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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芦花鞋

  使大麦地人感到奇怪的是,小女孩葵花一夜之间就融入了那个家庭,甚至还要更短暂一些——在她跨进青铜家门槛的那一刻,她已经是奶奶的孙女,爸爸妈妈的女儿,青铜的妹妹。

  就像青铜曾是奶奶的尾巴一样,葵花成了青铜的尾巴。

  青铜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几乎没有用什么时间,葵花就能与青铜交流一切,包括心中最细微的想法,而且这种交流如水过平地一般流畅。

  悠闲的或忙碌的大麦地人,会不时地注目他们:

  阳光明亮,空旷的田野上,青铜带着葵花在挖野菜,他们走过了一条田埂又一条田埂。有时,他们会在田埂上坐一会儿,或躺一会儿。往回走时,青铜会背上一大网兜野菜,而葵花的臂上也会挎一只小小的竹篮,那里头装的也是野菜。

  下了一夜大雨,到处都是水。

  青铜、葵花,一人穿着蓑衣,一人戴着一个大斗笠,一人拿着渔网,一人背着鱼篓出了家门。雨丝不断,细细地织成银帘。那么大的田野,就他们两个。天空下,是一片湿漉漉的安静。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会儿,青铜不见了——他下到水渠里用网打鱼去了,只见葵花一人抱着鱼篓蹲在那里。一会儿,青铜又出现了——他拖着网上来了。两个人弯腰在捡什么?在捡鱼,有大鱼,有小鱼。或许是收获不错,两个人都很兴奋,就会在雨地里一阵狂跑。青铜跌倒了——是故意的。葵花见青铜跌倒了,也顺势跌倒了——也是故意的。回来时,那鱼篓里尽是活蹦乱跳的鱼。

  两个人常去那片葵花田。

  那些葵花都已落尽了叶子落尽了花,葵花田显得疏朗起来。一只只葵花饼上,挤满了饱满的葵花子。或许是因为这葵花饼太重,或许是它们实际上已经死了,它们一株株都低垂着脑袋,无论阳光怎么强烈,它们再也不能扬起面孔,跟着太阳转动了。青铜是陪着葵花来看葵花田的。他们会长久地坐在葵花田边的高处。看着看着,葵花会站起来,因为她看到了爸爸——爸爸站在一株葵花下。青铜就会随着她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他只看到了一株又一株的葵花。但青铜却在心里认定,葵花确实看到了她的爸爸。大麦地村,也有人说过曾在月光下的葵花地里看到过葵花的爸爸。谁也不相信,但青铜却相信。每当他从葵花的眼中看出她想去葵花田时,就会放下手中的一切,带着她走向葵花田。

  白天、夜晚,晴天、阴*天,总能见到他们。青铜一身泥水,葵花也会一身泥水。

  两个小人儿在田野上的走动、嬉闹,会不时地使大麦地人的心里荡起微微的波澜。那波澜一圈一圈地荡开去,心便湿润起来,温暖起来,纯净与柔和起来。

  入秋,天光地净。

  野了一个夏天的孩子们,忽然想起,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就更加发疯一般地玩耍着。

  大人们已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孩子开学后所需要的各种费用。虽然数目不大,但对大

  麦地的大多数人家来说,却是一笔非同小可的开支。大麦地的孩子,有到了上学年龄就准时上学的,也有的到了上学年龄却还在校外游荡的。那是因为家里一时拿不出钱来,大人们想:就再等一年吧,反正就是为了识几个字,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就依然让那孩子一边傻玩,一边打猪草或放羊放鸭。有些孩子耽误了一年又一年,都到了十岁、十几岁了,眼看着再不上学就不能再上学了,这才咬咬牙,让孩子上学去。因此,在大麦地小学,同一个班上的孩子,年龄却悬殊很大,走出来,大大小小的,高高矮矮的,若站一条队伍,特别的不整齐。还有些人家干脆就不让孩子上学了。也有一些延误了几年的孩子,大人本有心让他上学的,他自己却又不愿意了。他觉得自己都长那么高了,还与那些小不点儿混在一起读一年级,实在不好意思。大人们说:“长大了,可别怪家里没有让你念书。”也就由那孩子自己去决定他的前途了。上了学的,也有读不安稳的——欠学费,学校在不停地催要。若多少次点名之后,还不能将所欠的学费交齐,老师就会对那孩子说:“搬了你的凳子,回家去吧。”那孩子就在无数双目光下,搬了凳子,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也许,他因为补交了学费还会再回来读书,也许就永远不再回来了。

  这些天,青铜家的大人们,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沉重的心思,压迫着他们。家里原先是准备了一笔钱的,那是让青铜进城里聋哑学校读书用的。青铜已经十一岁了,不能再不去读书了。城里有个远房亲戚,答应青铜可以在他家吃住。可葵花已经七岁,也到了上学年龄了。这里的人家,有些孩子,五岁就上学了。说什么,也得让葵花上学去。

