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是去了洛镇。
霸槽去洛镇当然有他的想法,一方面是了解镇重新恢复酝酿筹备革命委员会的情况,他需要关心那里的动态。另一方面,就指望着洛镇的联指能组织州河岸十几个村庄集中在古炉村活动一次,以压制和打击红大刀的嚣张气焰。但他得到的情况是洛镇革命委员会酝酿筹备工作再一次陷于瘫痪,镇联指和镇联总为了能在将来的革命委员会中占有更多席位,矛盾愈发激烈,以前是联指占着上风,反倒近来一段时间联总的势力蓬勃壮大。霸槽和跟后正好遇上_『两派的一场冲突。这是一场可以记载在洛镇文化大革命史上的事件,两派先是在各自游行中出现了对骂和推搡,继而就大打出手,爆发了武斗。武斗以拳脚和棍棒相向,流了血,死了人,再后竟然就有r枪支。霸槽当然义不容辞地参加了这场武斗。当镇联总在失利中撤出了洛镇,为了防止县联总来增援,镇联指继续追打镇联总,双方最后是各自守在了镇西边过风桥村的两座山梁上,相持不下。当天夜里,县联总果然增援了人马,而且增援的足足有数百人,也配有枪支弹药。镇联指完全没有料到镇联总能增援到这么多人,再通知县联指或各村的联指也来增援已来不及,形势陡然恶化,便决定撤退。正研究撤退方案,天降暴雨,那雨暴得眼望出去,四周先是一片白,再是一片黑,再再是一片白了一片黑,一片黑了一片白,州河上游的洪水也随之呼呼噜噜地下来:正是这一场特大的暴雨和洪水,解救了镇联指,他们趁机分散开来撤退。那简直称不上是撤退了,完全是逃散,不知道r方向,像一群没头的苍蝇。霸槽告诉了秃子金迷糊铁栓他们,洪水下来的时候是后半夜,到天麻麻亮,他和跟后,还有三人,一块逃到一个叫牛角寨的地方,一丈高的水头从沟脑呼啸而下,眼看着就淹了对面沟畔的一个小村。水是分开了无数个水头,水头是白的,像足裹着个白布帕帕,到了人家门口,轻轻一推.门就朝里倒了,水进了去,然后水再出来,就拉走了木柜,箱子,铁锅,炕席,风箱,笸篮,一切就是那么容易和轻松。有的人脚手乍拉着在水头上,一闪没了,有的人抱着树,去抓箱子,人和树连同箱子也一块儿不见了。剩下的人猴子一样尖叫着往村后坡上跑,但水头子又把那些人从坡上拉下来,似乎水一到那些人脚下,那些人就跟着水走了。他们五个人目瞪口果,又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是不是在做梦了,当所有的房子后来一座一座都坍了,整个小村全没有了,他们才没了命地往北山里跑。在那两天里,他们所到之处都是被水冲过的惨景,甚至看见过河滩的泥石里直戳戳地乍着一只胳膊,还见过在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女人,以为那是走累了靠那儿打盹,近去一推,夸地倒了,才发现是个尸体,能看到的半个脸还好好的,贴着树的半个脸什么都没有了。他让跟后把那女人搬起来,跟后不搬,他便去搬了,仍把半面什么都没有的脸贴着树身,这是个爱美的女人,就让她死得好看些吧?,就在第三天,他们终于天黑前逃到七里岔公社,那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镇子上满是逃难的人,而雨还继续下着。晚上住在唯一的公社招待所里,也仅仅剩下的一个房问,房间里一张双人床,床上一条被子,被子潮湿得能握出水来、五个人就挤在那张床上睡,一倒下就睡着了,沉得如死f一般。到了后半夜,五个人却全醒了,只觉得浑身痒,痒得不行,以为被子上有虱子,点了灯捉虱子,只捉到四只虱子,四只虱子不至于把五个人咬成这样呀,看身上,每人都是无数的小红疙瘩,才知道是害湿疹丁。
