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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索额图这么听着就明白了,可又想自己父子似乎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气愤道:“阿玛,我们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仍是笑着,道:“被皇上耍了,就没有办法了。不必再说,我们进宫去吧。”

  索额图骑马随在阿玛轿子后边,心想老听外头人说他阿玛最会和稀泥,该忍的时候屎打在鼻梁上都不会去擦擦。他心里真是憋屈,不知道该不该跟老爷子学着点儿。

  父子俩去了乾清门候朝,早见王公臣工们站在那里了。卫向书也早到了,索尼过去拱手问候。索额图见着更是别扭,心想阿玛等会儿就要参人家,还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亲热。再看时,却见他阿玛同鳌拜、卫向书三人凑作一堆叙话,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时候到了,臣工们站好班,鱼贯而入,进了乾清门内。内监早已摆好龙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随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时,皇上驾临了,臣工们齐声高赞万岁。

  皇上说近日收到折子颇多,吩咐臣工们挨件儿奏来。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鳌拜抢先独自上前跪了下来。臣工们正觉惊讶,只听鳌拜奏道:“臣鳌拜会同索尼参左都御史卫向书四宗罪,一、假称道学,实为小人;二、呼朋引类,党同伐异;三、清廉自诩,暗收贿赂;四、结交外官,居心叵测。有本在此,恭请御览!”

  群臣大惊,却是鸦雀无声。太监接过折子,进呈皇上。皇上早就看过折子的,只是瞟了几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卫向书清明刚正,忠诚皇上,有口皆碑!鳌拜同索尼深文周纳,构陷良臣,请皇上明鉴!”

  皇上闭口不言,面色阴沉。索尼稍作犹豫,跪上前去,道:“这次臣同鳌拜、卫向书奉旨查办科场案,卫向书多次找到老臣,妄图借题发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将构成冤狱!”

  庄亲王上前跪奏:“卫向书貌似厚道老成,实则诡计多端。今年会试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读书人义愤难填!他同新科进士陈廷敬属山西同乡,两家早有交往,却装作素不相识。他出任会试总裁,处处暗助陈廷敬。陈廷敬乡试点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都是卫向书从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庄亲王,道:“如此说来,朕就是个文章不分好坏的瞎子罗!”

  庄亲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臣以为陈廷敬毕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经济自是不错,但是否当得起第一,只有卫向书心里明白!殿试之后,皇上没有点他状元,实在是圣明!”

  鳌拜跟索尼这番话都是场面上的文章,早合计好了的。庄亲王以为有人替他帮腔,又道:“老臣以为,应革去陈廷敬的功名,从严查办!这样的读书人不杀,就管不了天下读书人了!”

  皇上望望卫向书,道:“卫向书,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卫向书知道这都已是谋算好了的事情,说与不说都已无益,便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无话可说!只是说到今年山西会试中式八人,既无使襻作弊之事,更无暗收贿赂之实。随意治臣的罪便是了,只是不要冤枉了那几个读书人!”

  鼓捣庄亲王放刁的那干人这会儿都哑巴了。他们有话是不敢在这里说的,说了便是明摆着自己不干净。有臣工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必有隐情,应将卫向书交九卿会议,不可草草裁夺。皇上却道:“朕以为不必了。近来四边都不安宁,朝中又屡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烦恼至极。卫向书早有林泉之思,田园之想,就让他回家去吧。”

  庄亲王听得皇上这么说了,早顾不得失体,叫了起来:“卫向书十恶不赦,不能轻易就放过他了!”

  皇上只当没听见,也不斥责庄亲王,只道:“卫向书供奉朝廷多年,总算勤勉,可惜节操不能始终。朕念你多年侍从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卫向书跪伏在地,道:“罪臣谢皇上宽大之恩!”

  庄亲王却是胡搅蛮缠,叫嚣起来:“皇上,卫向书该杀!陈廷敬、明珠都该杀!”

  皇上再也忍无可忍,拍了御案骂道:“博果铎!卫向书纵然有罪,也到不了论死的份儿上!陈廷敬一介书生,他犯了什么天条?你敢当着诸位臣工的面说出来吗?明珠随朕多年,日则侍从,夜则宿卫,朕怎么不见他有可杀之罪呢?朕念你有功于国,一再容忍,不然单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亲王回家歇着!”

