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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七)

  文化馆有一部旧车,没有司机,翠烟不会开车,也不想太张扬,所以平时上下班都是步行。她住的地方离上班的地方有两、三公里的样子,走得快也要二十几分钟,今天情绪低落,双脚就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子,又不想直接打车回家,回家又怎么样呢?面对那个阴暗破败的租住房,一点家的温暖和安全感都没有。她就一步一挨地在路上走着,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穿过一个广场,经过一家大超市,还要路过一个街心花园。走到街心花园的时候一辆小车悄然无声地滑到翠烟身边,车门打开,露出周剑熟悉而亲善的脸。

  “上车。”周剑简短地说。

  翠烟没说什么,一弯身钻进车里。

  CD机里正在播放李惠珍的《在等待》:我已经进来,却无法离开,这个满是诱惑的世界,为了拥有不怕被伤害……

  为了拥有不怕被伤害。我将拥有什么?又将会被怎样地伤害?我所拥有的会是我所渴求的吗?我所受的伤害最终将会被遗忘被抚平吗?翠烟软弱地趴在车座上,眼泪没完没了地涌落。

  周剑也不去安慰他,他知道有些伤心是安慰不了的,翠烟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那些毫无说服力的宽慰之词,她只是需要一个知疼知热的人静静陪她走一程。

  周剑将车子开到临河的一块草坪上,落日的余辉在河面上撒下一片金光,初夏的微风轻轻吹动两人的衣衫,空气中有清新的花香,正是适合恋爱的季节。

  周剑脱了鞋子径直走下河滩,趟进河水里。

  翠烟也想跟过去,周剑回头制止她:“你别下来,河水凉。”当他回头对她说话的时候,满河的金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很虚幻,周剑似乎一刹间返老还童,足足年轻了二十岁,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还是个少年。

  “你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翠烟像是在问周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勤奋的淘金者,每天起早贪黑,孜孜不倦,”说到这儿,周剑停了停,然后换了一种更为郑重的语调说,“没有恋爱。”

  “那你的初恋发生在什么时候?”翠烟顺着周剑的话问下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这句话就这么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出来,在初夏傍晚微醺的风里,隔着一片青青草地和一条洒满金光的小河。

  翠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些令人留恋的景色,这个清瘦干练的男人。

  是什么东西让她满怀感激?又是什么东西让她心酸不已?

  如果没有柳小颜的日记本,如果她尚是自由身,会不会爱上这个男人?会不会?

  翠烟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浅浅一笑,转身走进浩浩荡荡的风里。

  周剑提着鞋子跟上来,也许是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也许是想跟翠烟分享心事,他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身世:“我出生在农村,从小身体瘦弱,妈妈常常为我发愁,怕我长大了养不活自己。村里的小孩子都欺负我,谁心里不畅快就拿我出气,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好好读书,长大后要当大官,让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的厉害。后来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仕途一片光明,我所做的一切,平时交往的人,甚至是我的婚姻,都是建立在某种前提之下的,直到受人陷害被扔进文化馆这样的单位,才发现身边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以前风光的时候,天天高朋满座,一旦落败了,则门庭冷落。平时走得很近的人,现在远远地看见我就绕道而行,连喝过血酒、发过毒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也背叛我。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没意思。开始的时候也想不开,着实难过了好一阵,总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吧,觉得人走到这一步就算到头了,活得没意思,天天躲在家里睡觉,根本不愿上班,反正也没人会来管我。有一天早晨起床,我无意中看见镜子里的脸,吓了一跳,真不敢相信那个面色青黑满头乱发的人就是自己。我心想,这样活下去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既然还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样。人必须自救!我连牙都顾不上刷,就跑到市政府大院门口的理发室去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收拾干净了,整个人都清爽了。我这才发现在家里已经睡了好几年,门卫的小孙子都上幼儿园了,一楼老王家偷偷养的卷毛狗都怀小狗子了,树木都长满了又新鲜又青翠的叶子,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世界一派生机,我突然就觉得发财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就光为眼前的一景一物而活着,本身就挺美好的。人的物质欲是无穷无尽的,追名逐利是一条看不见归途的路,其实人只要衣食无忧,能吃得饱、穿得暖,对这个世界怀着一种美好的热情,那就是很完满的人生了……”

