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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七)

  “你看看你这个学期的出勤,”胡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记录表,“第七周,两天没上课,第十周又一天没上课,还迟到两次,十一周又缺勤半天,后面还有……”

  “怎么可能,我天天都按时来了的呀,”翠烟扑过去翻查记录本,“我承认今天是我不对,迟到了十分钟,以前我可是每天都按时上下班的啊……”

  翻着翻着,翠烟渐渐明白过来,胡校长所谓的第七周两天没上课,那是电视台来做节目的两天,十一周又一天没上课,也是因为录节目的事情,后来所谓的迟到缺勤,是领导来看望而耽误的课或者是她向领导汇报工作时耽误的课,胡校长这样对她,分明是想赶她走。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胡校长为什么要赶她走。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啊,虽然改了名字,她还是以前那个认真工作老实做人的柳老师啊,中心小学还是需要像她这样能上特色课的年轻啊。

  如果她已经正式调到中心小学来了,她可以不怕胡校长这样诬赖,因为她可以跟他理论,可以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可是,她本来就是借用的,有工作需要呢,中心小学可以留她,而没有工作需要的话,校长可以随时把她退回原校,所以,翠烟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可讲了。

  “胡校长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陈岚还在徒然地做着努力,“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陈岚,我车子掉沟里了,去帮我拖上来吧。”翠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了,这不是误会,是阴谋。

  “一辆车子你急什么呀!”陈岚呵斥她,“丢不了!”

  “胡校长,翠烟她年轻不懂事……”陈岚还想向胡校长说好话。

  “什么翠烟翠烟的?翠烟是谁?”胡校长整张老脸倒插起来,“我们这里没有叫翠烟的!”

  “陈岚,你到底帮不帮我拖车子?”翠烟提高了声音。

  “拖什么拖!晚一点再拖会死啊?”陈岚觉得翠烟太不识大体太不懂得见风使舵了,好端端的,她跟校长较个什么劲呀!

  翠烟冷漠地环顾着周围的同事,没有一个站出来安慰她为她说话的,她知道,这些人每一个都巴不得她快些走。

  好,那她就走给她们看。

  翠烟决然地转过身,要笔直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步出校门。她想,这个地方,她再也不想来了。

  就在她转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胡校长兀自在背后嘀咕着:“改什么名啊?柳翠烟,跟妓女似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够让她听清的音量。她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听到了,像吞一副毒药,硬起心肠咽了下去,挺起胸膛,不能回头。

  红蝴蝶不见了,长着圆鼓鼓脸蛋的小女孩不见了,她的脚踏车不见了,翠烟突然觉得柳庄很遥远,这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路不拾遗人心向善的好地方了。

  “陈岚,我的车子不见了,你过来把我送到车站去吧。”翠烟给丈夫打电话。

  “别胡闹,快回来。”陈岚压低嗓子呵斥她。

  “我没胡闹,我要回家。”翠烟平静地说。

  “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快回来。”陈岚完全不理会翠烟的感受。

  翠烟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她无力地将电话从耳边拿开,木然地盯着蓝色显示屏上的“A老公”,这三个字曾经给过她欢笑给过她依靠,可是此刻,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三个字似的,完全不明白它们的意义,在电话另一端不断责备她的那个男人真的是那个发过誓要与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人吗?

  一阵空落落的伤感霎时侵袭了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脑袋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空空的,这种无着无落的感觉似曾相识,她一边慢慢地朝车站走去,一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终于,她记起来,是了,在中专读书时的头两年,她的内心常常充斥着这种空虚所带来的恐惧,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没有生活的目标,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经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努力,她才得以克服这种恐惧,可是如今,四、五年时间过去了,她以为已经走得很远,以为能够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没想到兜了一圈,她又回到了起点。

