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的黎明,狗尿苔比以往要醒得早,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但醒过来却不愿意起来,就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响动。他听见婆在开着柜的声,婆肯定又从柜里取剪刀剪纸花儿了。听见蛐蛐在叫,野外的蛐蛐在叫着,一有响动就停了,但屋里的蛐蛐在后墙根住着,它们是家里的熟虫,开柜声响了并不理睬。鸡已经在散步,步子均匀,那是在院子里,浮土上就该踏出一行竹叶纹来,却突然没了响声,哦,又有响声了,是鸡走上了捶布石又从捶布石上下来去那个盛着水的破碗吗?燕子没有自言自语,而院门口的麻雀在碎嘴,它们给婆说着今日要晒稻了,但话语急促,又是争着说,听起来还是像在吵。蝉又在叫,不是一曳声地叫,叫两声停一下再叫两声,一定是谁捏了蝉在搔它的腹部,果然婆在说:牛铃,一大早就逮了知了?牛铃说:我们要开会呀!狗尿苔呢?婆说:还睡哩。牛铃说:还睡?宣传栏上贴着批判水皮的大字报了,他不去看看?懒虫!婆说:是懒虫,懒虫瞌睡多。一串脚步跑远了。叮咣,叮咣,谁在箍木桶,是土根还是老诚的那个长了瘿瓜瓜的媳妇?是老诚的媳妇,她又在骂老诚了,她每天睁开眼就骂老诚,老诚从来不回嘴,怎么她又拉着长声地哭了?是老诚的媳妇哭吗,不是,是水皮的妈。
水皮妈的哭声像唱戏一样,曳着长调,哭的什么,吐字含糊,而且哭着哭着,就停了,咯地一声,像要憋住了气。狗尿苔越来越觉得他不该从树根上跌下来就绊住了水皮,他在检点着自己:他是从树根上跌下来的,当时心里也确实想着能绊住水皮,可偏妙就把水皮绊住了。现在水皮成了现行反革命,比婆的问题还严重,水皮这辈子也就完了。
狗尿苔同情起了水皮,再不记以前水皮种种不是了,但狗尿苔的情绪依然不好,所以并没有去宣传栏那儿看大字报。
榔头队经受了沉重的打击,活动就少了许多,村里似乎又安静下来,长宽也在给行运家砌尿窖池了。原来的尿窖池漏水,补了几次都没效果,重新选址,挖出的坑倒比原来大了一倍。许多人闲着没事,凑了过来,拿自己的烟锅在行运的烟匣子装烟吃,行运说:没事?他们说:来看你砌尿窖池呀!行运说:不是吧,想吃便宜烟了?他们就笑,说:你应该请客么!行运说:我请啥客,砌个尿窖池又不是立木房子呀!老顺袖着手走过来,看了看,说:行运,砌这么大的尿窖池?行运说:重砌一回,砌大些。老顺说:那以后生产队的合粪水让你全包呀?!行运觉得这话不中听,说:你把你的事管好!老顺落了个烧脸红,起身就走了。
老顺的事就是来回跑了,跑得没个踪影,这是老顺的心病。老顺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每晚要坐在村头的碾盘子上等来回回来,直到天黑严了,还不愿回去,便心慌慌的到土根家看土根编席。土根在他家院子门口蹬着碌碡碾苇子,碾好了就坐在那里编起来,月亮下苇眉子在怀里跳跃,发着碎光,像鱼在溅水。土根说:咱古妒村咋烂成这个样儿了,烂得不如席片子么!解放后古炉村没一个人受过法的,今日倒好,这才多长时间呀,麻子黑进去了,支书进去了,水皮也进去了,你发现了没有,麻子黑和水皮都是法令到口角。老顺说:啥是法令?土根说:你咋啥都不知道?!老顺说:我现在脑子坏了。土根说:法令就是鼻子两边的纹路。瞧我脸,纹路从嘴边过吧,麻子黑和水皮的直接到嘴里了,这就是吃口纹,有牢狱之灾。老顺说:麻子黑是迸了牢,水皮是去了学习班。土根说:学习班还不是牢?你看村里谁还长着这吃口纹?老顺说:谁长着?土根说:霸槽和天布长没长着?老顺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土根说:这话我没说。你说霸槽和天布长着吃口纹?老顺说:我没说。土根说:咱没说,说那闲话于啥,吃多了?!咱把咱活好,这话合适吧?老顺说:合适。土根说:听说了没,霸槽说占炉村应该是姓夜的村,古炉村怎么是姓夜的村呢,那姓朱的住哪儿,赶出去?他是不是想把古炉村分成两个村,那就不是古炉村了,叫朱村和夜村,杂姓人家又到哪儿去?老顺说:你先前话不多呀,现在咋成了老婆嘴!起身走了。土根说:瞧你,比死人多一口气,不就是来回不在吗,你给我说说,她能到哪儿去?
