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致炟接到陆霖的电话,同时收到他寄来的请柬,都是邀请他参加汴阳市实验幼儿园龙城别墅分园开办庆典仪式的。时间是周末上午十一点,实际也是请光临的人物赴一次盛宴。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时间离下班时间只剩一个钟头,日理万机的领导人物只要有心应邀,是可以将上午的工作做妥或布置好的,然后就可驱车去龙城了。倘若庆典时间放在十一点之前,那是要打乱领导的工作部署的,当然也难以让大人物欣然应邀了。电话中,栗致炟很不客气地对陆霖讲:
“陆老板啊!你要求太高了,一个小小幼儿园分园开办,市长能出场吗?笑话。”
陆霖忙解释道:“栗市长,我确实也这样想过,这等小事怎能打扰市长。可是大家都盼着您能来光顾一下,只是在仪式上露一下脸,电视台记者摄下个镜头就走人,我们就千恩万谢了,栗市长。”
“别开玩笑了。这样吧,我让秘书跟教育局长打个招呼,叫他重视重视你的幼儿园,这也是他的事业向外开拓的业绩嘛,你再邀他一下,只要能派个副局长去,你那里也是蓬荜生辉啊!”
“谢谢栗市长,谢谢栗市长,还是领导水平高,想得周全。栗市长还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我一定竭尽绵薄——”
“对,有这么一件事。”栗致炟像突然被陆霖提醒起来似的说,“我想找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栗市长,只要你交办的事,我当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嘿嘿。”
“不用——不用,只是商量商量。这样,待周末你的庆典仪式完成之后,到我那别墅去一下,时间就定在下午一上班时。”
“好——好,我一定分秒不差,准时拜访。”
实验幼儿园龙城别墅分园的开办庆典准时举办了,果然有一名市教育局副局长应邀出席了。随同的还有市教育局的两名处长、实验幼儿园园长。同时,还有陆霖邀请的欲要进入实验幼儿园龙城别墅分园的宝宝们的家长及四面八方的各等人物。特别是电视台与报社的记者们,一家不少地都来了。庆典仪式安排得简洁紧凑,有经验的陆霖知道,这种活动尽可能少“扯淡”,多办实事。例如,午宴要安排得精美高档,纪念品要讲究含金量且货真价实,这方面绝不能哄骗与会人物。只安排一个人物的实质性讲话,就是光临庆典仪式的实验幼儿园园长,其他的几个祝辞都是三言两语,加起来也就是十多分钟。园长是位四十来岁的女性,但看上去却风韵犹存端庄秀丽。显然,这是位幼儿教育界的权威,绝非那类少被人知的“芸芸众生”。她的讲话很是大气,没有人云亦云千篇一律的客套与官话,而是卓有见识的自我表白,也是对实验幼儿园教育宗旨的诠释。特别是当她讲到关于“贵族”这个概念的时候,那话语就更有个性和见地了:
社会上有一种舆论,讲我们实验幼儿园是贵族子女的天地,还有一种谬误的认识,就是把贵族只是与金钱联系在一起,有少数人竟然还把贵族与那些靠不正当手段发家的门户混为一谈,这是一种误区,更是一种误解。我们的贵族,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诚实劳动拼搏起家的,有的新贵的父辈和祖辈就已经很有成就了,可谓民族的精英。我们以为,贵族不仅是经济实力的标志,更是文化精神的象征。要知道,我们的贵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了。尤为缺少的是一种贵族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引导我们的人民,我们的事业前进发展的动力,这种贵族就是我们民族的精神领袖,我们实验幼儿园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就是要从娃娃开始,渐渐地培育孩子的贵族气质、贵族风度,直到贵族精神……
园长的精彩讲话仅用了十分钟,整个庆典仪式也只是二十分钟。之后是与会人员在陆霖亲自陪同下,参观幼儿园先进完善的设施及小区的环境景观,组织庆典的人有意让电视台记者多拍摄一些这样的镜头画面。这项活动用了半个钟点,之后,贵宾们应邀到距此不远的开业不久的“四季生态园”品尝天然绿色宴席……