霸槽一直在抓挠着身子,他在讲述着目前的革命形势,形势可以说是严峻的,洛镇联指一失利,必须要影响到古炉村,很可能红大刀就要张狂了。红大刀已经控制了瓷窑,如果他们烧出窑,卖了瓷货,为姓朱人家分了钱,那是会涣散姓夜的和杂姓的人心。当然,这么些日子因他不在村,榔头队没有活动,红大刀活跃了,活跃了也好,让他们充分表演么,这就像苏联修正主义要侵略,放开新疆这个口袋让狗日的进来吧,进来了就扎住口袋打!他在部署着榔头队下一步的革命行动,强凋着要主动出击,争取权利,就站了起来抓挠着腰,抓挠过了又坐下,讲着如果榔头队抢牛是行不通的,还是得想办法在瓷窑上做文章,他又站起来了,抓挠着后背。抓挠过了再坐下,立即又起来,将身子靠在墙头上一边蹭一边说:要针锋相对,不能让他们得逞!他蹭着墙头,墙头皮就掉下来一片j秃子金说:有多痒的,我给你挠挠。手仲进衣服下挠后背。霸槽说:你患过脚气没?秃子金说:患过。霸槽说:就像脚气一样,一挠就停不住了。往上,往右,再往右,啊使劲,使劲呀!秃子金挠不到位,迷糊说:我来挠。迷糊在脊背上从上到下齐齐挠,后背是舒服了,可别的地方就义痒起来,霸槽就不让迷糊挠了,自己在胸口处往下挠,在腰里左右挠,在腿上往七挠,挠得浑身像是起了火,说:就说到这,有啥行动,一通知都要来,听见没?大家说:听见了!各自散去,霸槽就身子又靠在墙头上蹭,蹭得直哼哼。
铁栓回到家里,给媳妇说了霸槽得了湿疹的事,媳妇说:湿疹不能挠,越挠越多,越挠越痒的。铁栓说:就是,你瞧我指甲缝里都是挠出来的血,他还是喊着痒。媳妇说:熬些薄荷叶子水,洗一洗就好了,铁栓说:你明日去山上摘些薄荷叶子来。媳妇说:我腿疼得几天了你连问都不问,霸槽身上痒,你就急呀,霸槽是你爷啊?!铁栓说:要有领导意识,你懂不懂?到了下午,铁栓身上也痒了起来,脱了衣服,惯里和大腿上就有了六七个红疙瘩,就挠着不停。媳妇把收回来的包谷棒子剥了皮,义三个四个拧成抓儿,抓儿拧好了一堆,往院子的树枝上挂,让铁栓来扶梯子,说:把梯子扶好呀!铁栓扶着梯子,后背上就痒,痒得受不了,一只手到后背上去挠,梯子就倒了,把媳妇摔在地,气得媳妇骂了一顿。
铁栓自己到山上去摘薄荷叶子,路过秃子金家猪圈边,秃子金在那里喂猪,铁栓说:猪好了?秃子金说:我家猪就没染病。铁栓说:你不说万寿无疆啦?秃子金就笑起来,一手在猪槽里搅食,一手却在裤裆里抓。铁栓说:你流氓,见着母猪就抓裆呀!秃子金说:这裤里痒得很,,铁栓说:是不是在霸槽那儿开完会后痒的?秃子金说:是呀,你痒不?铁栓就撩起衣服,腰里几个小红疙瘩。秃子金也解r裤子,他是腿上几个小红疙瘩,会阴处一个,连那根东西的光头上也有一个。铁栓说:火烧火燎的痒,是霸槽给咱传染七啦?!秃子金说:霸槽把革命传给了咱,把病也传给了咱,这不会是那种脏病吧?铁栓说:你说他给咱说谎了,不是七里岔的事,是杏开的事?秃子金说:我没这样说,他出了那多天,谁知道遇到什么烂女人了。铁栓说:杏开在哩,有细粮还能再吃粗糠?秃子金说:你以为杏开一个桩子就把他拴住啦,洛镇上有那么多女的,有吃商品粮的,有女学生:铁栓说:他有恁大的劲?!秃子金说:人和人不一样么,越是能行的人那事越强哩。而且他毜上还有痣!村里那么多公鸡,你看朱大柜家那公鸡,它见了哪一个母鸡不是爬上去射一下?铁栓说:瞧你狗日的说的!我到洛镇街上走过,满街上还没见哪一个比杏开特色的。秃子金说:可人家是城镇人呀!铁栓说:你说霸槽要娶个城镇女的?秃子金说:那受活是不一样么,那会改变种么。哎,我可没说他要娶城镇女呀。铁栓说:那杏开还怀什么孕?!秃子金说:甭说啦,甭说啦,他霸槽愿意日谁日谁去,咱这算啥,倒染了病!铁栓说:这不是脏病,是湿疹,我摘了薄荷叶子,晚上咱到窑神庙去,熬了汤都洗洗。