老顺又袖着手在巷道里游悠,大多数的院门已经关着,少数几家,看见他走过来了,说:还没睡?就要关门。老顺说:这早就睡呀,睡得着?但门就关了。有粮的院门没关,在院子里点着灯箍木甑。有粮永远没多余话,看着老顺进来,也不搭言,拿嘴努了努旁边放着的烟匣子,便低头忙他的活。老顺坐下吃烟,说:你要做酒呀?有粮说:不做。老顺说:那你箍甑哩?有粮说:没事哩。老顺说:几时才做酒呀,开石要生娃娃那阵村里烧酒哩,以后怕是再也烧不成了。有粮没接话,把一页木板安上去,不合适,取下来用刨子刨,刨子槽里往外卷木花。噌,噌,噌。老顺说:你咋有这好手艺。噌,噌,噌。老顺说:你也不教个徒弟?有粮把木板刨好了,说:你吃烟。老顺又吃了一锅,还要吃,从地上捡木花去灯上点火,木花有些软,也觉得自己的裤管也潮潮的了,说:起露水了。再没有吃,起身要回家。有粮说:不坐啦?老顺说:不坐啦。有粮用锤子敲打木甑,没有送老顺,老顺就扑沓扑沓走了。
第二天,老顺还是心慌得啥事捉不到手里来,在巷道里转出转进,就喊叫着狗尿苔和牛铃去大碾盘上斗石子棋么,狗尿苔约着牛铃去芦苇园捉鳖呀,就不去了,坐在大碾盘上斗石子棋。斗棋必然争吵,老顺又觉得聒,不让斗了,狗尿苔和牛铃偏就不走,老顺拿了笤帚在碾盘下扫地,扫得乌烟瘴气。狗尿苔说:武干来了你也这么扫呀?!
狗尿苔说这话,是看见了武干从前边的巷道走进来,厚底翻毛皮鞋在地上踢踏着响。老顺一看见武干,拧身进院就不出来了。
武干原本要去下河湾的,从公路上顺脚却拐进古炉村,他是头一天夜里就托人给天布捎话,说可能路过古炉村来吃一顿包谷面搅团。现在,武干在巷道里碰着了马勺,马勺热乎地说:武干呀,我在这儿等你哩!武干说:你咋知道我要来的?马勺说:天布给我说啦。你来,我们重视得很哩!武干说:咋个重视?马勺说:我天没亮起来就把院子扫啦!
马勺说着,梆子头转着在巷里瞅,巷里没人,巷头的大碾盘上坐着狗尿苔和牛铃,马勺就喊狗尿苔和牛铃你们去石磨那儿帮着磨包谷面,给天布说武干已经来了,让他快回来。狗尿苔没有动,牛铃说:咱叫天布去?狗尿苔说:我不去。马勺还在喊:磨出新包谷面了给武干打搅团呀!牛铃说:要去哩。两人往石磨那儿去,拐过一条巷,狗尿苔却往村口下的土路上跑,牛铃说:往哪儿跑?!狗尿苔说:他马勺算啥呀,他让咱去叫天布咱就去叫天布?他们吃搅团又不给咱吃,逮鳖去!
