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准备开发阳河路一带老城区的消息,在河阳市隐隐约约传过好一阵子,但是都没有得到证实。市里这些年变化太快了,从经济项目到市政项目,从企业改制到引资招商,一个接一个的新花样,让河阳市的老百姓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么多新鲜玩意儿,有的给百姓带来方便,也有些给部分群众造成麻烦。但不论什么事情,市民都是在政府做出正式决定后,从新闻媒体上知道的,之前则尽是传闻。传闻有真有假,有的后来成了真的,有些则像一阵风吹过,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对于各式的传言,河阳老百姓已经习惯了。他们缺乏参与决策的资格,却不缺乏关注的兴趣,因为毕竟大部分的传言都牵涉到社会改革和发展,都和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这次有关老城区改造的传闻也使居住在那一带的居民们的心情骚动了一阵,但过一阵见没有一点动静,看电视和报纸,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居民们只好又把心放回肚里去。毕竟要谋生过日子,为莫须有的消息念念在心要白费不少脑筋。但是,大家本以为至少近期不用做什么指望了,那一天,电视里却突然播出一条新闻,是关于河阳市政府和“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签署正式协议,联合开发老城区及建造河阳市第一座五星级宾馆的消息。电视画面里,上次主持市长办公会,承诺解决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的上访要求的史市长反复出现,近景、特写——特写——近景。电视里的史市长,依旧是满面春风,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脸上放射出兴奋的光。省城来的房地产开发商也在签约仪式上亮了相,不过镜头不多,一晃而过,没有多少人看清他的模样。
老城区改造,对于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来说,当然是一件巴不得的事情。但是这些年他们看得多了,也听得多了。有些地方搞开发,对于居住在当地的居民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好处,地方和开发商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腾出土地,好做项目而已。
这次河阳市政府与开发商签订的开发地段属于两个居委会管辖,什么剪刀巷、艄公巷、簸箕巷……把这一带像羊肠一般曲里拐弯地分割开来。居委会的辖区内还夹杂了一些单位的零星房产。居民当中,引车卖浆,各色人等都有,唯有边缘上一块市电子元件厂的土地上居民的身份相对统一,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了。自从电子元件厂倒闭以后,厂里的职工除少量留守者以外,大多数仅仅保留了一个空头的职工身份,都外出自谋职业和生路,也干起别的营生去了。
身份复杂,人员零乱,虽说这一带不少人祖祖辈辈相互为邻,但城市的居民不像农村的村民,没有宗族血缘关系的维系,也没有相互利益的调剂,逼仄的生存空间倒是使得邻里关系不时因鸡毛蒜皮的事件闹出大大小小的矛盾。这一次,市里要改造这一片老城区,在这一带掀起了不小的骚动,居民们连日来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相互打探消息:什么时候会正式动工?拆迁的补偿会是多少?是给补偿费还是给还建房……就连平日见了面不愿讲话的邻居这次也感到,将来见面机会恐怕不会多了,因此少不了会相互寒暄几句,并互通一些道听途说来的信息。
两个居委会的干部在街办干部的带领下,冒着酷暑,按照上级的要求,在拆迁地段分区分片召开了会议。会议开得都很短,无非是把市政府关于开发老城区的决定宣读一下,将拆迁日期通报一下。问到拆迁补偿,街办领导则支支唔唔,语焉不详,只是说,会按照有关政策办,让大家尽力响应政府号召,支持市政建设,为河阳市城市品位的提高和未来经济的发展尽到市民的职责。
拆迁补偿是个回避不了的问题。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的时候发现,每条街巷内都张贴了关于补偿标准的通告,具体为河阳市好几年来一直沿用的标准。在规定期限内搬迁的一次性发给现金,超过时限的每超过一天按1%扣除。
居民们一看见这个标准,大家都不愿意,一齐找到居委会,提出,这里是河阳市的中心地段,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以前的补偿标准应当提到。居委会干部说,我们没有提高标准的权力,只能把你们的请求向上面汇报。我们居委会的干部大多也居住在拆迁地带,也希望补偿标准能高一些。见干部们这样说了,大家也就认为不必匆忙,等向上反映了情况再说。
