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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市委组织部陶科长让人“到家里去吃饭”,就像清朝官场里喊“上茶”一样,是逐客的表示。项明春对冯司二说:“你别听马小飞这个牛皮大王瞎扯,在另外的场合,他可能称中央领导人是他哥呢。”一那一天,春水镇的党委书记朱茂进和镇长刘鎏,从萧干的病房里出来,和项明春他们分手后,直奔市委。

  市委的大门口闹哄哄的,挤满了上访的群众。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这些人根本不予理会,还是一个防暴警察过来,左推右搡的,让这批人闪开了一条道,这辆普通桑塔纳车才开到了电动门前。一个门卫立在一个圆墩子上,平伸出了小红旗,意思是不让车辆进去。朱茂进亲自下去交涉,另一个门卫过来,说你这车没有出入证,不能进去。朱茂进说,我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的车,你们怎么能发出入证?门卫说,我不管你多大的官,这是规定。朱茂进无奈,只得向里边市委办公室的老乡打手机,对方说,你让他接听。朱茂进伸手让门卫接听,门卫说什么也不肯接。并且说,谁知道你这电话是哪里来的?把朱茂进尴尬地撂在那里,去门卫房里接听另一个电话,“唔唔”了两声,对那个一直伸着小红旗的门卫说,让他们进来吧。门卫伸出了绿旗,朱茂进赶紧钻进了车内。朱茂进对刘鎏和司机说,他妈的,宰相府里七品官,谁有权都要用一用。这话也不知说门卫的,还是说市委办公室那个老乡的。

  到了宽大的停车场,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停车位置,塞了进去,这辆普通桑塔纳与周围豪华气派的高级车辆相比,确实有点寒酸,让朱茂进和刘鎏自惭形秽。

  到了办公大厅里,他俩再一次到一个保安那里,签了名字和事由,这才松了口气,来到了电梯前,按了向上的键,电梯一点反应都没有,指示灯一直停在高层的数码上。

  朱茂进不耐烦地说:“兆头不好,刘镇长,你这县级干部的梦恐怕难圆,不可能一下子上去。”

  刘鎏笑笑说:“去你的,都说是火箭式干部,没有人像你这么打比方的。咱们是从山沟里来的,爬山爬惯了,几层楼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还是走上去吧。”

  朱茂进说:“也只有这样了。”

  当他们走到一楼的半腰处,竟然看见有人进了电梯,朱茂进就有点懊丧。刘鎏推他一下说,我的书记老哥,咱们还是这么上吧,电梯本来就不是为我们设的。两个人继续上行,在二楼拐角处,与一个胖子擦肩而过。

  两个人没有在意,那个胖子忽然叫了一声:“哟,这不是朱书记吗?”

  朱茂进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胖子真的笑眯眯地在叫自己,迟疑了一下,终于认出来:“这不是马小飞吗,你不是在南方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朱茂进一边下台阶与马小飞握手,一边对刘鎏介绍这个胖子是原保密局局长邬庆云的爱人,刘鎏当然知道邬庆云,但没有见过马小飞,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圆桶状的人。

  马小飞说:“我刚才到三楼见几个书记、常委们去了,这不,刚刚从灿波书记那里出来。”

  刘鎏想到他们两个进大门这么难,这个人却见了这个领导再见那个领导,可见神通广大。

  朱茂进半是赞扬半是揶揄地说:“行啊,人发达了就是不一样,能够接触到高层领导了。”

  马小飞立刻大言不惭地顺杆子爬:“是啊,几个领导都够弟兄们味道。这不,周哥周秘书长还送我了一包茶叶。”

  刘鎏看看,马小飞手里提的纸袋子,是南方常见的“乌龙茶”,心里更加佩服。

  朱茂进却不以为然地说:“好啊,你先走吧,我们俩要办点事情。”

  马小飞说:“啊,是啊,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要我帮忙?”