晚上在窑神庙里支了大环锅熬薄荷汤,几个人都洗了身子。洗完了,秃子金还提了一罐子回去,让半香再洗洗。半香也是指头缝里长了红疙瘩,痒得用包谷芯子来回搓。
但是,薄荷汤洗过之后,并没有见效,依然都还在痒,痒得人心慌,坐不住,静不下,见什么都烦,一开口说话就燥。霸槽夜里去杏开家,先是把一颗石子扔进院里,院子里没有动静,再敲了三下门环,停下来,再敲三下门环,杏开把门开了:杏开家没有养狗,养着猫,猫见了霸槽啊呜叫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知趣地跳上窗台装着睡着了。这个晚上,老鼠照样出来四处寻吃的,它们搬倒了油瓶,油瓶里没有油,又去瓷罐里偷鸡蛋,瓷罐里只剩下一颗鸡蛋,一个老鼠仰面朝天把鸡蛋抱着,尾巴被另一只老鼠叼着往前拉,它们却在经过柜盖时鸡蛋脱落了,从柜盖上掉到地上碎了。老鼠便怨恨自己,去啃箱子底,咔嚓,咔嚓。猫分不清这响声是霸槽弄出来的还是老鼠干的,它只是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猫纳闷的是霸槽和杏开在话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最后是霸槽恨恨地摔了一下门扇而走了,而黑暗中杏开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偏打在了它的头上,那是一件抹布。
霸槽从杏开家出来,窝了一肚子火,路过水皮家,使劲地敲水皮家的窗子,让水皮去把榔头队的骨干都通知到窑神庙去。水皮是已经睡了,听见霸槽让他去召集榔头队的骨干,喜出望外,赶紧应允,却多了一句嘴,说:就现在吗,三更半夜的开会?霸槽说:你不想去,是不是,不想去了你睡你的!水皮妈急促说:去,去,咋能不去,去!水皮就穿衣服起来,悄声说:他瞌睡少,夜摸鬼!水皮妈说:夜摸鬼就夜摸鬼,他没嫌弃你,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水皮说:这我知道,成大事的人都是精力旺盛么。
而水皮没有想到的是,他去了护院家,护院在他家里打媳妇哩。媳妇人胖,打不过护院却能挨得住打,护院拿着鞋在媳妇的胳膊上抽,媳妇没喊疼,只是骂,她骂护院的妈。婆媳俩一直不和,护院妈见护院打媳妇,装着没看见也没听见,待到媳妇骂了她:你×里掰出的啥东西,让他打我?!护院端起了媳妇往那口装糠的瓷瓮上墩,他要把媳妇卡坐在瓮口,媳妇屁股大,却把瓮哐嚓压破了,糠流一地。水皮把护院拉开,护院还不走,水皮说:你要灭绝她呀?队长叫你开会哩!护院拍了拍手,跟着水皮走了。两人走到秃子金家,院门开着,秃子金戴着帽子,却连裤衩都没穿,圪蹴在上房台阶上。水皮说:你光溜溜的在院里,院门也不关?秃子金说:在我家院子里,穿啥衣服?口气生倔。水皮说:哦,这噌的?!窗子突然打开,扔出来了褂子,裤子,用布条子拧成的裤带,还有一双黄军用鞋,鞋正砸在他头上。水皮和护院愣了一下,就笑了,说:哈,让嫂子赶出来啦?秃子金这才说:谁赶谁呀,你们来了,她让我把衣服穿上哩。半香却在窗里大声说:你睡就睡厦子屋去,别来恶心我!秃子金恼羞成怒,说:喝酒图醉,娶老婆图睡,由了你了,看我踏了门不?!半香哗啦把窗子推开,说:你踏呀,你当着护院和水皮来踏呀!秃子金却蔫了。护院说:这是咋回事呀,我在家里吵哩,你也吵!走走走,霸槽叫开会哩,咱遇上这麻迷儿婆娘了么!秃子金穿了衣服也就跟着出了院子,说:你也吵啦?他妈的,咱心里烦得毽戳一样,狗日的婆娘们比咱还燥么!
