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抓握镰刀的时间过久,又因身体虚弱,梅纹从锅里盛了一碗稀粥往饭桌走时,不知怎么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稀粥洒了一地。
当时,老师们都在另一张桌上吃饭,听到粉碎声,便掉过头来看她。
她蹲在地上捡着碗片。
细米的妈妈连忙过来说:“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
晚上,细米的妈妈对杜子渐说:“他爸,你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她再下地干活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突然想起来了:“前天,你不是说学校还缺一个老师吗?”
杜子渐说:“哎,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就没有往她身上想过呢?”
“纹纹做个中学教师,还不绰绰有余?”
“就不知道上头能不能同意。”
“不是让学校自己找吗?反正是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也不用上头指派。”
“我说的是纹纹是个知青。知青能不能当老师?”
“细米三姨家那边的学校,不就有个男知青当了老师?”
杜子渐有点兴奋,烟抽了一半就掐灭了,又重新点了一根……
后来,妈妈也没有为这事太着急,因为地里的农活终于忙出了个头绪,麦子割了,稻秧也插*了,粒也脱了,粮食也进仓了,可以休息一阵了。
地里,除了有一两个管水的人偶尔出现一下,就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影,人们仿佛害怕这片田野似的,全呆在了家中。大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他们太缺觉了,恨不得一觉睡去,永不醒来。
女知青们在毛胡子队长宣布“不再上工”之后,竟然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梅纹就直想睡觉,到了吃饭时间了,也不想起来。
妈妈给她拧了一个毛巾,让她擦擦脸好清醒一些。妈妈说:“不能这样睡,这样睡下去会把身体睡坏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慢慢地精神起来。略带一点倦容,被太阳晒红了皮肤,显出一番健康。林秀穗说:“梅纹比原先更好看了。”
梅纹想:该管管细米的雕塑了。
已开始放暑假了。对于细米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美好的时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可以整天浸泡在大河里,可以在田野上尽情撒欢,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没想到,梅纹将他召唤进了那间小屋。他喜欢用他的刀到处乱刻,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能够刻遍全世界,在那些巨大的廊柱上,在那些参天大树上,在那些高高的大门上,都留下他的印记。但,这只是在他高兴的时候,在他手痒痒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事情当一回事儿,他也根本不懂这事儿算不算一件事儿,又有什么价值。然而,梅纹却认真了,将这事儿看得很重要很重要。原先的细米是你越阻止他刻,他就越要刻,而现在有个人鼓励他刻并看着他刻的时候,他却忽然地没有了兴趣。他觉得自己受了束缚,不像以前那么痛快了。梅纹越是正而八经地看待这件事儿、越是正而八经地要他做这件事儿、越是要求他将这件事儿做得正而八经,他就越是觉得不习惯。那些刀,使他觉得陌生,他有点不喜欢它们了。
梅纹说:“你该收收心了,你的心太野了。”
梅纹说:“你照原先那样刻下去,是毫无意义的。最多就是一个破坏分子。”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召回那间小屋,按她设想的步骤,像牵一条野惯了的牛一般,坚决地牵着他。
他只好顺从她。
从他的爸爸妈妈到全体稻香渡中学的老师,都十分惊异她所具有的力量。
她记着杜子渐的一句话:“他只不过是一个顽童而已。”她不同意杜子渐的判断,但又觉得多少有点道理。不过,她觉得自己很有把握。细米雕刻的对象是木头,而她雕刻的对象是细米。像细米看到木头就心痒难熬一样,她看到细米,就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带他一同前行。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细米。
更准确一点地说,细米之所以开始有点拒绝雕塑,是因为当他一走进那间小屋时,他就会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是过去在乱刻时所没有的。
梅纹对细米的心态似乎了如指掌,她尽量使他感到轻松。比如说今天,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她才出来寻找细米让他回那间小屋——小屋里有一件作品才刚刚开始。
像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细米十分迷恋大河。往往是从早晨开始,他就沉浸在大河给他带来的愉悦之中。
烈日炎炎,河水却凉丝丝的,浸泡于其中,真是叫人快乐。
