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村人提高着警惕,严防着麻子黑越狱后跑回来。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门口洒上了灶灰,随时留神着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脚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枣刺,要把酸枣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墙头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来了,不敢开院门要翻院墙,让狗日的翻不过去。他觉得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铃想不出来的,村里所有人都想不出来。
狗尿苔拿了镰和背篓刚出了村巷,杏开在叫他。杏开的脸红扑扑的,穿了一件紧身的碎花布袄,拿着一把锨。问狗尿苔干啥呀,狗尿苔没告诉她,杏开说:拾柴禾呀?这么晒的日子拾啥柴禾,没烧的了,到我家麦草集上装一背篓去!狗尿苔从来没见过杏开这么待他,说:杏开有啥高兴事?杏开说:我有啥高兴的,刚才还哭着哩,晌午吃过饭睡了一会儿,梦着我大了,我大说他房子漏雨,醒来我心就发慌,是不是我大坟上裂了缝,下雨灌进水啦?狗尿苔说:我跟你去看看。往坟地去,狗尿苔却安慰杏开了:梦都是反的。杏开说:夜里梦是反的,白日梦都是托梦哩。杏开走路脚下像有了弹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顾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着还是撵不上,就觉得杏开的袄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无数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坟地,远远看着天布在另一片坟地里蹲着,狗尿苔说: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坟了?杏开看了一眼,说:他家的坟在山脚那边呀……他最近没民兵训练?狗尿苔说: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还训练?哎,杏开,你说美帝苏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开说:你倒操心,美帝苏修就是打进来了,榔头队也会扑上去打哩。杏开挥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头,狗尿苔发现杏开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红。
满盆坟上的草已经长上来,还开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头蛋大的花,摘一朵下来并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开了一大片,阵势把狗尿苔震了,他说: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又要说:咦?那菊又成黄的了。他觉得菊在给他扮鬼脸呢。杏开说:到坟上了,你吱哇啥哩?!却突然大呀大呀地叫着,就跪在了地上。狗尿苔往坟的右后角看去,那里果然有一个洞,拳头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坟后边斜坡上有下雨流进去了水的痕迹。狗尿苔吓了一跳,还真是满盆托了梦了!杏开一边哭一边铲土填那个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会儿还没填好,天布走过来了。