  爸爸妈妈将装钱的木盒端了出来。这些钱是一只只鸡蛋换来的,是一条条鱼换来的,是一篮篮蔬菜换来的,是从他们嘴里一口一口省下来的。他们将钱倒出来,数了又数,算了又算,怎么也不够供两个孩子同时上学。望着这一堆零碎的、散发着汗味的钱,爸爸妈妈一筹莫展。

  妈妈说:“把几只鸡卖了吧。”

  爸爸说:“也只有卖了。”

  奶奶说:“鸡正下蛋呢。卖了也不够。再说,这家里以后用钱,就靠这几只鸡下蛋了。”

  妈妈说:“跟人家借吧。”

  爸爸说:“谁家也不富裕,又正是要钱用的时候。”

  奶奶说:“从明日起,隔十天给孩子们吃一顿干饭。把省下的粮食卖掉换些钱吧。”

  可是,所有这些办法即使都用上,还是凑不齐两个孩子的读书费用。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一个结论:今年只能供一人去上学。那么是让青铜上学还是让葵花上学呢?这使他们感到十分为难。思前想后,最终决定:今年先让葵花上学。理由是:青铜是个哑巴,念不念书,两可;再说,反正已经耽误了,索性*再耽误一年两年的,等家境好些,再让他去读吧,一个哑巴,能识得几个字就行了。

  大人们的心思,早被两个敏感的孩子看在眼里。

  青铜早就渴望上学了。

  当他独自走在村巷里或田野上时,他会被无边的孤独包裹着。他常常将牛放到离小学校不远的地方。那时,他会听到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在他听来,十分的迷人。他知道,他永远不会与其他孩子一起高声朗读,但,他能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朗读,也好啊。他想识字。那些字充满了魔力,像夜间荒野上的火光一样吸引着他。有一段时间,他见了有字的

  纸就往回捡。然后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去,煞有介事地看那些纸,仿佛那上面的字,他一个一个地都认识。看见那些孩子转动着小鸡鸡,用尿写出一个字来,或是看到他们用粉笔在人家的墙上乱写,他既羡慕,又羞愧——羞愧得远远待到一边去。他曾企图溜到小学校,想通过偷听学得几个字,但,不是被人赶了出来,就是变成了让那些孩子开心的对象。他们中间的一个忽然发现了他,说:“哑巴!”于是,无数的脑袋转了过来。然后,他们就一起拥向他,将他团团围住,高声叫着:“哑巴!哑巴!”他们喜欢看到他慌张的、尴尬的、滑稽的样子。他左冲右突,才能突出重围,在一片嬉笑声中,他连滚带爬地逃掉了。

  上学,是青铜的一个梦。

  然而现在事情明摆着:他和葵花妹妹,只能有一人上学。

  夜晚,他躺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地睡不着。但一到了白天,他好像什么也不想,依然像往日一样,带着葵花到田野上游荡去。

  而葵花也显出没有任何心思的样子,一步不离地跟着青铜哥哥。他们仰脸去看南飞的大雁,去撑只小船到芦苇荡捡野鸭、野鸡、鸳鸯们留下的漂亮羽毛,去枯黄的草丛中捕捉鸣叫得十分好听的虫子……

  这天晚上,大人们将他们叫到了面前,将安排告诉了他们。

  葵花说:“让哥哥先上学,我明年再上学,我还小哩,我要在家陪奶奶。”

  奶奶把葵花拉到怀里,用胳膊紧紧地将她搂抱了一下,心酸酸的。

  青铜却像是早就想好了,用表情、手势准确无误地告诉奶奶、爸爸和妈妈:“让妹妹上学。我不用上学。我上学也没有用。我要放牛。只有我能放牛。妹妹她小,她不会放牛。”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不停地争辩着,把大人心里搞得很难受。妈妈竟转过身去——她落泪了。

  葵花将脸埋在奶奶的胸前,一个劲地哭起来:“我不上学,我不上学……”

  爸爸只好说:“再商量吧。”

  第二天,当事情依然不能有一个结果时,青铜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捧出一只瓦罐来。他将瓦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染了颜色*的银杏来,一颗为红色*,一颗为绿色*。这里的孩子常玩一种有输赢的游戏,输了的,就给银杏。那银杏一颗颗都染了颜色*,十分好看。许多孩子的口袋里都有五颜六色*的银杏。青铜比画着说:“我把一颗红银杏、一颗绿银杏放到瓦罐里,谁摸到了红银杏,谁就上学去。”

  三个大人疑惑地望着他。

  他朝他们悄悄地打着手势:“你们放心好了。”

  大人们都知道青铜的聪明,但他们不知道青铜到底耍什么名堂,有点儿担心会有另样的结果。

  青铜又一次悄悄向他们作出手势。那意思是说:“万无一失。”

  大人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意了。

  青铜问葵花:“你明白了吗?”

  葵花点点头。

  青铜问葵花:“你同意吗?”

  葵花看看爸爸、妈妈,最后看着奶奶。

  奶奶说:“我看呀,这是好主意呢。”

  葵花便朝青铜点点头。

  青铜说:“说话可要算数!”

  “算数!”

  妈妈说:“我们在旁边看着,你们两个,谁也不得耍赖!”

