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比往常要亮得早,古炉村人起来了见雪还下着,已懒得去清扫门前。孩子们永远都爱雪,站在院子里伸着舌头接雪,却觉得雪不甜了,有些涩,有些苦,味道还呛呛的,就大声说:妈,妈,雪是麻点的。当妈的在屋里说:胡说哩娃!雪哪会是麻点的?出来看了,雪已经不仅仅是白里带黑的麻点,全然成黑的了,黑雪。一个人这么发现了,几十人上百人也都发现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怪事,就从窑场上跑下人来,说山神庙着火了,火从后半夜就烧起的,火大得没法去救。所有的人都往中山顶上看,有的看不到就站到房顶,跑到村头塄畔,果然才发现山神庙是起火了。
狗尿苔其实起来还早,在牛铃家里动员着牛铃带他去西川村牛铃姑姑家,但牛铃不愿意去,问有啥事吗,狗尿苔就编谎,说老顺托他去西川村寻寻来回哩。牛铃听说是寻来回,更不愿意去,狗尿苔站在院子里生气,脸色像天一样憋得阴沉,他的身上落下黑雪,还说了一句:你这心像雪一样黑!说完了猛一怔:雪怎么能是黑的?!就听到村里人喊山神庙着火了。狗尿苔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烧山神庙了!他没了命往山上跑,山路上跑的人很多,当他们赶到山顶,火已经没法救了,因为山神庙已经塌了,塌下来的柱梁椽头¨窗连同搬进庙的白皮松的劈柴几乎全都烧成了火炭,火炭成了红的,遂即发黑,嗞嗞地往外冒烟冒气。狗尿苔大声地呼叫着善人,他冲进了火炭堆,要在火炭堆里寻善人,带雪的草鞋在火炭堆上踩过,嗞溜嵫溜地响,草鞋没有烧着。葫芦长宽就把狗尿苔拉出来,说:善人肯定是死了,狗尿苔,这是失火了,这是没办法的事。狗尿苔大声地说:这是谁要害善人的,这是谁故意放的火!长宽就说:狗尿苔你不敢胡说!狗尿苔说:昨后晌我还来过,他病着又没做饭,又早早就睡了,哪儿会有火?没有人来放火哪儿会有火?!长宽扇了狗尿苔一个嘴巴,骂道:让你不要胡说,你就胡说,你说那是谁放的火?是榔头队放的火,是县联指人放的火,是天布灶火放的火?唼?!你昨后晌来过,那是你放的火!狗尿苔说:不是我放的火,我能烧善人?长宽说:是呀,是呀,谁放火烧善人干啥?这是天意,善人要是不从寺院里出来,他死要被火化的,现在他死不能火化了,天就起了火把他火化了。
长宽的话大家都信服着,他们就开始清点着现场锨铲那些火炭和灰烬,里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善人一片衣服和被褥,也没有善人一块皮肉和骨头,只是一些钉子和铁丝,还有一个已经变形了的铁皮搪瓷缸。狗尿苔就想起昨天后晌善人要把柴禾搬进屋里的事,是这些柴禾助燃了这一场火这么大,以至于把山神庙全部烧光燃尽了?长宽说不是别人放的火,那善人是自己烧了自己,如果是这样,善人为什么要烧死自己呢,他是受伤后头痛得难以忍受吗,还是白皮松被炸后彻底地失望了吗?一边铲着黑灰和雪搅成的泥土砖瓦,一边流着眼泪。窑场上的胖子也来了,他在大声地骂着善人:死了就死了么,却要把炸下的白皮松劈柴一块都烧没了!狗尿苔听了这话,铲了一锨泥往后一扬,泥片子落在胖子的身上,胖子过来踢了狗尿苔一脚,狗尿苔就爬倒在了地上。胖子说:你想干啥?狗尿苔说:你说话难听!胖子说:我就说了,这善人死有余辜!过来又拿脚在狗尿苔身上踢。长宽把胖子抱住,说:你和狗尿苔计较啥呀?!顺手把狗尿苔提起来,一用劲,扔到了那铲起的一堆灰烬边,说:你个碎(骨泉)知道个啥,还不给我滚!狗尿苔知道长宽在护他,但他仍是在骂:你才死有余辜!胖子扑不到狗尿苔跟前来,用脚在灰烬堆上再踢了一脚,一团灰泥就飞过来正好砸在狗尿苔的怀里。狗尿苔看时,灰泥里有一个瓷疙瘩,像是块心,他觉得奇怪,这是一块木炭吗,用手掰了掰,没有掰开;是块石头吗,却没有石头的分量呀,颜色发黑,黑里又有着一种暗红。狗尿苔猛地想到了善人在昨后晌说的话:我会把心留给你们的。这莫非就是善人留下的心吗?
