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霸槽永远不回来,也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那么,在古炉村人的眼里,霸槽就像守灯他姐一样,从此脱掉农民皮,过上好日子了。但是,霸槽回来了。
你霸槽不是能行吗,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吗,怎么就回来了?!好多人捂了嘴,拿屁眼笑他哩。霸槽还继续在公路边的小木屋里住,钉鞋补胎,但除了狗尿苔和牛铃,再没人肯去那里问候。而支书的心情却好呀,开了院门,等着霸槽来。他把墙上挂着的烟叶串取下来,拆开,一叶一叶铺在水桶旁的湿地上阴软,然后抽去烟筋,用剪刀铰成细丝,还喷上酒,滴了香油,窝在烟匣里。他在想:圈里的猪再往出跑,也不是山上的野猪么,霸槽会来给他汇报这几个月外出情况的,汇报完了肯定要作检讨,他该怎样来训斥呢,训斥得连珠炮式的语言压过去,他是懂得使用排比句的。支书的烟丝在烟匣里窝好了,他三天里都是端着铜水烟袋坐在椅上,霸槽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三天里,还有一件事让村人嚼了舌根,就是天布把他的自行车右把手锯了。天布的自行车一般是不借人的,可村里毕竟办事都得去洛镇,总会有人来借车子,这日麻子黑和秃子金就来借,天布不愿意,秃子金说话难听,天布就和秃子金吵起来,气得天布就拿小钢锯锯右把手。因为天布是左撇子,力气又大,他能用一个左手推车子,上车子,骑车子,下车子,而别的任何人没有双把手就骑不了,锯了右把手,就彻底把别人借车子的念断了。而马勺当日也在门前用席晒包谷,左邻右舍的鸡都来偷吃,他出来轰开,刚一进屋,鸡又跑过来,恼得他提了斧头掷打,又担心斧头砍死了鸡,就想出一个招来,将一颗包谷扎了眼儿系上一条线,线头上缠个小木棍儿,再把那颗包谷放在席前。果然有只母鸡就来吃那包谷,包谷吃进肚了,线也进了肚,最后小木棍就横着卡在嘴上,咽不下,吐不出,鸡疯了似的扇着翅膀走了。旁边的人就骂马勺你狗日的能想出这个损办法。正说着,霸槽从巷道里过来,马勺看见了没理会,旁边的人看见了也没理会。马勺继续说:要损天布才损哩。旁边人说:天布那是锯自家的车把手,你坑的是别人家的鸡。马勺说:明明见我晒包谷哩,为啥要放鸡过来?我这一招,就没人再故意放鸡了。霸槽从巷道里走过去了,刚走过去,马勺和旁边人再不说那整了的是谁家的鸡,又说起了霸槽。
他们看见的霸槽并不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他黑瘦是黑瘦了,戴着墨镜,而穿了件四个兜的中山装。中山装已经是洗过了几次的那种灰白,领口也磨出了毛边,肯定这不是新买的,而这样的衣服只有城里人穿,霸槽是去过了城里?假若霸槽是去过了城里,他认识的只有守灯他姐姐和他姐夫,是守灯他姐夫送的旧衣服吗?
对于村人议论霸槽的中山装,狗尿苔是坚决否认这衣服是守灯他姐夫送的,因为守灯就穿了他姐夫送的一件旧中山装,那是没有衬领的,而霸槽的中山装有衬领,和公社张书记的衬领一样,是洋布的,颜色又特别白。见狗尿苔这么说,水皮就把狗尿苔叫到他家院里问话,水皮妈正抱着一只母鸡,从嘴里往出拉线。狗尿苔知道原来是水皮家的鸡让马勺给整治了,他想笑,又没敢笑出来。水皮说:你和霸槽钻哩,他说没说出去都干啥啦?狗尿苔说:没。水皮又说:他说没说怎么又回来了?狗尿苔说:没。水皮妈刚把线拉出来,鸡飞到院墙上,又掉下来,再飞到院墙上,就骂:你还飞呀?你飞么,连院墙都飞不过去,你以为你是鹰呀,凤呀?!