  青铜还是不放心,伸出手去与葵花拉了拉钩。

  奶奶说:“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葵花转过头来,朝奶奶一笑:“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爸爸妈妈一起说:“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青铜将瓦罐口朝下晃了晃,意思是:“这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他将左手张开,走到每个人的面前,让他们仔细地看着:这手掌只是一红一绿两颗银杏。

  所有的人,都一一地点了点头:看到了,看到了,一红一绿两颗银杏。

  青铜合上手掌,将手放进瓦罐,过了一会儿,将手从瓦罐里拿了出来,捂住瓦罐口,放在耳边用力摇动起来——谁都清晰地听到了两颗银杏在瓦罐里跳动的声音。

  青铜停止了对瓦罐的摇动,将它放在桌子上,示意葵花先去摸。

  葵花不知道先摸好还是后摸好,转头望着奶奶。

  奶奶说:“田埂上,拔茅针,后拔老,先拔嫩。葵花小,当然葵花先来。”

  葵花走向瓦罐,将小手伸进瓦罐里。两颗银杏躺在黑暗里,她一时竟不知道究竟抓哪一颗好了。犹豫了好一阵,才决定抓住一颗。

  青铜向爸爸妈妈奶奶和葵花说:“不准反悔!”

  奶奶说:“不准反悔!”

  爸爸妈妈说:“不准反悔!”

  葵花也小声说了一句:“不准反悔!”声音颤颤抖抖的。她抓银杏的手,像一只怕出窠的鸟,慢慢地出了瓦罐。她的手攥成拳头状,竟一时不敢张开。

  奶奶说:“张开啊。”

  爸爸说:“张开啊。”

  妈妈说:“张开看看吧。”

  葵花闭起双眼,将手慢慢张开了……

  大人们说:“我们已经看到了。”

  葵花睁眼一看:一颗红的银杏,正安静地躺在她汗津津的掌心里。

  青铜将手伸进瓦罐,摸了一阵,将手拿出瓦罐,然后将手张开:掌心里,是一颗绿色*的银杏。

  他笑了。

  奶奶、爸爸、妈妈都望着他。

  他还在笑,但已含了眼泪。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这里头的秘密的。

  葵花是一个胆小的女孩,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回家,总有点儿害怕。因为家离学校有很长一段路,中间还要经过一片荒地。本来是有几个同路的孩子的,但她与大麦地村的孩子们还没有熟悉,大麦地村的孩子们也还觉得,她不是大麦地村的,她与大麦地人不大一样,因此,总有那么一点儿隔膜。

  小小人儿,她独自一人上学去,奶奶、爸爸、妈妈也都不太放心。

  青铜早想好了,他送,他接。

  大麦地有历史以来,大概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景:一个小女孩每天都骑着牛上学,还有一个小哥哥一路护送着。每天早上,他们准时出发,放学时,青铜和牛就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早晨,一路上,葵花在牛背上背诵课文,到了学校,就已背得滚瓜烂熟了。放学回家的路上,葵花就在心里做那些数学题,回到家,不一会儿就能完成家庭作业。每回,青铜把葵花送到学校后,葵花都是跑进校园后,又很快再跑出来:“哥哥,放学了,我等你。”她就生怕青铜将她忘了。青铜怎能把她忘了呢?也有一两回,青铜因为爸爸交牛交晚了,迟了一些时候,等赶到学校时,葵花就已经坐在校门口掉眼泪了。

  下雨天,路上的泥土成了油滑油滑的泥糊,许多孩子从家里走到学校时,鞋上已尽是烂泥,还有摔倒的,一身泥迹斑斑。但,葵花却浑身上下,都是干干净净的。女孩们羡慕得都有点儿嫉妒了。

  青铜一定要接送葵花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防止嘎鱼欺侮葵花。

  嘎鱼与青铜一样大,也没上学。不是没有钱上学,而是不肯好好念书。一连三年留级,还是倒数第一名。他爸爸见他写不出几个字来,就将他绑在树上揍他:“你学得的东西都哪里去了?!”他回答道:“都又还给老师了!”不好好念书倒也罢了,他还爱在学校闹事、闯祸。今天跟这个打架,明天跟那个打架,今天打了教室的玻璃,明天把刚栽下去的小树苗弄断了。学校找到他爸爸:“你家嘎鱼,是你们主动领回去呢?还是由学校来开除?”他爸爸想了想:“我们不上了!”从此嘎鱼一年四季就游荡在了大麦地村。

  葵花上学、放学的路上,嘎鱼会赶着他的鸭群随时出现。他常将他的那群鸭密密麻麻地堵在路上。那群鸭在前头慢吞吞地走着。嘎鱼不时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一眼青铜和葵花。他好像一直在寻找空子——青铜不在的空子。然而,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也没有找到这个空子。

  青铜发誓,绝不给嘎鱼这个机会。

  嘎鱼似乎有点儿害怕青铜。青铜在,他也就只能这样了,心里很不痛快,压抑得很。于是,他就折腾他的鸭群。他把它们赶得到处乱跑,不时地,会有一只鸭挨了泥块,就会拍着翅膀,嘎嘎地惊叫。