  早有侍卫过来把庄亲王拖了出去。臣工们都是心里像镜子似的,早自看出里头玄机,没谁再敢吭声半句。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被斥退回家,并不知晓个中详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馆的新科进士,宫阙之内的大事他只能得之风传。回家同老太爷说起这事儿,翁婿俩也只能猜个大概。陈廷敬去卫向书府上拜访,门房只道卫大人不想见人。

  这日陈廷敬打听到卫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置备了酒水,领着大顺,守在城外长亭等候。终于见着来了两辆马车,陈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卫向书领着家口回山西。陈廷敬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道:“卫大人,廷敬来送送您。”

  卫向书下了车,道:“廷敬,我一个罪臣,别人避之不及,您还专门来送行。您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涂了!”

  陈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话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廷敬敬佩您,哪管别人怎么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卫大人略略驻足如何?”

  卫向书吩咐家人只在车里等着,同陈廷敬去了亭子。两人举杯碰了,一饮而尽。陈廷敬问道:“宫中机要密勿我辈是听不着的。卫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么会听信谗言呢?”

  卫向书笑笑,道:“本来是要我的脑袋的!”

  陈廷敬惊问道:“啊?就因为杀了庄亲王的儿子和李振邺吗?他们可是罪有应得啊!”

  卫向书摇摇头,说:“你还蒙在鼓里啊!你同明珠的脑袋,他们也想要!这就像一桩生意,只是王爷他们开价太高了,皇上打了个折扣!如果只杀了你和明珠,庄亲王他们仍不解气的。不如保住你俩,拿我开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随人摆布,就打发我回老家去。”

  陈廷敬道:“太委曲您了,卫大人!”

  卫向书叹道:“廷敬呀,皇上面前当差,没什么委曲可说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过,但你又必须做好。难哪!”

  陈廷敬觉着半懂不懂,就像没有慧根的小和尚听了偈语。卫向书回敬了陈廷敬的酒,道:“有两桩事,我也不想瞒你了。你在太原闹府学,不肯具结悔罪,没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写了悔罪书哄过了皇上。殿试时考官们草拟甲第你是头名,待启了弥封,皇上也有点你状元之意,我又奏请皇上把你名次挪后。”卫向便把东坡兄弟的掌故说了。

  陈廷敬这才醍醐灌顶,恍然过来。原来卫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去年在太原不明白为什么糊里糊涂就从牢里放了出来,今日才知道是卫大人暗中成全。卫大人替他写了悔罪文书,实则是冒着欺君之罪!点状元的事,他也早听人说起过,虽是将信将疑,心里想着也并不畅快。原来也都是卫大人为着他好,用心良苦!陈廷敬不禁跪了下来,朝卫大人长揖而拜。

  卫向书连忙扶他起来,道:“廷敬,老朽只是为皇上惜才,你不必记挂在心。依你的才华器宇,今后必是辅弼良臣,少不得终老官场。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难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无涯,你得慢慢儿熬啊!你且记住老朽说的一个字。”卫向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忙问:“请卫大人赐教!”

  卫向书道:“等!”

  卫向书说罢,拍拍陈廷敬的肩膀,上了马车。正要走时,陈廷敬回头却见张沠同几位山西新进翰林跑着赶来了。陈廷敬忙请卫大人留步。原来张沠他们也是上卫家去过的,卫向书既怕连累了年轻人,又怕显得自己同他们真像那么回事似的,通通不见。陈廷敬本是同张沠走得近些,想邀着他同来送行,可转眼又想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强了倒还不好,就独自来了。

  卫向书再次下车,见山西八位新进翰林都到了,也禁不住老泪纵横。陈廷敬叫大顺去亭内取了酒来,却只有两个酒杯。陈廷敬酌了杯酒奉上卫大人,八位翰林轮流捧着酒坛,恭恭敬敬地同卫大人碰了杯,再仰头满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气,城外万木萧瑟,寒鸦乱飞。卫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影儿了,陈廷敬他们才怅然而归。

  15陈廷敬等送别了卫大人,一同回城去。新进翰林们成日里只是在庶常馆读书,并无要紧差事。陈廷敬便请各位去家里小叙,他们却只道改日再去,太唐突了怕叨唠了李老先生。只有张沠是去过李家的,仍想去拜望老伯,就同陈廷敬去了。

  开门的是翠屏,见面就道:“大少爷,家里来信了,折差才走的。”

  陈廷敬很是欢喜,忙叫翠屏把信拿来。他一直惦记淑贤是否生了,算着日子产期该是到了,他前几日才写了信回去的。陈廷敬领着张沠进屋见过老太爷,彼此客气了。又叫月媛出来,见了张沠。月媛向张沠道了安,仍回房去了。陈廷敬待田妈上过茶来,这才拆开信来看。

  翠屏见陈廷敬脸有喜气,便说:“准是少奶奶生了?”