天布沉着脸,他的颧骨高,从侧面看去,显得很凶。他走过来并没招呼狗尿苔和杏开,也没问他们在坟上干啥。狗尿苔故意咳嗽了一下,咳嗽也白咳嗽了,天布一脚踢飞了一块土疙瘩。狗尿苔只好说:天布哥,你干啥去了?天布说:我屙哩!狗尿苔说:到坟地里去屙?天布说:我想在哪儿屙就在哪儿屙,屙屎该不会关柴草棚吧?!狗尿苔觉得奇怪,天布平日待他好的,今日说话倒是吃了炸药!他说:柴草棚?天布哥,你不知道支书已经放回家了吗?天布说:他支书没彩,是我就不回去,死在他柴草棚里!狗尿苔就拿眼看杏开,杏开把洞填完了,说:天布叔,谁敢关了你?天布竟然没做声,却对狗尿苔说:灶火他妈把腿摔断了,姓朱的都去看望,你咋没去?要去跟我走。狗尿苔对杏开说:咱一块去。天布说:我让你走呢,你磨蹭啥?狗尿苔说:我让杏开一起去。天布说:不是姓朱的去干啥?狗尿苔说:杏开不姓朱?天布说:哪儿还有姓朱的?杏开倚着那棵小柏树,小柏树哗哗地摇。杏开说:天布叔,你就这样作践我,在我大坟上你作践我?!人和树都弯下去,树弯到地面又嘣地伸直,杏开趴在那里哭她大,哭得声嘶力竭。狗尿苔去拉她,她不起来,再拉,杏开摔开他的手,恨着说:你拉我干啥,你跟他天布走么!让说情的时候我就是朱家人,人放了我就不是朱家人了,不要拉我!天布哼了一声走开了。狗尿苔立在那里,是跟天布走呢,还是留在这儿等候杏开,他拿了主意,不跟天布回村,也不守候杏开,他砍他的酸枣刺去。
狗尿苔往山根走,走过了那片坟地,也就是天布屙屎的地方,那里有三四个坟丘,并没见有屙下的屎,倒是霸槽他大的坟丘上有了一小堆虚土。拿脚踢了踢,虚土下是一个木橛子。他不明白在这里钉一个木橛子做啥,但天布是民兵连长,他没事咋能来钉个木橛呢?割了一背笼酸枣刺后,去麻子黑家院墙上压了,狗尿苔回家问婆在坟上钉木橛子做啥用?婆说:木橛子?谁在坟上钉木橛子?要咒人断子绝孙了才在人家的坟头上钉木橛哩,你咋问这话?狗尿苔就不敢说天布了,支吾道没啥,他是顺嘴说的。婆说:说话咋能顺嘴说哩?祸从口出,你给我记住,在外边别多嘴,要说话想好了再说。狗尿苔说:知道!婆说:你不耐烦啦?狗尿苔赶紧说:知道了,婆,这行了吧。
就在这个晚上,狗尿苔一个人去霸槽他大的坟上把木橛子拔了。他没有叫牛铃,牛铃嘴敞,担心要告诉霸槽的。他把木橛子拔了后又钉在了麻子黑他大的坟头上,钉上了,没有用土盖。
很快,来声又到了古炉村,他带来了针头线脑,带来了狗尿苔爱吃的离锅糖,带来了戴花喜欢的扎裤腿的黑绸带子,也带来了让古炉村放下心的一个消息:麻子黑越狱后又被公安局抓住了。
此后的多日,人们谈论的几乎全是麻子黑二次被抓的故事,这故事的说法不一,一是说麻子黑越狱后跑到了县城后的鸡冠山上,山上有许多洞,他就潜伏在洞里,但他没有吃的,半夜里出来到山下的地里偷拔萝卜,被人发现了,立即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人围了山,把他抓住的。二是说麻子黑越狱后跑到了县城后的鸡冠山上,山上有许多洞,这些洞原先都塑了神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神像就被砸了,但有一个女的老不生娃,偷偷上山进洞烧香,麻子黑就趴在洞顶上。那女的说神呀神呀给我个娃吧,如果说我没生育能力,我在娘家是怀过胎的呀,如果说是我男人没能力,可我并不全靠他呀……麻子黑忍不住笑,这一笑从洞顶跌下来,吓得那女人连滚带爬下山,说洞里神显灵,她求子就摔下那么大个人来。公安局知道了,怀疑山洞里是麻子黑,就搜了山,果然抓住了麻子黑。不管哪种说法准确,但麻子黑在鸡冠山的石洞里是被重新抓到的,麻子黑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古炉村。开石就说:我早说了,麻子黑再蠢,也不会蠢到要回来,你们提心吊胆哩,我夜夜都毜朝上睡得呼呼噜噜!锁子说:听他说的,他吓得快成稀屎痨啦!
开石真的成了稀屎痨,动不动在裤裆里遗粪。他那小媳妇每每到泉里洗裤子,秃子金就在泉上的土塄上,说:月儿,给开石洗裤子呀,要不要皂角?月儿说:不要啦,大人了,吃饭像孩子一样老在裤面上洒。秃子金说:怕不是洒的饭吧?那有啥不能说的,你得让蚕婆给他叫个魂么。月儿也不洗了,拿了衣服赶紧走开。
十三的那个晚上,本来应该有月亮的,婆下午在门闩上拧绳子,准备着晚上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狗尿苔脚上像长了牙啃哩,一个月就穿烂一双鞋。婆翻箱翻出去年做的一双鞋,让他穿,却小得穿不进去,喷了水用楦子撑,勉强穿进去,狗尿苔就喊叫脚夹得疼,气得婆骂:个子不长,脚倒长得快!先穿着,慢慢就踏松了。婆这么骂着却加紧给他做新鞋,但傍晚时天突然阴了,月亮没有出来。婆点了煤油灯,在灯下纳鞋底,才纳了十多针,面鱼儿老婆来了,需要婆去她家一趟。婆只好放下针,起身去面鱼儿家,临走吓唬着狗尿苔:别出去呀,早早睡觉!