人们看着胖子把一团东西踢在了狗尿苔的怀里,以为狗尿苔这下要把那东西再砸向胖子了,就齐声喊:狗尿苔,你别二杆子!但看到的却是狗尿苔这回并没有恼,把那一块东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流着眼泪在笑了。
狗尿苔说:这是善人的心!
长宽说:善人啥都烧成灰了,哪儿还有心?
狗尿苔说:善人把心留下来了!
长宽说:狗尿苔对善人感情这深的,狗尿苔,那是石头,是炭块子。
狗尿苔说:是善人的心!
大家觉得蹊跷,过来要看个究竟,但狗尿苔抱着那块黑红疙瘩一路往山下跑去。
胖子在说:古炉村尽出些疯子!
狗尿苔一路跑着,在村道里大喊大叫,许多鸟就聚在他头顶上飞,而十几条狗,猫,还有一群红白黄三种颜色的鸡都跟着他跑。那一次他从河滩地里跑回家,这些狗呀猫呀鸡呀连同蚂蚱蝴蝶蜻蜓跟着他跑,那他是得意的,也吆喝着它们,这回他全然不知道在他的头顶上有鸟,在他的身后有这么多狗猫鸡,他一气儿跑回自家院子,回头敲院门时才发现丁它们,他就在院门口大声叫着婆,那叫声奇特,说不清是悲是喜,声调全变了。
但是,婆并没有回声,反倒是把院门只开了一个缝儿,一把把狗尿苔扯了进去,院门立即又关了。狗尿苔说:婆,善人烧死了,他留下了一颗心。婆说:啊,啊?却还是把狗尿苔又扯到上房,再把上房门关了。屋里坐着灶火。
灶火说:善人死了?
狗尿苔呜呜呜地哭。
婆搂住了狗尿苔,说:我娃不哭,善人咋就死了,他咋能就死了?!
狗尿苔说:山神庙着了火,烧的啥也没了,就只有善人这颗心。
灶火说:说天话,哪有人烧的啥都没了还会有心!山上人多不多?
狗尿苔说:这就是善人的心,善人给我说过他要留下心的。
灶火说:你是不是吓疯了?
狗尿苔说:你来看么,这是善人的心么!
灶火站起来叭叭打了狗尿苔两个耳光。
婆一下子把狗尿苔又搂住,吃惊地看着灶火。
灶火说:他中邪了,我让他清醒清醒。
婆把狗尿苔拉进了卧屋,反身把卧屋门闭上,说:灶火,娃还小,娃是吓着了。你说,你说。
狗尿苔在卧屋里揉着嘴,嘴唇已经肿起来,他恨灶火没良心,昨天夜里帮他们接走了磨子,又给他灶火吃鸡蛋炒面和萝卜丝汤,他还打我?!他轻轻地念叨着:日你妈,日你妈!婆和灶火还在上屋说话,后来厨房门响,再后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走了出来,看着婆瓷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
他过去把婆拉回上房里,婆的衣服却湿了,又冻了冰,一走动就咔啦咔啦响。他说:婆,那真是善人的心。婆说:婆信哩。狗尿苔又流眼泪,说着山神庙烧成的惨景,婆说:也好,也好,干干净净地死了也好。婆孙俩把善人的心放在了柜盖上。婆说:善人没儿没女的,死了也没人给烧些纸,你去把婆剪的纸花儿都拿来,就权当给善人烧些纸了。狗尿苔又进了卧屋,把那一沓一沓纸花儿拿出来,婆孙俩就在那儿烧起来。纸花儿一着火就都卷,一堆纸花儿全燃了像开了无数的花,那些剪成的飞鸟,蝴蝶,燕子,蜻蜓后来飞起了纸灰,无声地往上飘,直飘到屋梁上,又缓缓地落下来,而那些剪成的动物,有牛,有狗,有鸡,有猪,有猫,燃起来就又全在动,好像它们全活了,就在火焰里奔跑跳蹦。
狗尿苔说:婆,昨晚上我听到唱戏了,可能那个时候山神庙就着火了。
婆说:哦。那就是天乐吧。
狗尿苔说:天乐?
婆说:善人要走了,天上给他响乐哩。
狗尿苔默默地看着婆,他突然记起了什么,问:灶火走了?
婆说:没走,人在咱红薯窖里。
狗尿苔说:你怎么让他在红薯窖里?