  青铜和葵花不理他,依然走他们的路。

  青铜的家像一辆马车。一辆破旧的马车。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它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风里雨里地向前滚动着。车轴缺油,轮子破损,各个环节都显得有点松弛,咯吱咯吱地转动着,样子很吃力。但,它还是一路向前了,倒也没有耽误路程。

  自从这辆马车上多了葵花,它就显得更加沉重了。

  葵花虽小,但葵花聪慧,她心里知道。

  临近期末,一天,老师到班上通知大家:“明天下午,油麻地镇上照相馆的刘瘸子来我

  们学校为老师们照相,蛮好的机会,你们有愿意照相的,就预先把钱准备好。”

  各班都通知到了,校园立即沸腾成一锅粥。

  对于大麦地的孩子们来说,照相是一件让他们既渴望又感到有点儿奢侈的事情。知道可以从家里要到钱的,又蹦又跳,又叫又笑;想到也许能够要到钱,但这钱又绝不轻易能要到手的,那兴奋的劲头,就弱了许多,更多的是焦虑。还有一些心里特别明白这钱根本就不可能要到——不是大人不肯给,而是家里根本就拿不出一分钱,就有点儿自卑,有点儿失望与难过,垂头丧气地站在玩闹的人群外,默默无语。有几个知道不可能要到钱,却又十分希望能照一张照片的孩子,就在私下里,向那些有些钱的孩子借钱,并一口向对方许下了许多条件,比如帮他扛凳子、帮他做作业,再比如将家里养的鸽子偷出来一对送他。借到的,就很高兴,与那些心里有底的孩子一起欢闹;借不到的,就有点儿恼,朝对方:“你记着,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好!”

  对照相最热心的莫过于女孩子们。她们三五成群地待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明天下午照相时,都选择一个什么样好看的风景照,又都穿一件什么样的衣服照。没有好看衣服的,就跟有好看衣服的说:“你明天照完了,我穿一下你的衣服,行吗?”“行。”得到允诺的这个女孩就很高兴。

  教室内外,谈论的都是照相。

  在此期间,葵花一直独自坐在课桌前。满校园的兴奋,深深地感染着她。她当然希望明天也能照一张相片。自从跟随爸爸来到大麦地后,她就再也没有照过一张相片。她知道,她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无论怎么照,那相片上的女孩都是让人喜欢的。她自己都喜欢。望着相片上的自己,她甚至有点儿惊讶,有点儿不相信那就是自己。看看自己的相片,让人

  看看自己的相片,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她想看课文,可怎么也看不下去。但,她还是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看课文的架势。

  有时,会有几个孩子扭过头来,瞥她一眼。

  葵花似乎感觉到了这些目光,便将脸更加靠近课本,直到几乎将自己的脸遮挡了起来。

  青铜来接葵花时,觉得今天的孩子,一个个很有些异样,像要过年似的,而只有妹

  妹,显得很落寞。

  走在回家的路上,骑在牛背上的葵花,看到了一轮将要沉入西边大水中的太阳。好大的太阳,有竹匾那么大。橘红色*的,安静地燃烧着。本是雪白的芦花,被染红了,像无数的火炬,举在黄昏时的天空下。

  葵花呆呆地看着。

  青铜牵着牛,心里一直在想:葵花怎么啦?他偶尔仰头看一眼葵花,葵花看到了,却朝他一笑,然后指着西边的天空:“哥,有只野鸭落下去了。”

  回到家,天快黑了。爸爸妈妈也才从地里干活回来。见他们一副疲惫干渴的样子,葵花去水缸舀了一瓢水,递给妈妈。妈妈喝了几大口,又将瓢递给爸爸。妈妈觉得,葵花真是个懂事的女孩。她撩起衣角,疼爱地擦了擦葵花脸上的汗渍。

  像往常的夜晚一样,一家人在没有灯光的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喝着稀粥。满屋子都是喝粥的声音,很清脆。葵花一边喝,一边讲着今天一天在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大人们就笑。

  青铜却端了碗,坐到了门槛上。

  天上有一轮清淡的月亮。粥很稀,月亮在碗里寂寞地晃荡着。

  第二天下午,油麻地镇照相馆的刘瘸子扛着他的那套家伙,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大麦地小学的校门口。

  “刘瘸子来了!”一个眼尖的孩子,首先发现,大声地说。

  “刘瘸子来了!”看见的、没看见的,都叫了起来。

  刘瘸子一来,就别再想上课了。各个教室,像打开门的羊圈,那些渴望着嫩草的羊,汹涌着,朝门外跑去,一时间,课桌被挤倒了好几张。几个男孩见门口堵塞,谁也出不去,便推开窗子,跳了出来。

  “刘瘸子来了!”

