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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以后的日子,当沈红霞对这场奇遇发生疑惑,怀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视觉异常,只要她想起这支歌,这古老的花灯调绝不可能毫无来由地进入她的记忆及心灵。从这支实实在在的歌,她确信自己在一个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红军。她想,死只是个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但她从不向谁提起。她生怕人们会用鬼魂精灵的定义来亵渎她心里一个神圣的友人。

  这天天色灰亮时,一个红点先于太阳跃出地平线。最先看见它的人惊呼:“瞅瞅!那个地方也有人学我们搞了块大红旗!”人们都跑出帐篷,毛娅正使劲用梳子刮头发解痒,这时忽然住了手:“滚蛋吧,是什么旗……”

  她们不约而同站在帐篷门前,惊得七张差异极大的面孔刹那间一模一样了。终于有人发出胆怯的耳语般的欢呼:“我的妈,是它!”

  好家伙,大地终于呕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宝物;它跑近了,浑身浴血般红,像刚从蚌腹中启出的带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没有蹄音没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踪多天的红马回来了。这个长着腿的红色奇迹正向女子们扑来。分别这些日子,那一点点娇憨稚气业已褪尽。它跑得飞快,却又像原地不动。

  红马无以倾诉:关于狼的纠缠,关于散落在草地各处的牧人的围捕,关于孤独和惊险。它遍尝了自在邀游的艰辛与欢乐,在某一闪念中,忽然想到一顶银色的帐篷。这就是红马,它想怎样就怎样;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权。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卖了。它惊异的只是,无论它出现在何处,人们都想占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并非有意与人作对,只在违背人愿望的同时感知它自己。

  它终于看见那座墓丘似的帐篷。

  它还看见一排人影穆然立在远方,像一块块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与昼的疆界只消它腾身一跃。

  “红马!红马红马红马……”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音向它滚滚而来。

  大家看见它在距人们百步开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后倏然立住,再不像过去那样大叉开前蹄一副蛮横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后蹄都十分整齐,像个突然间长成傻大个的孩子,刚学会礼貌的举止,动作却还笨拙,不协调。从它拧着脖子的倔劲看来,它的任性仍不减当初。“它已经不是个驹子了。”柯丹说,“先喂一顿,再揍一顿,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听出她牙缝里挤出的喜悦。

  “拿绊子去,张红!”柯丹推着李红叫道,“上它三个月绊,这土匪种!”

  老杜低着嗓子叫“先莫慌,你们看,它在挨着认人哩!”有人立刻说:这回赌一盘,红马认准骑它。沈红霞至此一声不吱。

  红马相当严肃地把七个姑娘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它那大美人儿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将每张面孔都审视一遍,盯得人心发毛。

  沈红霞有点紧张了,红马的目光几次掠过她都没有滞留。柯丹叫道:“喂,畜牲,你娘在这儿呢!”红马的前蹄开始犹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冲它做个亲呢的手势。“别闹,班长,它在瞅我!”她那既没前额也没下巴的长脸激动得红了。

  “你长得漂亮!”

  柯丹双手神神那根老牛皮编的老鞭子,神得啪啪响。谁都承认她们班长这动作够神气的。就在这时,红马轻轻低下头,似乎极力想端详自己或修饰自己。就那样无声无息一个冲刺,连头都未抬,直扎到沈红霞面前。大家发出一声极惨的欢呼。

  在女伴们的妒忌中,沈红霞呆怔了。她与红马面面相觑,双方都又窘又激动。柯丹嚷嚷着走来走去:沈红霞你还卖什么傻,兜头给臭畜牲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梁骨再弄把好料喂喂,这东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红霞把她递过的鞭子攥紧,闻到这鞭子有股陈年的血腥。它紫红、油浸浸地亮。她举起它,所有人都仰头看那鞭子在她手里扭动,而她却远远掷开了它。

  她的手落在红马身上。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吹得沈红霞头发乱了,神志也飘起来。她的手从它蓬乱的鬃毛、峭立的肩肿、结着血痴的胯部一一抚过。红马瘦了却高了,带了伤带了阅历而显得更骏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线条全然消失,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它那两条曾踢伤她的后腿此时更像凶器,肌腱突起笔陡的锐角。红马猛抽一下长尾,将她的手不客气地掸开。

  它对这种爱抚感到难堪甚至腻烦。沈红霞尴尬地僵住了。这时有人递过一撮盐:据说让牲口在你手里舔吃东西容易跟它联络感情。待沈红霞摊开掌心,它却扬下巴一打,盐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费力地去寻那撒在草棵里的盐粒。它这举止首先让柯丹受不了,用长长一串谁也不懂的话叱骂着,红马却看也不朝她看。然后她去拾那根鞭子。这根祖传老鞭子有个特点就是会自行舞动,实际上它是随着人的感觉而动。攥住它时,它就随着你心里的愿望出击。红马在这条紫红鞭子下飞起,逃开了。但它毕竟贪恋那点盐,很快又跑回来闷头舔吃。当沈红霞再次抚摸它时,它忽地抬起头,投来不可亲近的目光。与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亲呢。红马对那种喜欢在人手掌里吃东西、并爱让人摸来摸去的马充满鄙夷。反过来,它认为人的亲昵是对马居心叵测的笼络,是对马的尊严的调戏。