州河堤内的东南角,芦苇园里起了风。芦苇园里的风有着大手和大脚,手往左推,芦苇就往左边倒,手往右推,芦苇就往右边倒,它的脚又从芦苇上来回走,芦苇就旋着笸篮大的窝。芦絮漫天飞舞,一会儿就在他们头发上眉毛上沾了一层,显得他们也老了。两个人为逮鳖来的,兴趣却转移到了芦絮上,就跑着撵絮团,絮团像云一样,脚一去就飘了,手一抓又没了。一朵芦絮却钻进狗尿苔嘴里,咔咔地往出吐,突然就不动了,牛铃说:咽啦?狗尿苔说:我又闻见那气味啦。牛铃上来就捏狗尿苔鼻子,说:你这是啥鼻子,老闻见怪味?!竟捏得狗尿苔出不出气来。狗尿苔挣脱开来,并没有骂牛铃,就揉着鼻子,揉着揉着,说:我给你说谎哩。其实,这句话才在说谎。狗尿苔个子矮受人作践,但狗尿苔却在牛铃面前不怯,因为他五官好好的,而牛铃是个豁豁耳朵。现在,狗尿苔是个有了毛病的鼻子,他就在牛铃面前也自卑了。
牛铃说:你哄我?
狗尿苔又捏鼻子,说:嘿。
牛铃说:那你还捏鼻子?
狗尿苔说:我鼻子塌,往直着捏哩。
狗尿苔还在捏鼻子,一直捏得闻不见了那气味。
灶火穿着一件浆得硬硬的褂子上了公路,扁担挑着两个瓮,瓮里还装着几十个碗,看着狗尿苔和牛铃从芦苇园跑过来,说:咦,狗尿苔,鼻子咋红成红萝卜啦?!
狗尿苔站住,说:你这去哪呀?
灶火说:去镇上。
狗尿苔说:我也去!
灶火说:别人屙屎你就喉咙疼,我卖瓮呀,你去干啥?
狗尿苔说:卖眼么。
灶火说:就你这脏褂子?!
狗尿苔就让灶火等等他,他还有个褂子,婆也给他用米汤水浆了,在捶布石上捶得硬噌噌的,去换穿了一块去。在村里实在没意思,到镇逛逛,他是挑不了扁担,还可以帮灶火拿那些碗的。可是,狗尿苔回去换了褂子再来,公路上却没了人影,气得哭灶火:日弄我?你栽一跤,瓮碎八片!
灶火在洛镇便宜着卖了瓷货,给丈人买了一瓶酒,一包红糖,本来要再买一节布的,却没有布票,就买了一个软席编的褡裢。还剩下一卷钱,灶火想:毜呀,能给丈人买寿礼哩,还没有给自己吃的?吃,吃顿好的!他盘算着是吃三碗素面呢,还是吃米饭,吃米饭可以再买一碟西红柿炒鸡蛋,一碟木耳炒土豆片的。灶火决定了吃米饭炒菜,才去一家饭馆,路过了供销社,那里排了很长的队在抢购什么,一时好奇,凑近去看了,才知是卖毛主席的石膏塑像。这石膏塑像竟然比榔头队所买的还要大,灶火立即改变了吃饭的打算,买一个拿回去,一是可以给红大刀长脸,他就是姓朱人家里第一个有石膏塑像的人呀。二是也灭灭榔头队的威风,你们有石膏塑像我们就不会有吗,谁的大,我们的大!灶火就买下了一个,钱只剩下了一角二分,立在那个凉粉摊前吃了一碗绿豆凉粉,又吃了一碗绿豆凉粉。,
去洛镇的时候,瓮是用扁担挑的,瓮卖了绳索缠在扁担上,扁担提在手里,买来的酒和红糖可以装在褡裢里挎到肩上,但石膏塑像在褡裢里装不下,便抱在怀里。出-『洛镇,走不到二里,肩膀上挎了褡裢,胳膊下要夹着扁担,怀里还抱石膏塑像,灶火就累得满头大汗,他寻思着用绳索把石膏塑像缠绑在扁担头上,然后掮着扁担走路轻省,却又担心缠绑不牢掉下来,就把石膏塑像缠绑结实了吊在自己脖子上。就这样,直到半下午回到了古炉村时,天变了,嘎喇喇地响了炸雷。
铁栓在碾盘后的洼地里犁那片芝麻地,炸雷一响,地头上突然落下一个火球,火球在地上滚,碰着了那棵老枣树,呼地一声把老枣树炸断了。五年前,雷把铁栓一个本家哥叫银栓的击过,好好的一个人,就是掮了锄在镇河塔下避雨,雷也是落下一个火球,没炸着塔,把他击了,击得像一截烧过的木头。铁栓当下吓得脸色煞白,丢了犁杖,赶紧就往地边的石头磊子里钻,石磊子里有空隙,他钻进去了又喊狗尿苔。狗尿苔是他让来套牛的,正蹲在石磊子后屙屎,听见铁栓叫,裤子一提也往石磊子里钻。但天上再没有落下火球来,雷声仍嘎喇喇嘎喇喇地响,铁栓就说龙抓人呀,这地犁不成了,赶快回去,说完钻出石磊子跑回村了。狗尿苔不能跑,他即便不收拾犁杖和套绳,也得把牛赶回去,就自己给自己壮胆:我没做亏心事,龙不抓的。
铁栓跑回村子,正碰着灶火进了巷道,问:你脖子上吊了个啥?灶火本来不愿意和铁栓说话,却要显派,说:毛主席石膏塑像呀!你跑啥哩,小心把毜跑遗了!铁栓说:打雷啦,打雷啦!灶火说:打雷就打雷么,雷撵着你啦!铁栓回头看看,身后并没有火球,就说:你别吓我!灶火说:咱村里啥事都是成双成对的,银栓之后还缺一个名额哩!说完就走了。铁栓气得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
