝树声竟然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郝树声犯了作家们常见的迷糊病,带着病态和对朋友们的承诺,写出了这么一本拉拉杂杂的文字。完稿的那一天晚上,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凹面台阶上做滑板运动的年轻人,忽而上去了,忽而又下来了,始终跨不上那个台阶。

  这梦醒来,迷糊病突然消失了,感到无比清醒。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迷糊中编出来的这二十好几万文字,简直是抱块土坯要在河水里洗净,坯没有了,河水也弄浑了。忍不住恨恨地骂起了自己:你愚蠢啊?你吃错药了?你脑子进水了?这些不过是平平常常的生活,你写它干吗呀!?

  2007年7月15日至2007年9月2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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