  它宁可不再吃盐,远远跑开了。远处,它存心作对似的将人为它理整齐的鬃毛又抖乱,就用这副披头散发的野相朝人看着。它看见呆立的沈红霞。

  红马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企图征服它、温存它的姑娘在这时的伤感面容。她的脸通红,与她的红脸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与天、帐篷连成一体,惟将她凸突出来。在将来它死而瞑目时,它才会彻底明白这张红色颜面上自始至终的诚意。对于它,对于一切。

  这样一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的姑娘,对于草地的严酷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兴趣。草地就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影子,没有足迹。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她往草地深处走,步行。要想骑马便招呼一个路过的骑手。人家问她手里拿着的什么花。她答:“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有正当来历,可谁又看得出来呢。远处灰蒙蒙的,有人告诉她:女子牧马班也参加赛马去啦。

  连柯丹也吃不准这匹红色骏马是否有可能被驯服。它好一阵坏一阵,除了沈红霞,谁也没那个韧劲跟它较量。沈红霞在它百般刁难中竟与它相处下来,并骑它到大庭广众下来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马的老首长专程赶来,检阅女子牧马班。许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马,却听他全身各处都发出僻僻啪啪的响,类似优质木料开裂的声音。他自己也被那响声弄得烦恼而难堪,脸苦苦地笑:“老骨头啊。想当年,我操……”人们明白了,立刻将他从马上弄下来,扶上主席台。各种表态演讲后,清脆地响了声枪。首长瞪瞪眼对麦克风小声咕噜:“妈拉巴子谁开枪?!……”这话通过大喇叭直传到几里外女子牧马班的起跑线上。七个姑娘全穿宽大的男式旧军装,好在皮带一束也显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们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这帮女娃的骑术已很有看头。她们拉开长长阵势,相互间隔两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头,沈红霞煞尾。红旗在每个姑娘的飞驰中传递,老油子牧工阴沉沉评论道:骑吧,有三个屁股也磨烂了。一片乌烟瘴气的热闹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这七个姑娘里谁长得过得去些。飞奔的马使那面旗顺当地次第前移,眼看将圆满结束这个令她们大出风头的节目。上千人开始为她们喝彩拍巴掌。首长对身边人耳语:不简单!姑娘家敢这么疯真不简单。这句话被大喇叭传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这时吼的人全住了嘴。总算出乱子了。

  红旗还没接过来,沈红霞就感到红马浑身肌肉已开始异常运动。

  小点儿就坐在这草垛上,嗑着葵花盘里完全空瘪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备牲口过冬的,夏末的草地渐渐耸出这样高而尖的垛。七个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马,她全看在眼里。从她们开始传那面旗,这场面越发热闹得了不得:马叫出了人声,人吼出了马声,草地刹那间被踏成焦土。她还看见那崭新闪亮的鞭子使她们臀部僵硬;马奔起来一对对胸乳颠得人眼花缭乱。七个姑娘脸蛋绷得板平。很好,真是七个宝贝疙瘩。每个人探身去接红旗时都险些一头栽死,这就使她们庄严的脸出现一瞬的痉挛走样。

  太阳晒烫了黑雨衣,她从中伸出白骨般无瑕的双腿双臂。现在红旗就要传到最后一个姑娘手里。那姑娘骑匹红马,有张红得奇怪的脸盘。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边看一边将草从垛顶往下扯,扯出一个坑来。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顺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从坑往垛里灌,整个草垛便从心里沤烂,发出热气腾腾的恶臭。小点儿的破坏无所谓有意识、无所谓下意识,纯属顺便。谁叫你堆起这么精致个草垛,招惹她爬上来,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这里享受太阳和景致的,总得干点什么。于是她顺便毁了个草垛。就像顺便从父亲衣兜里摸椒盐花生顺便摸了钥匙,打开抽屉便发现了父亲突然阔起来的秘诀。那抽屉里齐齐排放着一只只滴溜圆的大印,父亲改弦更张,几天里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类巨大权力。不断有人出高价买走这些印把子;不断有人给父亲揽来制造大权的活计。这一本万利的营生使父亲大方起来,常把椒盐花生拿出来讨好管教他的孩子们。她恐怖地看着父亲的老脸终于绽放了童年就冻结的笑容。那老脸笑得多么好啊,让母亲情不自禁扇了他一个嘴巴。她就在那个当口打开抽屉。干是,她用它们制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绍信。

  小点儿眯上眼,这样能把远处的惨景看得更清楚。

  红旗传到最后,那匹最骏的红马突然像竖靖蜒一样倒立,扬起后蹄。但女骑手居然没以最精彩最壮烈的姿势飞出马背。人们哇哇直叫,每次马术总以死个把人达到兴奋沸点。她从这狂欢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乐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对半掺和着恐怖。现在看看那些嘴:听不见欢呼,而所有嘴都在弥天尘土中大大张着,灰尘在那些牙缝里很快形成泥垢。

  红马已奔离草场,上了黄土公路。红马无声无影地跑。奔。飞。人们暗暗惊呼:好马!神了!