三人到了窑神庙,庙里已来了迷糊,跟后,土根,行运,铁栓他们,霸槽就主持研究如何阻止烧窑的事。有人主张以阶级斗争为纲,还是从批斗守灯人手,因为守灯被红大刀利用了,可能也加入了红大刀,把守灯揪出来批斗,窑就烧不成了。有人说那太慢,现在窑场已做了上千个碗坯了,即便把守灯揪出来,会烧窑的还有几个人,那窑仍还能烧,不如他们烧,咱们也烧:立即有了反对,说:重开个窑吗,咱这边谁会烧?要阻止就得去夺窑,夺下窑了,那些碗坯就是咱的,这就像面鱼儿娶了开石他妈,有了老婆也有了娃。意见不合,大家就争吵起来,一边争吵着一边各自在身上抓挠,最后也没争吵出个结果,浑身却抓挠得还止不住痒,心里急迫,一个人嚎嚎地叫,所有人也号叫了,声音传得很远,许多人都听到了。
天布在这个晚上浑身也痒起来,痒得睡不着,坐在炕上挠,媳妇也坐在炕上挠,听见了窑神庙里传来的号叫,竞禁不住自己也嗷嗷地叫。
很快,磨子,灶火,以及姓朱的人家差不多人的身上都发痒了。狗尿苔没有痒,他还不知道村里这么多人身上痒,吃饭的时候,端了碗到巷道里来,一些人吃吃饭就搁下碗在身上抓,说:狗尿苔你不痒?狗尿苔说:痒啥的?就有人说:狗日的,咱痒哩他不痒?跑过来就要把挠过身子的手在狗尿苔身上抓,狗尿苔以为是漆毒,转身就跑,跑不及了,把一碗饭摔在地上,说:你过来!你过来?!那人才不抓了。
晚上,婆在泉里洗衣裳,泉里洗衣裳的还有铁栓的媳妇和磨子的媳妇,两个女人互不说话,都拿了棒槌各自捶打自己的衣裳,婆也没言语。铁栓的媳妇就和婆说话,问身上有了湿疹怎么治?婆说:拿薄荷汤洗么。铁栓媳妇说:洗不顶用。撩起裤腿让婆看。婆说:这不是湿疹。铁栓媳妇说:不是湿疹是啥?婆说:这我还认不得,反正不是湿疹。过了一会儿,磨子媳妇挪到婆跟前,也说:你说不是湿疹,是不是啥脏病?婆说:你也有?磨子媳妇说:有哩,磨子天布灶火他们都有哩。铁栓媳妇这才说:我只说姓夜的人+有哩,姓朱的也都有了!蚕婆,连你也认不得,是不是有啥怪处了?婆说:啥怪处哩,吃五谷生百病,我不认得总有认得的,这得问问善人。婆就先走了,婆的衣服还没洗好,她不敢和她们一块洗,害怕把病也带回来。
很快,榔头队的人知道红大刀的人身上痒,红大刀的人也知道了榔头队的人身上痒,迷糊说:这是革命病吧?开石说:红大刀算什么革命,保皇派!霸槽心里纳闷:‘这痒是他从七里岔带回来的,染给榔头队的骨干们是自然的,红大刀怎么也染上了?他就疑心榔头队有暗中通红大刀的人,回想以前几次行动都是这边商量得好好的,红大刀就得到了消息。于是,霸槽当着榔头队的人说了防备有内奸和叛徒,话说得很难听。秃子金说:咱有内奸和叛徒?霸槽说:可能有吧。秃子金说:那是谁,你说出来,免得大家都发烧。霸槽说:我不说出来,我要再看看他的表现哩!秃子金回到家,半香不在,灶上的锅碗没洗,院子里鸡屎屙了一地,猪也在圈里饿得哼哼,他想:谁是内奸叛徒呢?霸槽把病传给我和铁栓开石迷糊跟后,铁栓开石迷糊跟后不会传给姓朱的吧,能传给姓朱的还有谁呢?突然心里一惊,莫非是半香,半香和天布还暗中勾搭着?一下子心紧了。半香终于回来了,一回来就去厕所,半天没有出来。出来了,秃子金说:你干啥去了?半香说:上厕所。秃子金说:我问你一下午于啥去了,屋里乱成这样?半香说:在自留地里,咋啦?