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收拾着残部回到了狼牙山寨,白朗又是一代枭雄,赛虎岭的王中之王了。到处在扬颂着一个英雄难而不死灭而不亡的传奇,已经衍义得神乎其神,说白朗在醉酒中被黑老七囚押在地坑堡的诵经楼上,如何是白日里的英俊潇洒的玉面和尚,夜里就显身一只白狼,望月嗥叫,引动着满山遍野的狼群了。诵经楼是那个翰林的老母居住过的,久年未修破败不堪了,但白朗去后,每个黎明里楼檐风铃叮响,悠悠似有诵经之声,只有在盐池上空才能见到的白鹤天鹅,却见天要飞来七只楱在楼顶引颈长鸣。这样的传奇先是在山民百姓中,至后赛虎岭的众山的喽罗小匪,县城的工商作坊里的掌柜相公,.连官府军营中的兵勇士卒全都如此谈说。就有人刻印了他两种画像,一是狼头人身作护身镇邪的法品在市面出售,一是美如妇人的脸谱,称作是和尚菩萨的,高价买来不叫买叫请的,请供于高墙神龛上日夜焚香磕拜乞福求贵。
赛虎岭上没有了黑老七,十二个山头便剩下了十一个,那十个山主在白朗遭擒之时着实是晴天里听到了一个霹雳而震撼了,他们遗憾着白朗雄鹰折翅,骏马失蹄,受到了平生的奇耻大辱。但每一个山主之心中却也包藏了一份幸灾乐祸的暗喜;有白朗在,赛虎岭当然是安全的,官府收的税自己收,官府纳的粮自己纳,有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大福大乐享受;但有白朗在,赛虎岭的头把交椅永远也就是白朗的,所以,黑老七灭了狼牙寨,
他们异口皆日黑老七心毒胆大,却没有一个提出来剿灭地坑堡,黑老七在他们眼里原不算什么角色,只要提高警惕防备着些,愈加经营自己山头,谋图着某一日这赛虎岭真要成了自己的天下。但是,现在的白朗奇迹般地又回坐了狼牙山寨,自不量力的黑老七落了个寨毁人亡,便都一齐称颂起白朗的英雄盖世了。
狼牙山寨的印着白色狼头的旗帜又在已经开裂如刀剑的天元寺塔上飘扬,它就象征着这数百里方圆的赛虎岭上,依旧是大王们的天下,远在县城的千总老爷果然重新调整了各地的巡检司,城之东西南北四门的吊桥严加把守,天一黄昏便高高吊起,而正欲清剿赛虎岭的计划悄悄撤消,集中起来的小校兵卒以及成批的乡勇民团终于只固守在了盐池。赛虎岭,十一个山头若十一个部落,各自在其势力范围内经营各自营生,山头上,路口上,喽罗巡哨,见巨贾豪富的钱车粮担就扣,遇官府的游兵暗探便杀,山与山狼烟联络,寨与寨号角呼应。但是,谁也不能侵犯了谁的势力,唯狼牙山寨的人,只要是衣上有狼头标志的或是持一块刻有狼头的木牌的,却可以自由往来于各个山头的区域。这当然没有明文协定,但一时间却成了例行的规矩,于是,常常三更半夜有人影绰约,询问什么人,回答狼牙山的,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更有这个山头与那个山头为一个动心的女人或一担财物发生了冲突,几乎开始都在吆喝:要眼睛出气吗,老子是狼牙山的!结果是假狼牙山的占了便宜去,真狼牙山的又被错为冒充,出现了不少的流血事件。白朗就要传话给十个山头,邀请十个山主前去聚一聚,亲议一些事宜了。
众山主得到邀请,莫不筹备了丰盛的礼品,他们知道如今的白朗自比往昔更一层威风,所谓邀请去狼牙山寨也就是让他们前去恭贺他的复出,也就是要暗暗警告狼牙山寨的名号是谁也不允许冒充的,皆在这一日纷沓来到天元寺塔下。