  它年轻的韧带使它四条腿绷到极限,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平直。谁也没见过哪匹马能跑成这样,似乎自己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老首长低声自语:“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马上骑着?……”人们从大喇叭里听到这如同雷鸣的话,仔细一瞧,马背上果真没了人,只剩红旗随马飘。两个红东西如一团红色的魔雾,不知要往何处卷。

  连人带马几千尾随者浊浪般向前涌动。所有的马都开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们了。马的竞技天性最容易被激发,于是,这便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马的自发竞赛。每匹马都变得穷凶极恶,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这壮大的奇观中,人完全被动了。

  这时,远远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竟立于马鞍之上驭着他的马,因此在这人畜汇聚的恶潮中,惟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见红马已跑到黄土公路尽头,还看见女骑手已挂在马的一侧,上马或下马都是妄想。

  公路渐窄渐渐粗糙狼坑。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后留下的砾石滩。石滩斑秃一样生着一簇簇刺,一团团黄绿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态,那男子驾稳他的青灰马开始冲刺。骑灰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辈分。人们都知道这块地方有个面黑如炭的独眼龙叫叔叔。谁也别想搞清他这古怪名字的来历;正如谁也搞不清他一只眼珠的去向。人们只晓得他当过骑兵,打枪特准。他动不动就会拔出枪来,一支旧得发白的左轮,枪口一天到晚热着。因为他只有一只眼,所以天生适合当神枪手,正常人打枪却需要克服焦点不实的困难。他枪毙过许多犯人,打死过无数只狼。他天生成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沈红霞像特技表演那样惊险地悬挂在马的腹侧,她感到它负心负情得过分了,给她来了这一手。一股愤怒和委屈使她拼命揪住它火烫的红鬃。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红家伙,就是成一具尸首我也死票住你。她半边身体已坠落地面,沙与砾石将她的皮肉粗打细磨。就在这时,她发现了红马的一个惊人特征,它跑的时候四蹄不沾地。这正是它无声无息的原因。她想,有关马的经验介绍中的各种各样的马,倒从未提到有这样一种马:实质上是在腾空奔跑。她这一发现,或许填补了有关马的知识的一项空白。

  她揪断了马鬃,手里只剩了缰绳。皮革绳索勒进她腕部的骨缝。

  “放掉缰!蠢货!”叔叔对她喊。此时他已领先轰轰烈烈的马群人群,但仍无指望追上红马。

  她当然明白,只要她撒开手便可解脱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着又一次失败,或许还意味着整个集体的光荣被她丢掉。她宁可拿命来征服这匹骏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头可看得透彻。放掉缰!马要拖你下水啦!……”她仍不理这忠告。她的身体在砾石滩上磨过,磨得石头光润如卵。滩地被她身体开出一条血路。她想,再这样拖,拖到底,无非磨光皮肉成一副干干净净的骨胳。到那时我也不撒手。

  红马回头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样吓住了:这个泥血交加的人形是这样可怕难缠。它的步子错乱起来。垂死的对手使它萌发了一点良知,它与她多次搏斗拼命、皮肉厮磨,于无知觉中蓄集的情感在这一刻发生了。它再次回头看她时,心里竟有种酸酸的感动。被它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躯体里,它看到的不只是坚贞,还有企盼和解的诚意。

  但惯性使它向前;这样的疾跑不可能立刻煞住,它已身不由己。

  沈红霞被它带进河里。一声枪响,连接人与马的缰绳断了。几千人马都跑尽了兴,在枪响之后顿时又呆又疲惫地静下来。枪法是不能再好了,只要误差丝毫,人和畜两条命总得去掉一条。枪声在这对纠纷难解的人马中插了关键的一手。

  人们试探着一批批围上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上半身在浅水里,经过她身体的河变得淡红。旗在她身后飘,如有灵性似的显出各种痛楚的姿态、丰富的表情。

  红马在河里默立一会,突然回转身跑到静卧的女主人身边,凝神看她。慢慢合拢的人困惑了,不知它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叔叔将冒青烟的枪掖进腰里。一面喊:“来个人跟我抬她!”柯丹领女子牧马班走上来。她们看看石滩上被她身子开拓的一条血槽,肃然起敬又毛骨惊然。她们想,她死了。这样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必死无疑了。她到底没丢掉她们的旗,她们感动地想。