但霸槽是在第四天的早晨上了中山。
狗尿苔和牛铃正在半山腰的路边槐树上摘槐花。村里所有的槐花都被人摘完了去拌些面粉做菜麦饭,只有中山半山腰的路边槐树上还有。这片槐树林子里老有土蜂,土蜂窝像泥葫芦一样,一般人都不敢去,连窑场上的人来回经过都要张望着碎步跑过。但牛铃眼馋着那里的槐花,鼓动着狗尿苔和他一块去,还拿了一撮子麻秆,说万一发现有蜂就拿火把燎。他们去槐树林子,毕竟没敢到林子里去,只爬到路边的树上去摘。霸槽过来了,狗尿苔说:霸槽哥,给你些槐花!霸槽说:我不吃麦饭。牛铃说:你不吃麦饭?是没面粉拌槐花吧?狗尿苔知道霸槽回来家里没了什么粮食,就发恨声,不让牛铃说话伤人。牛铃却还说:霸槽哥,你为啥不言不喘地就走了?霸槽说:我饿么我不走?牛铃说:那咋又回来了?霸槽说:不回来饿死呀?!恨得用脚踹槐树,树就摇起来,牛铃忙抓住树股,身上在空里荡了秋千。一群红嘴白尾巴鸟嘀溜嘀溜从山顶的白皮松上飞来,在他们头上转圈圈,然后又往白皮松上飞去。狗尿苔突然说:霸槽哥,你要到山上找善人吗?霸槽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很得意,还要说他为什么得意的原因,霸槽没有让他再得意下去,转身往山上去了。
霸槽并没有让狗尿苔跟他一块去,但霸槽没有斥责他,他就知道霸槽是需要他跟着的。狗尿苔便不顾了牛铃,也不要了槐花,像尾巴一样跟在了霸槽的后边。
善人正烧包谷糁糊汤,阳光从窗子进来,屋里一半白一半黑,他走动着,一会也是白人,一会又是黑人,站在白与黑的交界上,他一半白一半黑。锅里的糊汤泛泡儿,泛上个泡儿就破了,泛上个泡儿就破了,响声像一堆青蛙在叫。他知道有人来找他了,但他没有想到来找他的是霸槽。霸槽并没有叫喊善人,也没有跺脚和咳嗽,径直进了屋,只把那件中山装脱了挂在包谷秆扎成的门上,这就是说,他不允许任何人再进来,包括跟随的狗尿苔。狗尿苔知趣,站住在白皮松下。但狗尿苔发现脱了中山装的霸槽,里边的白色衬衣也只是个领子。原来一件衬衣只有个领子,这让狗尿苔有些失望。
善人还在灶膛前坐着,他没有起来,说霸槽你坐,蒲团上能坐,脱了鞋炕上也能坐,你是古炉村里的骐骥,你是州河岸上的鹰鹞,来找我有事吗?霸槽说他来请教的,他这是啥命么,在古炉村活得窝囊,赌着气跑出去了,出去见的世面越多,这心里却越是猫抓一样的乱。说他先去的县城,见了他的那些同学,同学现在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了,戴的手表,穿的皮鞋,骑着自行车上班哩,下了班小两口还到城河沿上散步哩。说他后来还去了省城,见到了守灯他姐和他姐夫,他们的日子更好呀,坐的是有弹簧的椅,读的是砖头厚的书,吃饭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这到底是咋回事么,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学习不比他们差,守灯他姐和他好过,他还嫌着她家成分高。善人笑着,没有声,善人无声的笑显得脸上皱纹纵横。霸槽说:你也在嘲笑我?我在外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旅馆,没有粮票下不了饭馆,就是靠着钉鞋,有什么吃什么,那儿黑了在那儿睡。我回来了,我只有找你,这些话我对谁也没说,只给你善人说,你也嘲笑我?善人仍在笑着,说:我没嘲笑你,你说,说到我这儿就烂到我肚里了。霸槽说:你说我是骐骥,我是鹰鹞,哪儿有平川让骐骥跑,哪儿有高空让鹰鹞飞?这是命吗,命里该当个农民就窝在古炉村,一辈子被人踩着踏着?你善人懂阴阳,懂得阴阳就会禳治,你给我禳治禳治,改变改变命运呀!善人说:我不会禳治,我只会说病,你是病着。
霸槽是真的病着了。他的额上有一片碎红疙瘩,他挤过这些红疙瘩,只说挤出那一点脓了红疙瘩就退了,红疙瘩没退,鼻子上也长出了个红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粪蛋儿,出气像喷水,嘴角烂了,牙也疼。
霸槽说:是病着,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烧着了。牙疼了好长日子了,一疼觉得满口都是牙,全是牙,牙又像马牙一样长!