众山主的猜想一点不错,年轻的大王白朗虽然腰斩了黑老七,一把火飞灰烟灭地烧毁了地坑堡,但被一个最不起眼的山主护颈铁枷锁了,四条绳索绑了,行走数十日地解押到一座楼室里,这羞辱是太大了。他成心借此机会让众山之主们瞧瞧他一个王中之王是可以被人欺负的和欺负得了的吗?为了办好这次集会,他重新修整了寨堡的颓墙败栅,粉刷了所有楼亭舍院,到处收拢散落的旧部,招募新兵。但是,令白朗多少有些失望的是数天的时间里虽然张贴了布告喧腾了锣鼓传播了口信,上山来的人马仍是寥寥无几,更多的则是那些在地坑堡投降的喽罗,是山上百姓和从盐池偷跑来的盐工。这些新人伙的穿上了印有狼头标志的服装,包裹了黄的巾帻,操练刀棒,一见他就全伏地呼大王不已,他不认得这些陌生面孔,总觉得与他们没有以往旧部兄弟们的那份熟腻和亲切了。他派了一个当初功在陆星火之下的山寨头目,也就是在他杀死黑老七的那天攻打地坑堡的领头人,交待了再次下山,无论如何要寻到所有的旧部兵卒重新归来,甚至动了情道:狼牙山寨遭难,我白朗没能保护好大伙,今日天不灭我,狼牙山寨的兄弟就要有福共享啊!
当众山主到齐了狼牙山寨的山门,那马就不能再骑,因为缘一面突出山嘴随势砌筑了二千级石阶,他们气喘吁吁往上爬,且道道围墙,层层栅栏,头扎草黄包巾腰佩雪光铁刀的迎兵吆喝打开,又吆喝关闭,甚是一派森严。上得山嘴,并未到得正寨,又是一峰崖,开元寺塔就在上头,而崖的两侧有飞瀑直下望之若练,路曲之绕过瀑后,走过了珠玉喷跳之处石皆成穴之处,仰视着崖上苍苔匝生如羊胛状,酷夏之中人也莫不心身寒气所逼了。白朗自然立于崖头路口拱拳喝迎了,自然又是往昔的一身素白一颗光洁头颅的和尚了,他声声呐喊,立即应者雷轰,早有数十个将鬓发挽紧是一个角儿的小徒们安顿了八八六十四张生漆染就的八仙大桌,众山主和所有山寨的大小新旧兄弟一齐入座了。众山主们走到了桌前,却没有落身下坐,而是环目望见了那旧制的三楹大门楼三楹仪门五楹正堂东西各三楹厢房,那后堂的侧门,那兵库房,三楹花厅,大门外东西分别的大厅,那十二间的榜廊全都焕然一新,张灯结彩,而新造的二十个窝铺,四个角楼,六个敌楼,连同了那木架哨台、天元寺塔,全插上了新崭崭的狼头旗帜。这阵势便使众山主们少了志气,自惭形秽起来了,他们整衣理帽,尽量使脸上长久笑容,就在山鸣海啸般的乐鼓声中让随从抬上虎皮、熊肉、熏鸡、油鸭,和一坛坛美酒,成匹的丝布,以及火纸,食盐,豆油,木耳,香菇,言称薄礼小品不成敬意,然后弯腰向白朗恭贺,逐一地挑选着天下最美丽的辞句,以悦耳高亢的声调称赞白朗的英勇了。一时间里,狼牙山寨就是赛虎岭的一面旗帜,白朗就是众山之主心悦诚服的领袖,从此赛虎岭将固若金汤,那盐池的恢复指日可待,县城的官兵是一群草芥,这方圆数百里地将永远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别一种清平的世界了!听着这么多的赞誉.早晨起来又兀自喝过了过多的烈酒,白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他也为自己的今日而惊讶了!是呀.天下哪有被囚押欲死之人又突然问报得深仇,重整了旗鼓,而又为此地振臂一呼就能应者云集呢?作了阶下之囚,黑老七仍是见他战战兢兢,这已经是别人不能做到的奇迹,何况在囚室之中又有一个艳丽若仙的女人钟爱于他,岂不又是奇迹中的
奇迹吗?!这全是自己的英雄气概所征服的呀,赛虎岭上有第二个人吗?或许,这些众山主和众喽罗的称颂未免过份了点,但除了他白朗哪一个人又能如此敢有一点承当啊!
