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很小,却是商州的一大名镇。南面是秦岭;秦岭多逶迤,于此却平缓,孤零零地聚结了一座石峰。这石峰若在字形里,便是一个“商”字,若在人形里,便是一个坐翁。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秦时,商山四皓: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避乱隐居在此,饥食紫芝,渴饮石泉,而名留青史。
于是,地以人传,这地方就狭小到了恰好,偏远到了恰好,商州哪个不知呢?镇前又有水,水中无龙,却生大娃娃鱼,水便也“则名”,竟将这黄河西岸的陕西的一片土地化拙为秀,硬是归于长江流域去了。
地灵人杰,这是必然的。六十一岁的韩玄子,常常就要为此激动。他家藏一本《商州方志》,闲时便戴了断腿儿花镜细细吟读;满肚有了经纶,便知前朝后代之典故和正史野史之趣闻,至于商州八景,此镇八景,更是没有不洞明的。镇上的八景之一就是“冬晨雾盖镇”,所以一到冬天,起来早的人就特别多。但起来早的大半是农民,农民起早为捡粪,雾对他们是妨碍;小半是干部,干部看了雾也就看了雾了,并不怎么知其趣;而能起早,又专为看雾,看了雾又能看出乐来的,何人也?只是他韩玄子!
他是民国年代国立县中毕业生。当时的县中是何等模样?他只说一班仅有十一个人,读《四书》,诵《五经》,之乎者也的倒比现在的大学生文墨深。这一点他极自信:现在的学生可以写对联.但没他的对仗工整;现在的学生可以写文章,但他却能写得一手好铭旌。他一生教了三十四年书,三年前退休,虽谈不上是衣锦还乡,却仍是踌躇满怀。因为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有当县委书记的,也有任地委部长的;最体面的是,他的长子.叫大贝的,竟是全镇第一个大学生,现又作了记者,在省城也算个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在村中,小一辈的还称他老师,老一代的仍叫他先生,他又被公社委任为文化站长,参与公社的一些活动,在外显山露水的并不寂寞。他家里,四间堂屋,三间厦房.墙砌一砖到顶,脊雕五禽六兽,俨然庙宇一般坚固。小儿二贝已结婚;大女叶子也已出嫁;他坐在院中吃吃茶,看看报,养花植草,颇为自得。他口里不说,心上迷信,自认为是
家宅方位好:住在镇东高处,门正对商字山正中,屋近靠秦时四皓墓的左侧。
现在,又是一个冬天,商字山未老,镇前河不涸,但社会发生了变迁,生产形式由集体化改为个体责任承包。他欢呼过这种改革,也为这种改革担忧过,为此身子骨还闹过几场大病,
却每每都得以康复,康复之后,依旧能走能动,饭量极好,能吃得一海碗羊肉泡馍;依旧天天早起,看晨雾来盖镇.日出消散,便慢慢纳闷起这天地自然变化的莫测。
今天早晨,门才打开一条缝,雾便扑进来,一团一团的,像是咕湧而来一群绒嘟嘟的羊羔,也像是闹腾而来一伙胖乎乎的顽童,他挡不住,也抓不住,一觉得鼻子呛,就张嘴,张嘴便要打喷嚏,这呼吸气管的突然关闭,又突然地打开,响声是极大的。但院子里没有任何反应,东厦房门严关着,那是新婚的二贝的卧室,他们不睡土炕,已经文明了,做了清漆刷染的有床头的床,吱吱响了几下,又复归静寂。西院墙下,是竹子搭就的鸡棚,一个红冠耷拉的雄鸡,统率着二十三只温顺的母鸡,全歇在那斜棍儿上,黎明的雾朦胧,它们的眼朦胧,但全然未动,保持睡眠后在高枝儿上的平衡,是它们聪明过人的本领。只有门楼旁葡萄架下的包谷秆儿,被风吹了一夜,叶子散的散去,聚的聚起,又被霜杀蔫了,软软地静伏着。好事的猫儿悄没声息地踏上去,又跳上砖垒的花台上,拿爪子在霜上划道儿。霜是一铜钱的厚。
他沏茶,沏得好浓呢。这一百三十里外的商南茶,一定是那些个体户货摊上的物品了,炒得过焦,土气又大;二贝给他买来后,他是从不喝第一遍的;当下在院里泼了,又冲上第二遍水,就一边吹着茶面上的一层白气,一边端了,蹲在门外照壁前慢慢地品。
三十四年的教学生涯,使他养成了喝茶的嗜好,即便作了乡民,每天早晨还要喝一保温壶水,直喝得肠肚滋润起来,额上微微有了细汗,村里人才大都起来。
雾真如古书上讲的,如烟,如尘。商字山入了远空,虚得只是一个水中的倒影,一个静浮的抛物线,一个有与没有之间。不远的漫坡下,镇子只看见个轮廓,偶有灯亮,也是星星点点的桔黄色。院外右侧的四皓墓地,十五株参天古柏,雾里似断丁几截,却愈显得高耸,柏枝在风里作响,嘎嘎如鸦噪声从天而降。而照壁前的一丛慈竹,却枝叶清楚,这是他亲手植的,在整个镇子上,唯有他这一片竹子。夏天的早晨,他在这里喝茶,
残月未退,那竹影就映上照壁,斑斑驳驳,蛐蛐的争鸣也似乎一起反映在了照壁上,他就老记得一副对联:
生活顿顿宁无肉,
居家时时必有竹。
当然这一切都“俱往矣”!因为去年春天以来,村里、社里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使他不能称心如意,情绪很不安静;而秋后,风雨又比任何年里都多,这照壁就全部剥脱了墙皮,还垮掉了一个角,竹影爬上来,再也没有那番可人的景致了。
在这一带,人们很讲究照壁,那是房子的衣服,是主人的脸面,以韩玄子的话讲,这照壁若在一个县,是百货商场的橱窗;若在一个省,是吞吐运载的车站;若在我们国家,就是天安门城楼了。他因此给二贝说过多次,找时间修补起来。二贝竟越来越不听从,总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已经到腊月里了,还没有修理!他给大贝发了三封信,要他回来整顿整顿家庭。大贝却总是来信说工作忙,走不脱;还说,这个家只能团结,不能分裂。可怎么个团结呢?他韩玄子在外谁个不把他放在眼里?二贝如此别扭,会给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呢?一气之下,便擅自决定把二贝两口分出去,让他们单吃、单喝,住到东厦屋里去了。
“我太丢人!他曾经当着二贝两口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个家,全叫你们弄散了!”