婆没有回答,又把一沓纸花儿燃了,说:今日你再不要出去。
狗尿苔再没有出去。在婆去了杏开家后,他作想着灶火平日对婆待理不理的,对杏开更是恶言相加,这会儿寻到了婆,还要让婆去找杏开,也太那个了吧。他就坐在厨房门口,院门外有人经过或有人来敲门喊叫着婆要借线拐子呀纺线车子呀,便一声不吭,等敲门的人离开了,却对着红薯窖的那个木板盖子咬牙,唾唾沫,低声地骂:闷死了你!
灶火在红薯窖里呆了半天,听到院子里鸡在呜叫,就掀开了窖盖。一只年嫩的公鸡突然嘎嘎叫着绕起一只母鸡转,它的一只翅膀却几乎扑拉着地了,殷勤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母鸡的脸就红了,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卧下了,公鸡立即扑了上去,两个尾巴就那么迅速地左右摆开,只一挨,就分开了。狗尿苔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母鸡就站起来抖身子,抖得很厉害,似乎要把羽毛全抖落掉,然后嘟嘟囔囔埋怨,而公鸡却扯长了脖子在叫。狗尿苔手一挥,把公鸡撵跑了。灶火说:把他的,小的给老的踏蛋哩!狗尿苔回头看见灶火的脑袋从窖洞里露出来,说:你要出来吗?灶火说:你家里是啥窖呀,鸡窝大个洞!狗尿苔说:你嫌不舒服了你回去。灶火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让你到院门口防备着人哩,你在这儿看鸡踏蛋?!狗尿苔不言喘了,看着灶火,灶火满头满脸的土,像土老鼠,说:没事么。灶火说:天还没黑?狗尿苔说:太阳要能有个尾巴,我给你拽下来。灶火说:花嘴呀你!你婆咋还没回来?狗尿苔说:没回来。灶火说:你去看看,如果她杏开这次不配合,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将来红大刀要回来了,她是死是活我可说不准。狗尿苔说:这话你给她说去!灶火说:我就要叫你去说!狗尿苔说:你就会欺负我,她杏开可是贫农,你就不怕她揭发你藏在我家?灶火说:这她不敢,就像你和你婆不敢不让我藏在你家一样!这让狗尿苔来了气,说:你要这么说话,我就出去给榔头队说去!灶火说:行呀,你就去说你和我还把磨子送了出去哩!狗尿苔感觉自己是一条蛇,被灶火掐住了七寸,并把蛇身子捋了一遍,节节骨骨都碎了,软沓沓地像垂着一条草绳。灶火的手在窖旁的水桶里抓水瓢,咕咕嘟嘟喝水,一边喝一边哼哼地笑,狗尿苔这阵儿盼望榔头队的人来,来了就把灶火抓了去!真是巧,刚这么想,院门真的就响了。灶火立即连人带瓢都缩进洞去,低声说:把盖子盖好,放上笸篮,放上笸篮!狗尿苔却也是紧张地盖好了窖盖,又在窖盖上放上了笸篮。但是,是婆进来了。
婆进了院子就把院门关了,一扑沓坐在捶布石上,像瘫了一堆泥。
狗尿苔看婆的脸,他要从婆的脸上看婆是高兴着还是愁苦了,婆的脸色煞白,这么冷的天,额颅上都渗着一层汗。婆说:我心咋这慌的,你来摸摸,心要蹦出来呀!狗尿苔近去摸婆的心口,怦怦地跳,里边像是有兔子。说:婆你咋啦?婆却说:你看箱子里还有几颗鸡蛋?狗尿苔进了上房里,一会儿出来,说:还有五颗,我给你煮两颗荷包蛋。婆说:你把鸡蛋藏好,等今日鸡再下一颗了晚上去开合那儿换些红糖。都到啥时候了,屋里咋能没一捏捏红糖呀!狗尿苔说:我不吃糖,能换些盐就行了。婆说:谁说你呀?狗尿苔说:那说谁的?婆说:杏开么,唉,没妈的娃没人照管么。狗尿苔说:又给她呀?!婆却不说了,用嘴努努厨房,狗尿苔也点了点头,却向厨房那儿呸了一口,婆瞪了他一眼,说:你也不生一盆火去,嘴脸乌青的要给我冻出病呀!狗尿苔就在柴草房里寻干包谷棒信子,在火盆上搭个塔形,然后从墙上取火绳先点着,再要燃干包谷棒信子。就在取火绳时,他才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带火绳出门了,也再没人喊着他:狗尿苔,拿火来!他先是点着火绳,再拿一把麦草搭在火绳头上吹,啉,一口就把火吹出焰了,但焰又灭了,再吹出焰,焰还是灭了,这才是怪了,而烟雾腾起来,呛得他连声咳嗽。婆在厨房门口喊:你熏獾哩?!把火盆拿出来点!狗尿苔把火盆端到院子,婆却和灶火在厨房里叽叽咕咕说话。