  果然陈廷敬把信交给老太爷,说:“爹,淑贤给我家添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老太爷看看信,点头笑道:“大喜大喜!”

  张沠也自是道了喜。陈廷敬说:“爹,家父嘱我给女儿起个名字,我是喜糊涂了,您老替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儿好?”

  老太爷笑道:“两个翰林摆在这里,还是您二位想想吧。”

  张沠不等陈廷敬开口,忙说了:“起名可是个大事,还是您自己来吧。”

  陈廷敬想讨个吉祥,请老太爷起名字。老太爷却是谦让,还叫陈廷敬自己起好些。陈廷敬这才想了又想,道:“淑贤在家敬奉公婆,很是辛苦。我为了宽慰她,曾写过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人生谁百年?一愁一回老。寄语金闺人,山中长瑶草。小女就叫家瑶如何?”

  老太爷听了,忙道:“家瑶,好啊!瑶乃仙草,生于瑶池,长生不老。好,好啊!”

  张沠也道:“家瑶,家瑶,将来肯定是个有福之人!”

  陈廷敬直道托兄台吉言,心中喜不自禁。翠屏跑到屋里去给告诉月媛,月媛也为廷敬哥哥高兴。

  闲话半日,张沠忽道:“廷敬,李老伯也在这里,我有个请求,万望您应允!”

  陈廷敬忙说:“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张沠道:“家有犬子,名唤光祖,虚齿五岁,今年已延师开蒙,人虽愚笨些,读书还算发愤。”

  田妈笑道:“我听出来了,翰林爷是想替儿子求亲吧?”

  张沠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正愁不好开口,田妈替我说出来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令公子聪明上进,必有大出息,陈家怎敢高攀!”

  张沠却正经道:“廷敬要是嫌弃,我就再不说这话了。”

  陈廷敬忙说:“张沠兄怎能如此说?如蒙不弃,这事就这么定了!爹您说呢?”

  老太爷哪有什么说的,笑道:“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廷敬喜得千金,又招得金龟婿,双喜临门!田妈快准备些酒菜,好好庆贺庆贺!”

  陈廷敬同张沠陪着老太爷喝酒畅谈,如今都算一家人了,客气自归客气,话却说得掏心掏肺。因又说到卫向书大人,自是感慨不尽。终于知道了点状元的事,老太爷只道卫大人老成周到,便把自己那日想说未说的话说了,道:“少年得志自是可喜,但隐忧亦在,必须时时警醒。盯着你的人多,少不得招来嫉妒,反是祸害。官场上没有一番历练,难成大器。所谓历练,自是经事见世,咋看起来就是熬日子。世人常说任劳任怨,想您二位都不是疏懒之人,任劳是不怕的,要紧的是能够任怨。那就得有忍功啊!”

  陈廷敬道:“卫大人教我一个等字,说的也正是爹的意思,叫我慢慢儿熬。如今爹又教我一个忍字。我会记住这两个字,耐着性子等,硬着头皮忍。”

  张沠也只道听了老伯金玉良言,受益匪浅,却到底觉得陈廷敬没有点着状元甚是遗憾,卫大人只怕是多虑了。老太爷摇头而笑,道:“老朽真的不这么看,廷敬太年纪了。倘若是张贤侄中了状元,兴许可喜。您毕竟长他十多岁,散馆之后就会很快擢升,飞黄腾达。”

  张沠却是红了脸,道:“老伯如此说来,愚侄就惭愧了。我是三试不第,最后是中了个同进士。”

  老太爷没想到自己这话倒点着了张沠隐痛处,内心颇为尴尬,只道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要紧的是日后好好建功立业。