秃子金说:在自留地?在自留地干活你穿个新褂子?半香说:我有哩我不穿?秃子金使了个心眼,说:你明明到后坡沟里去的,你头发上还有麻叶,你到自留地去了?半香在头上一抹,果然抹下个麻叶屑,耳朵梢子忽地红了。古炉村种麻的人家不多,长宽家种有麻,杏开家种有麻,天布家种有麻,天布家的麻种在后坡沟的自留地里。秃子金原本是诈唬的,如果半香骂他一句,他就放心了,或者压根儿不理他,他也就不过问了,没想半香说:他问我个话,我去说句话咋啦,一村的人说个话又咋啦?秃子金一下子火了,说:咋啦,你说咋啦?!我说红大刀染了病,染他妈的什么病,原来是你传过去的!扑过去打半香,半香也就对打,踢哩夸啦,叮哩咣当;板凳倒了,桌子倒了,一个碗摔在地上,一个浆水盆子摔在地上,两个人鼻青脸肿,最后上房门槛上坐一个,厦子房门槛上坐一个,一边骂着一边都在怀里裆里抓挠。
半香仍和天布暗中勾搭,榔头队的人都知道了,都没明说,但从此秃子金灰头灰脸,对霸槽越发顺从,殷勤了得。
天布痒得晚,但痒得似乎更厉害,那小红疙瘩先生指缝里,后到腰上,再到交裆,那根东西上也有了一颗,痒起来抓也不是挠也不是,难受得发缭乱,动不动就发火骂人。窑场上,大家都在痒着,痒着还得不停地干活,又受天布气,当面却不敢回嘴,背地里也骂半香把病传给了天布,天布再把病传给大家。骂过了,又觉得秃子金明知道半香还和天布来往却怎么不管,是不是榔头队故意让半香来害红大刀的,是个阴谋?天布也听到了人们骂半香,但又不能不让人们骂半香,气就憋着,越发坏了脾气,看谁都在偷懒,骂这个吼那个,弄得鸡犬不宁。马勺给天布说:甭急甭急,窑装了,煤一运齐,咱就可以点火了,我给你挠挠。两人就坐在窑场的土崖下,你给我挠,我给你挠,像两只没毛的猴子,马勺说:听蚕婆说这不是湿疹,可能不是的,湿疹没有这么痒的,出了怪事啦?!天布说:是他妈的怪事!你去问问善人,这到底是啥病。
马勺去叫善人。重新烧窑后,天布也让善人在窑场,但来寻善人说病的人多,好多人对善人有意见,说他在窑场没囫囵干过活,将来怎么给他分红呀,善人知趣,说他退出算了,就终日呆在山神庙里侍弄他那些葫芦。他是在搬来后就在庙前后栽了十几棵南瓜苗和葫芦苗,种南瓜苗为的是结南瓜,种葫芦苗也为的能吃懒葫芦,但结下的南瓜吃了,葫芦却舍不得吃,到葫芦长得吃不成了,便看着一天天变老变硬,几十个葫芦摘下来全掏了籽挂在墙上。马勺到了山神庙,善人正送下河湾的陈发旺出门,陈发旺手里提了个葫芦。马勺认得陈发旺,陈发旺是下河湾小学校长,世代都是教书的先生,在州河岸上名头很响。马勺说:陈发旺咋到你这儿来了?善人说:学校上不成课了,他没事么,来跟我学说病哩。马勺从墙上取下一个葫芦。善人说:这你不要拿。马勺说:我看看,这葫芦已吃不成了,给我我还不要哩。你真会吹,陈发旺是啥人,一肚子墨水,跟你学说病呀?!善人说:你想不想呀?马勺说:你一个人在这儿肯定话在肚里憋得难受,你说么。善人就扔过一个蒲团让马勺坐,马勺不坐,靠在墙上,身上痒了可以蹭。善人就讲起来,说:陈发旺今年五十一岁了,是下河湾小学的校长,在他爷手里创办了下河湾小学,家里几代人都教书。马勺说:这我知道。善人说:家里吃商品粮的多,日子滋润吧。马勺说:人家当然是油掺面的日子。