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学鸿儒考试,直接授他六品中书,但君臣之礼必须讲究!”
陈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内廷这么多年,才不过六品中书,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是有话说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读书人必能与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点点头,下了道谕示:“你们从应试博学鸿儒的读书人中,挑选几十个确有真才实学的名士,朕一并面见。这是件大喜事,诸王、贝勒、贝子并文武百官都要参与朝贺!”
明珠等领旨谢恩,皇上起驾还宫。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庆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阳春三月,皇上才召见了应试博学鸿儒。那日天气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应召的博学鸿儒们数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门外,鸦雀无声。忽听礼乐声起,鸣赞官高声唱道:“宣傅山觐见!”
可是等了半日,不见傅山人影。皇上殿前是百官站成的两队班列,中间露出通道,正对着殿门。从殿门望去,空旷辽远,直达太和门上方的天空。皇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和殿到太和门之间如此遥远。熬过长长的寂寞,终于看见傅山的脑袋从殿外的石阶上缓缓露出。皇上仿佛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微笑。
傅山慢慢进了门,从容地走到皇上前面。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道:“贫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请皇上恕罪!”
皇上笑道:“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
公公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
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著,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
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
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儒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状元,都得供奉翰林院几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
皇上大怒道:“萨穆哈休得胡说!陈廷敬忠贞谋国,惟才是举,其心可嘉。傅山先生为学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颇为敬重。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抛开君臣之礼,他还是我的长辈。朕今日当着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你们不准说傅山先生半个不字!宣其他名士觐见吧!”
没多时,名士们鱼贯而入。他们见百官站班,而傅山独自坐着,颇为惊诧。名士们下跪行礼:“臣叩见皇上,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礼数礼部官员事先都细细教过了。皇上叫大家免礼请起,道:“你们还没有经过考试,朕就想先见见你们。朕思贤若渴,望你们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办事!傅山年岁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试,已授他六品中书。你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朕等着读你们的锦绣文章!”
朝见完毕,皇上乘着肩舆,出了太和殿。王公臣工、文武百官并众名士恭送圣驾。等到圣驾远去,众人才依次出殿。一名士攀上傅山说话:“傅山先生,晚生倾慕先生半辈子,今日一睹仙颜,死而无憾!”
傅山却冷冷道:“仙颜不如龙颜!”他抛下这句话,谁也不理,扬长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说皇上爱才之心,古今无双。傅山那么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宽待。只有陈廷敬心里忐忑,他看出皇上原是强压住心头火气。皇上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傅山听的,那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宫,雷霆大怒:“朕要杀了陈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干吗还要保举?真是丢人现眼!一个穷道士,一个酸书生,摆架子摆到朕的金銮殿上来了!”
侍卫跟公公们都吓得缩了头,眼睛只望着地上。张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儿摇头。他俩心里都明白,皇上发脾气了,奴才们只作没听见,保管万事没有。
37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青主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非常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的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上翰林院办事,随便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便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晦,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
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有不妥之处,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
张鹏翮哪里肯听,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
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学鸿儒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亦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是称他陈大人,如今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春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
皇上望着满园春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
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
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看出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却故意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了说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
陈廷敬只好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
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
皇上又望望陈廷敬,见他面色忧郁,便道:“廷敬,朕不是听不进谏言的昏君。朕为这事发过火,可也没有把你怎么样。朕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话想说,今日就不说了。你看这繁花似锦,咱们只好好游园,有话明日乾清门再说。”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见皇上这般言笑,陈廷敬更是忐忑了。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捉摸透,并不用明说出来。这时,一只梅花鹿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傻子忙递上御用弓箭,皇上满弓射去,鹿应声而倒。臣工们连忙恭喜皇上,明珠却把皇上历年猎获野物铭记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来无双。臣都记着,到今日止,皇上共猎虎九十三头、熊九头、豹七头、麋鹿八头、狼五十六头、野猪八十五头、兔无数!”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难得你这么细心!”
当日,皇上还宫。夜里,张英应召入了乾清宫。皇上说:“张英,国朝入关以来,以前明为殷鉴,力戒朋党之祸。可是最近,朕察觉有臣工私下蝇营狗苟,煽风点火,诽谤朝政,动摇人心。”
张英不明白皇上说的是哪桩事,只含糊道:“臣只呆在南书房,同外面没有往来,未曾听闻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说:“朕知道你同陈廷敬很合得来。”
张英听出些意思来,暗自吃惊,道:“臣跟陈廷敬同心同德,只为效忠皇上!”