白朗毕竟是英雄的白朗,在这样的场合中他不会忘记了为他牺牲的人,他要在万众欢呼里追念那些亡灵,他首先想起的是他的结拜过的三兄弟陆星火。他给大家讲述着陆星火的英勇,从一块精致的木匣里取出颗血肉已化的头的骷髅,安放在高台桌上,为其奠酒,三跪六拜,声明他要修坟造碑,年年月月为他的可敬可亲的三兄弟荐祀。再下来,他就说出了一个女人来。当众说出一个女人,且这女人又是黑老七的压寨夫人,这于当过和尚的白朗是不宜的,于如今被传颂得神乎其神的白朗是不宜的,但他白朗还是要提到她。他讲述了这女人在楼室里怎样地照顾他,又是怎样地暗送了他的钥匙和短刀。此话一出,众山主和喽罗兵卒都议论哗然了。这一切的一切,是谁也不知道的.他们在白朗一说一个女人的时候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怨怪白朗怎么启这种口呢?可听罢了她的事迹,他们全都被这前所未见前所未听过的奇艳无比的人儿所感动,心想这女人一定是与白朗有缘的,是不是白朗已经和这女人有了那一层的关系了?这种想法当然一闪即过,遂感叹一个娇弱的女人能身为黑老七的压寨夫人而倾心白朗,这女人定受了英雄白朗的感染,更可以说身上流动了白朗的血气,越发证明白朗是一位大英雄了!
当白朗将一壶酒洒向地面,大家把酒全洒在地面,他们同时在心中祈祷着在自己的一生中也能遇上这么个女人,做一个有着生生死死的奇艳风流的英雄多好!白朗接下来在追悼为救他而攻杀黑老七的兵卒,追悼完了,他站起来喝令着兵卒点燃了炮铳连放三十六个爆响,令四十八位喽罗抬出鸡鸭猪牛肉一盘盘端上,将一瓮瓮烧酒在大碗中筛满,宣布能吃的吃饱能喝的喝足,没了黑老七,不怕有偷袭,醉得昏天黑地三天不醒的是白朗的朋友。但是,人群中有人叫道:“大王,你并没有追奠到一个更救过你而死去的人啊!”这一声很是响亮,似乎还带有童腔,已经坐下的白朗站起来问:“哪一位说话,是我遗忘了谁吗?”
