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她起身,人弱得像纸糊的。她从药柜里找出一瓶阿斯匹林,什么药多了都毒得死人。她站在床边,看格兰熟睡。她想,他倒照睡不误。她不知站了多久,看着这个她死活不顾追求来的美国男人。二十八岁的小半生,她总是在主动追求。她对此从来不撒谎,大方地告诉所有女伴儿,他是我追来的,追得好苦!
看看这份被她追来的幸福。
建军也有极可恶的时刻,那些时刻她就会想。看看吧,这就是我追求的男人。
她从床边转身,却晕眩地倒下去。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最多八米,她却无力走过去。她手里捏着阿斯匹林药瓶,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醒来,又成了白天的她——人们眼中的她。懂事,性情甜美,分寸感很好。白天的她决不会吞一百片阿斯匹林。她从一百片阿斯匹林的诱惑中挺过来了,再回到格兰身边,她已是另一个女人。
“大概像你说的,是一个感觉封闭的人。十多年前,我封建军也曾封闭过,是格兰打开了我。”
他说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危险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他有很好的眼力。他的女儿也是一个危险的人,在她眼前,世界突然变得可笑或可憎。
他看她穿过那群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再穿过一望无际的停车场,肩膀微微向左倾斜,那是她曾经背枪留下的习惯。购物中心有七八家连锁店、五家连锁餐馆、三家连锁银行、一家连锁食品超市、一家连锁汽油站。和全国绝大多数购物中心一样,房子漆成油画棒的浅色,屋檐一条海蓝的边。美国特征是由这些没有特征的连锁景致构成的。
“你往售报机中投两枚硬币,取出一份报纸。这时你呆住了,眼前的购货中心又蠢又丑地趴在地平线上,该死的建筑师怎么会设计出这样扁平的房子?你忘了这是哪个城市,它可以是美国的任何一个城镇。连锁机构张开纵横交错的锁链,把人们锁在上面。淘汰个性,个性有风险。连锁是步调一致,是安全。这些被安全连锁的人们胖胖地坐在夕阳里,享受非沟通的快乐。沟通风险太大了,针锋相对、一针见血的沟通能让几个人幸存?幸存者得多么坚强,多么智慧,又多么豁达?你看着连锁景观中安全的人们,连鸽子都不防意外,大摇大摆在户外餐桌周围徜徉。这个景观无疑是可笑的,丑陋的。你突然想到十多年前你对它的苦苦追求。你最后一次回到小村里,告诉孩子们美国有无数购物中心,像小村庄一样大。那种物质的丰饶,超过每个孩子的想象。
他说乔红梅在超市门口改变了主意,在打开的自动门前撤回一步,向右转身,朝“星巴克”走去。那儿有块长二米半宽一米的广告板,供人们在上面贴租房、卖旧货、私授课的广告。四十年代的灯具被当成古董出售。他看见乔红梅伸手撕下一条小签,上面有房东的电话号码。但她不久又把它贴回去,眼睛转向另一张广告。那张广告贴在最下方,很不起眼。广告上印着一只猎犬,所以他认为那是一张猫狗学校的广告。乔红梅蹲下身体,一手撑在墙上,为了更清楚地读那张广告上的字。字非常密集,黑压压排满大半张纸。
他看乔红梅的手伸向广告下一排小纸签,撕下最后一张。前面十九张都被撕去了。她将小纸签搁在掌心,端详一会,头略微偏着。来了一阵风,把纸签吹跑,她追了两步,站住了,看它滴溜溜打转,飞远。再来看她的脸,似乎刚悟到一条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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