  工作是说变就变的,丈夫也是说变就变的,这世界还有什么能够牢牢握在手里不会改变的东西吗?女人是多么需要这种安全感,多么希望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始终有个人能够微笑地看着你,看着你,永远不会冷眼相对,永远不会调转头去。

  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无数次地与她肌肤相亲,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常常赤着脚跟在妈妈身后欢快地奔跑。妈妈挑着一担湿淋淋的秧苗,她就一手提着一把秧苗跟在后面,妈妈挑着一担干巴巴的稻草,她就一手夹着一把稻草跟在后面……大人们都说她长大后一定会很能干很漂亮,说她会长得像外婆那么高,有一双长长的腿和一头乌黑的秀发,可是她并未如他们所言,她没有成为一个漂亮能干的大女人,她只是一个平凡笨拙的小女人。

  翠烟没有搭上公车,她走到车站才发现背包忘在学校里,身上没有钱,又不想回头去拿,打陈岚的电话,他只会劝她回去跟胡光林道歉,她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浪费时间。

  总共二十几里的路程,才只走了五、六里,前路还那么漫长,而她已经浑身乏力。

  不仅仅是这条路,她的人生之路又何尝不是呢?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后半生漫长得很,而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明天怎么办?今后怎么办?工作一时调动不了,她又不可能再回到岷山中心小学去上班,更没脸面回原来的村小。她该怎么办?辞职?辞了职又能去干什么呢?以陈岚一个人的工资是远远不够支撑一个家庭的,何况今后他们还会有小孩,就算她自己可以吃差点穿差点,那孩子怎么办呢?难道让孩子一出生就陪着她受苦?翠烟此时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个这么没用的人,除了教书之外,她别无所能。

  电话响了,翠烟以为是陈岚打来的,看也不看,机械地按了挂断键。

  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起来,翠烟烦躁,像掐死一只鸡似地按下接听键:“你不要再烦我了!”

  “你怎么了?”听筒里传来周剑关切的声音。

  “啊……是周馆长,对不起。”

  “你怎么了?”周剑又问。

  “没什么,没事。”翠烟尽量让声调保持平和。

  “你在哪里?”周剑追问。

  一个女人在脆弱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男人的关怀,特别是像周剑这样不屈不饶地追问,如果她不想说你就不问,她会认为你在敷衍了事,只有不断地追根究底才会让她们感觉真正被爱护被关心。

  翠烟心底升起一丝暖意,她想说点什么,话还未出口,脑海里猛然浮现出柳小颜歪七扭八的字迹,浮现出一幕幕生猛的男女混战场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在哪里,快说!”周剑还在催促着。

  “我没事,在上班呢。”翠烟无力地说。

  “你到底在哪里?”周剑知道她在说谎。

  “我真的在上班。”

  “不可能,上班的地方怎么会有汽车开过的声音?”

  翠烟无语。

  “你在街上?”

  “没有。”

  “在上班的路上?”

  翠烟沉默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好,”周剑说,“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翠烟轻声答。

  “你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电话。”周剑细心叮咛。

  “好。”

  “好,那我先挂了。”

  “好。”

  周剑挂了电话,手机里传出一片盲音,这种声音,更加让翠烟觉得空虚而迷茫,她放下手机,难过得弯下腰去。

  一辆辆飞驰的汽车从身边擦过,车上坐着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坐在大车厢里面的是农民和小生意人,坐在小车厢里面的是政府官员和大商人。翠烟心想,不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怎么样?他们会为明天的日子担忧吗?他们与妻子或者是丈夫能够心心相通吗?他们在外劳累奔波,回到家里之后是愁眉不展还是喜笑颜开?

  一辆小汽车从身边极快地驶过,翠烟瞥见驾驶坐上的男人,那男人极瘦极瘦,瘦得像一棵深冬的白杨,不光没有叶子,连旁逸斜出的枝蔓都没有,整个的身体是修长坚挺的,他还有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中间还隔着厚厚的玻璃,翠烟还是被那道目光尖利地刺了一下。那是一种怎样的光?明亮、锐利、敏感、细致、深入人心。

  小汽车去而复返,慢慢停在她身前,车门打开,周剑用一种极其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啊,周馆长,你怎么来了?”翠烟有点吃惊。

  “我……恰好路过这里。你还好吧?”