  周剑说到这儿,激发了翠烟的感慨,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又何必强求锦衣玉食?可是人有时候是身不?己的。”

  “所谓的身不由己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人如果真能想得开,看得透,那也就没什么东西能够左右你了。”

  “大概是吧,”翠烟仍是叹息,“如果真能做到你所说的那么超脱,我就不会有这么多迷惘和痛苦了。”

  她在迷惘什么?又在痛苦什么?周剑停下脚步看着翠烟年轻的脸,他不知道她跟他在一起,有几分是因为性格相投,又有几分是出于利用,但是不管是其中哪种情况,身在官场,总免不了要受人利用的,如果非要受什么人利用的话,他倒是情愿被翠烟利用,至少,她还能激发他一些温情,带给他一些快乐。

  不知道是因为当了文化馆的馆长之后就会沾染上一些文艺气息,还是因为人经历了太多坎坷之后就会渴望反璞归真,周剑纵观自己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真真实实地去爱过一个人。可能是年纪越大就会越没出息吧,他开始向往那种纯洁无暇的感情世界,他希望找到那么一个人,一个让他认为值得的人,让他不抱任何目的地去对她好,去帮助她,照顾她,保护她,娇纵她,为她牺牲,与她纠缠。

  翠烟会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这个人吗?如果说他愿意去为她付出为她牺牲的话,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这种付出接受这种牺牲呢?

  眼前的这张脸太生动太年轻了,在她的眼里,他该是一个多么沉闷多么苍老的角色啊!她能够看得上他吗?周剑深深感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像一条宽广的河,而他却找不到一条泅渡的小舟,只能无奈地在河边徘徊了再徘徊。但是他同样深深地知道,如果要他那么甘心那么放肆地去爱一回的话,他也只能爱上像翠烟这样年轻纯净的女子,他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一段恰恰应该发生在这样年轻纯净的年纪,发生在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之间。

  翠烟看着周剑出神的样子,这样的男子不是没有吸引力的,她对他也不是不感激的,但是,关于爱情……爱情是什么东西呢?她想起那个遥远的下着细雨的五月,那个负心的男人,那场至今不堪回首的情事。周剑常说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那种特殊的东西实际上正是第一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印迹,那不是气质,也不是风韵,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曾经让她飞扬也让她坠落的故事,一颗憧憬过后又被伤害了的心,正是这些甜蜜的憧憬和苦涩的伤害融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而又有着深深吸引力的东西。这短暂而凌乱的小半生,翠烟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选择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或者选择一个朴实无华的男人,事实证明,不论是哪种选择,只要你期待的是真爱,生活永远会让你失望。

  天色已晚,晚风吹在赤裸的脚背上有微微的凉意,周剑打了个冷战,这才想起两人聊得太投入,还没吃晚饭。

  “看,只顾着跟你说话,饿了吧?”周剑一边说一边走向不远处的车子,“你先吃点零食垫垫底,待会请你去吃海鲜。”

  周剑这么一说,翠烟还真感觉有点饥肠漉漉了,看周剑从车里一样一样掏出瓜子、话梅、方便面、鸡翅和茶叶蛋,顿时胃口大开。

  翠烟给周剑递了一包茶叶蛋,自己拆了一包鸡翅,玩笑说:“我吃好的,差点的就留给你吃啦!”

  男人都喜欢看着心爱的女人吃得开心。据说检验一个男人是否真心爱你,关键是看他是否乐意让你大快朵颐,真爱你的男人总是喜欢你多吃点长胖点,而虚情假意的男人则会一再要求你节食,保持好身材,他带你出去时才有面子。

  “呵,我第一次在车里吃东西,面对这青山绿水,还满有味道的。”周剑嘴巴上粘了一点蛋黄,看上去像一只刚采完花蜜的蜜蜂。

  翠烟辣得嘴巴红红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吸溜着嘴说:“我想起小时候跟同学出去野炊,带去的菜都烧糊了,只能就着河水啃那种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回家之后拉肚子,却很开心。”

  “今天不用喝河水了,我后备箱里有满满一箱矿泉水呢!是不是更开心?”周剑像个孩子似的灿烂。

  “我还是喜欢河水多些!”翠烟哈哈大笑着,一扫之前的忧虑。她很感谢周剑没有就白天的事反复劝慰她,像那种事情,只能尽量去忽略去遗忘,而无法就事论事的去解决。怎么解决呢?难道你也冲到林夫人办公室去打一巴掌还礼?那岂不是把一场闹剧变成了一个笑话?