  朱茂进说:“不用了,我们已经约好了要见的人。”

  马小飞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来:“那好,你们去吧,我在外边等你们,中午请你们喝茶。”

  朱茂进摆摆手说:“不用了,你要是有空了,到春水镇去吧,我们好好地喝一场。”

  三个人就此分手。

  刘鎏一边上楼,一边感慨地对朱茂进说:“想不到邬庆云大姐的爱人是这个样子,还挺有能耐的嘛。”

  朱茂进说:“毬,能耐个屁!别理他,一个吹牛不上税的家伙。你没有看看,那袋‘乌龙茶’是他从南方带回来当礼品给领导们送的,还不是没有见到人,又提回去,倒对我们说是领导送他的啦。”

  刘鎏想想,也许正是这样的,不禁对马小飞的浅薄和朱茂进的看问题尖锐感到好笑。

  办公楼里与外边上访的群众闹嚷嚷的相比,非常安静,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们两个到四楼见到那个老乡,老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听他们说明了来意,马上说,有这事儿,有这事儿,据说这是干部制度改革的必然方向,以后说不定要全面推行的。刘镇长年轻才俊,大有希望。然后说,不跟你们瞎扯了,快下班了,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得赶紧找人问清楚。一边说,一边打电话,帮他们找人。

  老乡领他们到了青干科,见到了陶科长。向陶科长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年轻的陶科长和蔼地说:“欢迎,欢迎,基层来的同志最辛苦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讲出来,我能帮助解决的一定帮助解决!”朱茂进和刘鎏感到十分欣慰,到底还是当领导的,与门卫的蛮横劲儿相比,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

  老乡要告辞,朱茂进说:“我们一会儿要过去找你,请你到外边吃饭。”

  老乡挠挠头皮说:“哎呀,忘了对你们说,我今天中午有事儿,不能安排你们吃饭了。谢谢你们,咱们后会有期,你们和陶科长好好谈谈吧。”

  老乡告辞后,坐在陶科长对面的一个年轻人,知道他们有私密话要说,用一次性纸杯子,在电热的纯净水热水器里,倒了两杯茶,知趣地走出了门。

  在这个过程中,刘鎏想,大机关里真的同县以下的单位不一样,虽说级别同他们相同,但毕竟是一个掌管全市多少年轻干部命运的科长,竟然屈居在这么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对面还另外坐着一个人。可他们出了这个大院,立刻威风八面,让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

  朱茂进说明了他们的来意,陶科长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这一次公选不是我这个青干科的事情。公选马上就要开始,要抽调组织部、人事局、市委党校等许多部门的人,组织临时的办公室。不过,我可以把我掌握的情况透露给你们。”

  陶科长赶紧从公文堆里,找到了一份刚刚起草好的一个领导讲话稿清样,把上面的内容向他们说了一遍儿。包括公选的对象、条件、用人的方向,进行的方法、步骤,等等,交代得比较清楚。朱茂进问刘鎏:“刘镇长,你看还有没有需要继续请示的?”

  刘鎏说:“陶科长,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考试的命题是哪里出的?”

  陶科长说:“这个我可说不上来,全省的统一行动,肯定要找一些大专院校的教授和专家命题。据说,市里要根据报名情况,可能以市委党校为主设立考点的。”

  刘鎏又殷切地说:“陶科长,能不能说一点出题范围?”

  陶科长说:“这个我更说不上来。我想啊,关键是基本功,功底扎实了,怕什么考试?此外,面试也是重要的一关,笔试进线了,才能进入面试这一环节。多种方面组成的领导和专家评委,主要是看应试者的思路、谈吐、气质和风度。这些都是要准备应对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一点参考资料,至于管用不管用,我就爱莫能助了。”

  说着急匆匆地扒来扒去,找出来一些《公务员暂行条例》之类的东西,这些刘鎏都有,并且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后来才知道,书店里更加紧跟形势,跟的速度比这个陶科长他们组织部里的人更快,所有的应试参考书不久就泛滥成灾了。

  等刘鎏和朱茂进千恩万谢地收下陶科长无私地赠送的资料,陶科长看看墙上的钟表,再有二十多分钟就有十二点了,转身对二人说:“咋办,到家里去吃饭?”