  “没事。还好。”翠烟低头。

  “发生什么事了?你去哪里?”

  “我……回家。”翠烟细声说。

  “我带你一程吧。”周剑打开车门。

  “你不是要到那边去吗?”翠烟指着反方向,“不顺路的。”

  “那边?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周剑柔情地看着她,“上来吧。”

  翠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她不傻,当然知道周剑是特地来接她的,但是,她只能装傻,别说前一晚在柳小颜那里看到了那么多不堪入目的描述,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她也不可能接受这份心意,毕竟,她是一个已婚女人,而他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父亲。

  “说吧,事情有多糟?”周剑开门见山地问,“我早知道你们校长会为难你。”

  “你怎么知道?”翠烟奇怪。

  “呵呵,我是过来人嘛。”周剑说得轻松,“我也是从别的单位调进文化馆的,在进文化馆之前,在原单位也是出类拔萃的尖子,领导天天盼着我早点走,同事也巴不得我早些滚蛋,因为我一日不走,领导的位子就有危险,而同事更是被我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们的这种危机感,并不是因为你真正有什么野心真的会怎么样他们,而是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恐惧,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不要自责,也不用去检讨自己,只要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跟他们计较就是了。别让他们揪住你的错处,我当时就是因为太年轻气盛,被他们抓住把柄告了一状,结果降职到文化馆来当了馆长,要不然,今天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可是,我已经被他们抓住错误了。”翠烟无奈地说。

  “什么错误?”周剑问。

  “我今天迟到了。另外,校长把我前几次录节目耽误的课程都算作了缺课。”

  周剑想了想,安慰翠烟说:“这没什么,不怕。你待会儿下午照常去上课,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不行,我死也不会再去上课了,校长已经明摆着赶我走了。”

  “他赶你,你就走了?你这么听他的话?”周剑故意刺激翠烟。

  “我不是听他的话,而是,太丢脸了!”

  “这有什么丢脸的,你要真的不去上课,那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吗?你干嘛要让他这么痛快?”

  “反正我就是不去上课了。”翠烟坚持。

  “呵,脾气还挺倔!”周剑转过头来笑话翠烟,“你们校长啊,就是看死了你这种倔脾气,想把你气走,你要真的不去上课了,那他才高兴呢!你别以为不去上课就争了一口气了,就有尊严有面子了,你们校长和同事肯定会在暗地里笑你傻,这么容易上当。”

  “你不知道,”翠烟向周剑讲明情况,“我是胡校长从村小借用过来的,我本来就不算这个学校里的教师,他随时可以让我回去。”

  “按理说是这样,他可以把你借过来,用完了又可以还回去。”周剑说,“但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在中心小学独立带了一个班,那这个班就是你的,你每天到这个班去上课是正常的,如果你们校长想要你走,那就必然要让别的教师来带这个班,你想想,如果你在课堂上,别的教师敢来吗?就算他敢来,你难道没有本事把他给赶出去吗?”

  “啊?”翠烟惊讶,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么办的。

  “你们校长想让你走,除非是下个学期不分你的课。反正你的目的也只是拖延一些时间,又不是真正想在他这里长待,你就拖得一天是一天吧,但是,课还是要上的,如果你不去上课,那调动工作的事情就不好办理了。”

  “那如果胡光林他自己来带我的班呢?我又不能把他赶走。他是校长啊。”翠烟觉得胡光林一心想赶她走,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不可能。”周剑肯定的说,“胡光林没这么傻。”