午后两点,陆霖走进市长的别墅,果然,栗致炟已先到了那里,正坐在客厅闭目静候。看来,他也是刚刚到来,茶几上连茶水还没有。陆霖要打电话,叫小区服务人员送茶。栗致炟说,算了,不要惊动外人了,坐一会儿就走了。陆霖说,也罢,就走至饮水机边按下起动电钮,又从玻璃柜中取出茶叶准备自己沏茶,然后他将一包中华香烟放在茶几上,让栗致炟抽。接着两人先是寒暄一阵,他问栗市长最近忙什么,身体可好,栗致炟问他,上午幼儿园开办庆典活动都是谁来了,有多少幼儿进了幼儿园等等。说话间,饮水机的水已烧好,陆霖将杯子洗了洗,放进茶叶,沏了两杯放在茶几上,又从那盒中华烟里抽出香烟,为市长点上,自己也抽上一支。这时候,栗致炟欲要说正事了,陆霖专注的眼神盯着他,等候市长的指示。栗致炟张了张嘴,看了看陆霖虔诚的面孔,将已经要吐出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呷口茶,又吸口烟,若有所思地琢磨一番,就将自己的事嫁接到了别人身上,这是在话欲出口时方决定的改变。他不好意思让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板、房地产界的大亨知晓自己的隐私,特别是这事牵涉着他的妹妹陆雯。他问过陆雯,他们之间的隐私,她是否告诉过陆霖。陆雯说,怎么能告诉哥哥呢,这种事,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知道,这种事是不宜也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尽管是自己的家人,也不行。既然她还没告诉陆霖,自己更不好“越位”了。再说,这种事实在难以启齿,若是去说别人的这种事,怎么说都是很容易很随便的。他就将话锋一转,颇显自然地对陆霖说,他有一个本家兄弟,来求他帮忙解决家庭纠纷。堂弟与弟妹长年不和,缺乏感情,堂弟外边有了相好,许多年了。据了解,自他有了相好以后,心就没在妻子身上过,只是一心扑在他的相好身上。开始,他老婆不知道丈夫有外遇,虽然两人没有感情,也缺少亲热,可日子还能将就着过。谁知这纸还是包不住火的,也是堂弟不注意小节,他与那相好的事还是叫他老婆发现了。自从发现以后,家里的日子就没安生过一天。女人像中了邪一样,对男人的行踪总是疑神疑鬼,跑丈夫单位大闹不说,还到那相好的女人单位去闹,弄得一圈都乱哄哄的,不得安宁。就这种破事,你做老板的,经验多,接触人也多,你看有什么高招把它摆平?这种事,我做市长的,不好以官方出面解决吧。
陆霖听罢就说,你这兄弟是不是真喜欢那个相好,要是真喜欢,也不妨与他老婆离异分手,与那相好结婚成家。这样做虽然要痛一阵子,总比他们现在处境要好。现在这样子下去,他们三个人,没一个人好受的。
栗致炟说,要说这事,也是你说的这回事,事情不好办就在这里,两个人虽没了感情,又都不打算离婚。
陆霖说,这要看男女双方具体的情况。一般情况,做妻子的不愿意离婚的多,因为女人离婚后遭受的损伤比男人大。再说,若是男人有了外遇,女人还妒忌男人与那外遇联姻再婚。要是这种情况,男人只要坚决离婚,也是能做成的。只要持续地反复地到法院去起诉她,要求法院判决离婚,没有弄不成的,只不过花钱多少的问题,只要舍得花,就行的。必要时,也对老婆一方多补偿些钱,料理好女人离异后的生活问题,你还怕他们离不成婚?不过,要是男人不想离婚,事情就复杂了。不知你那堂弟是不是有什么短处在老婆手里,还是他想进步高升,要是这情况,最怕老婆到单位造他的舆论,告他,说他的坏话。
栗致炟说,堂弟的情况大致与后边的情况相似。他现在不知咋着做是好,愁得来找他帮忙,虽然他不想管这事却也推不掉,毕竟是自己的堂弟,要管,又没个具体的方法。
陆霖大口地吸着烟,思索一下,说,这种事,现在发生得不少,一般不外乎三种办法。上策是劝其离婚,各走各的道,具体条件双方可以商量,无非是谁让步多一些或少一些,只要双方都明智一点,就会互谅互让地达成离婚协议的;中策是维持现有的名存实亡的婚姻状态;下策是一方将另一方做掉(杀害)。一般情况,跑不出这三种模式。
栗致炟问,何以把离婚称为上策?