  当几个姑娘打算协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时,红马一下闯过来,屏障般横在人们面前。谁想接近沈红霞一步,它就恶狠狠地作出要冲撞要拼命的样子。它竭力护住的正是被它糟蹋的同一条生命。

  叔叔无法通过红马。他阴沉地看它一会,猛地发力,胸腔里嗡了一声,红马被放倒了。与此同时,他吃了一惊。这个在牲口里混成精的汉子一眼看见它双侧胳肢窝下的两个美丽毛旋。红马秘密的优秀标识暴露了。

  人群里不知谁发出声赞叹。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马都保不住密的。

  正当柯丹与其他姑娘去收拾这具生死不明的身体时,她竟一声不响地从水里站起。人们吓坏了,包括活剥过狼皮狐皮刺猬皮的叔叔,也被沈红霞的样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着红马。“放开它!”她冲叔叔说。“你还要干啥?!”柯丹问。

  她拖着那面旗开始走。人们给她让道,都觉得有些怕她。她艰难地攀登到红马背上,红马低下了头。

  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小点儿看见她一声不响地从河里升出来。河水在她身下扬开一股红色浓烟。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么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没有鲜血淋漓,血失在路上与河里,失尽了。整个肉体那样鲜嫩,仿佛她把一层躯壳留在路上、河里,从里面剥出一个新的人形。那块没有皮肤的创体多么触目,相比之下人们对于血的刺激要习惯得多。她的一侧头发不见了,磨断的发根参差着,颤颤巍巍。人们给她闪开道;比都市繁华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条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红马、和那旗连成一体。

  这时,那位首长,那个老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拖着许多根电线。主席台上的一切都跟随他来了:麦克风、讲台、保温杯。“好女子!”他心里感动地说,但立刻吃了一惊,因为他并未说出口的话也照样被麦克风扩大并张扬开来。他的默语在几千人头上轰鸣。他严厉地打量这位骑红骏马的体无完肤的姑娘,居然举起苍老的手向她行了个军礼。

  柯丹领着手下的姑娘们往更深的草场迁徙。两百匹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说,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让七个人一会不歇地守着它们点数。得让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说母马听公马的,驹子听母马的。跟人一样样,先给他们编编组,一组只能有一匹公马,有两匹就不得安宁了,那匹非搞掉这匹不可,跟男人一样样。“公马母马差不多一样多,让它们一公一母不好吗?”老杜蠢里蠢气地说。

  “滚你的蛋。”柯丹说。

  其他姑娘忙问:“公马就是多啊,咋办?”

  “骟。”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老杜发出一声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红霞一把捂住嘴。然后她有板有眼地问叔叔:“谁来操办?”

  “场部兽医站有个舅子,麻利得很!畜牲血都淌不到三淌,东西就让他搞掉了。”叔叔说。“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这番话在七个女子中引起一派肃杀气氛。

  叔叔长得非常魁梧。其实用尺量,他个头一点也不高。他走路那个晃劲儿让所有人都误认为他是个大个子。那个晃劲儿是种英雄气概又加了点阴嗖嗖的感觉。他从露面时就穿一身油渍污渍的人字呢军装。在以后他的有生之年,始终保持这装束,连肮脏程度都保持住了。他从来不笑,但那两颗包纯银的门齿时时闪出寒光。他的军帽永远压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双眼置于阴影里,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这样来到女子牧马班。来的那天,几个姑娘认出他来:“快看,救沈红霞那个丑八怪正朝我们这儿走。”当时她们正围着火吃饭,每人都吃得满脸牛粪火灰末。他

  遮天蔽日堵在帐篷门口说:“有我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奇大的搪瓷碗。姑娘们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衔着一口饭呆住了。见没人理会,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锅盖。柯丹急了,大喝:“搁下!”当时躺在地铺上养伤的沈红霞却说:“你吃吧,不够再煮。”他动作起来,既没被柯丹的喝声打断,也没受沈红霞丈义的鼓舞。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点他一开头就得让她们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锅,然后用锃亮的袖头揩揩嘴说:“我是场部派来的指导员。”

  “我们能管自己。事实证明,我们什么都行。”沈红霞说。

  叔叔像听不出她不欢迎的意思,正眯着眼测看烟囱的角度。其实他是不需要眯上那只虚设的眼的。他这样无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动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独眼的痛苦与难堪。他那只空眼眶里装着一枚比真眼清澈许多透明许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细瓷器。他从记事就一只眼,并打心眼里认为毫不碍事,人天生两只眼实在是浪费。两只眼不过只能同看一个方向、一个物体,那它们不就是相互重复、彼此干扰?尽管他对独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饶过任何敢叫他独眼龙的人。

  “烧把柴看看,还有莫得烟子。”他整好烟囱说。

  柯丹说:“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从他进这顶帐篷,她们就没吭过气,也未敢动,似乎一响一动就会招致危险。沈红霞说请他去报告场领导,女子牧马班完全不用派专人来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怀里一揣,蓦然朝她转过身,她把话噎住了。叔叔说:“有我给你们当指导员,亏不了你们的!”