狗尿苔不知道婆去面鱼儿家干什么,就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捶布石还是热的。往日的晚上没事,他会仰头数天上的星星,那是一次和一次数目不同,可现在天上没一颗星星。星星都跑到哪儿去了呢?狗尿苔使劲往天上看,希望有一颗两颗星星能蹦出来,这么想着,竟然就看到了这儿有了,那儿也有了,顿时繁星点点,他揉揉眼要开始数,却一下子又是什么星星都没有了。天是阴实了,不可能有星星出来的,那后半夜会不会下雨呢?忽然一个思绪就飞下来,低头看时,才是院门框顶上的燕子从窝里落在了自己脚前,忙捉住,和燕子叽叽咕咕地说话。
狗尿苔说:你怎么不睡?
燕子说:你都不睡么。
狗尿苔说:我等婆哩。
燕子说:我也等婆哩。
狗尿苔说:咱都等婆,婆回来了睡,哎,你知道婆去面鱼儿家干啥去了?
燕子说:见开石去了。
狗尿苔哼哼地笑起来,说:废话,去面鱼儿家能不见上开石吗?
狗尿苔嘲笑着燕子,院墙角的蛐蛐也躣躣曜曜地嘲笑声一片。但就在这个时候,狗尿苔听见了婆的声音,也听到了开石的声音。婆的声音是沙哑的,缓缓地在叫:回来哟——回来哟——。开石是公鸡嗓子,声音却不连贯,在叫:回来——了!回——来了!两种声音一呼,一应,反复呼应,由近而远了,远了,再由远而近了,近了,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狗尿苔立即明白,面鱼儿老婆是把婆叫去给开石收魂了,婆常给他收过魂,古炉村里也只有婆能给人收魂。
婆确实在给开石招魂的,婆提着一个灯笼,灯笼里没有蜡烛,放着煤油灯,灯笼的光并不亮。后边跟着面鱼儿老婆和开石,开石闭着眼,由他妈拉着。他们从家里出来都不说话,一直要走到村口塄畔上,在那里转八个莲花圈子,婆开始拉长声音呼:回来哟——回来哟——。开石听见婆呼,就应道:回来——了!回——来了!这么呼应着返回来,婆先进了面鱼儿家院门,再呼:开石,开石!开石睁开了眼,说:嗯。婆说:不要睁眼!我呼你不要说嗯。婆重新呼:开石,开石,回来哟——。开石应道:回来了——。应完了站着不动。婆说:捏土,捏土么。开石还站着,面鱼儿老婆已弯下腰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了开石的头上。突然,哪儿有了锣鼓声,咣哩咣口当响。开石说:榔头队有事啦?婆说:跺脚,快,跺脚!开石咚地跺了一下脚,婆说:进门,进门。开石回头朝巷子外头看,说:有事哩?面鱼儿老婆把开石往门里推,开石进了院门槛,院门砰地关了。
婆提着灯笼领了开石去村口塄畔,村里人谁都不知道,但招起魂了,所有的人却都听到了。这一夜里,有的人吃了饭还在厨房里收拾锅碗,说着他们的猪,说着他们的鸡,说着孩子的衣服和地里的庄稼,有的并没有吃饭就睡觉,男人睡下了说肚子饥睡不着,女人说人是一扇磨,睡下就不饿,也有人在串门子,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凑在一起说古炉村半年里的是是非非,突然地都听到了招魂声,一时全都停止了做事和说话,只拿眼睛互相看着,眼里在问:给谁收魂了?眼里又在问:开石把魂丢了?奓起耳朵再听,听着听着,人人竟然全面无表情,发瓷发木,像是也丢了魂,像是也被招魂着,晕晕乎乎,然后就长长吁气,这气像是在肚子里憋得太久太饱,随着气吁出来的也是:回来了——回来了。直到锣鼓一响,大家才忽地清醒了。
狗尿苔猛地听到锣鼓响,真的惊了一下,差点从捶布石上要跌下来,接着就听见有人从巷道里跑过。他把院门要拉开,又怕门扇响,在门轴窝尿了些尿,刚拉开个门缝,是牛铃往过走,他说:干啥哩,这阵敲锣打鼓的?牛铃说:水皮没通知你?狗尿苔说:唼?!牛铃说:噢,水皮不会通知你,你不是榔头队的。狗尿苔说:你们开会呀?牛铃说:毛主席发表新指示啦,连夜要贴欢呼标语哩!狗尿苔说:啥新指示?牛铃说:我不知道。去看不?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牛铃说:毛主席是给全国人民发指示的。狗尿苔说:人民包括我吗?我……狗尿苔突然说:你快走,我婆回来了。门轻轻掩了,急忙又回坐在捶布石上。