  “为什么?”翠烟完全不明白。

  “他以一个校长的身份,这样对待一个教师,传出去了,人家会怎么说?其实胡光林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为难你,挑你的毛病,好让你自己知难而退,如果你迎难而上,他也拿你没办法,你只要保持冷静,不跟他争吵,工作上不要出问题,他至少在学期中期不好用强硬的态度将你赶走。反正,拖得一日是一日吧。”

  虽然周剑说得有道理,也是为大局着想,可翠烟毕竟是一个二十出头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有些事情虽然想得通却未必做得到,她深知自己无法在旁人的冷眼下若无其事地生活,她知道自己忍不下这口气。

  “你说得都对,但是,我怕我做不到。”翠烟说,“如果胡光林再逼我,我势必还会跟他争吵。”

  “那不行,你不能跟他吵架,本来是他的错,一吵,就成的错了。他毕竟是领导,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你是半个名人,传出去了,人家只会说你出名了就不安分了,不会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错,传到上级领导那里,对你的影响不好。你们校长反正一个糟老头子,他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他这一辈子,说到底,还不就是一个中心小学的校长做到死?他又爬不上去了,也跌不到哪儿去,你不同,你还有前途,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不要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我,我恐怕做不到这么理智。”翠烟了解自己。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是十年以前,以他那时的身份地位,翠烟哪里用得着受这种窝囊气。

  他凝神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托人在医院帮你弄一张假条,你先请几个月的病假。”

  “不用。我自己去弄。”翠烟不想欠周剑太多,能够自己完成的事情,就尽量自己去办。

  翠烟买了两包软中华,找一个比较熟悉的医生帮忙开了一张休息两周的假条,回家的路上顺手买了一个烤红薯,边走边吃草草解决午餐。

  正吃着红薯,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下,一辆自行车“吱”一声停在旁边。

  “跟我回学校去。”是陈岚。

  翠烟看了看他,继续吃红薯:“你来得太晚了。”

  “跟我回学校去。”看得出陈岚非常生气。

  “不去。”翠烟把头别向一边,“我好不容易走回来了,累得脚都断掉了,干嘛还要回去?”

  “你就不该回来!你回来干嘛?家里有金子等着你捡啊?”

  “那你总在胡光林面前百般讨好干嘛?他又有金子给你捡啊?”

  “我那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为了我你就不会把我抛下,完全不顾我的感受,让我一路步行回家。”翠烟倔强地看着丈夫。

  陈岚看看老婆披头散发满脸疲惫的样子,微微有些不忍:“好了,在人屋檐下过,哪能不低头?忍一忍,都是暂时的。”

  “这不是忍不忍的问题,看不出来吗?胡光林是铁了心要把我赶走。”

  “不会的,胡校长只是被你激怒了,你回去好好跟他道个歉就没事了。”陈岚安慰着翠烟,其实也是自我安慰。

  “跟他道歉?就算真的丢了这个工作,我也不会跟他道歉的。”

  “你说得轻巧,丢了工作,我们以后的生活怎么过?”

  “那么多没有工作的人,人家不是照样活吗?至少活得有尊严。”

  “你别天真了,人穷志短,还讲什么尊严不尊严。”

  “你不是还有工作吗?我就在家里给你洗衣服做饭,平平淡淡生活,吃得简单点、穿得朴素点都没有关系,图个自在。”其实这才是翠烟一心向往的,她不喜欢争斗,不喜欢算计,她只喜欢操持三餐饭菜、四季衣裳的简单人生。

  “那我为什么要娶你?还不如娶一个乡下妇女。”陈岚一时口快。

  “你说什么?”翠烟心惊,“你刚刚说什么?”