  朱茂进和刘鎏知道,陶科长让“到家里去吃饭”,就像清朝官场里喊“上茶”一样,是逐客的表示,急忙站起来说:“对不起陶科长,耽误你的时间了,这样办,我们请您出去用餐,请您务必赏光。”

  陶科长说:“不必了,我还得到对门的中学里接学生。既然你们忙,要走,我就不留你们啦。”

  出得门来,陶科长比他们还着急,大步流星地朝电梯的方向奔去。朱茂进他们二人又拐到老乡那里,见已经锁了门,其他办公室的人员也都人去楼空了。两个人觉得,尽管没有找到应当找到的人,但已经确凿地得到公选即将开始的消息,收获还是不小的。二朱茂进和刘鎏从市委办公大楼里出来时,接到了项明春和冯司二他们两个的电话,问他们事情办完没有?若办完了,赶快过来,我们已经订好了雅间。朱茂进说,你们先点菜,我们马上就到。

  远远看去,上访的群众已经散了。可见民以食为天,领导们要吃饭,群众们也要吃饭。他们又看见马小飞在他们的桑塔纳车前,正和司机在说话。马小飞见到二人过来,赶紧迎上来说:“朱书记、刘镇长,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多年不见了,我一定要请你们吃顿饭。”

  朱茂进开玩笑说:“马老板,你不是要请我们喝茶吗,怎么又改成吃饭了?”

  马小飞一点也没有觉得朱茂进的话里有什么讽刺意味,解释说:“南方人把早饭说成喝早茶,我说习惯了,并不是咱们家里喝茶的意思。”

  朱茂进没有再说什么,乡里乡亲的,少不得拉上他一道,到饭馆去吃饭。

  他们来到滨河路边上的那一家比较有名气的“农家土菜餐馆”,找到项明春和冯司二。

  项明春见到马小飞也跟着来了,深感意外,暗暗想,真是冤家路窄,自己竟然意想不到地在这里与情人的老公会面。因为确实想知道邬庆云的消息,碰上自己送给人家一顶“绿帽”的家伙,未必不是好事。于是,尽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还是非常热情地同马小飞握手打招呼。马小飞见到项明春,同样非常高兴,说早就听说项主任当上党委书记了,没有拜访,今天在这里碰见,真是三生有幸!项明春见人家这么说话,倒有点羞愧的感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冯司二拿出厚厚的一包书籍,递给刘鎏说:“喏,这是项书记在书店为你购买的复习资料。”

  刘鎏接过来,急忙翻看,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非常欣喜,连声感谢两位老大哥雪里送炭,想得这么周到。

  项明春和朱茂进请马小飞坐上首位置,马小飞说:“你们都是领导,我怎么能坐那里?”说什么也不肯坐,项明春和朱茂进不再谦让,在最里边的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冯司二、刘鎏和马小飞打横,两个司机坐在下首位置。

  马小飞咋咋呼呼地要招呼小姐点菜,项明春说:“马老板不用操心了,菜已经点好了。”

  在等待上菜的时候,马小飞对他们说:“请客在座次上,很有讲究。在南方,已经同国际接轨了,后边居中的位置是主人的位置,就是掏钱的人,他的右首才是主宾。”

  朱茂进说:“哟,你不坐这里是怕掏钱呀?”

  马小飞略略愣了一下说:“哪里,哪里,我坐哪里,都可以埋单的。”

  冯司二说:“马老板,你这已经是老皇历了,咱们这里早已是这个样子了。要不,请马老板坐上座?”

  马小飞尴尬地“嘿嘿”笑笑,没有接过冯司二的话茬儿,继续说:“咱们老家把桌子里边的位置,叫做上座。这上座不是轻易让人坐的,要看辈分、职务和年龄。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家人家请客,来的客人都很谦虚,拉拉扯扯的,谁也不肯到上首去坐,主人家的孩子钻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你们不坐我坐!主人见孩子这么不懂事,把孩子拉出来,照脊梁就是一个大巴掌,孩子呜呜地哭着走出去说,怪不得你们都不往里边坐,原来是怕挨打呀!”