  他的真眼看一只麻花羽毛的马鸡在离帐篷百步的草丛里蹦,啄草籽籽;假眼却继续留在帐篷里,跟沈红霞交流、较量。

  “我只晓得一条:上级指哪打哪。”假眼逼视着沈红霞:“三个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带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帐篷扎在三个班中间,有事一打枪我就到。你们听明白了吧?”

  这时他指远处说:“那有只马鸡。”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啪”的一枪甩出去,才听见几声绝望的扑楞。除了沈红霞,全体姑娘都冲出帐篷去拾战利品。沈红霞依然冷静地瞅他。他在屋里晃着踱步,搞得一帐篷硝烟味。

  他将头号大饭碗往怀里一揣,蓦然向沈红霞转过脸。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脸他的整个身躯是锃锃发光的岩壁。本来她还想说:我们不需要一位指导员的督促。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叔叔逼近的面目:当他那只真眼高瞻远瞩或四面八方乱看时,假眼却只是正视前方,直视着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着永恒的视野。它让人感到可怖,因为被这只眼盯住是极不舒服的。沈红霞甚至怀疑它有视觉,有非同一般的视觉。她在那一瞬间战栗了,在此她看到一种近乎邪恶的正直,过一会枪响了。

  当全体姑娘兴高采烈去捡马鸡时,帐篷里只剩下躺卧的沈红霞和来回走动的叔叔。他对她说:你很勇敢,但你是个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头。我告诉你一条驯马的诀窍——沈红霞专注地听着。

  他说:你每天洗脸洗脚吗?他的神色诡秘起来。面孔凑近反而成了一团谜一样的黑暗。你们女知青天天洗脸洗脚还洗下身,我晓得。那些洗过的水不要倒掉,喂给马喝。你的气味都在这水里。用这水喂大的马偷都偷不走。

  沈红霞听怔了。他一直看着帐篷外,女子们在草丛里终于找到猎物,暴烈的太阳照着她们手里肥大的血淋淋的马鸡。但她感到他另一只眼在对她察颜观色。这只眼的监视是实质性的,令人无法逃遁。

  叔叔拾掇马鸡并不拔毛,而是连毛带皮整张撕下。刷的一声,便露出一个干净的半透明肉体。整个帐篷静悄悄的。

  柯丹与叔叔骑马回到场部。他们要找的那个兽医不在,他妻子说他到各连给畜群打飞针去了。打飞针是极棒的技术,要在奔跑的畜群里东飞一针西飞一针地注射疫苗。兽医的妻子向他们介绍着他们顶内行的事。兽医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瘪的,里面似乎没搁置什么实体。兽医家一间大房隔为三间小房,格局乱七八糟。墙壁与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类生理解剖挂图。于是心肝、肠胃、肾、脾、淋巴,诸如鲜艳的内脏更衬得兽医妻子面无人色。这屋门窗紧闭,在墙角宝书台的塑料领袖像旁边,薰了几根卫生香,反弄得气味十分复杂了。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麻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内床上躺着,却戴着一只灰朦朦的口罩。关于这点,她一点解释也没做。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抽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身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脉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时当这个美丽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来,她会感到她是个乔装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闭眼佯睡,听着屋里轻盈地走着一只小豺狗。这天她终于猝不及防地睁开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是谁。对方却早有准备,在她睁眼前她的眼睛已预先埋伏在那里,她刚睁眼目光已被截获。她吓出一身虚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侄女宽容地笑了,把这当做一个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乱。“幺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声音说:“别过来!你到底是谁?!”她却已坐到了床边,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幺姑,食堂在分羊肉,钱在哪里?”

  她心慌慌地看她从抽屉里拈出一张钞票,又见她将钥匙和钞票一齐在她眼前亮一会,让她看清她确实没做什么手脚。她想刚才她或许什么也没说;那种突如其来的审问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会依旧自如。要真那样问了,她总会有点反应,总不会沉着厚颜到这个地步。

  当初侄女怎样像讨口子一样捱上门来,她还记得。那样愣愣地就抱住了她,并从她身上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这股血味证明了她想赖都赖不掉的亲族关系。一年前,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与小时判若俩人的侄女,后来,才隐隐感到自己轻率。再后来,一种生疏感出现了,与初始的亲热激动相比,这种生疏显得十分真切。她还记得巡诊出门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来了,侄女叫他一声姑父,他点点头。她问丈夫:“看我侄女有点像我不?”兽医马虎地看看她们说:有点像。她当时对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诧异,现在想来,那正是三个人异常关系的开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气而不洁的手说: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说:不晓得啊。他走的时候我恐怕还没睡醒。