可是,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却看见居委会的干部相继在搬家。原来,他们不是没有向上面反映,得到的答复却是,居委会干部要带头搬迁,给普通居民做表率,这是一;二呢,就是开发商答应,居委会干部先行搬迁的话,每提前一天可给予0·5%的浮动补偿;三呢,如果居委会干部不带头,到期限还没有搬迁,就地免职!有这三条,干部们盘算了一下,都觉得三十六计,还是搬为上计。居民们的意见只好暂时搁置,顾不了那么多,于是一个一个地都搬走了。
干部们搬家的时候,也有敏感的居民发现了将他们拦下,找他们要说法。他们为了脱身,就说开发商答应了,提前一天搬家提高补偿标准0·5%,这样一来,弄得邻居们也动了心,大家将这条没有文字依据的消息传播来传播去,一些居民也就跟着赶紧搬家了。
拆迁地段几天之内陆陆续续搬走的人家大约有三分之一,但多数居民仍没有搬迁。一来时间仓促,他们中有些人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过渡住房,更主要的还是觉得拆迁补偿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有几户户主个性强硬的,在居委会干部搬家时,对他们进行辱骂,却没有阻止住他们的搬迁,在干部们搬走后,他们便站出来,动员大家跟政府和开发商“讨价还价”,他们说,政府就是怕闹,一有人闹事,他们就麻头,就要让步。上次商业城的商户们不是闹赢了吗?这样,多数人一边犹豫,一边观望,都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拆迁补偿。
当搬迁期限还剩下一个星期的时候,这一地段的水电供应开始不正常了。起初不是停水就是停电,居民开始还以为是水电系统出了问题,于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反映情况,请求派人来维修。可是,两家公司告诉他们,不是供水、供电系统了问题,而是有领导下了指示,为了确保你们那个地段的拆迁工作,你们那儿的水电供应很快将要停止。果然,到了第二天,整个地段的水电供应被全部切断。
大热的天,每天高达30多度的高温,没有水电,可想而知日子多么难过,又有一批住户不得已搬了出去。那几户强硬的住户中,有人提出去市政府集体上访,可是却为谁来出这个头而争执不下。尤其是这几户住户中,有老工人,也有街头混混,后者在这一带声誉并不太好,他们的拼命鼓动让人看来动机可疑,居民中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们的。好不容易动员了一些居民,在烈日下稀稀拉拉地去了,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在巷口就有一批身份不明的壮汉将他们拦住。那帮人有的带着墨镜,有的胳膊上刺着刺青,有的剃着光秃秃的头,他们并不提关于拆迁的事,只是嘴里没来由地骂骂咧咧,用手推搡着从巷子里出来的人。那几个街头混混一看这个阵势,心里有了数,赶紧往回溜,其余的人尽管心里憋气,也只好暂时回家了。
晚上,从扁担巷、簸箕巷一直到拆迁地段大部分街巷,好些户人家的窗玻璃被飞来的石块砸烂,那几个混混家里的窗户也挨了石块。有多辆大马力的摩托车在街巷里面来回穿梭的声音,轰轰轰地吵得人难以睡觉。到了半夜里,又有陌生人给部分居民家里打电话,电话里说,要是他们知好歹的话,明天会有汽车前来帮他们搬家,不收他们一分钱的搬家费,如果不搬家,明晚就不会像今天晚上这样文明了。第二天,邻居们看见,原先叫得很凶的那几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飞快地将自己家里的家当搬出巷口,装上停在那里的卡车。等东西装完了,卡车“呜”地一声,开得不知去向。连这些口口声声要闹事的住户都搬走了,剩下的居民预料坚持下去不会有多大的好处,多数便也在最后期限到来那一刻搬了家。
仍然有几户在最后时刻没有搬家的。没有自来水,他们就下河挑水;没有电,他们就点蜡烛,准备继续坚持下去。
但是,推土机早已经在巷子外面等待着。最后期限一到,好几辆推土机同时朝巷子里开了进来,瞬时,路口的几栋房屋轰然倒塌,震得这些没搬家的人的房子也摇摇晃晃。
拆迁正式开始的第二天,“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蓝升在一帮人的陪同下,再一次来到开发地段。一个体型和他一般高大魁梧、剃着光头、右臂刺着刺青的30岁左右的人走在他身边,一边替他撑着阳伞,一边念念有词作汇报状。蓝升用手帕捂着嘴,遮挡灰尘,一边在光头的指点下,带着满意的表情,欣赏着已被拆除的两条街上满地的残砖断瓦。
走到被拆了一半的簸箕巷,蓝升看见剩下的一段里面还有人居住的迹象,手一指,说,你刚才说没有搬家的,这里是不是?