女孩们也喜欢大河,但女孩们喜欢大河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孩们喜爱大河,她们喜爱坐在岸边或伏在桥栏杆上看男孩们在水中嬉耍。
红藕一直就伏在桥栏杆上看着。
水中的细米像一条鱼。他的身体细长而结实,仿佛通体涂了油,一旦在水中游动起来,很少有人能够赶上他。侧泳时露出的肩头,远看极像鱼露出的一线脊背。
水中的细米像一只鱼鹰。他能一个猛子扎出去好几十米,在水下的时间长得让人心里担忧。
水中的细米又像一只鹅。他累了,就轻轻浮在水面上,一浮就是半天,随风飘去,大河成了一张床,他好像睡着了。
红藕看细米在水中,看得很入神。
细米也喜欢红藕看他在水中。
红藕还负责看管细米的鞋和衣服。
梅纹往大桥走来了。
这是一座横跨大河的桥,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有栏杆,很宽,弧形,弧顶距离水面很远,水小时,矮杆的帆船不落帆都能从桥下经过。
稻香渡的孩子们游泳,一般都集中在这座大桥下。他们在这里跳水,在大桥的阴*影下游来游去,累了,他们会随时抱住桥柱。他们还会顺着桥柱爬上来,然后在大桥的支架间来回攀登,最后一直爬到桥面上来。他们还会顺着桥柱往深水处下沉,然后抓上一两条喜爱生活于桥柱周围的一种黑黑的、呆头呆脑的大嘴巴鱼,他们在水中的许多游戏,都与这座大桥有关。
红藕先看到了梅纹。她对正在桥上作跳水准备的细米喊道:“细米,梅纹姐来了。”
细米掉头一看,见梅纹正朝这边走来,他放弃了原先所选定的跳水高度,爬上了大桥上方那道彩虹一般弯曲着的拱形拉梁。
红藕叫着:“细米,你要干什么?”
水中的、岸上的、桥上的,所有的人都看着细米。
细米的身体像一只蜥蜴伏在拱梁上,一点一点地朝拱顶爬行着。
稻香渡很少有人有胆量敢爬上拱梁。
细米感觉到大桥在晃动。他有点害怕了,浑身开始流汗。他想退回去,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更因为梅纹已经离大桥不远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拱顶爬去。风一吹,汗珠纷纷飘落下来。汗珠飘落到了红藕的脸上,她紧张地抱着他的鞋和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喊细米,她怕她的喊声会使细米大吃一惊从而从拱梁上摔下来,不喊,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只能在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细米,细米,你慢点,你慢点……”
梅纹走上了桥头,当她抬头看见匍匐在拱顶之上的细米,顿时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扶住了桥的栏杆。
细米却忽然无所畏惧了,他慢慢地在拱顶上站了起来。站得很直,阳光照在被汗水弄得十分潮湿的背上。这是一个细溜的、有着动人的曲线的脊背,它在阳光下闪耀着古铜色*的亮光。
细米没有立即跳进大河。他很有一番展览之心,于是就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天空下。
一只很大的水泥船将要从桥下经过,驾船的人仰头看拱顶上的细米看呆了,忘记了掌舵,船沉重地撞在了桥柱上。
大桥整个地颤动了一下。
细米的身体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但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平衡。
所有的人都长嘘了一声。
细米慢慢舒展开双臂。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他将这个动作又保留了一段时间——他喜欢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让他陶醉。
就在人们呆呆地望着他时,他突然将双臂合拢在眼前,然后纵身一跃,双手合成一把利剑,头冲下,从拱顶上坠落向大河。随着“咚”的一声,水面上怒放出一朵水花。
梅纹与红藕同时惊叫,并随即鼓掌。
在水中的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但他没有立即钻出水面。因为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他在扎入水中时,一股强劲向上反冲的水流将他的那件松紧带已经失去弹性*的裤衩一下剥了下去,现在他是一个光腚儿!
细米想到梅纹与红藕都在桥上观望着,害羞死了。他憋着气,凭着印象,向不远处的芦苇丛潜游过去。
所有的人都在观察着水面上的动静。
细米终于潜游进芦苇丛里。他钻出水面时,脸已憋青了。明明没有人能看到他,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裤裆。他往深处又钻了十几米,然后就蹲在了那里。
见时间这么长了,细米还没有出现在水面上,岸上、桥上观望的人不禁都有点紧张起来。
红藕第一个喊了起来:“细米!——”
后来,很多人喊了起来:“细米!——”
梅纹的手紧紧抓着桥栏杆。
当细米听到红藕带哭腔的喊声时,他蹲在那里大声回答:“我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长长出一口气。
红藕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细米不知如何回答。
红藕又大声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细米看见几只觅食的鸭子走进了芦苇丛,大声说:“我在找鸭蛋!”