半香拿着镰走过来,后边跟着秃子金,秃子金掮了一大捆包谷秆。铁栓说:嫂子,你还拿着镰呀,不怕招雷?半香说:打死了我就清净了!秃子金上来夺了镰,塞在包谷秆里,说:你胡说个毜呀,快往回去!半香拧着屁股自个走了。铁栓说:咋啦,两口子又吵架啦?秃子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哩,她竟然和我不一心,我回家一说榔头队的事,她就和我吵!铁栓说:那就是说,连×都日不上啦?秃子金说:不日就不日,革命成功了,还愁没日的×!铁栓说:好好好,志气大。我要给你说个事的,咱古炉村啥事都成双成对的,水皮犯了事……。秃子金说:你啥意思,榔头队没了水皮还得再一个?铁栓说:你听我说的,榔头队出了水皮,红大刀能不再出一个?刚才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塑像,你知道他是咋拿的?他是用绳子拴在毛主席的脖子上拿的,这不是要勒毛主席吗,要让毛主席上吊吗?秃子金咵地扔下包谷秆,说:反革命了嘛!铁栓说:现行的!秃子金说:再说,说!铁栓说:你过来,咱不要站在树底下说,这树老了,招雷哩。
两人站在霸槽家的山墙下说灶火,狗尿苔拉着牛尾巴过来,牛见了包谷秆就伸过头来,秃子金踢了一脚,骂:咋吆的牛?!牛还是叼了几根包谷秆。狗尿苔拍着牛屁股,说:甭叨,甭叨,你以为你是天布呀?!秃子金说:啥,他天布就应该吃我的啦?忽然想到天布和半香的事,眼睛睁着过来要揍狗尿苔,铁栓推着狗尿苔,说:把牛快赶到牛圈棚去!狗尿苔就骂着牛:狗日的,回去给你戴个口罩!秃子金不理了狗尿苔,又问起铁栓:他是从哪儿买的?铁栓说:镇上吧。秃子金说:那就是一路上都让毛主席上吊了?铁栓说:上吊了一路。秃子金说:这太恶毒了么!狗尿苔说:谁恶毒了?铁栓说:你咋还不走?牛却啉通卟通拉下屎来,热腾腾的牛粪落在狗尿苔的脚上,狗尿苔就也从秃子金的包谷秆上撕了一把叶子擦脚。秃子金没看见,继续说:这要给霸槽说哩,水皮喊错了口号都进了学习班,他灶火把毛主席吊了一路,他能不进学习班?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叫出声,歪了头说:犁杖还在地里哩,我没拿,不会丢吧?铁栓说:你套牛的能不拿犁杖?丢了拿你的骨殖犁地呀!没雷了去把犁杖掮回来,把铧上的土擦净!铁栓和秃子金就往窑神庙去了。
狗尿苔没有吆牛去牛圈棚,也没去掮犁杖,牵了牛鼻圈直接到了天布家的照壁前,见天布家院门开着,就进去,反身又关了门。天布的媳妇正在厨房里擀面,面是麦麸子黑面,擀不到一起,用手拍成饼状了拿刀切片儿,听见响动,双手沾着面粉出来就骂:你弄啥,弄啥,我家是牛圈棚呀!狗尿苔皱了嘴,嘘地一声,说:我天布哥呢?天布光着上身从上房出来,狗尿苔就上前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天布脸色当下就变了,媳妇还在高声骂狗尿苔,天布说:喊啥哩?!媳妇不骂了。天布说:这是真的?狗尿苔说:谁哄你是猪!牵了牛就出了院。天布也穿了褂子,没系扣子便去了灶火家。
狗尿苔把牛牵到牛圈棚后,又去后洼地掮回了犁杖,就回家了。雷还在响着,他关了门也关了窗,婆做好了饭后,在炕上补蓑衣,她担心天要下雨了,蓑衣沿烂了,得用布纳个边儿,她说:关窗子干啥,把光挡住了。狗尿苔说:关了窗雷就不进来了。他听见天上呼噜呼噜,雷是小跑着转了几个圈子跑到村东边的人家房上去了。