善人说:不急,霸槽,你得先治你的病。这病得的深了,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好。你没吃饭吧,今日就在我这儿吃,多添一碗水的事么,你在我这儿吃。
善人站起来把霸槽拉到炕上坐,他在锅里真多添了一瓢水,再次坐到灶膛前烧火。他说,那我就给你说,霸槽,炕上有烟匣,你吃烟,你听我说。善人就说起来。善人说起他那一套话了完全不顾及霸槽了,只是眼睛盯着灶膛,灶膛里火嘭嘭嘭地响。
善人说,人落在苦海里,要是没有会游泳的去救,自己很难出来,因此我救人不仅救命还要救性。救人的命是一时的,还在因果里,救人的性是永远的,一救万古,永断循环。人性被救,如出苦海,如登彼岸,永不再坠落了。
善人说,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认假为真,那叫看不透,所以才说人不对,和人生气上火。其实是自己看不透,若能把世事看透,准会笑起来。我当初看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我就生气,气得长了十二年疮痨,几乎没把我气死,直到我后来学善书,学说病,才知道生气的不对,对天自责,我的疮痨一夜功夫就好了,立刻出了地狱。
善人说,逆来的是德,人须要认识。吃了亏不可说,必是欠他的。众人替你抱屈,你就长命。若是无故挨打受气,也是自己有罪,受过了算还债,还要感激他,若是没有他打骂,我的罪何时能了?就是小人也有好处,是挤对人好的,从反面帮助你的,像岳飞是秦桧助成的,关公是曹操助成的,怎能不感激他们呢?道是在逆境中成的,人是由好里头坏的。你看,肉有香味,坏了太臭,白菜不香,坏了也不臭。果实在青的时候不会坏,熟的时候,离坏就不远啦,人事也是如此。
善人说,炼透人性,就是学问。要在亲友中去炼,炼成了就不怕碰。像砖瓦似的,炼透了就坚固,炼不透的如同砖坯子,一见水就化啦!善人说,世人学道不成,病在好高恶下。哪知高处有险低处安然,就像掘井,不往高处去掘,越低才越有水。人做事也得这样,要在下边兜底补漏,别人不要的,你捡着,别人不做的,你去做,别人厌恶的,你别嫌,像水就下,把一切东西全都托起来。不求人知,不恃己长,不言己功,众人敬服你,那才是道。
善人说:人想明道,先悟自己的道,再悟家人的道,后悟众人的道,最后再考察万物的道。有不知道的便自问自答,慢慢地也能明白,这叫问天。我从寺里出来时便自问:人为什么做活?自答:为过日子。为什么过日子?为养活人。养活人为什么?为行道。我仔细一想,道全没行,人都当错了!我也才醒开了做男人的道,做女人的道,父子道,夫妇道,亲戚邻里道,社员道,社员和干部道,这就叫悟道。
善人闻到了饭香,把柴火灭了,站起来盛饭,却看见霸槽倒在炕上睡着了。而一只老鼠站在炕角的瓷罐上,尾巴长长地搭在罐沿上,一双眼睛亮得像点了漆。善人说:全当我是给老鼠说哩。摇了摇霸槽的脚,说:醒来,醒来,饭还是要给你吃的。
霸槽说:我没睡着,头沉得很,展一下身。
善人说:那你听着我说病了?