  庶常馆三年的新翰林很是清苦,也有不愿呆在京城自己回老家读书去的,只需等着散馆之期进京过考就是了。散馆亦是皇上亲试,陈廷敬又考得第一,授了个内秘书院检讨。皇上只看翰林们考试名次,择最优者留翰林院侍从,次者分派部院听差,余下的外放任知县去。张沠被放山东德州做知县,心中甚是失意。陈廷敬万般劝他,只道官从实处做起或许还好些,小京官任意听人差谴,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张沠知道这都是宽解他的话,心想命已如此,又怎能奈何!只好选了吉日,辞过师友,望阙而拜,赴山东去了。

  月媛如今已长到十五岁,早是个大姑娘了。京城离山西毕竟遥远,双方大人只得在家书中择定了黄道吉日,两人拜堂成亲了。月媛是个读书明礼之人,心想自己没能侍奉公婆实为不孝,便奉寄家书回山西老宅请罪。陈老太爷接信欢喜,老俩口都说廷敬生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陈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过得自在消闲。眼看又到年底,钦天监选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陈廷敬清早见天色发黄,料想只怕要下雪了。陈廷敬添了衣服,照例骑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策马跑了起来。忽然胡同口窜出一人,他赶紧勒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惊,颠仆在地。陈廷敬连忙下马,那人却慌忙爬起来,跪倒在地,道:“老儿惊了大人的马,罪该万死!”

  陈廷敬忙扶起那人,问:“快快请起,伤着了没有?我吓着了您啊!”

  那人仍是害怕,道:“老儿有罪,该死该死。”

  陈廷敬见那人脸上似有血迹,便说:“您分明是伤着了呀!

  那人摇头道:“我这伤不关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陈廷敬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谁敢无故打人?”

  那人道:“老儿名叫朱启,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儿胡同,祖上留下个小四合院,让一个名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一个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讲理,人家只说房子是从俞子易手里买的,不关我的事。我今儿大早又去了,却叫他家里人打了。”

  陈廷敬问道:“好好儿自家房子,怎么让人家强占了呢?”

  朱启望望陈廷敬,问道:“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说给您听,不然说了无益,还会招来麻烦。”

  陈廷敬支吾起来,嘴里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朱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看来您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朱启说罢就走了。陈廷敬顿时窘得脸没处放,想想自己也真帮不了人家。

  上马走了没多远,忽见带刀满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陈廷敬正觉奇怪,听得有人喊他。原来是高士奇骑马迎面而来,说:“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没来得细问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随我过来说话,说罢就打马而行。陈廷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个胡同里,高士奇招呼陈廷敬下马说话,自己也下马了。高士奇四顾无人,才悄声儿说道:“宫里正闹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陈廷敬吓得半死,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高士奇说:“我也是才听说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赶出城去的。”

  陈廷敬道:“难怪冬至节朝贺都改了规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门外,其余官员只许在午门外头。”

  高士奇道:“宫里诸门紧闭都好多天了,街上尽是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吹阵风过来就会染上的。詹事府也没见几个人了,都躲在家里哩。您也别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却道:“今天可是封印之日,还要拜礼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天花呢?亘古未闻啊!”

  高士奇道:“您听说过皇宫里头出天花吗?这也是亘古未闻啊!算了吧,赶快回家去,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封印!”

  陈廷敬心里怔怔的,只道:“只愿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度过难关!事关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这里不便说话,我家就在附近,不妨进去坐坐。我在石磨儿胡同买了个小房子,虽然有些寒伧,也还勉强住得。”

  陈廷敬惊疑道:“石磨儿胡同?”

  高士奇问:“廷敬去过石磨儿胡同?”

  陈廷敬刚才听那位朱启说的房子正是在石磨儿胡同,买下那房子也是个姓高的官人。他想不会这么巧吧?便说:“只是听着石磨儿胡同这名字有些意思,没有去过。士奇,改天再去拜访,这会儿人心惶惶的,我哪有心思去您家做客啊!”

  高士奇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先预备了好茶,专门请您!天花是恶疾,朝廷也没有办法哪!廷敬你也不要呆在外头了,回家去吧。”

  两人打了拱,各自上马别过。陈廷敬想天花如此凶险,今年翰林院里封印之礼只怕也就敷衍了,便打马回家去。又想这几日很是清闲,难道就因皇上病了?