  她看着谎话连篇的侄女,温和地点点头:去食堂买羊肉吧。服下镇痛剂后还有一点清醒的间歇,她抓紧时间再看她几眼。然后她断然喝住已溜到门口的侄女。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间,她看清那夜间不寐的黑晕显著地围罩了这双俏丽年轻的眼。她一下明白了。该死的,该死的无视天条的东西。

  小点儿倚门而立。在听到她喝“你别走”的同时,她明白真凭实据已在这个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钟前,她为她端茶喂药,那时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见她在肮脏的口罩下怎样对她咬牙切齿。然后她拉住她的手,那样子,就像捉出一条虫。

  这一屋子颠颠倒倒的脏器令她头晕恶心,一年前她初走进这房子时的强烈不适,再度出现了。

  “你过一会再走,我有话问你。”病人说。她答应着,然后返身关门。并没有原先设想的慌乱狼狈,她想,偷情和偷钱这两件事我都得一赖到底。美丽的女子开始狞笑。

  实际上她并没有狞笑,红艳艳的嘴唇仍粘着一如既往的温存。仅这温存就能杀死一个人,一个对手,何况快不中用的对手。开始吧开始吧。一把刀在三条命上拉来拉去总算要拉出结果来了。我只想听听你打哪儿搞到了那对狗男女的罪证。你在你男人身上寻见过一根长头发吗?你去嗅过那女子的内衣吗?……

  女人看着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从她来之后开始酗酒的,酒后他那样嫌恶地看她,然后宣布她必须戴上口罩。酒醒他惊讶地问:你在家里戴什么口罩呢?快给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为她牢记他醉酒时的真话:我真怕看你粉红色的牙花子,你这副脸要我受到什么时候啊?!后来,她习惯了,人前人后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墙上有点失真的镜子,顿悟了丈夫逼她戴口罩的真实心愿。她发现被口罩遮去了丑陋的下半部脸后,便有了与侄女相像的眉眼与典雅的前额。再后来,她自觉自愿连夜里睡觉也戴着口罩。惟一难办的是吃饭,因此吃饭时夫妇俩贼似的相互躲避。

  现在侄女在朝她走。她突然想到:毫无证据啊。没有证据是她拒绝正视证据,眼看要捉住证据时,她就服下超量的镇痛剂,把证据放走。于是,这个善良的蠢女人只好在自己宽容的美德中自作自受。她明知道自己正置于俩人的慢性谋杀中,却无力反抗,反而只求他们下手爽快,别让她在灵魂的凌迟中痛苦延寿。

  “把我的枕头整一下,孩子。”她突然这样称呼侄女,弄得事情变了质。孩子?!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真诚而动情地叫她。这一叫打乱了她自己的计划,也打乱了侄女的对策。这一叫把两个都耽误在这不明不白的局势里。她哭起来,眼泪立刻使灰黑的口罩吸饱水分。

  她哭得直噎气。侄女想,你可别死在我怀里。“孩子,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死呢?……”她诚心诚意盼着那天:眼一闭,使三个人都大大松口气。

  小点儿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为此。离开这房子,离开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这是小点儿在姑姑痛哭流涕诅咒她自己那天逐渐成形的念头。

  与兽医同来的还有个女孩,披件宽大的黑色军雨衣。他对柯丹说:“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着她色彩各异的眼睛,心想,长出这种样子来总有原因,总有什么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帐篷里,在马的惨叫与冲天的血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几天叔叔就用炮车驮来木板,搭了间棚。只要马走进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喷香的豆饼,这就离它断子绝孙的下半辈子不远了。它的锐气、它那些琐琐屑屑的罗曼史将随一阵冷嗖嗖的疼痛而永远截止。已给马打好绊,马慢慢眨着一双天生伤感的大眼。

  马多傻、多缺心眼来提防诡计多端的人。兽医心狠手辣,而在最后下手前,他总要重温这重温了无数次的一丁点同情。因了这同情,他有时感到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人与畜之间某种似是而非的生物。人与畜的两种属性在他体内并存,他时常在背叛一方的同时又出卖另一方。他是人畜共有的奸细,或是人与畜沟通的媒介。兽医面无表情地看他娇小的女助手在做术前准备。她扔掉两块蘸碘酒与酒精的棉球,把尖削的下巴指向他。

  兽医掐灭烟蒂。满是血污的白大褂使他对自己的职业发生怀疑:他干的不是什么治病救命的行当,而是最下贱最惨无人道的屠夫。这种感受也同样被他无数次重复,重复得毫不新鲜、毫无刺激。看来人要在这种血腥生涯中不疯不死,全凭一颗麻木不仁的健全心灵。他之所以不顾妻子的反对,把一手高超技术向侄女传授,就因为他看中这女孩天生一颗合格的心。马浑身发抖,脖子拼命拉长,看上去十分僵硬。马叫他是向来听不见的,不愿听就完全可以听不见。

  “马叫得太骇人了!”老杜双手堵耳,满帐篷打转。“我要死了!再听马这样叫我肯定要做噩梦!我的妈!……”两个姑娘在相互搔痒,这里的蚊子专叮人生毛发的地方。她们把手都伸在对方头发里猛搔,心想:痒痒这东西让别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们斥老杜:“你不能安生点吗?”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

  “我会做噩梦你们晓不晓得?”