  刘瘸子就在他们面前,听见孩子们这般喊叫,也不生气。因为,他本就是瘸子。方圆数十里,就油麻地镇有一家照相馆。刘瘸子除了在镇上坐等顾客外,一年里头,会抽出十天半月的时间到油麻地周围的村子走动。虽是一个人,但动静却很大,就像一个戏班子或一个马戏团到了一般。他走到哪儿,仿佛将盛大的节日带到哪儿一般。到了下面,他的生意主要在学校,一些村里的姑娘们知道了,也会赶到学校。他就会在为老师学生照相的中间,穿插*着给这些姑娘们照相。价格都比在他的相馆照时便宜一些。

  像往常一样,先给老师照,然后给孩子们照。一个班一个班地照,得排好队。秩序一乱,刘瘸子就会把那块本来掀上去的黑布,往下一放,挡住了镜头:“我不照了。”于是,就会有老师出来维持秩序。

  井然有序,刘瘸子就会很高兴,就会照得格外的认真。笨重的支架支起笨重的照相机后,刘瘸子就会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喊叫:“那一个女同学先照!”“下一个!下一个!”“身子侧过去一点!”“头抬起来!”“别梗着脖子!落枕啦?”……见那个人做不到他要求的那样,他就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扳动那人的身体,扭动那人的脖子,直至达到他的要求为止。

  刘瘸子使校园充满了欢乐。

  绝大部分孩子都筹到了照一张相的钱,有的孩子甚至得到照两张、三张相的钱。

  刘瘸子很高兴,叫得也就更响亮,话也就说得更风趣,不时地引起一阵爆笑。

  葵花一直待在教室里,外面的声浪,一阵阵扑进她的耳朵里。有个女孩跑回教室取东西,见到了葵花:“你怎么不去照一张相?”

  葵花支吾着。

  好在那个女孩的心思在取东西上。取了东西,就又跑出去了。

  葵花怕再有人看到她,便从教室的后面跑出来。她看到外面到处都是人。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沿着一排教室的墙根,一溜烟走出孩子们的视野,然后一直走到办公室后面的那片茂密的竹林里。

  欢笑声远去了。

  葵花在竹林里一直待到校园彻底安静下来。她走到校门口时,青铜已在那里急出一头汗来了。她见了青铜,轻声唱起奶奶教给她的歌:

  南山脚下一缸油,

  姑嫂两个赌梳头。

  姑娘梳成盘龙髻,

  嫂嫂梳成羊兰头。

  她觉得这歌有趣,笑了。

  青铜问她:“笑什么?”

  她不回答,就是笑,笑出了眼泪。

  一个星期后,青铜来接葵花时,发现那些孩子一路走,一路上或独自欣赏自己的照片,或互相要了照片欣赏着,一个个都笑嘻嘻的。葵花差不多又是最后一个走出来。青铜问她:“你的照片呢?”

  葵花摇了摇头。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一回到家,青铜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和爸爸、妈妈。

  妈妈对葵花说:“为什么不跟家里说?”

  葵花说:“我不喜欢照相。”

  妈妈叹息了一声,鼻头酸酸的,把葵花拉到怀里,用手指梳理着葵花被风吹得散乱了的头发。

  这一夜,除了葵花,青铜一家人都睡得不安心、不踏实。说不委屈这孩子的,还是委屈了她。妈妈对爸爸说:“家里总得有些钱呀。”

  “谁说不是呢。”

  从此,青铜一家人更加辛勤地劳作。年纪已大的奶奶一边伺候菜园子,一边到处捡柴火,常常天黑了,还不回家。寻找她的青铜和葵花总见到,在朦胧的夜色*中,奶奶弯着腰,背着山一样高的柴火,吃力地往家走着。他们要积攒一些钱,一分一分地积攒。他们显得耐心而有韧性*。

  青铜一边放牛,一边采集着芦花。

  这里的人家,到了冬天,常常穿不起棉鞋,而穿一种芦花鞋。

  那鞋的制作工序是:先是将上等的芦花采回来,然后将它们均匀地搓进草绳里,再编织成鞋。那鞋很厚实,像只暖和和的鸟窝。土话称它为“毛鞋窝子”。冬天穿着,即使走

  在雪地里,都很暖和。

  收罢秋庄稼,青铜家就已决定:今年冬闲时,全家人一起动手,要编织一百双芦花鞋,然后让青铜背着,到油麻地镇上卖去。

  这是家里的一笔收入,一笔很重要的收入。

  想到这笔收入,全家人都很兴奋,觉得心里亮堂堂的,未来的日子亮堂堂的。

  青铜拿着一只大布口袋,钻进芦苇荡的深处,挑那些毛绒绒的、蓬松的、银泽闪闪的芦花,将它们从穗上捋下来。头年的不要,只采当年的。那芦花很像鸭绒,看着,心里就觉得暖和。芦荡一望无际,芦花有的是,但青铜的挑选是十分苛刻的。手中的布袋里装着的,必须是最上等的芦花。他要用很长时间,才能采满一袋芦花。

  星期天,葵花就会跟着青铜,一起走进芦苇荡。她仰起头来,不停地寻觅着,见到特别漂亮的一穗,她不采,总是喊:“哥,这儿有一穗!”