他一生气,手就发抖,吃水烟的纸媒儿老是按不到烟哨子上,结果就丢了纸媒儿,大骂一通。说什么要破这个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风里的一盏残灯,要是扑忽灭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
“瞧着吧,你要死在我前头,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后头,有你受的罪。现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贝也给咱实行责任制了。我一死,国家会出八百元的,你怕连个席也卷不上呢!”
老伴老实,在家里起着和事佬的作用,一会儿向着他,一会儿向着小儿子,常气得在屋里哭。
二贝当然是不敢言语的。打他骂他,他只能委屈得呆在他的小房里抹眼泪,抹过了,就又没皮没脸地叫爹,给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妇白银却不行了,骂了她,她会故意去问婆婆:
“娘呀,二贝是不是你抱别人的?”
“抱的?”婆婆解不开话,“我一个xx头吊下来大贝、二贝,我抱谁家的?”
“那怎么我爹这样生分他?!”
婆婆气得直瞪眼,夜里枕头边叙说给了韩玄子,韩玄子翻下床,把二贝叫来质问:
“生分了你,怎么生分?在这个县上,谁不知道四皓墓?又谁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韩玄子把饭碗让给了儿子?儿子,儿子就这样报应我吗?”
说着气冲牛斗,打了二贝一个耳光。二贝又去槌打了一顿白银,拉着来给爹娘回话。
提起让饭碗的事,韩玄子就显得十分伤心。二贝高中毕业后,几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闲在家里。按照国家规定,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三年前,他五十八岁,还未达到年龄,就托熟人在医院开了病历,提前让二贝“子袭父职”,在本公社的学校里任教了。
“哈,我现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隐居了!”他回到村里,见人就这么说。
于是,便有人又叫起他是商字山第五皓了。
二贝有了工作,婚姻自然解冻。年轻人善于幻想,知道进省城已没有可能,但找一个自带饭票的女子,却不算想入非非。可韩玄子不同意:种谷防饥,养儿防老,大贝已经远走高飞,若二贝再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自然男随女走,那将来谁来养老呢?二贝毕竟是孝子,作难了半年,依了爹,便和三十里外县城关的白银 “速战速决”。没想,绳从细处断,本来就担心儿媳不伺候老人,偏偏这白银家在城关,见的人多,经的事广,地里活计不出力,家里杂事没眼色,晚上闲聊不早睡,早晨贪睡不早起,起来就头上一把、脚上一把地打扮不清。甚至买了一双塑料拖鞋,趿出趿进,三、六、九日集市,也趿着走动。
这使韩玄子简直不能忍受!
当他一天天在村里有了不顺心的事后,只说回到这个家来,使他心绪清静一点,但白银的所作所为,令他对这个家失去了信心。他再读《商州方志》上有一文人传略,其中说:“为人为文,作夫作妇,绝权欲,弃浮华,归其天籁,必怡然平和;家窠平和,则处烦嚣尘世而自立也。”此话字字刺目,似乎正是为他反意而作。他不止一次地叹息:大清王朝——他却又忌讳说这个家,偏就记得同治皇帝的话——要完了吗?
他开始没心思呆在院子里养花植草。抬头悠悠见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里找那些干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时还找到家中来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地,臧否人物。
愈是酗酒,愈是误村事、家事;愈是误事,愈使二贝、白银不满。这种烦躁的恶性循环,渐渐使韩玄子脱去了老文人的秉性,家庭越来越不和,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整整一个冬天,雾盖镇的奇景出现过不少次,但他没一次再能享受这天地问的闲趣。早晨起来,只是站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久久地出神,直到天色大白,方肯回来。今早,当他又在古柏下呆够了,重新回到院子的时候,老伴已经起来,头没有梳,抱了扫帚在扫院子。从堂屋台阶下到院门口,是一条有着流水花纹的石子路,她竭力要扫清花纹上的泥土,但总是扫不净。扫到东厦房的门口,摇着单扇门上的铁环,低声叫:
“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
房子里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
“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
“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作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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