人群中站出一个小小年纪的小卒,一件有着狼头标志的服装宽大过膝,显得两腿短矮失例,但眉目清秀可爱,白朗认出他是那个曾经吹过唢呐,后来又守卫诵经楼的黑老七的旧部下。他站到了人群前的空地上,面对着白朗作了一个半跪的姿势,然后又陕了一下左眼,白朗被他的旧日动作所逗,不自觉地也冲他陕了一下左眼。小卒说:“大王刚才说到的黑老七的压寨夫人,那她正是我的表姐。表姐的事大王已经当众讲了,其实这一切表姐都给我讲过,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事,大王刚才不说我现在也不会说的。但大王一定只知道我的表姐一个人,殊不知为了大王死的竞还有她的一位丫环!当陆星火刘松林死了以后,可以说来地坑堡救大王的并没有几个武艺强过黑老七的,但来救大王的人实在很多,这已经使黑老七紧张起来。为了使黑老七精神崩溃,不得很快杀了大王,表姐就同丫环偷偷书写了许多字条,上面都是一句话:‘取黑老七的头!’三更半夜让丫环贴得墙上有,树上有,茅房中有。这便是黑老七以为狼牙山寨的人混进了地坑堡,或是地坑堡的兵卒中有了狼牙山寨的奸细。他查了又查.搜了又搜,杀死了许多他的部下,但是,每日还是有字条发现,黑老七夜里再也不敢睡了,耽心一睡下有人取了他的头去,白日再也不敢先吃饭,耽心饭里放了毒,先要让别人吃第一日。人这么活着怎能不病呢,黑老七就病了,一听见风吹树叶就惊,一看见日影灯影也惊,常常惊起来就怀疑他身边的人,要不严刑拷打,要不就杀了。大王你想想,他得了你的短枪.原本可以在地坑堡的堡门楼上瞄准前来攻打的人放枪吧?虽不能一枪打中一个,也可以三枪打中一个的,他却从不到堡门楼去,怕啥呢,就怕那里一乱,有人暗中害了他呀!这不就是字条的作用吗?可以说,他完全是一个神经病人了,身子虚弱不堪了,他最后去楼上杀大王,大王一定能瞧出他和从前判若了两人,被大王用短刀逼了再没作反抗,他以前也曾是凶猛如恶豹的人呀!我表姐的病到了快死的时候,是反复叮咛过丫环不能对人说这事,丫环给表姐点头,却在背地里哭了,她以为表姐放心不下她。这也难怪,她原是七星镇杨掌柜的女儿,杨掌柜曾经藏过黑老七,黑老七后来常去杨掌柜家,看中了她,虽不能明着抢来,却使了鬼点头勾引。黑老七早年是个串巢窝闯勾栏的能手。那杨掌柜的女儿就这样被他迷惑了成的奸,却后来又玩腻了,才让她做了我表姐的丫环。这丫环有这段往事,就以为表姐怀疑她为人有不争气之处,也就在那个晚上,她吊死在一所空院子的门框上了。她吊死了还贴了最后一张字条,那字条贴在她的身上。黑老七当然没有想丫环环做了什么,还以为丫环也被杀了,更是要杀了他的前兆。大王,她虽然是自杀的.但她是为了谁而自杀的?她的功绩并不低于地坑堡门外叫杀的兵卒,甚至她抵得住十个兵卒,二十个兵卒,但大王却只字未提到她!”
年幼的小卒说完,退回到他的位置去,白朗端起了酒,他深深地被那位并不知晓的丫环的作为所激动,他的嘴在颤抖着,一串一串掉下来的热泪滴溅在酒碗,正要双膝跪下去对着那上苍对着那冥冥之间游荡不知着落的一个亡灵呼叫,便有人在嚎啕大哭了。这哭声是那样的悲痛和凄厉,在炎日当顶如油锅开炸的正午,使每一个人五脏六腑都在震撼了,抽搐痉挛了,他们以为这哭声来自云空,是那一个几乎永远无人知道的丫环的阴魂在这彰昭的一刻恸哭了,以为是英雄的白朗率先在为自己
的内疚而悲泣了。但是,当众山之主和兵卒们看见白朗也抬起了惊愕不已的眼时,才听清了哭声发自土石场的北角,那一堆拥拥挤挤来瞧热闹的山民群中,而且已有人踉踉跄跄走过来了!也就在这时候白朗却兀自大叫了:“刘松林?!”
听到“刘松林”三字,站在白朗身后的一队贴身喽罗忽地扑过来,如挟风的虎群,将还没有走到场中来的人掀翻在地了。血涌得一脸通红的白朗把手中的酒碗哗啦摔了,大声怒叫:“刘松林,好个贼逆,你今日还有胆量来呀?来了正好,你那一颗贼头正用得上奠我狼牙山寨的英魂!,,
那人突然脖子挺硬了:“大王,你再看看是不是刘松林?!”