皇上说:“你的忠心朕知道,陈廷敬的忠心朕有些看不准了。”
张英早就看出,为着大户统筹的事,皇上一直恼怒陈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说过的,陈廷敬可谓忠贞谋国啊!”
皇上默然不语,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对着张英站定,冷冷地说:“明日朕乾清门听政,你来参陈廷敬!”
张英闻言大惊,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过头来,逼视着张英,说:“你想抗旨?”
张英道:“皇上,陈廷敬实在无罪可参呀!”
皇上闭上眼睛,说:“陈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凑几条吧!”
张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实知道陈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说!朕这回只是要你参他!你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参掉陈廷敬,听凭他蛊惑下去,要么就是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让军饷无可着落,叫吴贼继续作恶!要么就是朕背上不听忠言的骂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门龙椅上坐下,大殿里便弥漫着某种莫名的气氛。风微微吹进来,铜鼎炉里的香烟翻卷龙蛇。臣工们尚未奏事,皇上先说话了:“前方将士正奋勇杀敌,督抚州县都克尽职守,但有些京官在干什么呢?眼巴巴的盯着朕,只看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
皇上略作停顿,扫视着群臣,再说道:“朕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听得进去。朕也绝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但朕自会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云南,凡是妨害这个大局的,就是大错,就是大罪!”
皇上嗓门提得很高,回声震得殿宇间嗡嗡作响。臣工们都低着头,猜想皇上这话到底说的哪件事哪个人。陈廷敬早听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畅春园,说到大户统筹,皇上分明猜透陈廷敬仍有话说,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抚慰。他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气。
皇上拿起龙案上的折子,说:“朕手里有个折子,御史张鹏翮上奏的。他说什么平定云南,关乎社稷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但因平定云南而损天下百姓,也会危及社稷!因此奏请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另图良策!书生之论,迂腐至极!没有钱粮,凭什么去打吴三桂?吴三桂不除,哪来的社稷平安?哪来的百姓福祉?”
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料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色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许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
张鹏翮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
张沠也上前跪奏:“臣张沠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替陈廷敬说话,皇上更加恼怒,道:“够了!张鹏翮不顾朝廷大局,矫忠卖直,自命诤臣,实则奸贼!偏执狭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极!”
陈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自己忙跪下奏道:“臣愿领罪!只请宽贷张鹏翮!张鹏翮原先并不知道大户统筹为何物,听臣说起他才要上折子的。”
皇上瞟了眼陈廷敬,道:“陈廷敬暗中结交御史,诽谤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张鹏翮同陈廷敬朋比为奸,可恶可恨!朕着明珠会同九卿议处,务必严惩!”
明珠低头领旨,面无表情。臣工们哑然失语,不再有人敢吭声。
皇上又道:“朕向来以宽治天下,对臣工从不吹毛求疵。但朋党之弊,危害至深,朕绝不能容!列位臣工都要以陈廷敬为戒,为人坦荡,居官清明,不可私下里邀三喝四,诽谤朝廷!”
皇上谕示完毕,授张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兼礼部右侍郎。张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谢恩。他觉得自己这些官职来得不光彩,脸上像爬满了苍蝇,十分难受。
陈廷敬回到家里,关进书房里,拂琴不止。月媛同珍儿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书房守着陈廷敬。珍儿很生气,说:“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皇上?我说老爷,您这京官干脆别做了!”
陈廷敬仍是拂琴,苦笑着摇摇头。月媛说:“我这会儿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
陈廷敬叹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说:“我知道先生不是傅山,就只好委曲求全!”
陈廷敬闭目不语,琴声悲忿。珍儿说:“珍儿常听老爷说起什么张英大人,说他人品好,文才好,怎么也是个混蛋?都是先生太相信人了。”
陈廷敬烦躁起来,罢琴道:“怎么回事!我每到难处,谁都来数落我!”