过了一阵,婆真的回来了,一进院就把院门关了,靠在那里喘气,猛地看见狗尿苔还坐在捶布石上,说:你咋还没睡?狗尿苔说:我等你给开石收魂哩。婆说:开石老往裤裆里遗屎哩……你咋知道我给开石收魂了?狗尿苔说:我听见了你收魂的声。婆拉了狗尿苔就进上房屋,说:你快去睡,一会儿不管来什么人,你都不要吱声,睡你的觉。狗尿苔说:又出啥事了?婆说:榔头队肯定也听到我收魂的声了,突然敲了锣鼓……狗尿苔说:敲锣鼓那是毛主席发表新指示啦,与你无关。婆说: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说了牛铃刚才的事,说: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松下来,坐在了炕沿上,扑沓成一瘫。狗尿苔说:开石还讲究是榔头队的,麻子黑还没回来,就把他吓得丢魂了。婆说:开石也是榔头队的?狗尿苔说:早都是了。婆说:哦。
婆再没有睡,又开始纳鞋底,锣鼓还在响着,后来就下起了雨,屋檐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来,屹岬岭是黑的,像烟熏过的颜色,岭上的云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着尿桶出来往厕所里倒,巷道里已积满了水,雨虽小了,但还下着,雨脚就在水面上跳。厕所旁边的丁香树上,还开着花,花的颜色并没被雨淋褪,一只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么就穿过了雨线,飞上了花上,整个树如欢呼似地颤抖了。天布披着蓑衣在给长宽说:队里的稻田里料虫都绣疙瘩了。长宽说:早该挑了,再不挑稻子就毕了。也披着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着的行运,接话说:今日去挑料虫吗?天布说:挑么,队里的活没人吆喝了,可总得有人去干吧,当农民的不干农话,只革命哩,那吃风屙屁呀?!行运说: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说:我没听见锣鼓响。行运说:你都知道锣鼓响,你没听见?天布说:我就不听!行运说:毛主席的指示你不听?你可不敢说这话!天布说:我八辈子贫农,民兵连长,我没听见就是没听见么,没听见是反革命啦?!长宽说:你是民兵连长,你吆喝着基干民兵都去挑料虫么。天布说:他妈的,民兵连瘫痪了么,有人加入了榔头队么。哼,苏修打进来了让榔头队去打吧!行运说:不说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边还拨些农药吗,今年咋没农药了?天布说:咱好好的窑都不烧瓷货了,你指望谁造农药呀?!长宽说:这啥世事么!行运说:不说了不说了咋又说这话?咱挑料虫去,谁不愿去谁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说:我也去!天布、长宽和行运却没一个理他。
没人理狗尿苔,狗尿苔还是跟着去挑料虫。他没有蓑衣,只回家拿了火绳和一顶草帽,草帽没有戴在头上,而拿在手里,草帽下遮着火绳。当他去撵天布他们,还在巷道里就喊:挑料虫哟——在河滩地里挑料虫了!一些人从自家院里出来,问:队长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说:哪有队长?人又问:那是霸槽抓生产啦?狗尿苔说:不知道么。人就说: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干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话,继续往前走着喊:挑料虫哟——在河滩地里挑料虫了!他吸着肚子,脖子往上长,他觉得他长得很高很高,看着跟随着他的几只鸡,鸡毛被雨淋得贴在身上,是那么小和矮,丑陋无比,他就在路过一棵柳树下跳了一下,他的手几乎要抓下了树上的一把叶子。迎面过来的田芽在雨地里看了他半会,说:咦,你还以为你真是村干部了?