善人说:他有四个儿女,三男一女,你不知道吧,大儿子在公路改道后让车碰死了,二儿子十二岁上害病死了,老三是女的,老四是儿子,在洛镇中学读书。这老四因家境好,奢侈浮华,不守学生本分,没在学校住宿,住在镇旅馆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校停课了,他大让他回家,他不回,整天跟着一些人游荡哩,他大怕他学坏,又怕有个三长两短,但他大又没办法。有一天,公社张干事把我接去说病,就住在旅馆,他很惊奇,像我这样穿得褴褛的庄稼人怎么住旅馆,公社干事用自行车还驮来驮去?问了旅馆人,知道我是被请去说病的,他认为太荒唐,现在已是科学时代,怎么还信这种鬼话?晚上,他假装来求道,暗中考查我的究竟,结果,反而被我感化过来,向我问起做儿子的道。我对他说,人无信不应,你在家中已失去信用,今后要守学生本分,住学生宿舍,不要再住旅馆,学校既然不开课了你在这儿,整天游荡怎么回事,早早回家,这样时间久了,准能立住命,你大也会看重你。这老四照我的话做了。陈发旺深感奇怪,问他怎么突然变了呢?他说了遇见我的经过,于是陈发旺来请我去他家讲了几次道。有一天,陈发旺问我做人的道,我说道有邪正,要是用正道做人,把人当真了,有成人必有成事;要是背道做人,纵有万贯家财,也有人亡财散的那一天。钱财越多,越不出好人,因为钱财属水,水多必淹人。他又问他怎么样呢?我说你家吃公家粮挣公家钱的人多,老天爷已经给你预备下败家的人了;老天爷收回去了两个,还有一个压轴的没长成哩。他说是老四吧?那怎么做老四才能回头呢?我说老四已经回头,你只要勇猛为善,老四就不会再坏去了,你要能立住志,他还能成一番事哩。他一听,说,对呀.我的事被你看透啦!他想腾出三间房在家里办个教室,专门给辍学在家的孩子补课,还准备给孩子们中午是稀是稠的管待一顿饭。我劝他也不可腾那么多房子,因为他家中人口多,不能全部问道,还要生活,只要施舍家财的一半,使天命压过宿命就行了。他就这样给十五个孩子补起了课,没事便来我这儿,也学着看性说病。马勺说:陈发旺给孩子补没补课我没看到,你却给我上课了。善人说:我说的你了悟啦?世人争贪不已,才苦恼无边。马勺说:狼多肉少,不争着吃风屙屁啊?!善人当下哑住,看着马勺,马勺也看着善人,善人就起身用碗去浆水瓮里舀浆水,说:你喝呀不?不等马勺回话,自己喝了半碗,却嘿嘿笑了,说:你咋到我这儿来了,是让我再去窑场吗?马勺说:这次是大家出份子烧窑,到窑上就得没黑没明地干,除非你加入红大刀。善人说:我还是啥派都不加入着好。马勺说:你老奸巨猾!想两边落好呀?善人说:不是两边落好,是想给两派的人都说病么。马勺说:那咋没见给我们说病?善人说:你们只是在身上抓哩挠哩,没有人让我说嘛!马勺说:你是早知道我们身上痒了?!就脱了上衣,让善人看。善人说:哦,咋是这病,这病脏得很。马勺说:是性病?满村人都害了性病?!善人说:不是性病,是疥疮,十几年都没这疥疮了。这病是不干净和潮湿引起的,咱这儿是下了雨,可还不是淋雨,咋就得了这病?马勺说:洛镇那里有水灾,霸槽去了那儿,把病带回来的。善人说:疥是传染的,睡过的炕别人睡了就传染给别人了。马勺说:难怪呀!善人说:有一句老话,疥是一条龙,先在指缝行,身上转三匝,交裆里扎老营。马勺说:能不能治呀?善人说:疥上脸,拿席卷。马勺说:那治不了啦?善人说:如果没上脸,那就用硫磺粉和了膏子抹。马勺说:这哪儿有硫磺粉?善人说:这得你们想办法了。