饭是米粥,婆怎么把米粥做得稠了,而且里边还煮了红的白的萝卜丁儿,一筷子能抄出一疙瘩。婆告诉说今日是他的生日。自来回从河里捞出来后,村里人说过他也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么,是捞出来的婆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呢,是把捞出来的日子定为生日吗?但狗尿苔疑惑,这个时候州河里不可能涨水啦!他说:啊婆,那一年河里涨水早?婆一下子怔住,说:胡说啥哩,生日就是生日,啥涨水不涨水的?!狗尿苔知道婆不愿提说往事,他也就不说了,端了粥,却端到巷道里去吃。婆说:端了稠饭你出去啊?!狗尿苔说:那怕啥,谁过生日不吃稠的?他在巷道里走,隔着房子与房子的空隙往州河看去,心想河水把他送到了古炉村的,婆收留了他,这村巷道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都收留了他。来回同他一样来到了古炉村,但她疯后又离开了,一定是这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不再收留她了。于是,狗尿苔走过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就夹一口粥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说:你吃,你吃!树都给他摇叶子,石头没动,石头缝里钻出个灰蛾子,忽地飞了。走了一条巷道,碗里的粥被夹出去了一半,狗尿苔又心疼了,他想起清明节村人在祖先坟上献凉面,献过了就都坐在坟头把凉面又吃了,就连死了人供在灵堂上的饭,供过后人也都吃了,狗尿苔就往回返的时候,又把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的粥捏着塞到了嘴里。然后拿着眼睛瞅人,拿着耳朵听动静,奇怪的是巷道里竟然没有人,雷还在响着,虽然再没有嘎喇喇天裂了缝子一样地响,但云厚厚的,雷在云里滚动,像是推着空石磨。人呢,都干啥了呢,他之所以端了粥出来,是估摸着村子里要发生大事,榔头队和红大刀都要开会的,灶火就要倒霉了,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狗尿苔毕竟有一点失望,端着碗回到家里,又吃了一碗,他说:婆,这雨咋不下呢?婆说:你操老天的心!他就觉得困,想睡呀,便爬上炕去睡了。
狗尿苔睡觉了.天下了雨。婆没有叫醒狗尿苔,因为吃了稠米粥,不担心他能尿炕,但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见葫芦的媳妇叫他一块去中山上挖野小蒜,他说中山上野小蒜少得很,跑半天挖不了一把,划不来。葫芦的媳妇说她婆婆想吃野小蒜的,划不来也要去挖。他就跟着葫芦的媳妇去了中山,寻呀挖呀,寻呀挖呀,突然发现崖头上长了一棵很大的野小蒜,他刚要跑去挖,一只鹰直戳戳地飞过来,他一侧身,脚没站好,就从崖头跌下去。那崖谷深得很,他往下跌,往下跌,就失声大叫。一叫,醒来了。醒来了,才知道是做了梦,睁眼看着满房里灯光亮着,婆还没有睡,他说:婆,啥时候了?婆没做声。他又说:啊婆,做梦跳崖哩,是不是在长个子呀?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却屁股撅着,头钻在炕洞里。狗尿苔说:婆,婆!婆的头出来了,手里拿着柜台上的那个毛主席语录本。狗尿苔急了,说:婆,你把毛主席往炕洞里塞呀?!婆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诉了狗尿苔,语录让水泡了,是中午就让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柜盖,面鱼儿老婆来还两碗红豆,这红豆还是春上面鱼儿老婆借的,她拿着升子来还,说她借的时候是平平两碗,须要婆再拿碗来量。婆就到厨房取了簸箕和一只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面鱼儿老婆一走,婆在簸箕里捡红豆中的石子儿,鸡就谋着过来吃,婆一赶,鸡跳到了柜盖上,婆嘬了嘴吆,失,失,鸡就是不失。婆顺手拿了剪纸花儿的剪刀装着要掷过去的样子来吓鸡,没想那剪刀真的从手里飞了出去。飞出去也就罢了,谁又能想到会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语录本,完整还完整,但厚起来了一倍,发皱得再也压不平。
婆说:我怕让人看见了说咱是故意的,我藏到炕洞去。
狗尿苔说:谁看见呀,谁到咱家来呀?