陆霖答道,既然俩人没了感情,男人又有了婚外恋,这种情况是很难使二人重归于好、破镜重圆的,再生活在一起,实是将俩人硬捆绑在一块儿,心灵肯定很是痛苦,何不早点分手,各自去追求自己的新生活。这办法要比后边的两种办法好,所以叫上策。那将对方做掉,不仅方法残忍,而且有悖于人的道德良心。即使做成了,一辈子心里也安生不下来的。它永远是个阴影,且风险又大。倘若做出闪失,当即会被破案,作案人自然要伏法,这样做不仅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更是毁了子女和家庭,所以这办法叫下策。
栗致炟听着陆霖的高见,没有马上回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中华烟,像是在斟酌每种办法的利弊。陆霖取了他的茶杯,到饮水机前加了热水,放到他的面前,又为自己的茶杯加进热水,呷下一口热茶,燃着一支香烟,吞云吐雾起来。他知道,栗致炟还要对这些方法表示一下看法,或者他还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这时候,应该冷一冷场,给对方充分的思考空间。所以,他不再说话,而是在想,栗致炟可能要讲什么,讲出之后自己如何应对。
果然,场面大约冷了两三分钟,栗致炟说话了。他告诉陆霖,自家堂弟压根儿没想过离婚,也没想过把女人做掉,又不想这样地得过且过下去。据堂弟说,如今的日子天天时时都像如履薄冰,如坐针毡,随时可能掉进深渊,身心一直在遭受伤害刺痛。堂弟说过这样的话,要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
陆霖听明白了栗致炟的意思,他开始罗列的三种办法,其中属中策的办法应该先淘汰出局,因为市长的堂弟明确表态,已厌倦现在的生活状态,若继续忍着将就着过日子,那样他就可能自杀。显然,市长是在与他探索或说是诱导他,有没有第四种办法去解决堂弟的困惑。因为他的堂弟一不打算离婚,二无对妻子下毒手的设想。场面又静下了,两个人在对着抽烟,对着吞云吐雾,只是客厅宽敞,通风又好,室内的空气并没有因为云雾缭绕而混浊。陆霖在整整吸完一支烟的工夫之后,方才说话。他没有讲出栗致炟期望的第四种办法,但他讲的是实话。他说,世上许多事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人也并非万能。遇上这事,一般做法先是劝和,夫妻之间能和了,什么事也就没有了。看来堂弟这事,劝和是不可能的,那接下来就是劝离,两人离了婚,各走各的道,这也不失为解脱的办法。不过,看来堂弟这事,若真是这样,那就是逼上梁山了。
栗致炟问这逼上梁山是什么意思?
陆霖说,《水浒传》里不是有宋江杀妻那一回吗,那宋江就是叫他老婆逼上梁山的,就是说宋江没了办法,被逼得只剩下杀妻这招下策了。不过,那是历史。朝代不同,宋江杀了妻,并没有遭到杀人抵命的惩处,也是万幸啊!