  青铜闻声,就会赶过来。见到葵花手指着的那一穗花真是好花,就会笑眯眯的。

  采足了花,全家人就开始行动起来。

  青铜用木榔头锤稻草。都是精选出来的新稻草,一根根,都为金黄色*。需要用木榔头反复锤打。没有锤打之前的草叫“生草”,锤打之后的草叫“熟草”。熟草有了柔韧,好搓绳,好编织,不易断裂,结实。青铜一手挥着榔头,一手翻动着稻草,榔头落地,发出嗵嗵声,犹如鼓声,使地面有点儿颤动。

  奶奶搓绳。奶奶搓的绳,又匀又有劲,很光滑,很漂亮,是大麦地村有名的。但现在要搓的绳不同往日搓的绳,她要将芦花均匀地搓进绳子里面去。但,这难不倒手巧的奶奶。那带了芦花的绳子,像流水一般从她的手中流了出来。那绳子毛茸茸的,像活物。

  葵花拿张小凳坐在奶奶的身旁。她的任务是将奶奶搓的绳子绕成团。绳子在她手里经过时,她觉得很舒服。

  等有了足够长的绳子,爸爸妈妈就开始编织。爸爸编织男鞋,妈妈编织女鞋。他们的手艺都很好,男鞋像男鞋,女鞋像女鞋,男鞋敦实,女鞋秀气。不管敦实还是秀气,编织时都要用力,要编得密密匝匝的,走在雨地里,雨要渗不进去。那鞋底更要编得结实,穿它几个月,也不能将它磨破。

  当第一双男鞋和第一双女鞋分别从爸爸和妈妈的手中编织出来时,全家人欣喜若狂。两双鞋,在一家人手里传来传去地看个没够。

  这两双芦花鞋,实在是太好看了。那柔软的芦花,竟像是长在上面的一般。被风一吹,那花都往一个方向倾覆而去,露出金黄的稻草来,风一停,那稻草被芦花又遮住了。它让人想到落在树上的鸟,风吹起时,细软的绒毛被吹开,露出身子来。两双鞋,像四只鸟窝,也像两对鸟。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就这样不停地锤草,不停地搓绳,不停地绕绳,不停地编织。生活虽然艰辛,但这家人却没有一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心里惦记着的是眼下的日子,向往着的是以后的日子。马车虽破,但还是一辆结结实实的马车。马车虽慢,但也有前方,也有风景。老老小小五口人,没有一个嫌弃这辆马车。要是遇上风雨,遇上泥泞,遇上坎坷,遇上陡坡,他们就会从车上下来,用肩膀,用双手,倾斜着身子,同心协力地推着它一路前行。

  月光下,奶奶一边搓绳,一边唱歌。奶奶的歌是永远唱不完的。全家人都喜欢听她唱,她一唱,全家人就没有了疲倦,就会精精神神,活也做得更好了。奶奶摸摸身边葵花的头,笑着说:“我是唱给我们葵花听的。”

  四月蔷薇养蚕忙,

  姑嫂双双去采桑。

  桑篮挂在桑树上,

  抹把眼泪捋把桑……

  青铜一家,老老少少,将所有空闲都用在了芦花鞋的编织上。他们编织了一百零一双鞋。第一百零一双鞋是为青铜编的。青铜也应该有一双新的芦花鞋。葵花也要,妈妈说:“女孩家穿芦花鞋不好看。”妈妈要为葵花做一双好看的布棉鞋。接下来的日子里,青铜天天背着十几双芦花鞋到油麻地镇上去卖。那是一个很大的镇子,有轮船码头,有商店,有食品收购站,有粮食加工厂,有医院,有各式各样的铺子,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每双鞋之间,用一根细麻绳连着。青铜将麻绳晾在肩上,胸前背后都是鞋。他一路走,这些鞋就一路在他胸前背后晃动。油麻地镇的人以及到油麻地来卖东西的各式小贩,见到青铜从镇东头的桥上正往这边走时,会说:“哑巴又卖芦花鞋来了。”青铜会不时地听到人们说他是哑巴。青铜不在乎。青铜只想将这芦花鞋一双双卖出去。再说了,他本来就是个哑巴。为了卖出那些鞋,他一点儿也不想掩饰自己,他会不停地向人们做着手势,召唤人们来看他的芦花鞋:看看吧,多漂亮的芦花鞋啊!会有很多人来围观。或许是他的真诚打动了人,或许是因为那些芦花鞋实在太好了,一双双地卖了出去。家中的小木盒里,那些零零碎碎的钱已经越堆越高。一家人,会不时地将这小木盒团团围住,看着那些皱皱巴巴的钱。看完了小木盒,爸爸总是要掀起床板,然后将它藏到床下。全家商量好了,等将所有的鞋卖了出去,要到油麻地镇上照相馆,请刘瘸子照一张体体面面的全家福,然后再给葵花单独补照一张,并且要上色*。为了这些具体的和长远的不具体的安排,青铜会很早就站到油麻地镇桥头上一个最有利的位置。他用一根绳,拴在两棵树上,然后将芦花鞋一双一双地挂在绳子上。阳光照过来时,那些在风中晃动的芦花鞋,便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这光芒十分迷人,即使那些根本不会穿芦花鞋的人,也不能不看它们一眼。

  已在冬季,天气很寒冷。尤其是在这桥头,北风从河面上吹上岸,刮在人的肌肤上,就像锋利的刀片一般。站不一会儿,脚就会被冻麻。那时,青铜就会在那里不停地蹦跳。蹦跳到空中时,他会看到一些站在地面上时看不到的景致。越过眼前的屋脊,他看到了后面一户人家的屋脊。那屋脊上落了一群鸽子。跳在空中的他,觉得那些被风掀起羽毛的鸽子很像他的芦花鞋。这没有道理的联想,使他很感动。落在地上时,再看他的芦花鞋,就觉得它们像一只只鸽子。他有点儿心疼起来:它们也会冷吧?