霸槽眼睛睁圆了,他眼一睁圆就露着一股凶气,说:说是你能说病,你就是这样说病呀?我这病是闲事,来让你禳治的,信着你,你尽说没盐没醋的话,唬弄我呀?!善人一时倒愣了,说:我没唬弄你。霸槽说:你嫌没给你钱吗,你以为我不给你钱吗?从兜里掏出五元钱,啪,拍在灶台上。善人叹气了,说:唉,世给佛烧香跪头只问佛要福要寿要财哩,谁又能晓得佛是啥呀!霸槽说:我要你给我禳治!善人说:这咋禳治?父母不孝,敬神无益,兄弟不悌,交友无益,存心不善,风水无益,元气不惜,医药无益,时运不济,妄求无益。霸槽说:我要你给我禳治!善人就笑了:啊你真是霸槽!就扳过霸槽的头,在耳边叽叽咕咕几句。霸槽说:这不就会禳治了?!善人把钱塞到霸槽兜里,霸槽说:这钱你得要,你收了我就不欠你的了!又把钱放在了灶台上,顺门出去。
善人站在门口,才知道门外还站着狗尿苔,他说:饭熟了不吃?狗尿苔你也不吃?狗尿苔说:吃哩。走进来揭了锅盖,锅是稀糊汤,用勺盛着喝了一口,烫得烧心,却低声说:你会禳治呀,你咋给他禳治的?善人说:看星他妈去世前老有病,人快不行了,八月初十前后别人还穿单的,她就穿上棉袄了。我给她说病也没说好,她让我禳治,我说那你就上山拜山神吧,她听了我的话,一年里头天天到山神庙来拜,结果身体好多了,又多活了三年。我为啥让她拜山神,她是提了心劲,一年里头天天上山,身体能不慢慢好吗?听明白了没?狗尿苔说:没明白。霸槽在门前白皮松下喊:狗尿苔你走不走?!狗尿苔说:走!饭烫得不能再吃,善人从案板上取了半个萝卜给他,他拿着出来。
两人回走到半山腰,守灯拉了一车坩土从坡道上过来。守灯看见霸槽身上的中山装,说:霸槽,你找我姐夫了?霸槽说:噢。守灯说:我姐夫没让给我带啥东西?霸槽说:没。守灯说:你以后别找我姐夫!霸槽说:你是你,你姐夫是你姐夫!等守灯拉车子走过,霸槽说:笑话,他管起我了?!让我尿一尿。
霸槽解开裤子尿起来,他尿得特别高,说:狗尿苔,你以后要听我话哩。
狗尿苔听说霸槽的那东西上长了个痣,但他没敢去看,说:听着呀。
霸槽说:听着就好,以后有你的好处。
狗尿苔说:你找了守灯他姐夫,这中山装是人家给的?
霸槽说: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天聋地哑!
狗尿苔不说了,但不说不行,又说:他给你衣服咋里边只给个领子?
霸槽说:你知道个屁,这叫假领!