婆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来了人呢?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像,不就让铁栓看见啦。
狗尿苔说:他看见就看见了么。
婆说:他说灶火是在勒毛主席哩,要毛主席上吊哩!
狗尿苔说:榔头队真的去揪灶火啦?
婆说:可不就去揪了!哎,你说真的去揪灶火啦,好像你知道?
狗尿苔说:啊,啊,我哪里知道,我睡了么。
婆说:多亏你睡了。
狗尿苔却说: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去看了没吗?
婆说:我像你一样就跑去看呀?巷道里一起了吵闹声,我就去关院门,护院的媳妇正跑过门口,我问出啥事啦,她说了榔头队去揪灶火哩,灶火买了毛主席石膏像用绳子吊着拿回来的,是让毛主席上吊哩,是现行反革命。灶火不承认,说他不是水皮,他没喊反动口号,怎么就现行啦就反革命啦,他是买了毛主席石膏像,他哪是吊了毛主席,他是双手抱回来的。灶火死不承认。
狗尿苔说:啊好,就要不承认哩,不承认不就完事啦!
婆说:能完事?护院媳妇给我说,当时场面乱得很,灶火不承认,铁栓就说是他亲眼看见的,灶火说你看见的,我没看见你,你就看见我了?以前为自留地畔子咱打过架,你现在就陷害我?铁栓说,如果我没看见而说看见,那就让我爷死!灶火说,我要是让毛主席上吊也让我爷死!铁栓说,你爷早死啦!灶火说,你爷在炕上瘫了几年了,你盼不得你爷死哩。
狗尿苔咯咯笑起来,说:后来呢?
婆说:护院媳妇说,两个人争吵不下,红大刀的人也都跑了去,差一点打起来。
狗尿苔:打起来啦?
婆说:你盼打呀?!
狗尿苔说:那就没事啦?
婆说:我没敢多问护院媳妇,就回来藏咱家的毛主席书了,再没听见村里有啥闹腾,可能是没事了。
狗尿苔一仰脖子,倒在炕上,两只脚乍起来像手一样拍,说:这多亏了我哩!
婆说:你说啥?
狗尿苔赶紧说:我说多亏我早早睡了,哎婆,你把毛主席书藏在炕洞里,万一让人看见了那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婆愣住了,说:噢,噢,那咋办?
狗尿苔说:烧了,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狗尿苔就跳下炕要点火烧毛主席语录本,婆赶紧去关院门,院门其实她早关了,又关了上房门,两人就点着了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点。书最后是烧成了一堆灰,可书烧的灰还是纸灰,又从炕洞里掏出些草木灰搅在一起,再铲了倒回炕洞去。还没盖上炕洞板,院门就有了敲响声。婆忙盖好炕洞板,又扫了炕脚底,才出去在院子里,问:谁?院门外咳嗽了一下。婆说:是灶火吗?院门外又一声咳嗽。婆说:啊你真没事了?我给你开门。但院门外没有回应,却从院门底下塞进来一个南瓜。这南瓜扁扁的,大得像个小蒲团,上面一层灰气。婆觉得奇怪,把南瓜捡了抱着,开门看时,院子外却没了人影。
狗尿苔从上房出来,问:谁个?
婆说:听着是灶火,开了门却没了人,塞进来一个南瓜。
狗尿苔说:灶火?
婆说:是灶火。
狗尿苔说:噢。
婆说:他咋给咱塞个南瓜呢,咱怎么能吃人家的南瓜?
狗尿苔突然得意地说:吃吧吃吧,给咱的咱咋不吃,吃。
狗尿苔从婆怀里取了南瓜,在厨房的案板上一刀切开了,瓜子掏出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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