暴怒了的白朗一个愣怔,待看了一眼时,那人长得和刘松林十分相似,但毕竟比刘松林矮了些,也胖了些,脸上没有那抽烟土人的一层土灰色,不禁也疑惑了:“你不是刘松林?”
那人说:“我不是刘松林,刘松林却是我的一奶同胞。大王今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刘松林是你第一个要杀要剐的叛逆,可你大王哪里知道这奠祀的第一人却应该是他!”
众山之主和芦席上的残部兵卒几乎是愤怒了:“这厮胡说八道了,刘松林叛主投贼,残杀陆星火,难道还成了功臣不成?!”
白朗却挥手让喽罗们放开了那人,冷峻地问道:“刘松林他是死了?”
“是死了,大王,他死无尸首葬无坟茔。”那人说。
“他死了?”白朗重复了一句,却突然走近了一步说,“你说奠祀的第一人应该是他,他能比陆星火吗?他能比地坑堡的那位妇人和丫环女子吗?”
那人站了起来,又几乎是伤心了,但却在红日当空之下擦干了眼泪.说:“陆星火是忠烈之汉,那妇人和丫环有节烈之举,刘松林在狼牙山寨时的功绩不用我说,大王心中清楚,在场众位心中也清楚,他的最大的过错不就是曾为了一个女人私自逃离过大王的吗?但是,当他得知大王被囚,盐池丢失,陆星火去救大王又断了胳膊,他大哭一场,血刃了他的那个女人就奔到地坑堡去了。他没有带多少人,他脱离了大王后只想和那女人寻一处僻静地过安静生活,他还忘不了唱戏,怀恋着舞台上的周瑜,所以,带在身边的只有二人,武艺又平平,但他还是去了。去了地坑堡,才知道那里防备森严,他无从下手,又退回来寻找陆星火。陆星火已经残废,还领人去攻杀过地坑堡,但也差不多把人伤亡完了。他二人那一夜就住在我家,从一更商议到二更.二更又到三更,想不出个好办法来,把一坛酒都吃完了,就又趴在桌上哭。到了五更,陆星火终于想出让刘松林砍了他的头去假降黑老七,然后进入地坑堡杀掉黑贼为大王报仇.学一场古书上讲的荆柯刺秦。这办法是好,刘松林却不忍心陆星火这么死去,陆星火说:你不要和我争了,你就是献了头让我去.黑老七一是信不过我,二是我一条胳膊也无力杀了黑老七。就借说他去上茅房解手,在那里用刀自割了头。刘松林那时没有哭,他把陆星火的头血滴在酒里面喝,他说:兄弟,刘松林现在不是刘松林一个了,刘松林是陆星火和刘松林两个人了:就带了头赶到地坑堡。黑老七果然相信了他,让他端了陆星火的头进了他住的厅院里,他首先要黑老七先拿出三百两
银子放在一边,再要黑老七把烟土准备好,说他烟瘾犯了需要抽烟。黑老七一一照办了,要他端上陆星火的头来,却不让他近身。不让近身怎么能行呢,陆星火的头颅下是藏好一把短刀的,他便说:‘我还有个请求,黑山主一定答应我!’黑老七说:‘什么请求?’他说是陆星火的嘴里有一颗金牙的,请求能让他敲了那一颗金牙!黑老七嘿嘿笑了,让人把头递给了他,他一边往黑老七跟前走,一边掰弄头颅的嘴,忽地从头颅下抽出短刀,却一脚踩在了一块瓜皮上滑倒了。他再要爬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大王,你是知道的,刘松林抽烟土抽上了瘾,没烟是没劲的,他从我家走时是抽过三个顿时的烟的,但到了地坑堡,烟劲还是过去了。他没能爬起来,黑老七的左右兵卒就乱刀将他砍了,砍成一堆肉泥了。刘松林死后,黑老七是胆战心惊了,刚才那位小兄弟谈到丫环的字条使黑老七几乎要疯了,这根源也一定是有了刘松林的谋杀才产生了效果的。像这么英勇之人,大王不但不追奠他,反倒还骂他贼逆,我那兄弟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啊!”