  谈笑间,远远地有一辆警车往这边开过来,车灯笔直地打在二人脸上,刺眼得很。

  翠烟有些恼怒:“这人怎么开车的?真没礼貌。”

  周剑用手遮挡着额头,眼睛被强烈的灯光刺激得眯缝起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面的动静。

  十几个身着制服的年青人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将周剑的车子围在中间,有个胖子敲了敲车窗,示意开门。

  周剑以最快的速度钻出车子,反手将门关上,从他的动作来看,好像很怕那些人看清翠烟的样貌。

  门窗紧闭,翠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周剑给每人发了一根烟,一一帮他们点上了火,又塞了一包还没开封的烟给那个胖子。众人围着周剑,有些刁难的意思,压低嗓门呵斥着。

  有人打着电筒向这边走过来,翠烟看见周剑跟在后面想制止,没能制止得了,那人执意打开了车门,一束强光打在翠烟的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翠烟下意识地抬手蒙住眼睛,猛然受到强光刺激,双目暂时性地失明了。

  翠烟气恼地说:“把电筒拿开好吧?”

  “怎么,怕被人看啊?”那人痞里痞气的,将电筒更凑近了一些,直射着她的眼睛。

  一听他的口气翠烟就明白了,他们是把她当成流莺了。她和周剑一男一女坐在车里,又是晚上,再加上两人年龄相差巨大,他们误以为是嫖卖关系。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翠烟把电筒打向一边:“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哈!这么嚣张?”“手电筒”转身向同伴说,“这娘儿们好凶啊。”

  “哦?”有个人跑过来,趴在车窗上一看,“咦?好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翠烟心里一惊,他不会是认出她来了吧?她上过几次电视,有几回走在大街上都被人拉住询问:“你是不是那个……那个……”翠烟每次都客气地拉开他们的手,对他们微笑,然后告诉他们认错人了。

  “对了,今天中午你是不是在‘麦香城’吃饭?我好像看见你在隔壁一桌。”那人接着说?

  还好还好,他认错人而已。翠烟略略放心,让他将错就错吧。她故意提高声音说:“哦,原来是熟人啊,那进来坐坐吧,聊聊?”

  “麦香城”嘿嘿一笑:“我就不进去了,你出来吧,咱们叙叙旧。”

  翠烟把脸转向一边,指着手电筒说:“先把这个拿开我再出来。”

  “手电筒”把灯灭了,伸手进来拉她。

  他这一拉,把翠烟给拉火了。

  “你做什么?”翠烟用力地甩开,“放尊重点!”

  “嗨!熊什么熊?!”“手电筒”觉得被一个女人呵斥有点丢脸,为了挽回面子,他就用力推了翠烟一把,“不就是一只鸡吗?操都操得,还拉不得啊?”|

  他骂鸡的话翠烟倒无所谓,她没做过鸡,这些话都骂不到她头上,但是他不该去推她,她毕竟是个女人,就算真是做鸡的,也不能随便被人打吧?

  翠烟白天受了一肚子委屈,现在又无缘无故被人推推搡搡,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走上来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这样一想,所有的火气一下子全窜上来了,抓起手边的茶叶蛋就往“手电筒”脸上砸过去。离得那样近,砸了个正着,茶叶蛋打在那人鼻梁上,碎成了一把糊糊。

  “我X!”那人骂了一句粗话,下意识地把头往旁边一偏,一手抹着脸,一手上来揪翠烟的衣领。

  周剑见这边情况恶化,赶紧上来拦腰抱住“手电筒”。“手电筒”见周剑冲上来,以为他要动粗,举起电筒就往他头上砸下去。还好周剑机灵,偏头躲了一下,没被砸中,但是脸颊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从额角延伸到下颌处。