光头说,是,这里面住着一户河阳码头的老搬运工,那边元件厂还有几家死硬住户。他们怎样都不肯搬,还拼命动员邻居和他们一起死命顽抗。
你们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水电早就断了,两家的窗玻璃也都砸光了,这里面这家的门板都被我们的人给砸烂了,可人就是死活赖着不走。
蓝升皱起了眉头:你手下这些人都吃干饭的?最后期限昨天到了,今天还有几家没搬走,你们以为搞开发是做慈善呀?!
见蓝升生气了,光头脑袋上汗珠子立刻哗哗往外冒,他说,我们把推土机都推到他们家门口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家人家有一个80岁的老太太,她跑出来躺在门口的地上,赖死赖活的。她又说有高血压,这么热的天,我们怕出事。元件厂那户,据说是个老劳模……
你们怕出事?你知道我这儿耽搁一天,银行得多付多少利息吗?找几个人,把他们家连人带东西一起装车运走!什么劳模不劳模的,我蓝某又不是工会主席。三天之内,这里不许有一栋完整的房子。听明白了吗?
是,听明白了,老板!光头见蓝升发了狠话,下意识地“啪”来了一个立正。
蓝升没有正眼看他,也不再往前走了。转过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光头也想跟过去,但旁边的人已靠拢蓝升,有人撑开一把新的阳伞替蓝升遮挡阳光,光头只好悻悻地看着蓝升离去。
蓝升一走,光头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你们连人带车一起来,多几个人,对,对,推土机同时做好准备,现在就把这里全部铲平!
蓝升回到开着冷气的奔驰车旁,车内一位穿着吊带裙,打扮十分时髦的年轻女子替他推开车门。见蓝升气呼呼的样子,撒着娇问,蓝总,看你,这么热的天,叫你别下车别下车,你看你,还没走十分钟,就热出一身汗。那些人(她把嘴朝车窗外呶了一呶)搞拆迁也不止一回了,还能不放心吗?一边说,一边拿纸巾替蓝升擦额头上的汗珠。
蓝升说,不是你说要来工地上看一看现场的吗?
那女子一撇嘴说,哟,你还真听我的话呀,我跟你当秘书又不是半年一年的了,你还不了解我呀,我那是心血来潮!你看你,不来倒好,来了反而生气了,怎么回事嘛,是不是怪我没陪你下车?你知道我最怕晒的了。
秘书的嗓音又甜又嗲,把个蓝升说得心里气消了大半。他对司机说了句,开车,回去。车子发动后,他转过头来,捏着女秘书的手说,刘娟啊,好在听了你的,来这里一趟。妈的谭秃子,昨天跟我说拆迁已经搞完了,就剩下一两户扫尾了,今天我到了工地他才说,还有七八户钉子户,不肯动迁,我刚才下了死命令,让他用推土机把这里扫平!刘娟摩挲着蓝升的头发说,你看你,遇到事情总喜欢冲动不是?既然有七八户没有搬的,你让谭秃子强行弄,搞不好打起架来多不好,闹出人命就被动了。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拖下去?
看你,脑子就不会拐弯。刘娟用手指在蓝升脑门上顶了一下,说,难道不会采用调虎离山计?