月媛忙劝慰道:“老爷,我跟珍儿哪是数落您呀,都是替您着急。您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翠屏,快沏壶好茶,我们陪老爷喝茶清谈。”
陈廷敬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不怪你们。我这会儿想独自静静,你们都去歇着吧。”
月媛、珍儿出去了,陈廷敬独坐良久,去了书案前抄经。他正为母亲抄录《金刚磐罗波若蜜经》。前几日奉接家书,知道母亲身子不太好,陈廷敬便发下誓愿,替母亲抄几部经,保佑老人家福寿永年。
三更时分,月媛同珍儿都还没有睡下。猛然听得琴声,月媛叹了声,起身往书房去。珍儿也小心随在后面。月媛推开书房门,道:“老爷,您歇着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陈廷敬嘎然罢琴,说:“不要担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儿听了唬得面面相觑,她们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了,却不敢细问。
天快亮时,陈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还未醒来,却被月媛叫起来了。原来山西老家送了信来。陈廷敬听说家里有信,心里早打鼓了。他最近就怕接到家书。拆开信来,陈廷敬立马滚下床来,跪在地上痛哭:“娘呀,儿子不孝呀,我回山西应该去看您一眼哪!”
原来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儿也都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头,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阖府上下哭作一团。一家人哭了许久,谁都没了主张。陈廷敬恍惚片刻,反而清醒起来。他揩干眼泪,一边给皇上写折子告假守制,一边着人去廷统家里报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并不是想重治陈廷敬,而是想让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对大户统筹。可皇上话讲得很严厉,他就不好怎么给陈廷敬定罪。罪定轻了,看上去有违圣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显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决意重中偏轻,给皇上表示仁德留有余地。明珠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三公九卿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议定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明珠议完陈廷敬、张鹏翮案,依旧去了南书房。张英刚好接到陈廷敬的折子,知道陈老太太仙逝了。他这几日心里非常愧疚,却没法向陈廷敬说清原委。如今见陈廷敬家里正当大事,他心里倒有了主意。张英见明珠来了,正要同他说起陈廷敬家里的事,忽见张善德进来了,正朝他们努嘴做脸。明珠等立马要出门回避,张善德却说皇上让大伙儿都在里头呆着。
没多时,皇上背着手进来了,劈头就问:“议好了吗?”
明珠知道皇上问的是什么事,便道:“九卿会议商议,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陈廷敬多年进讲有功,况且他父母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边了,改罢斥回家,永不叙用!御史张鹏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张英一听,心里略略放下些。陈廷敬不用去奉天,自会少吃些苦头。虽说永不叙用,但时过境迁仍有起复的日子。只是张鹏翮实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说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头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宽宏之德,自当以陈廷敬为戒,小心当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误国、言官乱政之事。国朝最初把御史定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为七品。朕未亲政之时,辅政臣工们又把御史升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为七品,永为定制!”
张英待皇上说完,忙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惊失色,忙问这是多久的事了。张英奏道:“陈廷敬折子上说,他这次回山西,因差事紧急,没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现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床,怕廷敬、廷统兄弟分心,不让告知!陈廷敬以不孝自责,后悔莫及,奏请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摇头悲叹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孝字当先。准陈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
张英又叩头奏道:“臣奏请皇上宽恕陈廷敬诸罪,这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是个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张英,半字不吐,起身还宫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门说:“虽说功不能抵过,但陈廷敬多年进讲,于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怜惜,不忍即刻问罪。朕准陈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诸罪,往后再说!”
陈廷敬自己并不在场,皇上下了谕示,殿内只是安静着。张英这才明白,昨天他替陈廷敬求情,皇上并不是不应允,而是不愿意说出来。皇上本是仁德宽厚的,不想把这个人情做给别人。果然皇上又说道:“不久前陈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顾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卧病在床,却怕儿子分心,不准告知。一念之间,阴阳永隔!每想到这里,朕就寝食难安!朕命张英、高士奇去陈廷敬家里,代为慰问!”
皇上说罢,举殿大惊。张英忙谢恩领旨,高士奇却道:“启奏皇上,皇差吊唁臣工父母,没有先例呀!况且陈廷敬还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说:“没有先例,那就从陈廷敬开始,永为定例吧!”
下了朝,张英同高士奇商量着往陈家祭母。高士奇说:“张大人,士奇真是弄糊涂了。您同陈廷敬私交甚笃,却上折子参了他;您既然参了他,过后干吗又要保他?皇上说要严办陈廷敬,却终究舍不得把他贬到奉天去,只让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却开了先例派臣工去祭祀!”
张英道:“感谢皇上恩典吧。正因没有先例,我俩就得好好商量着办。”
见张英这般口气,高士奇自觉没趣,不再多嘴。
38陈廷统领着妻小赶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结伴上路。张沠专门过来送行,道:“亲家,我动不了身,已修书回去,让犬子光祖同家瑶代我在老夫人灵前烧炷香!”