  所有人对这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没有大笑。项明春想起了当年在他家里吃饭时,他说的那个“抓虾(抓瞎)”的笑话,觉得这个家伙嘴臭,总是说一些虽然应景,却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笑话。

  冯司二说:“是啊,饭桌上是论大小的。可在国际上,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坐在一起议事,开的是圆桌会议,正是没有办法区分谁大谁小,才这么安排的。”

  刘鎏毕竟是大学文科毕业,懂得的东西比较多,这时也来了谈兴:“要说这个人类啊,是社会化的动物,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会体现出千差万别来,两个国家的领袖在一起,也都会在心理上较劲儿。二战时期,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碰到了一块儿,希特勒个子小,就用一个能够升降的转椅子,在餐桌上把自己升上来。无独有偶,咱们中国也有类似的事情,孙中山发动北伐战争的时候,把军阀吴佩孚打败了,吴佩孚就跑到天津去,邀请东北沈阳的军阀张作霖来结盟。张作霖也是个瘦小个子,在与大块头吴佩孚一起吃饭时,耍了个小心眼儿,不仅做了厚底鞋穿,藏在长袍子里,而且让手下人把自己的座位加高了,还嫌不够,又在屁股底下悄悄地加了一层厚厚的坐垫儿。谁知吃饭时,把饭菜洒在了衣服上,侍者马上过来给他擦,他一直腰,一头栽到了地上,所有的别出心裁都露了馅儿。”

  大家这才大笑起来,朱茂进说:“别说了,赶紧吃饭!”

  项明春一直急于问一下邬庆云的情况,他与马小飞碰了一下啤酒说:“小邬还好吧?”

  马小飞又是一愣,支支吾吾地说:“还好,还好。”却没有往下说,让项明春心里充满了疑云。

  朱茂进问马小飞:“马老板这次回来,有何贵干哪?”

  马小飞说:“谈不上,谈不上。我这次回来,有一个上亿元的项目,要和市领导见面,灿波哥已经答应帮忙。今天没有见到,只见到了周哥周秘书长,今天中午他要请我吃饭,因为见不到灿波哥,没有意思,我就谢绝了。”

  朱茂进明知他曾经说过是从市委方书记那里出来,现在又说“见不到灿波哥”,连谎言都圆不了,就知道他又说起了大话,别过脸去,不再理他。冯司二却对他产生了兴趣,立刻起身同马小飞碰杯,并且邀请马小飞到黄公庙乡去,好好喝上一场。

  马小飞说:“想去你们那里,没有工夫呀。我昨天去看立身哥和嫂子,看来嫂子的病不轻,恐怕难以治好。立身哥也邀请我回县里,我都没有答应他。要说嘛,也真得抽空回去一下,明祥哥和应松哥也都好久没有见面了。”

  冯司二见这个人与市委书记、秘书长和县委书记、县长这么熟悉,称兄道弟的,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马上让小姐把啤酒换成白酒,要和马小飞认真较量一番,马小飞推说自己酒量太小,这几杯啤酒就已经喝晕了,但还是让小姐把白酒拿来了。其他人不喝白酒,只有冯司二他们两个人喝,不到一瓶白酒,冯司二没有表现出来醉意,马小飞却伏在了桌子上,任凭怎么推他也不起来。

  结账后,冯司二要叫醒他,朱茂进说:“不要理他,让饭店老板侍候他,写一个留言条子,我们走。”

  在回去的路上,冯司二拍拍前边的座位,迷迷糊糊地对项明春说:“想不到马小飞这个人神通这么广大,我真想托他给领导们说说,让他们对你关照一些。”

  项明春说:“你别听他瞎扯,这个人是典型的牛皮大王。在另外的场合,他可能称中央领导人是他哥呢。你没有看老茂不待见他的那个样子,就知道老茂瞧不起他。”

  冯司二扯起了呼噜,项明春却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是啊,小邬像一块云彩,轻轻地飘走了,多年没有音讯,自己的脑子里也因为工作缠身,慢慢地淡化了。见到了马小飞,这种强烈的思念再一次涌上心头,却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又不便多问,心里的怅惘像一团乌云,让项明春几乎落泪。三刘鎏回到县里,看看天色还早,打算找一下他的姑夫,把这个最新消息向老人家汇报一下,听一听一个老组织工作者的看法。他没有直奔他姑夫的家里,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姑夫肯定不在自己家里,一定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门球场上。

  县城里的人,是纯种乡下人与纯种城市人的过渡带,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男女老少,都是如此。

