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的劝说没有成效,便死了禾禾想夫妻重归于好的一线希望。就将西厦子屋扫了灰尘,搭了顶棚,用白灰又刷了一遍,准备长时间地在这里借居了。
连续三个晚上,他又放了红丸,收获的仅仅是一只小得可怜的狐子。下一步怎么办,禾禾对这种捕猎产生了动摇。但是,吃的穿的,日用花销,却不能不开支,身上的钱见天一个少出一个了。冬天里还会有什么生财之路呢?他着急,回回和烟峰也为他着急。
一天,太阳暖暖的,阴沟里的积雪也消尽了,禾禾一个人坐在洼底那道瀑布上的阳坡里晒着;百无聊赖,就盯着瀑布出起神来。瀑布恢复了它修逸的神姿,一道弧线的模样冲下去,在峡谷的青石板上跌落着,飞溅出一团一团白花花的水沫。
二水咿咿呀呀地唱着,顺着石阶走上来:
妹在家里守空房,
哥哥夜夜想凄惶。
一扭头,看见了禾禾,后边的曲子咽在肚子里了,脸唰地红成猪肝。
“二水,你这要到哪里去呀?”
“我,我到洼里转转,我不到哪儿去呀。”
“想是去找个老婆了?”
“禾禾,这没有的事!我二水再没见过女人,也不会干出对不起你的事呢。我是什么角色,谁会看得上我了?”
二水颓废地坐在地上,冻得清涕流下来,挂在鼻尖上,用手一抹,擦在衣襟上。禾禾突然同情起二水来:他近四十的人,自小没爹没娘,在这个世界上,他有的是一百三十斤的分量,有的是一米七二的高度,苦,累,热,寒,以及对异性的要求。但却偏偏少了人活着如同阳光、水分一样不可缺少的爱。
“你还打石磨吗?”
“打的,你是不是也要一个呢?我不向你要钱,也不要你管饭,我给你打一个吧?西沟那一带卖豆腐的人家,哪家豆腐磨子不是我打的呢?”
卖豆腐?禾禾心里忽然动了起来:如今白塔镇上的公家单位越来越多,山里农民的粮食多了,吃喝上又都讲究起来,这做起豆腐,一定也是桩好买卖呢。
“二水,你给我打一个豆腐磨子怎么样?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一个钢铡儿不少!,,
二水果然服贴,当天下午就在家里动起手了,整整两天两夜,他将一合青石豆腐磨子背到了西厦子屋。禾禾也从镇上籴来了几斗黄豆,当下泡了,呼呼噜噜磨起来。
回回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高兴了:
“禾禾这下倒下苦了,虽说也是倒腾的事,毕竟是实实在在的活啊!”
烟峰却皱着眉,嘴里不说,拿眼睛看禾禾怎么个干法。
做豆腐可真是一件累死人的活计,亏得禾禾一身好膘,五升豆子从下午磨到后半夜。先是转得如玩儿一样,慢慢就沉重起来,鸡一上架,他就懒得说笑,牙子咬得紧紧的。被水泡着的豆瓣用一个牛角勺儿不停地往磨眼里灌,白浆就肆流出来,盛满了一只木桶。
回回黄昏时到地里去了,天黑得不认人了才回来。麦苗出土以后,他早晨提半桶生尿去泼,下午担一担柴禾灰去撒,离了地就像要掉了魂。
烟峰在堂屋里拧麻线绳儿,吱咛咛,吱咛咛,在拧车子上拧出单股儿,就挂在门环上,一边退着步拉着,一边还是摇着拧车子上劲,头一晃一晃的,优美得倒像是在做舞蹈。斜眼儿瞧见禾禾在厦房里满头汗水拐磨子的样子,就吃吃地笑。
“兄弟,缓缓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哩!”
放下线绳儿就走过来,将一双胖得有肉窝儿的白手放在禾禾的手上,握住石磨拐把,成百上千次地重复着石磨的圆。
“屎难吃,钱难挣哟。”她说,“下辈子托生,再不给农民当老婆了,苦到这农民就不能再苦了。”
“我只说女人家是厮守石磨的,没想我也干上了。”
“男不男女不女的,日子也够糟心了,爷佬保护你这回真能发了。”
两个人坐下为歇气,累得脖子都支不起来。
半夜里,三个人都忙着烧水,过包,厦子房里被烟罩着,呛得人不住地咳嗽。烟峰连打了几个喷嚏,每打一次变弯着眉眼跑到门外,惹得回回骂几句娇气。在屋梁上系过包十字架,她又盖了锅,顶了手巾,去扫屋梁上的灰,回回又唠叨穷干净,她就火气上来了,木勺在锅沿上一磕,说:
“你浑身哪怕是从土窝里才爬出来,我懒得说你了。这豆腐是清静东西,见得灰吗?你好生烧好你的火,豆腐锅上还见不得你那一双脏手呢!”
回回没有恼,火光涂照在脸上反倒笑了。禾禾就说:
“嫂子真够厉害,亏是回回哥,要是别人,每天打你几顿呢。”
烟峰说:
“打我作甚的,我除了不生娃,哪一样让别人挑剔过?”
豆腐浆在纱包里过滤起来,一盆又一盆,三个人六只手来回晃动着那十字架上的纱包。没想,正紧火着,“嘣”地一声,十字架上的绳却断了,“咵”地掉在锅里,将豆浆水打溅了一锅台。烟峰紧捞慢捞,手又被烫了,三个人都傻了眼。
“霉了,霉了!怎么能遇这事呢?”
“五六斤豆腐是没了!”
