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鼎臣回到山西盐道衙门,端坐桌前奋笔写着奏折。写完之后,他将奏折揣在怀里,搬过一个绣墩,踩在上面,神色平静地取出一条白绫,搭在房梁上,然后套住脖子。他一脚踢翻了绣墩。
山西盐道衙门内宅里,临时搭建起了一个简朴的灵堂。祁子俊和杨松林都站在吊唁的人群里。
杨松林抚着棺材,轻轻嘟囔着:“老弟,跟我斗,你还嫌嫩了点。告诉你吧,世上没有公道,只有权势。”他抬起头,看见祁子俊正在注视着他,不禁有些尴尬。
大恒盛钱庄里,世祯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站在柜台前,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一位顾客数钱。霍运昌在旁边观看着。
世祯顺利地通过了柜考,规规矩矩地站在关近儒面前,和别的伙计在东家面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关近儒笑着说:“今天过了柜考,你就算出徒了。在钱庄里呆了好几年了,我也想考考你。你说说看,怎样才算一个真正的商人?”
世祯认认真真回答:“靠自己的本事挣钱,生财有道,富甲天下。”
关近儒坚决地摇摇头。
世祯想了想又答:“义利并重,仗义疏财,济弱扶危,让天下人受益。”
关近儒还是摇摇头。世祯仔细再想了一下说:“我说不上来了。”
关近儒语重心长地说:“做一个真正的商人,最要紧的是四个字———深藏若虚。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四个字,记一辈子。”
世祯似懂非懂地轻声念着:“深藏若虚。”
世祯终于回到离开了几年的祁家大院。他来到关素梅卧室。屋外的老树枝繁叶茂,蝉声此起彼伏。世祯背着行李卷,掀开门帘,走进屋里,在门口放下行李,轻声喊道:“娘,我出徒了!”
祁家家祠再祁次布置成了灵堂。白色的帐帷从墙上一直垂下来,一班僧众正在做法事,但传到祁子俊耳朵里的,只是一片奇怪而毫无意义的嘈杂声。祁子俊大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停在灵柩中的关素梅。
躺在炕上怔怔出神的关素梅闻声一跃而起,一把将世祯搂在怀里。
第二天清早,骡车慢悠悠地行驶在祁县的青石板道路上。玉麟格格哈欠连天地坐在祁子俊身边,骡车来到祁家大院门前。
祁家大院里早已做好了准备。桌上已摆着丰盛的饭菜,虽然不是炮龙烹风,却也是八珍具备,五味俱全。祁子俊和玉麟格格的说笑声一直传到屋外。
关素梅大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关素梅若有所思,恍恍惚惚地走开了。
祁子俊陪着玉麟格格在院子里四处观看,两人有说有笑。格格举止轻灵,已经明显带有几分酒意了。世祯趴在自己屋里的窗户上,注视着他们。
玉麟格格沉思着说:“平日里怪闷得慌的,有时候在宫里,我也给懿贵妃讲笑话听。唉,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事情,只有你们男人才能去做。”
祁子俊道:“女人里边也有干大事的,像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
玉麟格格打断他说:“我说的,是掌管天下大事。”
祁子俊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当武则天啊。”
玉麟格格沉吟片刻,忽然变得十分温柔,说话声音也低了许多。她细声细气地说:“我才不想当武则天呢,我想当卓文君。我讨厌这种成天裹着黄缎子的日子。
我希望能干出点儿不同寻常的事。也许哪一天,会有个人把我带走,把我抢走都行,走得远远的,让皇上、六哥,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我。“
祁子俊和玉麟格格离开戏台,穿过一个小院,走向家祠所在的院子,经过一个通道时,突然,迎面泼来一盆脏水。玉麟格格躲闪不及,浑身被浇了个透湿,样子十分狼狈。玉麟格格叫道:“是谁……”
祁子俊看见,世祯拔腿正要往屋里跑。祁子俊喝道:“站住!”
下午,祁家家祠门前,世祯冷冷地面对着祁子俊,太阳照出两个人的影子。几个仆人垂手站在旁边。祁子俊骂道:“简直是无法无天。再不好好教训你,明天就得弑君弑父。”
关素梅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孩子好不容易回家来,有什么错,就原谅他一回吧。”
祁子俊迁怒于关素梅:“都是你惯的!”他又对世祯吼道:“你跪不跪?”
世祯不理他,径自走到关素梅身边:“娘,我回姥爷家。”
祁子俊吼道:“今天你要是敢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
世祯离开祁家大院,久久地跪在父亲祁子彦坟前。世祯一字一句地说:“爹,你在天有灵,就保佑着我闯天下。今生今世,我就是冻死、饿死,也不花祁子俊一分钱,不在祁子俊家门前讨一口饭!”
夕阳西下。一朵云彩奇怪地在天空飘荡着。祁家院子后面的池塘中,一片荷花静静地绽放着,周围没有人,没有一点声息,水面上微微泛着涟漪。
关素梅毫无留恋地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慢慢地沉到水中。
祁家家祠里,祁子俊从桌案上取下装着龙票的盒子,交还给了玉麟格格。
世祺突然神情骇然地闯进屋子。祁子俊和玉麟格格都吓了一跳。
世祺哭道:“爹,我娘……”
祁子俊着急地问:“你娘怎么了?”世祺说不出话,哇哇大哭起来。
祁子俊“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已经到了晚上。祁家大院门口,宝珠扶着玉麟格格坐上骡车,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宝珠关切地说:“格格,天黑了,路上当心着点儿。”
玉麟格格小声嘟囔着:“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祁家家祠再祁次布置成了灵堂。白色的帐帷从墙上一直垂下来,一班僧众正在做法事,但传到祁子俊耳朵里的,只是一片奇怪而毫无意义的嘈杂声。祁子俊大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停在灵柩中的关素梅。她的神色显得十分平静、安详。在死去的妻子面前,他由于一种沉重的内疚,而变得迷离恍惚起来。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屋檐上。祁子俊的骡车停在院子里,骡子安静地吃着草料。
世祯和世祺并排跪在关素梅灵前,两人离得很近。世祺不时抬头看一眼世祯,世祯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世祺迟疑着,许久,终于开了口。他低声喊道:“哥。”
世祯像没有听见一样。
世祺声音更低地喊:“哥。”世祯仍然像没有听见一样。
世祺又喊:“哥。”世祯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世祺,他从世祺的眼睛里看到了悔恨、自责和期盼。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动情地喊道:“弟弟!”
兄弟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祁家祖坟里多了一座新坟,位置紧挨着祁伯群夫妇合葬的坟墓,旁边空着留给祁子俊的墓穴。坟茔的墓碑上写着:祁门关氏夫人之墓。
关近儒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悲伤,把供品一样一样地摆放在坟前。关近儒说:“素梅啊,你安心上路吧。爹知道你心里的冤屈,可是,你别怪子俊,要怪,你就怪我们老一辈吧……”说到这里,关近儒已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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