那人说到这里又哭起来,白朗已经支持不了了,瘫坐在了条凳上,反复地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大王!”刘松林的哥哥说,“我要是有一句假话,大王现在就刀劈了我,他们是可以作证的啊!”
拥集在观看热闹的山民中就有两人走来跪下了,自报他们曾是黑老七的左右随从,他们是亲眼看见了这壮烈的场面。黑老七杀了刘松林后,即关了厅院大门,封锁了消息,所以地坑堡的别的兵卒是不知道的。待到黑老七最后死了,他们不愿再上山吃粮才回家务了农的,今日原也不来瞧这种热闹,是刘松林的哥哥特意要他们来作证的。
白朗的脸色黑沉起来,他没有再将酒端起来奠祀,也没有落下一滴泪,而是离开了那个他一直站着的高台阶,向着众山之王和他的部下喽罗走来,喃喃地说:“还有我白朗不知道的人吗?还有替我白朗死去的我不该忘了的人吗?”他的样子非常地虔诚又非常地令人恐怖,当目光落在十个山主身上时,有两个山主突然脸色煞白,扑咚扑咚差不多一起跌倒在地昏迷不醒了。
酷热的夏天使所有的人都在这沉重而窒息的气氛中支持不了了,两个大王的昏厥使人群骚乱,立即有喽罗去舀了绿豆汤来灌,想这汤水灌下必会败了火气,但两个山主紧闭了双目却在高声说话了,一个说:“你说呀,你快说呀!今日不说哪儿还有说的地方呢?”一个说:“我怕哩”。一个就说:“大王是白朗大王。不是真个白狼吃了你吗?”一个还说:“我还是不说。”一个就生气了说,“跟你这不出息的男人我算倒八辈子霉了!你不说我说了吧!”两人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互相不看,接应自然,又全然是夫妇口吻,有人就骇声叫道:“这是鬼附身了,这是通说了!快拿簸箕桃条来盖住抽打!”那一个说着妇人腔的大王就闭目发怒了:“谁要打我,我是来向大王诉冤的!”有人就问:“你是谁,你要向大王诉什么冤?有冤你到县衙公堂去!”那妇人腔就说:“我是七星镇兴茂客店的娘子,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在客店是接待过你们狼牙山寨的人,是二十个人,他们说是要去打黑老七要去救白朗大王,我们夫妻自给他们酒喝白给他们肉吃,可他们天明一出店碰上地坑堡的人就打起来,他们是全被杀了,那地坑堡的人就又来到店里找我们。院子里一刀戮了我丈夫.进厨房又找我。我跳进水瓮里,头上顶着葫芦水瓢,但还是让找到了。他们说我是狼牙山寨人,我说老娘不是,但老娘看不起黑老七,他不去杀官兵却关了白朗大王,他是小牛牛!他们问我小牛牛是什么?我说是小娃的几巴!他们就一刀砍了我的右胳膊。我知道我不得活了,就骂黑老七,他们说你再骂砍了左胳膊!我还是骂,左胳膊就砍了。我倒地上还在骂,他们就割我的舌头,最后连奶也割了……”说到这里,另一个就说:“你不要说了,我来给大王说,大王,我夫妻不是狼牙山寨的人,我夫妻是为狼牙山寨死的,为狼牙山寨死的能不能说给你大王呢?若大王不肯理我们,我们这不是死得太冤吗?如果大王能理我们,就把我们也当了狼牙山寨的人,大王奠酒那我们夫妻也能去享受一口了!”脸色更加难看了的白朗不知该怎么处治眼前的事故,他为着两个山主的突然昏厥而耽心,也为着昏厥的山主怎么说出这一段全然是别人口吻的话而疑惊,他说:“为我狼牙山寨死的人,当然是有一份美酒。”