蓝升一拍大腿:哎,你这个办法好。我和史公子打个电话,让他来搞定。
等蓝升和史飞打好电话后,便拨通了谭秃子的电话,没等他开口,谭秃子大着嗓门报告说,蓝总,簸箕巷这边的钉子户,已经拔掉了。
这么快?蓝升一听,把腰直了起来,户主在家里吗?
谭秃子回答:不在。
没发生什么情况?
没有。蓝总,早按照您的指令,昨天就干完了个娘的。我们把屋里的人往外一赶,推土机一上去,轰隆一下,真干脆。
蓝升说,好,秃子,你干得好!挺卖力的。元件厂那几户怎么样?
我们已经过来了。不过这边似乎听到了刚才的动静,几家的男人都出来了。哦,手里还操着家伙,他妈的,弟兄们,去,去车里拿砍刀出来——谭秃子后面几句话显然不是跟蓝升说,而是对着现场说的。
喂,这几户你们暂时不要动,等下午我让刘娟给你们通知再动手。
不怕,那几个鸟人,还能挡住弟兄们!
老谭,叫你暂时不要动就不要动!等刘娟的电话,听见没有!
谭秃子疑惑了一下,然后说,是!
就在刚才,谭秃子调了十几个人过来,户主恰好不在家里,家中只有女人和孩子。谭秃子指挥一干人闯了进去,强令她们收拾东西搬家,但老太太偏不肯,她指着谭秃子大骂,说开发商给这么点钱,心太黑了。谭秃子恼怒了,让手下把这家人全部拖了出去,老太太见势不好,又往地上一躺。谭秃子说,把她们抬上车,把房子推倒!一帮壮汉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任凭老太太撕咬哭闹,硬是把她抬出巷口,往运货的卡车上一扔,其余的人也被推推搡搡弄到路边。一家人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加足马力开过去,把整栋房子轰然推倒,全部的家具物品顷刻间掩埋在瓦砾之中。
谭秃子的眼睛都是红的。把这里的“钉子”拔掉后,他带着人一直往元件厂那边走,推土机在身后一路跟过来。
元件厂的几户人家见谭秃子一帮人杀气腾腾的样子,心里也惴惴不安,紧张得要命。他们根本不想打架,不过是觉得补偿不合理,想多要点价。他们万万没想到开发商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强行拆迁。看见谭秃子一伙人的形象,简直就是流氓土匪。有人赶紧回房间拨通110的电话,嘴里哆哆嗦嗦地把这里的紧张场面作了汇报。110说,你们那儿不是正搞拆迁吗?这边说,是啊。你们拆了不就完了吗?拆当然要拆的,可是开发商补偿太低,我们……这种事情,110去了能解决吗?你们还是找政府吧!说完,竟然把电话挂了。打电话的那个人不得不再次拨110,同时让万水根来接跟110说话。这次,110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说道,警车已经出动了,几分钟后就到,你们那边千万要稳住局面呀!
原来,110的警察早就听说这个开发商挺有来路,况且处理拆迁纠纷之类的事情也从来用不到110插手,只不过听说这边马上要打架了,他们不能不前来阻止。
当警车赶到的时候,谭秃子已经接到蓝升的电话,指挥手下的人撤退了。他们爬上皮卡车内,看见110的警车亮着警灯呼啸而来,便摇下车窗,一个个伸出头来对着警车扮鬼脸,还举起两根手指头做出“V”型符号。警车里几名警察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开发商请来搞强制拆迁的,他们气得牙痒痒的,骂道,这帮社会渣子,一个个得意洋洋的样子,恨不得把他们都铐起来。
万水根是元件厂的老劳模,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这里开始拆迁的时候,厂里一些职工就认为拆迁补偿太低,不愿意搬家。但厂里领导却在上面的压力下,“配合”开发商,给职工下达指令,一定要及时搬迁,如果不按时搬迁,扣发救济金,按时搬迁的由厂里发给搬家费。县官不如现管,虽说厂子已经不生产了,但职工们的社保、老保和医疗保险什么的都还在领导手上攥着。领导们软硬兼施,再发动部分骨干分子“带头搬迁”,职工们虽不请愿,也只好服从。唯有几户不肯服软的人家,领导怎么劝都不搬家。万水根在厂里劳动表现一贯积极,但他也有个特点,特喜欢打抱不平,替普通工人说话,有时为了一些事情,顶得领导挺难堪的,领导拿他也没办法。由于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比他年轻的劳模,甚至他的徒弟后来当上了厂领导或者车间主任什么的,他却一直在一线当工人。他个人倒不计较这些,直言不讳地批评领导,也常常是为别人的一些事情,而不是为自己的事情。这次领导强令大家搬迁,那几户坚决不肯搬迁的人家便经常上他家念叨,说补偿太低,不合情理。万水根赞同他们的看法,因此表了态:一定要开发商将补偿提高到合理水平才搬家。当住在厂里的大部分职工先后搬家后,万水根的老伴也动摇了,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搬家,至少还能省下几个雇车的钱,不然连现有的补偿都要扣除,那就更亏了。但是,眼看着剩下的几户人家眼巴巴地都看着他,希望他能够坚持下去,老万也就横下一条心,说,一定要把这个理讲清、讲透才搬家!