梅纹说:“细米,该回家啦!”
细米想:我怎么回家?他几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蹲在地上硬抗着。
小七子来了。小七子发现了一条在水中半稳半现的小红裤衩。他顺手从人家篱笆上拔了一根竹子,将那红裤衩捞了起来,然后像举一面旗帜,将它举在了空中。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是细米的。”
但大家都没有往细米的裤衩被水剥了去这件事情上想,只当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件小裤衩。
梅纹又叫道:“细米,快回家呀!”
小七子说:“他回不了家了,他不会走出那片芦苇丛的。”他认定这件小裤衩就是细米的。
细米蹲在芦苇丛里,大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去!我要再捡一会儿鸭蛋!我已捡了好几只鸭蛋了!”
梅纹说:“那我们就在桥上等你!”
就在细米感到很绝望的时候,朱金根出现了。他在芦苇丛中的浅塘里摸螺蛳,一路摸过来,正好走到了这里。
朱金根惊讶地问:“细米,你蹲在这里干嘛?”
细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是蹲在那里屙屎吗?”朱金根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
“你才屙屎哪!”
“那你蹲在那里干什么?”
“我愿意蹲在这儿。”
朱金根终于发现细米没有穿裤衩,说:“细米,你不要脸,你怎么光屁股?”
细米连忙将手指放在唇上:“嘘——”
朱金根也蹲下了,低声问:“你怎么光屁股?”
这时,细米目光落在了朱金根的裤衩上。
“说呀,你怎么光屁股?”他站起身,踮起脚,越过芦苇,看到了桥上的梅纹、红藕和很多女孩,又蹲了下来,“你不说,我可要向她们大声喊了!”
就在朱金根站起身来的一刹那间,细米已有了主意。他朝芦苇深处指了指:“小声点,有野鸭在生蛋,我在等哪。”
朱金根朝芦苇深处张望着。
“我刚才看见好几只野鸭转来转去的,我就知道它们在找地方下蛋呢。想找个软和一点的地方,可芦苇丛里尽是芦苇茬和毛刺刺的杂草。我就把我的裤衩脱下了……”
“脱裤衩干什么?”
“你没有看见喜鹊、乌鸦做窝吗?它们到处飞,到处找,找什么?找布条回来做窝,布条软和。去年春天,我的一件裤衩晾在篱笆上晒,不就被一只乌鸦叼走了?我妈还追了好一阵呢。我们班的同学也帮着追了。”
朱金根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那天生病没有来上学。”细米望着芦苇深处,“我把裤衩,做成一个软乎乎的窝放在了草丛里。”
“野鸭看见了吗?”
“看见啦。我伏在那里看,就见它绕着窝转呀转呀,过不一会儿,就跳进去了。再过一会儿,差不多就能把蛋生下了。”
朱金根很羡慕。
细米问:“你不想也让野鸭生只蛋?”
朱金根点点头。
细米说:“刚才,我看见那边也有两只野鸭在找下蛋的地方呢。”
朱金根看了看自己的裤衩。
“脱下吧,让我给你悄悄拿过来。”
朱金根有点害臊。
细米说:“这里也没有女生。”
“野鸭能在上面下蛋吗?”
“能。”
朱金根就将裤衩脱下了。
细米拿过了朱金根的裤衩,还淘气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朱金根的小家伙,然后往芦苇深处走去。
当朱金根意识到上了细米当时,细米已经穿了他的裤衩钻出芦苇丛,“扑通”扎入水中,边游边喊:“我来啦!——”
朱金根冲出芦苇丛:“细米!——”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光屁股,立即蹲了下去。
在小七子举着细米的裤衩来回走动、等着看细米如何出水时,细米却穿着裤衩爬上了岸。
小七子呆了,于是,他手中的旗帜就倒下了。
细米看见了朱金根的弟弟朱银根,说:“你哥光着屁股蹲在芦苇丛里呢。”
“他的裤衩呢。”
细米指了指小七子放弃了的裤衩说:“在那儿”
这时,细米的妈妈兴冲冲地过来了,见了梅纹说:“快回家。细米他爸有好消息告诉你。”
回家的路上,细米就一个劲地追问:“妈,是什么好消息?”
红藕也缠住细米的妈妈:“舅妈,说嘛。”
妈妈说:“你们的纹纹姐要做老师啦!”
细米与红藕的眼睛一亮,站在那儿不动了,随即一前一后,大呼小叫地朝稻香渡中学的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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