此话一落,倒在地上的那一个山主便说了:“娘子,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遂夫妻两种声调同时说道:“谢谢大王!”而也是两个大王在这一时睁眼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虚弱无力,犹如干罢了一场最苦最累的活计。众人忙问是怎么啦,他们只说刚才脑子嗡地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众人面面相觑而毛骨一齐悚然了,这是一场鬼魂附身的通说无疑,那么,在得胜相庆的今日,在白朗大王酒奠亡灵的狼牙山寨上,召唤来的是多少的鬼魂!兴茂店的夫妻来了,而并不是狼牙山寨的人却为狼牙山寨死去的又何止这一对夫妻,会不会也要通通到来附体通说呢?众山之主和每一个兵卒喽罗都脸色蜡黄惊恐不已,便有年纪稍大的老兵急去将接收的火纸以铜钱拍打了当场焚烧,企图让到来的鬼魂得到一份阴钱而安而息。偌大的纸火蓬蓬燃烧,纸灰如万千黑色的飞鸟在漫空飘浮,并不阻止的白朗也抬起头来,久久地盯着一叶纸灰在那里方向不定地游动,最后就静落在他的头上,他没有拂去。
这时候,从寨子下上来了一队人,形容憔悴衣衫破烂,领头的正是领了自朗的命令下山招收旧部的那个头目。他上得寨来被这纷乱而恐怖的场面所惊,也被白朗大王苦楚得僵硬了脸面的神色所惊,就跪下了,同来的旧部也跪下了,所有的狼牙山寨的兵卒喽罗全都跪下了,齐声叫:“大王——!”
大王白朗木木地看着他们,终于趋前扶起了那个头目,问道:”就召回这么些人吗,旧日的兄弟都不愿再来了吗?”
头目说:“回禀大王,只要是旧日的兄弟,全都回来了!”
白朗说:“那是三千人呀,三千呀?!”
头目说:“是的,别的全都死了。”
白朗说:“死了?”.
头目说:“我走遍了他们所有的家乡,他们是死了。有的是黑老七偷袭盐池时死的,死了三百七十人,有的是盐池战败后逃散出去,先后被官府捉住杀掉的,死了七百二十一人,有的是为了救出大王,前前后后在地坑堡周围战死的,是六百三十九人:只有三十八人没有来,他们是在救你时没有救了却伤了双腿或瞎了双目或伤势过重被人背回去实在不能行走了。”
白朗没有言语,回转过头来说道:“是我的旧部兄弟,都站过来吧。”
跪伏在地上的兵卒喽罗有一半站起来,集中到一起了。这是有千人之众,却三分之一的人不是残了手就是跛了腿,更多的则是在头上、肩上、腿上包扎了厚厚的血布。
白朗突然问头后仰向天,哈哈哈哈地狂笑了:“我胜利了吗?我是王中之王的英雄了吗?”
这笑声和叫喊异常怪异,使所有的人听见了都打了一个寒噤.一身的鸡皮疙瘩暴起了。赛虎岭的十个山头的大王和黑压压一片的兵卒皆惊骇得看见在火红的如毒刺猬一样滚动的太阳下.白朗的脸色再也不是那么神采奕奕,再也不是那么唇红齿白双目若星,他一下子衰老了,头皮松弛,脸色丑陋,骤然间一动不动,遂身子慢慢摇晃着,摇晃着,最后倒在了地上,远远的那座天元寺的分裂成两柄剑状的石塔同时在一声沉闷的轰隆中崩坍了。
第三日的一个早上,一群妇女在赛虎岭最高的山梁官道上,那一眼唯一的泉水边,看见了一个人挎了短枪过来,全吓了一跳,以为是遇上了一个行歹的土匪或是一个官兵,急忙匿蔓于草丛里。等那人走近了,却有一个胆大的又能认识此人的女人尖声锐叫:“这不是白朗大王吗?”