狗尿苔学了新知识。
霸槽把那个东西用力地甩了一下,收回到了裤裆,说:腰里缠三匝,地上拖丈八,半空里寻着日老鸦!狗尿苔才要撇嘴,霸槽说:今日擦黑你到牛圈棚房那儿等我!说罢,刚致刚致大步走去,狗尿苔再没有撵上。
狗尿苔并不晓得霸槽去牛圈棚干什么,天擦黑,谁家的孩子又屙下屎了,哟哟哟,唤狗的声音一起,所有的狗又都欢呼着在巷道里跑。老顺家的狗就出现了,还要呐喊,撞着狗尿苔过来,只老顺家的狗被剪了毛,虽然毛已经长了上来,但仍喜欢给狗尿苔骚情,它扑上来使劲摇尾巴,狗尿苔说:我没空!径直往牛圈棚去。
牛圈棚里没人,他说:欢喜爷!欢喜爷!北边牛槽背后一个粗声说:闭嘴!是霸槽正弯腰推牛槽,把牛槽推开了,拿镢头挖下边的土。狗尿苔说:欢喜爷回家吃饭去了?挖这干啥?霸槽说:少说话,把挖出的土往旁边铲。
牛槽下的土软是软,挖着挖着却有了盆子大的石头,掏出了石头再往下挖,已经挖出三尺多深的一个大坑了,月亮爬出山,又坐到了隔壁的霸槽家的老宅屋脊上。一直在骚动不安的牛就往坑边来,用蹄子踢土,虽然都有鼻圈绳把它们拴在柱子上,仍企图用头来抵,狗尿苔几次要铲土,躲着身子不敢到跟前去。霸槽说:打么,用棍打么!一镢头就抡过去打在一头牛的胯上。狗尿苔认得那是生有牛黄的花点子牛,花点子牛大声叫唤,后来就卧下来,卧在了坑沿上。霸槽还要打,它就是不起来,把鼻圈绳解下来,一头扔过横梁上了再使劲拉,牛脖子被拉直了,身子才站起来,汗水就滚豆子一样从牛背上往下掉。狗尿苔说:不敢拉了,它有牛黄,要拉死呀!霸槽说:死了有牛肉吃!又挖下了一尺,霸槽说:屁善人,他哄我哩!狗尿苔这才醒悟霸槽在这里挖土是善人禳治出的主意。他说:善人让你挖的?霸槽说:他说牛槽下边有个石碑子,把石碑子让我栽到山门前,这哪儿有石碑子?!狗尿苔说:他没说是啥石碑子?霸槽又是一镢头挖下去,挖出来一个盆子大一块软乎乎的东西,说:肉?!狗尿苔说:地里能挖出肉?霸槽把那东西扔出坑了,果然是一块肉。可地里怎么会有肉呢?狗尿苔说:我是不是做梦哩?霸槽说:你能做出这梦?!狗尿苔用力戳戳那肉,肉还能动,说:活的,啥个动物?霸槽低头看了,是活的,是个动物,可动物都有鼻子眼睛嘴的,这动物没鼻子眼睛嘴,囫囵囵一个软肉疙瘩。正奇怪着,欢喜来了。
欢喜在家吃饭,吃着吃着心里一阵慌,他想是不是从牛圈棚临走时烧热水的灶火全弄灭了?又怀疑是不是每头牛都系好了牛鼻圈绳?放下碗又返回来。
山门下有了响动,狗尿苔就听到了,侧头又听了一下,是欢喜的脚步声,而且是朝牛圈棚来的,说:我尿一下。闪到了牛圈棚山墙的黑影处,待欢喜和霸槽吵嚷起来,便蹑手蹑脚跑了。
欢喜是把牛鼻圈绳从横梁上解下来,大声喝问为什么在牛槽下挖这么大的坑,是支书让挖的还是队长让挖的,你把牛圈棚挖塌了,让牛住到你家去?霸槽先是并没有恶声败气,让欢喜不要声高,说他在挖一个石碑子,挖出石碑子了就把坑填好,会把牛槽恢复原位的。欢喜说:牛槽底下哪有石碑子?霸槽悄声说会有石碑子的,善人他不敢唬弄我。欢喜说:善人是支书呀,他说话能顶话?霸槽说:这事对我很重要,你不要喊。欢喜说:对你好,对生产队不好,这是生产队的牛圈棚,谁来要挖就挖啦,想牵牛就把牛牵回家啦?霸槽说:你咋这难说话的,不给你说了,闪开,别让我燥气。欢喜说:你燥气,我早屁股眼里都是气了!你挖不成!欢喜跳进坑里一扑沓坐下来。霸槽拉他,他还不起,霸槽真就燥气了,一下子把欢喜抱紧,欢喜的胳膊腿成了一疙瘩动弹不了。欢喜说:你打我?霸槽说:我不打你。哼的一声,把欢喜像一筐土一样蹾在坑外。欢喜在坑外瓷住了半天,突然跑开了,说要去找支书,满巷道里就起了喊叫:霸槽破坏牛圈棚了!霸槽破坏牛圈棚了!