  中午,他从怀里掏出又冷又硬的面饼,一口一口地咬嚼着。本来,家里人让他中午时在镇上买几只热菜包子吃,但他将买包子的钱省下了,却空着肚子站了一天。家里人只好为他准备了干粮。

  青铜很固执,人家要还价,他总是一分钱也不让。这么好的鞋,不还价!当那些鞋一双双地卖出去时,他会有点儿伤心,总是一直看着那个买了芦花鞋的走远。仿佛不是一双鞋被人家拿走了,而是他们家养的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小狗被人家抱走了。

  但他又希望这些芦花鞋能早一点儿卖出去。如果他看出有一个人想买,但又犹豫不决地走了时,他就会取下那双被那人喜欢上了的鞋,一路跟着。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执拗地跟着。那人忽然觉得后面有个人,回头一看,见是他,也许马上买下了,也许会说:“我是不会买你的芦花鞋的。”就继续往前走。青铜会依然跟着。那人走了一阵,心里很不过意,就又停住了。这时,他会看到青铜用双手捧着芦花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满是诚意。那人用手摸摸他的头,便将他的芦花鞋买下了,并说一句:“这芦花鞋真是不错。”

  还剩十一双芦花鞋。

  天下了一夜大雪,积雪足有一尺厚,早晨门都很难推开。雪还在下。

  奶奶对青铜说:“今天就别去镇上卖鞋了。”

  爸爸妈妈也都对青铜说:“剩下的十一双,一双是给你的,还有十双,卖得了就卖,卖不了就留着自家人穿了。”

  在送葵花上学的路上,葵花也一个劲地说:“哥,今天就别去卖鞋了。”进了学校,她还又跑出来,大声地对走得很远了的青铜说:“哥,今天别去卖鞋了!”

  但青铜回到家后,却坚持着今天一定要去镇上。他对奶奶他们说:“今天天冷,一定会有人买鞋的。”

  大人们知道,青铜一旦想去做一件事,是很难说服他放弃的。

  妈妈说:“那你就选一双芦花鞋穿上,不然你就别去卖鞋。”

  青铜同意了。他挑了一双适合他的脚的芦花鞋穿上后,就拿起余下的十双芦花鞋,朝大人们摇摇手,便跑进了风雪里。

  到了镇上一看,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大雪不住地抛落在空寂的街面上。

  他站到了他往日所选择的那个位置上。

  偶尔走过一个人,见他无遮无掩地站在雪中,就朝他挥挥手:“哑巴,赶紧回去吧,今天是不会有生意的!”

  青铜不听人的劝说,依然坚守在桥头上。

  不一会儿,挂在绳子上的十双芦花鞋就落满了雪。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有个人到镇上来办年货,不知是因为雪下得四周朦朦胧胧的呢,还是因为这个人的眼神不大对,那些垂挂着的芦花鞋,在他眼里,竟好像是一只一只杀死的白鸭。他走过来,问:“鸭多少钱一斤?”

  青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用手一指说:“你的鸭,多少钱一斤?”

  青铜忽然明白了,从绳子上取下一双芦花鞋来,用手将上面的积雪掸掸,捧到了那人面前,那人看清了,扑哧一声笑了。

  青铜也笑了。

  几个过路的,觉得这件事情太有趣,一边大笑着,一边在风雪里往前赶路。走着走着,就想起青铜来,心里就生了怜悯,叹息了一声。

  青铜就一直在笑。想想,再掉转头去看看那十双鞋,就克制不住地笑,想停都停不住。

  对面屋子里正烘火取暖的人,就站到了门口看着他。

  青铜不好意思地蹲了下去,但还是在不停地笑,笑得头发上的积雪哗啦哗啦地掉进了脖子里。

  看着他的人小声说:“这个孩子中了笑魔了。”

  终于不笑了。他就蹲在那里,任雪不住地落在他身上。蹲了很久,他也没有站起来。见到他的人有点儿不放心,小声地叫着:“哑巴。”见没有动静,提高了嗓门:“哑巴!”

  青铜好像睡着了,听到叫声,一惊,抬起头来。这时,头上高高一堆积雪滑落到地上。

  围火取暖的人就招呼青铜:“进屋里来吧。这里能看到你的鞋,丢不了。”

  青铜却摇了摇手,坚持着守在芦花鞋旁。

  到了中午,雪大了起来,成团成团地往下抛落。

  对面屋里的人大声叫着:“哑巴,快回家吧!”