开合的代销店里没有硫磺粉,来声进了村,来声的货筐里也没硫磺粉,却说他见过洛镇供销社里有硫磺肥皂,天布就让开合到洛镇去进货,,
进货的那天,狗尿苔和牛铃正在石碾的后坡崖上打毛桃。那是一棵野毛桃树,根扎在崖上,身子长在空中,枝条又长又细。婆是每年正月来折了枝儿削成小棒槌状装在狗尿苔的兜里,说是避灾镇邪,善人见了说那不顶用,能避灾镇邪的必须是天雷劈过的毛桃木。狗尿苔也就盼着天雷几时能劈了这棵毛桃树,但年年天上打雷,毛桃树没有造孽,天雷不劈它。它在春天的时候,所有的嫁接过的桃树还没开花,它就先开了,红灼灼的,有些妖,而它结的桃却迟,又长得慢,到了现在,别的桃树上的桃吃过了桃核在地里都长出苗了,它还在树上结着,只是桃肉全干瘪着,能砸着吃桃仁。他们不敢上到枝条上去,就用弹弓打,抱着树摇,落下些毛桃了,两人到坡崖下去捡。杏开就从坡崖下的路上过来了。
杏开的脸原本红扑扑的,现在却满是雀斑,走路不再灵活,走到毛桃树下了就坐下来喘气。杏开说:给我一颗毛桃。狗尿苔说:吃不成了,我给你砸仁儿吃。杏开说:我不吃仁儿。狗尿苔就把毛桃在裤子上蹭毛,毛不蹭净,钻到衣服里痒人的。狗尿苔对牛铃说:哎,他们身上痒哩,是不是沾了毛桃的毛了?牛铃说:是疥,那痒法不一样哩。杏开说:啥痒法不一样?狗尿苔说:你身上不痒?杏开说:我身上没虱痒啥哩?牛铃说:不痒谁信呀,霸槽不给你传染?杏开突然咯地一下,吐出一口唾沫来。牛铃说:毛桃不能吃吧,吐酸水了吧?杏开连着又吐了三口,三口都吐在牛铃的面前,然后捂了嘴顺着坡路上去走了。牛铃说:她吐我?!嘴撅脸吊起来。
等他们也从坡崖下上来,杏开已经走远了。开合却和老顺在碾盘边说话,好像是老顺给了开合钱,叮咛着捎买东西,开合数着那钱,抬头见狗尿苔和牛铃了,忙撩了夹袄,把钱装进里边的口袋,拉直了衣襟,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又和老顺说话。狗尿苔就说:你把钱数好,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开合说:这碎髁!噢牛铃你咋啦,嘴撅得能挂个油瓶!牛铃说:我给她杏开吃毛桃哩,她倒吐我!开合说:她吐你哩?嘿嘿,你知道个屁!牛铃说:我啥不知道?她和霸槽亲过嘴哩!不就是嫌我从榔头队又到红大刀么!开合说:别在我面前说这个队那个队的!却问狗尿苔愿意不愿意跟他去洛镇买硫磺肥皂?狗尿苔问买硫磺肥皂干啥呀,开合说那么多人生了病,用硫磺肥皂洗着能好哩。牛铃说:不让我说这个队那个队,你咋还去买硫磺肥皂?开合说:卖刀子的还盼着有杀人的哩!狗尿苔你去不去?牛铃说:我们都去。开合说:我可没叫你,你靠不住。气得牛铃说:谁跟你去,我跟狗尿苔去!
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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