上午那一阵,眼看着开发商找来进行强制拆迁的那帮痞子样的人气势汹汹朝厂区宿舍这边走来,这里几户人家手里都捏了一把汗。他们从家里拿出扳手、榔头,其实是做做样子,意思是表达自己坚决不妥协的决心,真的那帮人要上来打架,他们还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万劳模挺沉得住气的,他说,他们不敢动手。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们要来拆房,那不是明抢吗!政府能允许他们这样做?!果然,那些家伙不知何因止住了脚步,后来又退走了。当110赶到的时候,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现场,一片风平浪静,工人们一迭连声地向110民警道歉,民警说,没有打起来就好,没有打起来就好。那帮家伙,要真的动起手来可是亡命徒呀。
110警车一走,这边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区政府主管部门决定主持召开一个会,由厂里尚未搬迁的住户和开发商见面,协商有关拆迁补偿问题,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户主都必须参加,家属是厂里职工的也要参加,不是职工的可以陪同前来。当着区主管部门的面,大家把内心的想法谈清谈透,最好能与开发商达成一个较为一致的协议。
电话里说的意思居然和万水根讲的要把理讲清讲透是一模一样的,这让几户“钉子户”感到欣慰,大家说,好在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要熬到头了。政府主管部门出面协调,哪怕达不到我们的要求,至少把补偿标准提高一些,总是有希望的。几户人家这么硬顶着,停水停电,还不时遭到骚扰,也怪让人担惊受怕的。电话通知里既然说了下午可以多去些人,那不管男男女女,能去的尽量都去,免得到了会场,人数过少会显得势单力薄。多几个人,在和对方交涉的时候,也免得言语支绌,毕竟大家都没有多少在会场上讲话的经验,万一到时候心情过分紧张,该提的条件忘记提,该说的话没说出来,不是白白浪费这么一个机会吗?