  比如这老干部们,从人生的疆场上退下来了,马上就会产生严重的失落感,尤其是一生只会讲话、只会签字的领导人物,没有一技之长,这种失落感就更加严重。改革开放的初期,国家设立了顾问一级的机构,让老干部们缓冲一下,不至于天上掉地上,地上掉井里,产生强烈心理反差。后来,又把一批老干部往人大、政协里塞,出现过“肚子大,头发白,你不下台谁下台”、“年轻人,不要急,一步一步往上提”、“老干部,你别怕,不是政协是人大”这样的顺口溜儿。现在人大、政协已经年轻化了,因为老干部越来越多,新干部越提越多。许多五十多岁就被切下来的人,没有地方可塞了,回家抱孙子。老干部队伍越来越庞大,老干局的职能就越来越重要了。

  这一支自然增长的老干部队伍,没有像大城市里的老人那样,可以跳舞、舞剑、打太极拳什么的,生活丰富多彩。靠护城河边上的那个小小的公园里,到处脏兮兮的,灌木丛生,是年轻人拥吻的地方,老干部在里边活动就有点不适宜。曾经风靡过一时的各类气功,因为打击邪教,竟然绝迹了。老干局迫于老干部们不断上访的压力,强烈呼吁县政府解决老干部老有所养、老有所学、老有所乐的问题,在曹明祥书记当县长的时候,经吴国栋书记同意,咬咬牙挤出一些钱来,盖起了这座老干部活动中心。

  这个活动中心纯属消耗型的建筑,对经济建设没有一点建树。但是建成了以后,老干部们有了地方归结,来自这一颇有影响力方面的七嘴八舌消失了,让领导心情宽松的作用倒是不可估量的。

  在老干局筹办下,成立了老龄化协会组织,自成了一套系统。同时,养活了几个管理人员,设置了一些项目。所有的项目,唯有麻将室和门球场最火爆,其他书画、乒乓球之类的项目,到底是县城一级的人,没有那种雅兴,管理人员只得把这些撤掉,增设大家喜闻乐见的项目。这几年,年轻人喜欢桌球,老干部喜欢门球,有人就总结出,年轻人“捣蛋”了,老干部“滚蛋”了。

  尽管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出入这个活动中心的,入会的标准必须是退下来的副科级以上干部,因为这里不可能容纳得下这么多老干部。县城里退下来的高中教师们,在一开始就不被批准入会,后来,他们大闹一场,说自己的职称是讲师、高讲什么的,对应的级别超过了副处级,为什么不让我们到这里来?不得已,也让他们加入了这支队伍。可是,你不给荣誉时,他要争,一旦给了,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这批教师并不怎么来玩,因为他们依然感受到与显赫一时的真正干部们合不拢,相互瞧不起。只有两个体育教师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们是门球的教练,颇受大家敬重。

  刘鎏因为姑夫的原因,经常出入这里,对老干部的情况就很熟悉。刚刚开始活动的时候,进来的人首先按照在位时的职务相互称呼,依然保留了那种上下级关系的体制。没有多久,大家发现,所有的光环都是职务带来的,没有职务了,一些曾经位置显要的人,卑鄙龌龊的小人味道,立刻暴露无遗,人们完全没有必要尊重他。在这种全新的情况下,真正心理上光明正大的老人渐渐地形成了新的领袖群体,官衔的称谓渐渐地消失了。“老变小”,小孩子没有那么多禁锢。反正大家都是顽孩子,谁也不比谁尿得高。

  刘鎏站在门球场外,认真地看这些人打球,脑子里却不停地思考问题。姑夫他们五个人是红队,披的马甲是红底白字,另外五个队员是白队,披的马甲是白底红字。白队的6号球员已经过了二门,正在向三门和终点柱冲刺,只见他用脚踩着自球,闪击他球,用力不准,打得不好,马上招致一片“臭球”的辱骂声,这老头性子倔,扔下球槌,蹿到叫喊最强的那个家伙跟前,伸手就是一拳,两个人立刻厮打起来,其他人急忙上前劝开,比赛才得以进行下去。