听到这话,栗致炟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一线光亮,接下来光亮又转瞬失却了。屋子里又静下来,两人只是抽烟喝茶。陆霖早将泡乏的茶叶换了两次了。
聪明过人的陆霖明白,栗致炟是让他沿着这个话题继续挖掘下去,这时候的市长只是企图广开思路,多见识见识社会的千姿百态。陆霖知道这些高官的状态。别看他们一个个身处高位,率领千军万马,且有呼风唤雨的权力,其实,社会深层的许多东西,犄角旮旯里的故事,民间的诸多土法偏方,他们并不全知,甚至一无所知。栗致炟当然智商不低,他特别请陆霖为其参谋这事,也是在集思广益,把陆霖当成他的智囊人物,来参谋工作事业之外的事情。是啊,这种事不好与身边的同志、下级沟通。别看市长拥有那么多被领导者,真遇上棘手的难题,他却感到别人无法理解的孤独,他需要有人为他出主意,更需要摆脱这种困扰与孤独。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敢道出其堂弟的困惑正是他的困惑,他在与陆霖绕着圈子。陆霖并没有看透这个重大的隐秘,只是沿着栗致炟诱引的思路探索下来。经过闪电般的思索,陆霖又说话了,他还是从宋江杀妻说起的。宋江若是在今日,大概也不会赤膊上阵,亲自操刀将妻子弄死,那样做一旦案发,就毫无推脱余地,只能以故意杀人罪伏法了。现在,似乎一切都能进入市场,一切都能卖能买,一切又都可以用金钱买得到。有人想杀人,就有人去充当杀手,只要想杀人者出的价钱合适,就有人甘愿做这“刽子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头,这种事也能成为市场买卖。也许是这种原因,小人如今多了起来,他们见利忘义,只要弄到钱,什么坏事都干。不像我们正经地做企业做生意的人,我们懂得,只有见利思义的人,最终才能赚到大钱,事业也才能长久。就是这些只要利不讲义的人多起来,这些年雇凶杀人案多起来。我刚才说,宋江要活在当今,他也会雇个杀手去收拾老婆的,只要给杀手些银子,自己则可遥控指挥,不必亲自操刀上阵,相对来说,这样会轻松一点。陆霖的话说到这程度,就停下了,他也弄不清这会儿为什么会道出这话,他也不知道这话会使栗致炟怎么想去。也许,他只是客观地摆摆当今的奇事怪事,即兴地说说而已。因为栗致炟出的难题,实在寻觅不出好的答案,他之所以说了这番东西,实质上是被这道难题引导出来的。既然夫妻不和又不离,又不想维持现状,剩余的办法还有什么?
栗致炟好像受了陆霖这番话的启发,不由自主地道:
“看来他们夫妻是不能再相处了,只能去掉一个?”他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叩问上苍。至于他说出的“去掉一个”是什么意思,连坐在对面的陆霖也没完全弄懂,或者说,他没敢弄懂其中含义。接踵而来的是一阵沉默,场面自然又冷却下来。冷场到了足够的时间,还是陆霖打破了沉闷,他说:
“堂弟的事,您也别过于挂心,要是用得着我,我一定尽力。要是花钱能摆平的话,花多少钱我都拿得出,要是用什么办法都摆不平的话,您说吧,栗市长,您想咋个办,我都会去办,不用你出面,也不要再去找任何人说这事。”
练达又明白的陆霖已猜透栗致炟的心思,他就照着他想的路数表明了态度。他揣测,市长的堂弟可能是有致命的短处在其妻手中捏着,要不,何以不敢公然离异呢?他是怕妻子告发自己,如此这样在妻子的紧箍咒中生活,的确有点生不如死,倒不如走个极端,“一刀了之”此事干脆利索。这种极端的办法,陆霖原先是根本没有想过的,也是在这方二人天地里,被这种马拉松式的拖沓沉闷的氛围憋出来的。此刻的栗致炟,似乎从长长的悠远的思路里赶了回来,面对如此义气慷慨的陆老板,他的心里有底了,也在先前的思路中补充进一种最狠最毒最无奈的办法,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至于用不用这种办法,这种办法利有多少弊有几何,风险多大保险系数几多,他又进入新的论证权衡比较选择之中。他不会马上定夺用什么办法的,因为这是自己的事,倘若真是堂弟的事,他才不会费这种心机呢。这事关系着他的未来的一切和所有,倘若去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轻轻地弹去正吸着的中华烟的烟灰,很是从容又很是郑重地对陆霖说,这事先稍等一等,等他与堂弟再沟通一次,就可定夺。实质上,已是箭在弦上了,只等他一声话下,那箭就有的放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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