陈廷敬满脸戚容,拱手谢了。张沠又说:“您的委曲,我们都知道。过些日子,自会云开雾散的。”
陈廷敬不说话,只是摇头。一家人才要出门,大顺说外头来了两顶官轿,后头还随着三辆马车。陈廷敬出耳门打望,轿子已渐渐近了,只见张英撩起轿帘,神情肃穆。陈廷敬忙低头恭迎,又吩咐大顺打开大门。张英同高士奇在门前下轿,朝陈廷敬无语拱手。
待进了门,张英道:“陈廷敬听旨!”
陈廷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举家老小也都跪下了。
张英道:“皇上口谕,陈廷敬母李氏,温肃端仁,恺恻慈祥,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仙逝,朕甚为轸惜。赐茶二十盒、酒五十坛,以示慰问。钦此!”
陈廷敬叩首道:“皇上为不孝罪臣开万古先例,臣惶恐至极!”
礼毕,陈廷敬送别张英、高士奇,举家上路。陈廷敬、月媛同车,珍儿、翠屏同车,豫朋、壮履兄弟同车,廷统一家乘坐两辆马车。刘景、马明、大顺同几个家丁骑马护卫。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见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车落马。家中早已是灵幡猎猎,法乐声声。进了院门,家人忙递过孝服换上。却见夫人淑贤同儿子谦吉搀着老太爷出来了,廷敬、廷统慌忙跑过去,跪了下来。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哑着嗓门说:“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吧。”
守灵七日,陈老太太出殡,安葬在村北静坪山之紫云阡。早已赶修了墓庐,陈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只终日读书抄经,仿佛把功名忘了个干净。
一日,家瑶同女婿光祖到来墓庐,家瑶说:“奶奶病的时候,我同光祖回来过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说写信让您回来,奶奶总是不让。奶奶说,你爹是朝廷栋梁,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让他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差事!”
听了这番话,陈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光祖说:“奶奶指望孩儿有个功名,可是孩儿不肖,屡次落榜!孩儿愧对奶奶教诲呀!”
陈廷敬道:“光祖,官不做也罢,你同家瑶好好持家课子,从容度日吧。”
陈廷统也住在墓庐,他没事就找哥哥闲聊,却总说些烦人的事:“我知道您心里事儿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这些人把持着,您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廷统,我现在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着娘。”
陈廷统说:“我知道您不想说这些事,可它偏让您心灰意冷,您其实天天都为这些事痛苦。明珠他们还干过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记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泽深吗?他被弄到无锡做知县去了。”
陈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泽深凭什么做知县?他没有功名!”
陈廷统说:“祖泽深原本没有兴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场大火烧了,只好另寻活路。”
陈廷敬苦笑道:“祖泽深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就没有算准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戏!”
陈廷统说:“反正朝廷内外,做官的都围着明珠、高士奇这些人转。只说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里送银子,有事相求要送,没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钱。”
陈廷敬摇头不语,心想这高士奇,皇上给他赐了“平安”二字,他便把自己的宅子叫做“平安第”,如今收银子又叫收“平安钱”。
陈廷统又道:“张沠原来都在您后头的,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头了。”
陈廷敬怪弟弟说得不是,道:“张沠是自己亲戚,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你这话要是光祖听了,人家怎么看你!”
眼看着三年丧期到限,陈廷敬便下山陪伴父亲。正是春日,陈廷敬同廷统陪着父亲,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闲聊。陈廷敬问起家里的生意,陈老太爷说:“生意现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么管了。生意还过得去。”
陈三金正好在旁边,便道:“老太爷,太原那边来信,这回我们卖给他们的犁铧、铁锅,又没有现钱付。他们想用玉米、麦子抵铜钱,问我们答不答应。”
陈老太爷问:“怎么老没有钱付呢?仓库里的粮食都装满了。”
陈廷统不明其中道理,说:“粮食还怕多?”
陈老太爷摇头道:“虽说粮多不愁,可我们家存太多的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呀!”
陈廷敬听着蹊跷,问:“三金,怎么都付不出现钱呢?”
陈三金说:“时下铜价贵,钱价不敌铜价,有生意人就把制钱都收了去,熔成铜,又卖给宝泉局,从中赚差价!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就越来越少了!”
陈廷敬道:“竟有这种事?毁钱鬻铜,这可是大罪呀!”
陈三金说:“有利可图,那些奸商就不顾那么多了!朝廷再不管,老百姓就没钱花了,都得以货易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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