  周剑抱着“手电筒”往远处推,叫他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

  “你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们也就是坐在这儿聊聊天,你们要教育的都已经教育过了,就算了吧。”周剑说。

  “手电筒”余怒未消,指着翠烟骂骂咧咧,还想报那“一蛋之仇”。

  那个接了周剑一包烟的胖子走过来对“手电筒”使了个眼神,“手电筒”瞪了翠烟一眼,忍着一肚子火退一边去了。胖子虽然个头比“手电筒”矮大半截,气焰也不那么嚣张,但他处理事情懂得分清主次,抓住关键。他们这么辛辛苦苦加班加点摸黑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巡逻,主要是为了抓嫖抓娼,关键是为了对那些嫖客给予经济上的处罚,至于给他们进行的那些思想教育工作,目的都是服务于“经济处罚”这个主题的,如果手段已经偏离了目的,那就跟作文章似的,成了“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成了“南辕北辙”,走得越远离目标的距离就越大,所以要及时地切入中心、纳入正轨。胖子看周剑处理事情的方式,知道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再这么闹下去,把他给逼急了,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别说拿不到“罚款”,说不定还会弄出其他的事情,毕竟他们只是一支民间的联防队,打着公安的旗号搞点钱花而已。

  打蛇就要打七寸,光知道打打杀杀是没有用的,就算把他们揍了一顿,拿不到钱还不是白费劲?胖子可不像“手电筒”那么头脑简单,完全受情绪的支配,他毕竟是个小队长,做事情是讲究策略的。

  只见胖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周剑旁边,对他招招手:“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出示一下。”

  周剑假意在口袋里摸了两下,无奈地说:“忘带了。”

  又补充说:“你看,我这土生土长的宜城人,谁没事出门老带个身份证在身上啊?”

  “没带?”胖子觑着眼睛把周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有意地延长时间,给对方心理上造成压力,“有什么别的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出示一下。”

  周剑在宜城也算是小有脸面的人,怎么能让这群无赖知道真实身份呢?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茶余饭后这么一渲染,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宜城这么小一个城市,有人在东边放个屁,西边就臭了整条街,恐怕等不到天亮,宜城就会流传开他周剑在野地里跟小姐苟合的谣言。

  周剑太明白这些事情了,他以前有个朋友,也算是个有点身份的人,跟自己老婆在树林里散步,由于他老婆原本就比他小了七、八岁,再加上女人个子小,保养得好,看上去两人年龄就相差了十几岁的样子,也是碰到这群“柴狼”,硬是给抓进去关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他这个朋友嫖妓被抓了,当事人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反而惹来更大的嘲笑。像这种事情,除非别碰上,如果碰上了,那就没处去讲理了。

  周剑东摸西摸捣鼓了一阵,无奈地摊开手说:“你看,我们也就是饭后出来散散步,随便走动走动,啥东西都没带!”

  “啥东西都没带?驾照带了吧?”胖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鼻孔里喷着气,“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把我当傻子了?”

  周剑尴尬地笑一笑:“我这不是没想到吗?驾照丢在车里,我过去拿。”

  周剑拉开驾驶室的门,扑在座位上轻声对翠烟说:“带钱了吗?”

  “啊?”翠烟没听明白。

  “身上有多少钱?我钱包忘带了。”

  翠烟不知道他要钱干什么,赶紧拿过手袋,掏出仅有的两百块递上去。

  周剑接过这两百块钱在手里捏了捏,唉,寥胜于无吧,他知道少了点,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周剑走到胖子旁边,靠着他的肩膀,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偷偷把钱塞进他手里。两人离得那么近,不了解情况的人远远看见,还当是一对亲密的朋友在说贴心话呢。所以说嘛,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未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确有其事,也许事实真相跟你所理解的大相径庭。

  胖子的手指刚刚接触到钞票的质感时确实体验到了一阵短暂的快感,但是,尽管那两张钞票被周剑巧妙地折成了四张的样子,以胖子多年摸黑数钱积累起来的丰富经验,他的十根手指已经具备了点钞机般敏锐的洞察力,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准确地判断出了金额的大小。