  陈岚惊觉自己失言:“我没说什么,总之,为了以后的生活,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你要保住这份工作。”

  “呵……”翠烟深吸一口气,强忍眼眶的泪水,没有想到,她没有想到,她一心追求的爱情,原来是一个陷井。陈岚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自己不顾家人的反对下嫁于他,原来,并没有求得传说中心心相印的爱情。他之所以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有工作,因为她能够为他分担家累,这一切,与相爱与否,完全没有关系。

  “老实说,如果我没有工作,你会不会娶我?”翠烟执拗地望着陈岚,眼里充满着悲哀和绝望。

  “你不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好不好?”陈岚有意回避。

  “回答我。”翠烟轻声而坚定地说。

  “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走,跟我回家去。”陈岚用发怒做掩饰。

  “回答我!”翠烟陡然将嗓音提高,几乎是吼叫着。

  “你发什么疯?”陈岚也吼叫起来,“马上给我回家去!”

  路人都用同情而好奇的眼神看着翠烟,在他们的眼里,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一个长相平凡的、脾气暴躁的、被男人厌恶的女人?一个身无分文的、孤苦落魄的、被丈夫遗弃的女人?她看看自己的样子,衣衫不整,脸色暗黄,手里捧着一个黑乎乎的烤红薯,可能嘴角上还粘满了烧焦的红薯屑子,她陡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好。回家。”翠烟无力地说。

  陈岚见妻子收起了脾气,感觉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于是柔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急躁了。”

  “没关系。”翠烟平和地回答,就像刚刚那一切真的不曾伤害到她。

  “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你知道,我,只是担心……”陈岚嘀嘀咕咕地做着解释。

  “我知道。”翠烟机械地回答。

  “我去买点菜,中午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陈岚带着点讨好的语气。

  “随便。”翠烟一边回答一边使劲地啃着手里的红薯。

  “快别吃了,都凉了,我做好吃的给你。”陈岚将声音调整得更加轻柔。

  “嗯。”翠烟面无表情地应答着,加劲啃食手里的红薯。

  这将是我吃的最后一个红薯,我发誓!一切都结束了,我发誓!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的了,我发誓!我不要软弱,不要狼狈,不要卑微;我要清醒,要强硬,要抓紧,要……要把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翠烟又想起了读中专时刻在课桌背面的这句座佑铭。

  要把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不是丈夫!不是上级!不是哪个貌似知心的朋友!是自己!自己!!只有自己!!!

  陈岚丝毫没有感觉到妻子情绪的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妻子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人,哄几句就会变得百依百顺:“吃红烧鸡翅吧,你喜欢吃。吃完午饭之后去买一辆新车子,反正那辆车子也差不多快坏了,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不买。”翠烟平静而干脆地回答。

  “不买怎么行呢?你以后上班还要骑呢!”

  “不上。”翠烟还是那么的平静与干脆。

  “你看你,怎么又来了?”陈岚烦恼。

  “我早就说了不上。”

  “你是跟我较劲还是怎么着?”陈岚停下脚步看定翠烟,“别存心生事啊!好好的,下午到学校给胡校长道个歉,认真点上课。什么事都没有。”

  “要道歉你自己去,我没空。”翠烟还在啃着只剩一层黑皮的红薯,她要吃到最后一口,要一直把它啃到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陈岚看着她的吃相,心里很不舒服:“好了,别吃了。”

  翠烟不理他,继续费劲地啃着。

  “听到没有?别吃了!跟条狗似的。”

  “狗怎么了?狗比人好。”翠烟抬起头来看着陈岚,“你在胡光林面前还不是摇头摆尾像条哈巴狗?”

  这句话说重了,男人最介意的就是这个。陈岚瞪着翠烟,眼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翠烟面无表情,低下头去还要啃那块红薯皮。陈岚忍无可忍,一抬手“啪”地将翠烟手里的红薯掀掉。

  红薯皮像一张难看的面具粘在翠烟脸上,顺着衣领、前襟、裤脚滑落下去。

  有个小孩子从旁边经过,指着翠烟的脸笑起来:“妈妈!你看那个人!”

  “嘘——”母亲捂紧了孩子的嘴,一手夹紧他的腰,拖着他快速离去。

  那孩子犹自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而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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