婆说:唉,杏开一见我就给我哭哩,肚子都那么大了,霸槽却再没去看她。这是啥事情吗,也不问一下这娃娃咋生呀,生下来大人吃啥呀喝啥呀谁来伺候呀!灶火说:日娃不管娃,她现在才知道那是个啥人了吧。婆闷了一会儿,说:现在不说那话了。灶火说:不说啦,生个孽障那是她的事,她同意去不?婆说:我给她说了,她说她和霸槽正致气哩,霸槽不来看她,她也不去找他,他就是不稀罕我了,他总得管他的娃吧。灶火说:他是要受活哩哪里是要娃呢。婆就不吭气了,灶火说:她不愿意去?婆说:不愿意。灶火说:这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婆说:我也说了这是灶火让你去的,她说,他灶火现在知道寻我了,他灶火咋不来给我说?灶火说:让我去?让我去就不是好话了!婆说:我也说了,对天布灶火再有意见,救人要紧呀,政训班关了那么多人,有今没明的,他们都有父母妻小,你能忍心看着他们就死在窑神庙?再说,你这一救人,他天布灶火还能另眼看你?灶火说:她咋说的,还是不同意?婆说:她最后同意了,只是担心她一闹,如果政训班的人一跑走,霸槽肯定以为她是伙同你们一块干的事。灶火说:只让她去和霸槽闹么,有了个县联指的女的,她去闹是正常事么。婆说:我是问她,你心里还有没有霸槽?她说:我恨他,可真没了他我又咋办呀?我说:你既然不舍下他,那就要闹哩,闹了才可能把他拉回来。她就同意了。灶火说:这就行了!
狗尿苔把火生起来了,端了火盆放在婆脚前,说:婆,霸槽本来和杏开就不好了,这一闹,那更是拉不回他了呢?婆看着狗尿苔,说:哦。灶火说:你少插嘴!拉不回霸槽不是更好吗,霸槽迟早都是红大刀的菜,他不回去了好,免得将来拉回去的是尸体!婆说:灶火,救人就救人,别的事可千万不要干。灶火说:这不是你事!婆说:我再说一句,灶火,晚上你能救出人就好,救不了也就不要硬去干,千万不敢再在村里打起来,你看磨子多惨的。灶火说:好啦好啦。婆说:……那我,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了,我和娃天黑到西川村去,牛铃他姑和我算娘家表亲,她病了,我得去一下。灶火说:这不行,你走了我往哪儿去?你先做饭,我在窖里睡一会儿。他不容分说,又钻进红薯窖里,好像还有些生气。
吃过饭,天就黑了,而且雪也不再下了。婆又出去到杏开家,带回来消息是杏开去了窑神庙,灶火就把狗尿苔家的斧头别在腰里,婆不让他拿斧头,说,啥都可以拿,这斧头你拿不成,不管是你伤了谁,还是谁伤了你,我这一辈子心里都是个事!狗尿苔就把斧头先抢了过去就往院门口跑,婆便又训狗尿苔,说:你跑啥的,你是让人知道啊!婆的话分明是给灶火说的,意思是你要拿斧头,婆孙俩那就得嚷嚷了。婆从来没有过这么口气强硬过,她给灶火做的是蒸红薯,她仍又拿了一个熟红薯塞到灶火的怀里。灶火发了发恨,把一个棒槌别到了腰里,却对狗尿苔下命令:把他藏在院角包谷秆下的那个布包一定要在他走后拿去霸槽家的后墙角,那里有一堆豆秆,就放在豆秆下。
灶火终于像鬼一样闪出院门,在黑暗里没有了。婆孙俩赶忙关了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婆说:他总算走了!狗尿苔说:他要再来,咱就再不开门。婆说:不开门。狗尿苔把院角的布包拿来,要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打开了,竟然是一包炸药,炸药包上已装好了导火索。婆孙俩一下子傻眼了。灶火肯定是救了人后路过那里把豆秆点着,然后引爆炸药包的。婆孙俩拿起炸药包就往外走,依婆的主意,炸药包不能放在霸槽的屋后,当然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扔到村外的塄畔下去。一路跌跌撞撞刚出了巷子,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着话过来,婆忙把炸药包就放在了杜仲树下,急拉着狗尿苔去了三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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