  三十分钟的一场时间到了,刘鎏的姑夫所在的红队得了十九分,险胜了白队,白队的人情绪有点沮丧。刘鎏的姑夫兴高采烈地回到周边的座位上,找自己携带的矿泉水喝时,看到了刘鎏,知道刘鎏有事情找他,就脱下球衣,扔给了另一个老干部,说你不是早就着急了吗?你上吧,记住,只许赢,不许败,把今天的记录保持下去。然后对刘鎏说,大楼里太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回家。

  老干部活动中心离刘鎏的姑夫家很近,很快就到了。

  刘鎏的姑夫坐下来,在听刘鎏说自己在市里打听到的情况时,一直没有说话。刘鎏说:“姑夫,机会终于到来了,你是怎么看的?”

  老人家沉思了很久,才徐徐地开口说:“公选,公选,就是公开选拔呀。以前市委也搞过,只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略加改进而已,这一次方法、步骤与往年不一样,看来要动真格了。不过,小刘,你也别太得意,咱们中国的事情历来复杂,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儿,谁也说不清楚。”

  刘鎏说:“姑夫,我担心的也是这些,可我们究竟如何应对?”

  刘鎏的姑夫说:“应对什么?全靠你自己的实力。我这些年来,仔细研究了历朝历代的吏制,很有一些心得。但凡开国元勋们,都是靠文治武功起家的。开国初期,官员实行的自然是分封制,立过战功的人,只要没有死在战场上,都能得到一个职务。咱们县一高中的第一任校长,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军人当的。那时,我在那里读书,这个校长很尊重老师,爱护学生,放开手脚让懂行的人干,直到现在,我们许多上年纪的人说起来,他确实是一高最好的一任校长。可这个军人毕竟是个粗人,当学生们顽皮时,惹他恼了,掂着手枪满院子追赶学生,一直追到了学校那个葡萄架下的井台上,把我们都吓坏了。到了和平环境中,枪杆子只能起到对国家的保卫作用,治理天下最终要靠文人,可文人就不能靠自己的功劳了,于是才有了讲政绩这样的要求。这个导向实际上是不行的,助长弄虚作假,掠夺性经营。因为大家都靠这个向上进步,不搞不行啊,这样下去,就会带来不少社会弊病,突出的现象是跑官要官。领导上常常在大会上,批评别人跑官要官,其实不跑不要怎么行?不跑不要,上级就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那些跑的要的人都用不完,怎么能够轮得上埋头苦干的?就是说这种话的主要领导,也要扪心自问,他自己有没有跑过要过?所以最终走向公选制度,从能力这个角度上选拔人才,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啊。”

  刘鎏听着姑夫的谈话,不过是空泛的议论,对自己考试起不到任何作用,就没有往心里去。

  老人家的谈兴越来越浓:“这些年来,国家已经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不断地进行着探索和实验,参考了日本、欧美各国的经验,把公务员制度实行了,其他方面也都在试行过程中。这种改革是缓慢渐进的,不可能一下子把原有的体制彻底打破。新体制必然是长在旧体制的肉芽上边,要达到真正的新用人制度出现,也许还要许多年才能完成这种改造。小刘,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什么猫腻儿,而是你们这一批公选上的人怎么用。要是找一些不起眼的小单位塞进去,同样是埋没和糟蹋人才。”

  刘鎏说:“我听陶科长说,这一次公选是要向县级政府官员方面配备的。”

  刘鎏的姑夫说:“我看未必,现在,县政府的副县长们有徐立身、戴敬烨、叶兆楠、唐国发、艾朋庆、王彪、余乐萌,又多了一个非党副县长周志茹,一共八个了,恐怕要受职数限制,不可能再增加人了。”

  刘鎏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该怎么办?”

  刘鎏的姑夫说:“看来,我这个老将要出马了,我到市委组织部去,毕竟还有不少熟人,也许能够探听出一些情况的。”

  刘鎏殷切地说:“姑夫,我正是这个意思。我能够保证的是考试成绩,但还有面试,评委的工作真得靠你老人家去做了。”

  这时,刘鎏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老婆叫他。刘鎏的姑夫说:“你走吧,好好复习备考,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做。”

  刘鎏起身回家,心里一阵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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