啪地在狗尿苔头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去,他没有再看那树叶,树叶离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里,先是四五个人,随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七八个人。挑料虫是把稻叶上的一种绿虫子捉下来,这虫子像蚕一样大,吃着稻叶又吐着丝在稻叶上结网作茧。来稻田的人都在莲菜里摘一片荷叶,卷成了斗状,捉下一只虫子了就放在荷叶斗里,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头,已经装满荷叶斗的虫子就倒在土坑里用石头砸烂,那砸成浆的虫子溅着绿汁,散发着一种刺鼻的呛味。
狗尿苔去摘荷叶时,牛铃在池里捞浮萍草,正伸手折一支莲蓬抠着莲子吃,听见池边有脚步声,噙了一个麦秆管,忙没进水里。狗尿苔就不做声,等着那个麦秆管慢慢移到池边,就轻轻捏住了麦秆管口,牛铃哗啦从水里钻出来,见是狗尿苔,骂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说:挑料虫你不去,倒来捞浮萍草还吃莲子,吃一个莲蓬坏一窝莲菜你知道不?牛铃说:你喊叫啥呀!又说: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现在没人管了,得称刚才就捞了一笼子回去了。狗尿苔说:没人管你就搞破坏呀?牛铃说:你也说破坏?这词是你们黑五类专用的。将手中的莲蓬扔给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莲蓬砸在牛铃头上,说:快上来,挑料虫去!牛铃却说:我去不了,今日有活动哩,榔头队要到下河湾呀。狗尿苔说:你就好好哄我!
牛铃没有哄狗尿苔,榔头队是准备着今日去下河湾的。自封了窑后,榔头队的办公室从霸槽家里搬到了窑神庙,而不断地有外地人到窑神庙里串联,活动,后来,霸槽就让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将小木屋作成了榔头队的联络点,凡是从公路上来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请人家都去古炉村榔头队的队部去。这样,榔头队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组织建立了广泛的联系,榔头队也就有了别的革命造反组织送来的十面红旗、十二顶军帽和一套锣鼓家伙。三天前,下河湾的造反派就派人来通知榔头队,说四天后,他们村召开批斗张德章大会,要求榔头队能去壮威,没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发表了新的指示,下河湾一早又派人来通知,他们为了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将庆祝大会和批斗张德章大会合并着一起开。
当榔头队打着红旗,敲着锣鼓,热热闹闹顺公路往下去了下河湾,狗尿苔有些遗憾,后悔起跟天布他们来挑料虫,也怨恨牛铃没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时不时扭头看着那支队伍,在他旁边挑料虫的天布一直弯着腰,说:挑料虫!狗尿苔头还扭着看。天布说: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头低下来看稻叶上的料虫,头又抬了起来。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脸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来用水浇眼。天布说: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里又有了水,还是睁不开。天布说:我们这里都是些落后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说:我才不去哩!