  别说是金额的大小,就算是伪造得再真的假钞,让他金手一摸,也能马上被识别出来,比验钞机还厉害。验钞机还有短路的时候呢,他胖子的这一双巧手可从来不短路,没这么点子实力,他能在联防队这个臭泥潭里崭露头角吗?噢,不对,怎么能把自己工作的单位比喻成臭泥潭呢?胖子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他们为了维护社会治安起早摸黑的工作,什么环境艰苦就往什么地方钻,他们跋山涉水,他们一往无前,他们是荣的公仆形象,怎么会是臭泥潭呢?他们应该是……是什么呢?胖子想了半天,实在是词汇量有限,他发现除了臭泥潭之外,再想不出第二个恰当的比喻了。

  老子每天在臭泥潭里摸爬滚打,老子容易吗?你他妈的就拿这二百块钱就想打发老子了?你也不数数我们这一车一共来了多少人!二百块钱?扣除汽油费,只够每人吃盘炒面!老子冒着翻车的危险沿着河滩这么跌跌撞撞一路开车过来,就为吃你一盘炒面?怎么着也得给每个兄弟弄包软中华抽抽吧!这项业务,没有个千把块钱,你甭想拿得下来!

  胖子把周剑用力一推,把钱捏成一团往他脸上一砸:“少来这套!要你拿证件,谁要你的臭钱?”

  “麦香城”跑过去把钱捡起来拆开,众人一看,才两张票子,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黑压压一群人围了上来,揪的揪抓的抓,直想把那两张票子塞周剑嘴里去让他给生吞了。

  “我这不是……”周剑知道这群饿久了的狼光靠这么一点子食物是填不饱的,可是他手头实在拿不出更多了,“各位兄弟帮帮忙,我这驾照,实在是忘家里了,没带,改天亲自给你们送过去。”

  “你开车不带驾照,说得过去吗?”“手电筒”这会儿来劲了,“要不,让你老婆给你送过来?”

  众人一听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都跟着起哄:“让你老婆给送过来!如果你怕误会,我们可以帮你解释解释,就说你跟这小姐规规矩矩摸黑坐在车里畅谈理想、感悟人生,没做啥见不得光的事!”

  周剑心里暗暗叫苦,别说他对翠烟本来就有些想法,就算什么想法都没有,以一般中年妇女的习性,见到自己老公跟一个年轻女子单独约会,能不把事情给想歪了吗?就算不把事情想歪了,要老婆带着钱来赎人,也是一件够丢脸的事情了,如果被人知道,岂不传为笑谈?再说了,翠烟下午才刚刚面对了一场闹剧,他不忍再把她推向风口浪尖。

  周剑想了想,把手机里的卡取出来,说:“这样吧,我这个手机虽然用了几天,也还值几百块钱,先压在你们这儿,改天我带了驾照来取。”

  胖子看周剑这个样子,心知他身上确实没多少钱了,但是这手机买起来可能要一千几百块,要卖出去却值不了几个钱,他跑这一趟,也还是划不来。

  “麦香城”见周剑都开始掏手机了,又见翠烟口袋里还揣着一个手机,漂亮的链坠垂在外面,于是涎着脸凑上去说:“这手机链子挺别致的呵,拿来看看。”

  翠烟不像周剑考虑事情那么稳妥,她只道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心中无所忌讳,把手机链子一捂,塞回口袋里去,别转身去不予理会。

  这些做联防的大多数只是小学毕业水平,都是在社会上混的,没什么素质,平时生活态度随便,虽然有“手电筒”拉扯翠烟导致“茶蛋事件”在先,“麦香城”还是习惯性地扯了扯翠烟的衣服:“哎!拿来看看噻!”

  “麦香城”此举,一来是想借机跟小姑娘亲近亲近,二来是想占点小便宜。他心想着,既然那男的都被逼得没辙把手机贡献出来做抵押了,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我想拿她的手机就能拿到手啊?他就不想想,像翠烟这种烈货,是能随便让你亲近让你占便宜的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接触,由于翠烟平时生活作风一贯保守,加之对这群“恶狼”深恶痛绝,就是多看他们一眼,多听他们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恶心得不行,何况是被他们拉拉扯扯的?

  翠烟挥手一甩,厉声呵斥:“滚远点!”