  青铜紧缩着身子,愣站着不动。

  有两个人从屋里跑出来,也不管青铜愿不愿意,一人抓了他一只胳膊,硬是将他拉进了屋里。

  烤了一会儿火,他看到有个人在芦花鞋前停住不走了,乘机又跑了出来。

  那人看了一阵,又走了。

  屋里人说:“这个人以为挂在绳子上的是杀死了的鸭呢!”

  众人大笑。

  青铜这一回没笑。他多么想将这十双鞋卖出去啊!可是都快到下午,却还没有卖出去一双!

  望着漫天大雪,他在心里不住地说着:“买鞋的,快来吧!买鞋的,快来吧!……”

  雪在他的祈求声中,渐渐停住了。

  青铜将芦花鞋一双双取下,将落在上面的积雪完全地扑打干净后,重又挂到绳子上。

  这时,街上走来一行人。不像是乡下人,像是城里人。不知他们是哪一家干校的,马上要过年了,他们要从这里坐轮船回城去。他们或背着包,或提着包。那包里装的大概是当地的土特产。他们一路说笑着,一路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走过来。

  青铜没有召唤他们,因为他认为,这些城里人是不会买他的芦花鞋的。他们只穿布棉鞋和皮棉鞋。

  他们确实不穿芦花鞋,但他们在走过芦花鞋时,却有几个人停住了。其余的几个人见这几个人停住了,也都停住了。那十双被雪地映照着的芦花鞋,一下吸引住了他们。其中肯定有一两个是搞艺术的,看着这些鞋,嘴里啧啧啧地感叹不已。他们忘记了它们的用途,而只是觉得它们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而是特别的好看。分明是鞋,但他们却想像不出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一时不能确切地说出对这些芦花鞋的感受,也许永远也说不明白。他们一个个走上前来,用手抚摸着它们——这一抚摸,使他们对这些鞋更加喜欢。还有几个人将它们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稻草香,在这清新的空气里,格外分明。

  一个人说:“买一双回去挂在墙上,倒不错。”

  好几个人点头,并各自抓了一双,惟恐下手晚了,被别人都取了去。

  一共九个人,都取了芦花鞋,其中有一个人取了两双,十双鞋都被他们抓在了手中。接下来就是谈价钱。青铜一直就疑惑着,直到人家一个劲地问他多少钱一双,他才相信他们真的要买这些鞋。他没有因为他们的眼神里闪现出来的那份大喜欢而涨价,还是报了他本来想卖的价。他们一个个都觉得便宜,二话没说,就一个个付了钱。他们各自都买了芦花鞋,一个个都非常高兴,觉得这是带回城里的最好的东西,一路走,一路端详着。

  青铜抓着一大把钱,站在雪地上,一时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哑巴,鞋也卖了,还不快回家!再不回家,你就要冻死了!”对面的屋子里,有人冲他叫着。

  青铜将钱塞到衣服里边的口袋里,将拴在树上的绳子解下来,然后束在腰里。他看到对面屋子门口,正有几个人看着他,他朝他们摇了摇手,发疯一般在雪地上跑了起来。

  天晴了,四野一片明亮。

  青铜沿着走来的路往回走着。他想唱歌,唱奶奶搓绳时唱的歌。但他唱不出来,他只能在心里唱:

  树头挂网枉求虾,

  泥里无金空拨沙。

  刺槐树里栽狗橘,

  几时开得牡丹花?

  正唱着,有一个人朝他追了过来,并在他身后大声叫着:“那个卖芦花鞋的孩子,你停一停!”

  青铜停下了,转过身来望着向他跑过来的人。他不知道那人叫他干什么,心里满是疑惑。

  那人跑到青铜跟前,说:“我看到他们买的芦花鞋了,心里好喜欢,你还有卖的吗?”

  青铜摇了摇头,心里很为那人感到遗憾。

  那人失望地一摊手,并叹息了一声。

  青铜望着那个人,心里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

  那人掉头朝轮船码头走去。

  青铜掉头往家走去。

  走着走着,青铜放慢了脚步。他的目光垂落在了自己穿在脚上的那双芦花鞋上。雪在芦花鞋下咯吱咯吱地响着。他越走越慢,后来停下了。他看看天空,看看雪地,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脚上的芦花鞋上。但心里还在颤颤抖抖地唱着歌。

  他觉得双脚暖和和的。

  但过了一会儿,他将右脚从芦花鞋里拔了出来,站在了雪地上。他的脚板顿时感到了一股针刺般的寒冷。他又将左脚从芦花鞋里拔了出来,站在了雪地上。又是一股刺骨的寒冷。他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了一双芦花鞋,放在眼前看着。因为是新鞋,又因为一路上都是雪,那双鞋竟然没有一丝污迹,看上去,还是一双新鞋。他笑了笑,掉头朝那个人追了过去。

  他的赤足踏过积雪时,溅起了一蓬蓬雪屑。

  当那人正要踏上轮船码头的台阶时,青铜绕到了他前头,向他高高地举起了芦花鞋。

  那人喜出望外,伸手接过了芦花鞋。他想多付一些钱给青铜,但青铜只收了他该收的钱,朝他摆了摆手,然后朝着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动着。

  他的一双脚被雪擦得干干净净,但也冻得通红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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