霸槽又挖了几下,还是没挖到石碑,村里的狗咬成一片。他拾起镢头,叫了几声:狗尿苔,狗尿苔!没有回应,骂了句妈的×,脚下绊了一下。绊脚的是挖出来的那个肉疙瘩,他在牛圈棚寻了个粪笼,装进去,提走了。
欢喜跑到支书家告状,支书并没有在家,到公社开会去了。但欢喜杀人般的吼叫,惹得好多人向牛圈棚跑来,他们看到牛圈棚里被挖开了一个大坑都吃一惊。有人说牛圈棚是集体财产,谁想挖就挖呀,他霸槽再对支书有意见,不能拿集体财产出气的,今日挖个坑,明日是不是溜了牛圈棚的瓦?当然也有人替霸槽开脱,说他要破坏,咋不拿刀来杀了牛,即便不杀牛也该砍牛圈棚的柱子呀?!话头从挖碑子又转到了善人,善人说牛槽底下有石碑子,牛槽底下真的有石碑子?有的说善人是异人,说话神着的,有的说他是不是不满搬出窑神庙而借霸槽来报复哩。因为支书没在村里,满盆又病重不出门,大家七嘴八舌各说各的,说着说着也没劲了,就一块动手把坑填了,挪好了牛槽,拍打着手要散呀,来回却说了一句:这公房好哩,不知定下来是多少钱?来回这话一说,众人倒安静了。月光下,公房的山墙头把两道黑影拖得很长,院子里分成了三块白。灶火说:你想买呀?来回说:你老顺哥那穷光蛋,卖了他的骨殖也买不起这房哟。土根突然说:咦,霸槽敢到牛圈棚来挖坑,是不是他想买这公房,还想着连牛圈棚也一块买呀?长宽说:他是该买的,可他能买起?!来回说:我看了,古炉村没人能买得起,房不住就烂得快,说不定将来住牛呀,那这一院子就全是牛圈棚了。灶火却冒了一句:有人能买起。老顺说:谁?灶火说:支书么。支书要买公房?众人想了想,这倒是可能,支书家虽然有一院子,上房住老两口,东厦屋是厨房,西厦屋是给在洛镇农机站的儿子回来住的,但东西厦子屋入深浅,进门盘个炕就没了转身的地方了。去年那儿子订了婚,如果结婚,东西厦屋能做新洞房吗?老诚嘴张得老大,说:噢。土根,秃子金,护院,铁栓,还有冯有粮都嘴张大了,说:噢,噢,噢。灶火说:这话我不愿意说,看你们老操这份闲心,我才说的。支书的眼光远哩,恐怕是在给儿子订婚时就有了把公房搬到窑神庙的心事了,公社张书记来说善人住得太宽展,有这个由头,趁机把公房搬到窑神庙去的。秃子金说:那这不就是阴谋了?!水皮说:都是瞎猜哩,不要说了!灶火说:为啥不要说,这是明摆的事么!水皮说:支书住房也困难呀。灶火说:霸槽没有他家困难?老宅屋快要塌了!水皮说:这是卖房哩,又不是送房的。灶火说:我说的话在肠子里转不了曲曲。水皮说:这哈意思,谁是曲曲肠子啦?灶火说:谁曲曲肠子谁知道!两人话说得不好听了,大家就劝开来:不说了,不说了,这房是公房,谁买都行,买多买少都行,反正卖了钱不按家按户分。回睡吧,回睡!长宽拍拍屁股走了,冯有粮,土根,老顺起身走了,接着大伙都起身一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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