吃过中饭,几户人家串联好,家里除了户主外,能行动的家属都一并去开会,家中有孩子的,都集中到一户人家家里,其余把门给上好锁。有一个工人说,我们人都走了,开发商要是万一派人来强行拆迁怎么办?另一个人说,政府主管部门进行协调,开发商也要参加。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怎样也不可能做出这样无聊的事情来吧!然而,话却偏偏被这个人给说中了。
当几户“钉子户”一起来到区主管部门的时候,一名干部招呼他们进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里开了空调,气温比起外面来,凉爽宜人。成一字长条形的会议桌上整齐摆放着瓶装矿泉水。干部让他们在会议桌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天气真热呀,你们先喝点水,休息休息吧。万水根他们被这位干部的态度所感染,进门时忐忑不安的紧张心情放松了不少。
两点差一点,大家进的会议室。头一次来政府机关里开会,坐在柔软的真皮会议椅上,手脚都有些不知怎么放,也不敢大声讲话,生怕吵闹影响了机关里幽静的环境,只是面面相觑地看着,不时又用眼睛瞄一下墙上的挂钟。一瓶瓶的矿泉水摆在面前,却没有人伸手去动。万水根的老伴从自己携带的布挎包里摸出一个装酱菜的玻璃瓶改的茶杯,轻悄悄地放在万水根面前,茶杯里泡的是老伴自己配制的菊花茶。万水根拧开茶杯盖子,喝了两口水,再将杯盖拧好。他觉出大家的眼睛老往自己这边看,脸上便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在“呜呜”吹着冷气的空调底下等着,路上出的汗渐渐干了。万水根的老伴正好坐在当空调机风口的地方,感到身上略微有些凉,她瞅一眼万水根,似乎是征求老伴的同意,然后坐到另外一张空椅子上去了。
又瞄一眼挂钟,已经两点半过了。大家的屁股开始在椅子上磨磨叽叽,老万也觉得椅子上面发热,有些坐不住的感觉。一干人心里一着急,汗又开始往外冒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不少人讲话的声音,那些声音嘈嘈杂杂,听着越来越近,像是朝会议室这边过来的。果然,会议室的门被刚才那位工作人员推开了,他推开门后,侧着身子站在一边,让后面的人鱼贯而入。
走进会议室的人呼呼啦啦一大帮,总有一、二十个。他们有的拎着包,有的端着茶杯,也有的既拎着包同时还端着茶杯,进来后,有两个人径直朝长条形会议桌顶端走过去。那两人坐下后,其中一个用手特意招呼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坐在“钉子户”们的对面,其余的人则任其坐在不靠会议桌的后排椅子上。
等大家坐定后,坐在顶端一个被称为吴科的人开口说,今天,局里委托我们主持这个会,召集开发商和拆迁户双方一起坐下来,共同商议一下拆迁补偿问题。互相先认识一下吧。他把脸朝向左边拆迁户这方,说,你们先自我介绍一下。等万水根他们介绍完了,他指着右边的人说,这位是“王者至尊”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办的曹副主任,这位是韩工,这位是小王。吴科越庖代俎地替开发公司的人做介绍,开发公司曹副主任脸上摆出的满是矜持和傲慢,这让拆迁户们的心里很不受用。但大家都没说话,看吴科就拆迁补偿问题如何进行协调。
吴科先是正儿八经念了一通市政府和区政府有关老城区开发改造的文件,时间就到了三点多钟,然后,让协商双方分别就各自立场谈意见。他说,不要着急,你们拆迁户的户主充分发表意见,每个人都可以谈,然后开发商方面也把你们的观点拿出来,大家把意见谈透,我们开这个会的电话通知里就是这样讲的嘛。不是早就有这样的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啊,这个这个,谁先说?见万水根他们这边先举手,他说,好,说吧,没关系!
会议结果,既在万水根他们的预料之中,又在他们的预料之外。说在预料之中,是开发商方面竟不肯做丝毫的让步。那个什么曹副主任,年纪轻轻嘴上没毛,说起话来还很冲,口口声声我们是来帮助你们市里搞开发搞发展的,我们不来,你们还想建五星级宾馆?你们河阳的城市还想提高品位?你们老城区的居民还想搬出住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破房子?门都没有,告诉你们!
让人可气的是,那个主持会议的吴科对曹副主任这等带藐视性的语言居然毫无感觉似的,还一再强调大家要顾大局,要支持市里的建设和发展,要相互体谅。他的所谓“相互体谅”,大家听出的意思主要指的要确保工程按期开工,不要耽搁,没有半句要开发商提高补偿标准的明确态度。因此所谓协调,竟成为拆迁户和开发商双方的讨价还价和相互争执。一直争辩到下班时间,吴科这才说,今天大家都不肯让步,协商没有取得结果,我们作为政府主管部门,不能强制你们任何一方,虽然感到遗憾,但是也尽了力了。下一步的问题,我们只能请示领导,今天就到这里吧。
开会期间,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包括吴科、曹副主任腰间的手机也不时响起,中间跑出去接听电话去了。唯独拆迁户这方的人员心里虽气愤和焦急,行为却很拘谨,就连出去撒尿的都很少。散会后,大家心情沮丧,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充满深深的失望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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