  陈廷敬才出门不久又回来了,家里人甚觉奇怪。月媛以为他是身子不好了,正要问时,他却只叫了老太爷,道:“爹,我有话同您老讲。”

  月媛见陈廷敬神色慌张,更是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老太爷见这般光景,也有些慌了,跟着陈廷敬去了书房。陈廷敬把街上听到的见到的一五一十讲了,老太爷怔了半日,道:“我还没同你说哩,前几日我有位旧友来家叙话,说傅山到京城来了,暗自联络前明旧臣。难道这跟皇上出天花有关?”

  陈廷敬又吃了一大惊:“傅山进京了?”

  老太爷道:“消息不会有虚。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时世已变,他也是空有抱负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读书养望,万万不可轻言时事啊!”

  陈廷敬道:“廷敬知道的。这几日外头不干净,家里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说,只告诉她外头闹天花,宫里的事不要让家里大小知道,胡乱说出去会出事的。”

  夜里,陈廷敬正把卷读书,大桂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个道士说要见您。”

  陈廷敬唬了一跳,心想白日里说到傅山,难道就是他到了?问道:“那道士报了道号没有?”

  大桂说:“他只道你只要告诉你家老爷有个道士找他,他就知道的。”

  陈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问道:“穿的是红衣服吗?”

  大桂说:“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从来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道士。”

  陈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爷,说:“傅山找我找到家里来了。”

  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傅山会到他家里来,这可真是大麻烦了。陈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后来又去五峰观拜访傅山未遇的事说了。老太爷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见人家怎好?只是说话万万小心。”

  陈廷敬便同大桂到门口,迎了傅山进来。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观,贫道正好云游去了,今日才来还礼,恕罪!”

  陈廷敬暗想这傅山哪是还礼来的,嘴上却道:“傅青主客气了。”

  傅山果然冷笑一声,说:“清廷多行不义,天怒人怨,终于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陈廷敬听傅山这么说话,也就顾不得客气了,说:“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读书人还是出家人,都不该为瘟疫流行幸灾乐祸。毕竟吃苦头的是老百姓呀!”

  傅山却道:“招来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号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这笔账,您得算在清廷头上!”

  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帐是算不清的。”

  傅山说:“您不算账,有人却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官府同地痞泼皮相互勾结,借口查看天花,强占民宅,夺人家产!这都是清廷干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诬赖患上天花,流离失所哪!”

  陈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见过百姓被赶出城去,一时语塞,只道:“傅山先生,您医术高明,拜托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却道:“不劳您吩咐,贫道刚从病人家出来。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过就是脸上长了几粒水痘,却被蜂拥而来的满兵说成天花,举家被赶出城去了。他们是看上了那房子!”

  傅山说到这些已是长吁短叹,陈廷敬无言相对。傅山又道:“清廷鹰犬遍布天下,傅山却敢在京城往来如梭,你猜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怀大义,自然不是个怕死的人。”

  傅山说:“贫道不但要游说你,还要拜会京城诸多义士。你不要以为满人坐上金銮殿,天下就真是他们的了。”

  陈廷敬道:“廷敬还是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顾炎武先生说亡国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老百姓看来,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就是好朝廷,老百姓拥护。天下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就是坏朝廷,就该灭亡。什么天命,什么正统,什么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说了就可算数的!”

  傅山大摇其头,道:“廷敬糊涂,枉读了圣贤书!满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识圣贤,不讲仁德,逆天而行,残害苍生。”

  傅山说得脸红脖子粗,陈廷敬却是气定神闲,谈吐从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上法先贤,下抚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来了。”

  傅山很是愤怒,道:“廷敬,你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贫道替你感到耻辱!天下义士齐聚南方,反清复明如火如荼,你居然为清廷歌功颂德!”

  陈廷敬只道请傅山先生喝茶,然后才说:“据我所知,反清义士顾炎武目睹前明余脉难以为继,早已离开南方,遁迹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气得掷杯而起,道:“顾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陈廷敬往下压压手,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顾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这名清与不清,要看怎么说。南宋忠臣陆秀夫,世所景仰。元军破国,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而死,实在是忠勇可嘉。但是,我却替那年幼无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还是一个孩子哪!他陆秀夫愿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愿意去死!陆秀夫成全了自己的万古英名,却害死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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