这回是烟峰的过错,两口子就吵起来。禾禾忙挡架了,舀出一勺酸菜浆水让烟峰受烫的指头伸进去,就只是笑着。重新系好绳,重新又一盆一盆过包,一直又忙到豆腐点在锅里了,都没有说话。两口子就上堂屋睡去了。
多后半夜,豆腐做了出来。禾禾端了一碗调好的豆腐块,去敲堂屋的窗子,回回开了,问怎么啦,禾禾说:
“做出来了,你快吃一碗吧。”
烟峰拉过回回,哗地关了窗说:
“禾禾,他睡着了还吃什么呀?过包时糟踏了那么多,你又这个吃那个吃,还卖钱不卖钱了!”
禾禾说:
“挣钱不挣钱,落个肚肚圆嘛!”
回回也在说:
“算了,禾禾,夜里吃了我胀得睡不下呢。”
第二天,正好是十三逢集,禾禾就担着豆腐到白塔镇去了。镇上的人很多,卖什么的都有。公社大院里的那些小干部们,平日事情不多,又都是从县上、区上两年一换地到了这儿,一天到黑见的人少,心闷得慌慌的,所以三天一次的集,他们是最喜欢这热闹的了。瞧见禾禾在卖豆腐,觉得稀罕,就围过来,说这豆腐好,又细,又压得瓷,没有掺水,也没有搅白包谷面。
“禾禾,你不打猎了吗?”
“还打的。”禾禾说。
“听说你炸着了一只狗,狗皮卖了吗?”
“不卖。”
“你留着干啥呀?”
“不干啥。”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这些人的闲问,拿眼睛盯着过往的人。他没有学会大声地叫卖,而是有人稍稍往这边瞅上一眼就要问一声:“买豆腐吗?你来看货啊!”
那些干部又在闲问了:
“禾禾,你现在手头有了多少钱了?”
“不多。”
“这么倒腾着能发家吗?”
“试吧。”
“‘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你快富吧,好让公社树上典型都来学呀!”
禾禾没有言语,心里说:我巴不得明早起来就富裕了,可怎么个富呢。
“你还住在回回家吗?”
禾禾不愿意别人提说这事,就不再作声了。那些人感到了没趣,就走到别的地方去混热闹了。禾禾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唉,地包产到户以后,把这些人闲下了。哼,有这么多磨闲牙的工夫,怎么不回家给老婆抱娃去呢?枉拿了那一份工资!他一口唾沫吐出来,远远地落在一堵墙上,脸上随即堆起笑来:几个买主走过来了。他刀法不行,每打一块,不是多了半斤,就是又少了一两。豆腐就全切成了小方块。买主们一肚子意见,他只好陪着笑脸,将秤过得高高的,打发人家的喜欢。
有几个老婆婆蹭过来,用手拍拍豆腐的这面,又捏捏豆腐的那面,末了就一分二分地讨价还价,瘪得没牙的嘴嚅嚅乱动。
“哟,这不是鸡窝洼里的上门女婿吗?你这么粗壮汉子,倒卖起这软豆腐了?!”
“你老要几斤?”他陪着笑。
“三斤。你那拐子丈人身子还好吗?”
“他前年就不在了。”
“不在了?可怜见的怎么就不在了!人活什么呀,连个草儿都不如呀,他比我们都小,倒先我们去了!他好个没福,日子才过好了,他就没了。有娃娃了?”
“有,是个儿。”
“这就好了,拐子一辈子稀罕个儿,儿没有,倒有了孙子j你命好呀,小子,那是一家会过日子的人呢。”
禾禾突然眼角潮湿起来,佯装着低了头,大声翕动了几下鼻子。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拿指头捏下一点买的豆腐塞进口里,成几十下的嚅嚅着。禾禾蹲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不愿意抬头看集上的人了,每每遇见了熟人,头就垂下来。
太阳偏西,集上的人渐渐少起来,豆腐还有半筛子,一时心里发了急。扭头四面看着,就发现前边的那棵空心古槐上,贴着一张“天皇皇,地皇皇”的夜哭郎卦文,看那下边的名字,竟是牛牛。心里就一阵阵紧揪起来,“儿子的病还没有好吗?”他多么想看看去,但麦绒放出口风,绝不让他进门。
“女人的心这么硬啊!”
他担起了豆腐担儿,决意再到那些公家单位的灶上去问问。
一连走了几家,都说已经买了,要他以后每三天送一担就是,他只好从那一扇扇大门里退出来。那些大灶上的残菜剩肉喂养的肥狗就冲着他咬,一抬脚动手,那恶物又扑上来,他只得边打边退,没想跑到白塔底下,竟又偏偏碰见了麦绒。
她已经瘦得厉害,脸上一层灰黑颜色,一只手在衣襟下的胯上藏着取暖,一只手拿着一个硬纸盒的药包。两个人同时相距二百米远站住了。
麦绒万万没有想到禾禾在卖豆腐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使她看见了他没有立即走掉。心跳着,小腿索索地发软。她没有说出话来。
禾禾眼皮低下来,心里叫道: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看来孩子的病果然不轻,可这狠心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孩子呢?她看着我干甚,是耻笑我在卖豆腐吗?还在嘲笑我的狼狈?或者,是不是她也感到了没了男人的苦愁?他放下了豆腐担子,将筛子里一块豆腐,足足有五斤重的,取出来,放在旁边的一块光洁洁的石头上,又从怀里掏出五元钱,放在豆腐上,扭头走了。
他走出了老远老远,回头看时,麦绒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却并没有走近那石头,扭身一步一步走过了白塔,往鸡窝洼的小路上走去了。
禾禾咬着牙,眼泪却刷地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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