  她做梦的本领很大,梦中她远比白天能说会道,这点大家深知。这时柯丹进来,她正喊着干不了这牧马班了。

  柯丹来取烤好的豆饼。她顺手抓起一块滚烫的豆饼砸到老杜脑壳上。“又不骟你,你嚎什么嚎!”

  老杜哭起来。没有声音,嘴却张得很大,由此往里能看见黑洞洞的食道。还有两块扁桃体鲜红,随着她喘息一明一暗,柯丹细细看她一会,说:“你们几个,读语录!”然后指着老杜:“杜蔚蔚,我警告你:读语录你再哭就是反动!”她听着她们叽里咕噜地读起来,心里很满意。有人公开提过意见:班长不会领导人只会领导马。去你们的吧。老杜立刻不敢再哭。

  杜蔚蔚想,这夜里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梦来折磨她。当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吓哭了,因为她在沉睡中突然发出一声逼真逼真的马嘶,比真的马叫得更凄厉更吓人。

  小点儿总算以最近的距离观察了这顶插旗的帐篷。她看见了帐篷里整齐而清苦的环境布置。她看见她们低垂眼睑端坐,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诵读。她想听清她们读什么,但她们已娴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声音显得人多势众并十分遥远。傍晚,她看见一桶类似饲料的饭食放在那里,她们整齐地排好队,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里舀饭。她看见她们有些傻呵呵的脸上有种单调的快乐情绪。

  骟马那天,叔叔带着沈红霞去了其他几个放牧连参观取经。一个放牧连有三个班,其中两个班牧牦牛或新西兰羊,只有一个班牧马。叔叔吸纸烟吸烟袋也吸鼻烟,只是在打喷嚏时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谈了许多情况,惟不谈他自己,沈红霞问起他身世时,他露着两颗银牙东张西望。沈红霞想,这问题在当今时代怎么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装哑,后来还是想通了,某天突然兴致勃勃对大家说:告诉你们吧,我爸妈手拉手跳楼了,跳到楼底下两个成了背靠背坐着,我们还以为他们没死成呢。沈红霞决心再问一次,叔叔却玩起枪来。实在没东西可打,他就去瞄准一只马蝇。

  所有人都问不出叔叔的实话——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这怪名字的来由。从他一穷二白的档案上你也查不出什么。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档案证明他的存在。这上面的记载是:叔叔。男。年龄:空白。民族:空白。籍贯:空白。家庭成员:一大块空白。入党志愿书上他的履历证明人是他们的团政委,假如他作为一个寿星活到现在,他会烦躁地告诉你:叔叔就叫叔叔。一个在雪地里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么曲折背景。他当时一丝不挂,只告诉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条,我们也能研究研究。后来发现他只有一只眼,不过枪打得神,跟现在带瞄准器的枪一样,我也就不在乎他几只眼了,收他当了兵。

  叔叔的整个历史背景就是一个光身的、浑身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实我告诉你,对叔叔历史最清楚的是这一带的狼们。在恶狼的庞大王国中,它们谈到叔叔,就好比从前的人们谈到恶狼。狼与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里去搜集,仇人对仇人的了解胜过友人,这是古老的普遍经验。

  让我们回到从前年代的这个故事上来。

  现在这一男一女下了马,因为他们与马都需要吃点喝点了。马在一条小溪边饮水。溪上有几截断断续续的彩虹。这草地随便哪里都能瞧见彩虹。叔叔比较着自己的灰马与沈红霞的红马:两个形状不同的马屁股。他说:“你要当心。”

  沈红霞吓一跳,扭脸看他。“养匹好马就是养个祸害。这匹红马已经名声在外,早晚是起祸。”叔叔阴沉沉地说,“你没觉得它红得不对劲?要是我,现在就把它一枪打死。”说着,他真用手枪在红马背后瞄来瞄去。

  沈红霞几乎以身体扑过去堵枪口。

  “你放心。要真打什么我从来不瞄。”叔叔说。“应该马上打死它。两天你就明白了:留这匹千好万好的马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就因为它太好了。”

  叔叔说着往草地上一躺。他说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为好马杀冤家,能杀到人死绝。因此明智的牧人惟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把这种马杀掉。“你当然不肯杀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让它只认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让别人骑它喂它,让它只跟你亲,让他只熟悉你一个人身子气味。你晓得啥办法才让它记住你……?”