来稻田挑料虫的人越来越多,磨子一家人也来了,连支书在远处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着草帽来了。狗尿苔把一个荷叶斗给了支书,支书说:你没有去下河湾呀?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支书说:哦,我还以为你和水皮牛铃他俩一样。狗尿苔说:他俩是他俩,我是我!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叶上还粘着水珠,人一走过去,水珠哗地就打湿了衣裤,衣裤湿了怪凉快的,烦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叶子摩着皮肤,叶齿儿就像锯拉着生疼。挑到对面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虫倒在土坑里,狗尿苔乐意拿石头砸那些虫,面鱼儿直后悔没把鸡抱来,便要狗尿苔把料虫一包一包放在那里,收工时他带回去喂鸡。狗尿苔说:你咋恁有心计的!抡起石头一阵乱砸,砸过了还用脚去踩。面鱼儿说:你这碎髁,应该到榔头队去!狗尿苔说:榔头队的都是胆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丢魂哩。他控告面鱼儿的儿子开石,面鱼儿当然听得出来,说:狗尿苔,有句话想给你说的,不知说了好不好?狗尿苔说:你是说我身份不好么。面鱼儿说:那倒不是。狗尿苔说:那就是我个子不长么。面鱼儿说:那也不是。狗尿苔说:那你说啥呀?你说。面鱼儿说:你那腿肚子趴了个马虎①,已经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来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着马虎,一半的身子已经钻进了肉里,一股子鲜血顺腿流下来,忙用手拉,拉不动,叽吱哇呜连跳带叫。
水田里的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钻进肉里去吸血,蚊子吸血只吸那么丁点,却又疼又痒,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时人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狗尿苔拉不下马虎,面鱼儿还是四平八稳地说:不要拉,拉断了,钻进皮肤里的那截就不得出来,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马虎咕噜掉下去了。
对于狗尿苔拍马虎,没有人多关注,谁在水田里腿上不叫马虎趴呢,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吗?大家倒有趣地看着狗尿苔和面鱼儿拌嘴,戏谑起面鱼儿了。葫芦说:面鱼儿叔,你家开石呢,去下河湾了?面鱼儿说:他身体不好,可能没去。灶火说:他稀屎屁股还没好呀?麻子黑不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怕个毜呀!天布却说:我倒盼麻子黑回来哩。磨子说:你说啥?天布说:我是说如果麻子黑没投毒,他要还在古炉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个槽里呆不成两个驴头,那就有好戏看了。磨子说:一个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个麻子黑,古炉村多数人就甭想活了!
支书在一边不做声地干活,腰弯得实在疼得不行了,让狗尿苔过去给他捶腰,磨子说:支书,你说是不是?支书说:我不叫你队长,你也不要叫我支书。磨子说:我就叫啦,谁不爱听谁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书,你说是不是?支书说:或许古炉村人活不成了,或许石头和石头,硬碰硬,反倒没事了。磨子说:你是说,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个造反队?支书说:不说啦不说啦,我现在说话就是放屁。低了头又只管挑他的料虫。
磨子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后来就去了天布那儿,给天布叽叽咕咕说话。行运伸伸腰,想抽烟,喊狗尿苔来点火,火点上了,他说:哈,今日来挑料虫的都是咱姓朱的和杂姓的人么,咱这些人咋都这么落后的就知道着干活?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抬头瞅,果然没有一个姓夜的。天布就说:姓朱的都是正经人么,扳指头数数,榔头队的骨干分子都是些啥人?能踢能咬的,好吃懒做的,不会过日子的,使强用恨的,鸡骨头马胜,对啥都不满对啥都不服的,不是我说哩,都是些没成色的货!灶火说:文化大革命咋像土改一样,是让这些人闹事哩?!天布就瞪灶火,小声说:别提土改,你提土改支书急哩。但支书没急,已经挑料虫走到前边去了。天布又说:文化大革命是大家的文化大革命,兴别人革命就不兴咱也革命?咱是不会革命吗,解放到现在咱们谁不是革命成习惯了?!灶火行运还有铁拴就说:啊是呀是呀,咱咋一直醒不开这一层理呢?天布你是民兵连长哩,你咋不成立个什么队呢,他们有榔头哩,咱也是有镢头么!
地中间的人越说越热火了,还在地这边的面鱼儿就对狗尿苔说:天,再成立个什么队,这地里的料虫更没人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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