女人的眼睛是好,他正是白朗。但已经苍老得如一个朽翁的白朗大王,再没有穿着那一件白色的团龙长衣,也没有那一双白色的深面起跟鞋,而是一身肮脏短服,一柄短枪并没有将皮带儿斜挎了肩头,也不别插在腰间,泥土把枪身糊了,也堵塞了枪管,在他上土坎时完全是用着一个短拐杖了。他听见呼他的名子,站住了,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大王认不得我了,吗?”那个女人说,“可我认识你的j你想想,当日你被黑老七铁枷绳索地押了路过前面那个山头时,有个说过你长得好,又为你献了一朵野蔷薇,遭到黑老七的喽罗踢过一脚的人吗?那人就是我!”
白朗想了想,想不起来,他摇开头了。
“你当然认不得我了,你是多么有名的王中之王,你又长得那么英俊,多少女子会围着你的,你是不会注意到我一个开店的半老徐娘的。”
女人说罢,放荡地笑起来。旁边的就有人说:“你这是做女人的嘴吗?”女人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们谁不想着白朗大王?听说许多人家买了大王的像在家供奉,家里的女人夜里老想着。都想疯了的!”
又转向白朗说道:“可是大王,我要说一句冒犯你的话,你不会拿枪打了我吧?你现在可老多了,要不是我见过你,谁还相信你就是英雄大王白朗呢?一定是大王将那么多的女人都收纳了作压寨夫人了吧!大王,你是英雄,又是英俊的男人,你真不该为了那几个狐狸精的娘儿们而将自己弄成这样,使我们从此见了你失望哩!”
白朗还是痴痴地看着这利嘴放荡的女人,却说:“你提水罐吗,能给我喝一口吗?”
女人说:“大王你是怎么啦,你已经走到这泉水边了,你还向我讨喝吗?”
白朗终于看见了那眼山泉,他走近去,放下了短枪,俯身趴就喝起来。他喝得很急,连一颗有着戒印的头也塞了水里。喝毕了,站起身来,嘟嘟呐呐说着什么,又一步步兀自走远了。女人们都惊讶地看着白朗,发现白朗喝了水并没有再挎了那柄短枪,就叫道:“大王,大王,你忘记你的枪了!”
白朗似乎没有听见,渐渐走远了,女人们回到泉边拾起了短枪,枪被太阳晒得焦热,烫得手没抓住溜进泉中了,但入水嗤地一声冲出了一团白气,枪没有见了,水底里静伏着一条黑脊梁的银鱼。原来这些女人见到了白朗,虽然白朗是老了,虽然白朗并不理睬她们,但她们想他毕竟是盖世的英雄,是英俊的男人,今生不能与他长生相伴,喝喝他喝过的泉水,就如同是和他嘴与嘴的接吻了,水喝下去也就化作他的血气了。可水里现在有了一条鱼,一摇尾将水搅混了,且那柄短枪倏乎间又不见了。她们就疑惑了,觉得刚才是一场梦吗?那利嘴放荡的女人就说:“这不是梦也是那个人作了祟的,他哪儿会是白朗呢,白朗作了囚徒时我是见过的,那一阵他还是多么英雄多么英俊,现在狼牙山寨得胜了,狼牙山寨的大王怎么会是他那个样呢?!”
好事的女人受到侮辱,又觉得那人窝囊可欺,就顺着白朗走去的路寻找那人出气,她们走过了很长一段山道,终在一个不起眼的崖根下的石洞,看见了那人盘脚闭目坐在里边。她们先是觉得奇怪,后明白了他果然不是白朗,是一个居止无定,炼精服气,欲得道引吐纳之法的隐人。洞斜而下注,她们不能去拉出他教训,就于洞口再一次问:“你还敢说你是白朗吗?”那人看着她们,说:“是白朗呀。”女人们的愤怒再也不能遏制了,一边将土块掷进洞去,一边大喊:“你怎么是白朗?不准你是白朗!你不是白朗,不是白朗!!”
作于1990年5月
(贾平凹《白朗》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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