  “哎!你叫谁滚呢?再说一遍!”“麦香城”这么说,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他话里是留了余地的,只要翠烟不作声,事情也就罢了。

  可翠烟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岂会轻易退让的?她肆无忌惮地直视着“麦香城”,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滚——远——点!”

  看“麦香城”的样子平时在生活中可能没什么脾气,是那种常受窝囊气的角色,这种人呢,有时候特好说话,有时候又特好面子,为了挽回面子,可能会做出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过激行为。此刻,常常被别人将尊严踩踏在脚下的“麦香城”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尊严被踩踏,长期的积怨在这一瞬被激化,二十几年来深埋在内心的委屈像被点燃的炸药一般,从最隐秘的腹部顺着肠道冲出喉咙,势不可挡地冲向了翠烟。

  “麦香城”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嘴里呼哧呼哧喷着灼烫的热气,扑进车里揪住翠烟的头发把她给扯了出来,像对付男人似的,先把她的双手给反绞了,然后用力往下压,压得她直不起身来,面孔几乎贴着地面。

  周剑见“麦香城”以如此恶劣的手段对付一个女人,不由地恼羞成怒:“你们这帮流氓,这群狗!不就是想弄几百块钱花吗?用得着兜这么多弯子搞这么多事吗?”

  众联防队员抓的抓胳膊抱的抱大腿,合力把周剑给压制住了,像对付翠烟一样,将他的双手反绞到身后按在地上。

  “麦香城”对翠烟动粗纯属一时情绪失控,她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而已,嘴巴是硬了点,吓吓她也就罢了,用不着动真格的。“麦香城”这会儿清醒过来了,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好,只有不断地重复着:“谁叫你骂人?谁叫你骂人?”,不知道是解释给他们队长听,还是解释给翠烟听,抑或是自我安慰。他那个样子,不像打了人,倒像被人给打了,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满脸的倒霉相,下唇哆嗦着,几乎要哭了。

  像“麦香城”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进联防队,他的心不够黑不够狠,挣不了昧心钱,只有完全凭技术吃饭才能让他有满足感让他活得安心,不知道当初是什么缘故促使他选择这个工作,也许纯粹是为生活所迫,为养家糊口吧,唉,人人都活得不容易。不过,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入行不久,还没完全被同化,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也许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他仅有的这点良善就会完全泯灭了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翠烟被人扭着手压折了身体饱受欺凌和侮辱的情况下,她的丈夫出现了。可惜,她的丈夫并不是她希望中的丈夫,并不是一个有气度有担待有魄力的男人,他是那么的狭隘、怯懦、猥琐,他的出现并不是为了保护她救助她,他是来质问她抓拿她的。在某个层面上,她的丈夫,这个对于女人来说最为亲密最想依靠的人,此刻却跟她的敌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合力将她推入更深一层的谷底。

  陈岚以极快的速度从黑暗中冲杀过来,像一架隐身战斗机一样,等到翠烟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映,她就被炮弹给击中了。

  翠烟脑袋里“轰隆”一下,她感觉到左脸被一只手掌击中了,微微地发麻。

  这只手掌。

  这只曾经爱抚她宠溺她的手掌,这只曾经许诺要相伴一生的手掌,这只曾经让她宁愿为它而生为它而死的手掌。

  也许曾经永远只会是曾经而已吧,它已经过去了,它正在过去,它真的过去了……过去了。

  右手打左脸,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没有什么奇怪的!丈夫又怎么样?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为什么娶你?他为什么对你好?是因为爱吗?爱的成份有多少?即使是爱,又能承载多少信任和宽容?夫妻不过是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组合在一起,这种组合,能够抵抗外力的入侵吗?这世界上,除了双亲,也许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疼惜你。

  “你丢尽了我的脸!”陈岚声色俱厉,还要冲上去打翠烟。

  周剑挣脱了联防队员,跑上来制止。

  陈岚对周剑倒是不敢怎么样,也许懦弱的人都有一个共性,只敢对着家人发威,只会伤害最亲近的人。

  翠烟冷冷地笑了一下,虽说是笑,脸上却是木然的。她轻轻动了动身子,“麦香城”大概是被眼前的形势给吓住了,赶紧松开了她。

  翠烟什么都不想理会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拖着沉重的步子没入无边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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