  “拿洗脚水喂。”

  原打算把道理讲得再复杂再玄妙一点,听沈红霞一语道破,叔叔立刻抿紧银牙。紧接着一扬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马蝇,打得连点渣渣也没了。两匹马不知发生了什么,拔腿就跑。沈红霞哦嗬哦嗬地唤,唤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个精致的“抛兜”,拾块石子抛向红马。他知道打灰马没用。只要有两匹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优的。马极有自知之明,也极有等级观念。果然红马煞住,灰马跟着便调头了。傍晚归来,他们不再是俩人俩骑,又多了条狗。

  狗来自一个牧村。是条母狗。很老很不怎么样的狗类的生育机器。只知道一窝又一窝地下崽,肚皮和xx子在草地上拖。不过它的狗崽却十分体面,额宽胸阔,识货的叔叔一看就钉住狗主人讨。他用一种沈红霞听不懂的民族方言与对方谈判。

  牧人摇头说:“除了你拿那个来换。”他用手比画个小方块。

  叔叔知道他们迷恋一切科学产品,尤其小半导体。“你太贪啦,爷们儿。”

  牧人说:“那你把它们的妈妈拿去吧,白拿。”

  “就是丑死人的老母狗吗?”叔叔嫌恶地起身就走。

  牧人却追着他说:“你把它带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杀它了!”

  “杀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红霞上马。

  牧人开始哀求:“它是条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过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俩跑出五六里路,叔叔抽出手枪对沈红霞说:有狼!”他并不回头,只放慢马。过一会又把枪塞回腰里说:“不是狼。”

  “你咋晓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没回头,勒住了马。这时沈红霞也听见沙沙的草响,使劲瞅,草丛里果真有团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烦躁地说。

  他其实已搞清了,就是那条母狗。“快跑!把这只晦气的老货甩掉。”叔叔说。

  跑一段叔叔拔出枪:“日他八辈先人,硬是甩不脱你吗?!……”

  沈红霞回头一看,果然见它以原有的距离尾随着,吐出冒汗的舌头。一张巴结乞求的老脸。叔叔跳下马说:“你要不追还能多活半天。”他走过去,朝狗瞪圆真假两眼珠。这狗无赖似的迫他,让他又冒火又恶心。狗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很难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铁家伙意味什么。但当叔叔“哗”地上了子弹,从这熟悉的声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来它无论追随谁都得不到救赦;没人肯收留它,走到哪里它的下场都一样。

  就在叔叔手指勾住扳机时,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细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细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呆在那里。它没有逃。沈红霞见叔叔愣怔许久,又退了子弹,走回来,真眼像假眼一样失神。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带回了牧马班。姑娘们指它问:那是什么?叔叔说:废话,狗哇。大家齐喊:哎哟哟,快别让它往帐篷里钻。她们打量它,所谓狗就是一张狗皮和一堆晃来晃去的xx子。

  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无力。老母狗那姿态让他每回忆一次都会战栗。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袒露出整爿胸脯。它以这姿势让人验证它的身子;以这姿势告诉人它不愿死,它生儿育女的使命尚未结束。叔叔觉得他枪口下不是一只狗,而是某种精灵的附着体。老狗浑浊无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从那里面可看见它忠实善良无怨无艾的一生。狗袒露着怀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尽,两排完全松懈的乳头一律耷拉着,显出母性的疲惫。叔叔的枪在手里软化,他感到子弹在枪膛里已消融,在这样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温乎乎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老母狗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恰恰是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己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

  老母狗在几个月后为女子牧马班生下一窝小狗,一共三只。其中两只十分漂亮,以至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来自这个丑极的母体。那一切发生在几个月之后。现在母狗独自坐在帐篷外。从一来到这里,它就很自觉地与人划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从不进帐篷。它已记不清自己生养过多少儿女,所有儿女都长成了最出色的狗。杰出的狗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它这个糟透的母亲。它只能永远在自卑与欣慰中暗暗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湿透,它仍一动不动。它把自己忘了,人们也忘了它。第一天来到这里,众多不友善的嫌恶的目光使它想钻进帐篷,把自己藏起来,但它立刻明白,帐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让这只老狗悄没声地活着吧,直到它生出三只引人瞩目的狗崽,那时你再来注意它。先听我把重要的事接下来讲。

  其实没过多少日子,小点儿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发了芽。头天晚上土壤还没任何迹象。天麻麻亮时三个姑娘张红李红赵红,结伴起来解手。三人脸朝三个方向,背对背,这是她们露天野地解手带有防御性的阵形。蹲了一会,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觉得有什么异物从土里钻出来,触得皮肤痒。她没在意,赶马蝇那样挥手掸掸。可另两个姑娘也发现不对劲了,她们掉头一看,这才发觉原先空白的地上长出一片密密的绿芽。这片绿东西令人头皮发麻,简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块绿茸茸的皮肤病。在她们仨愣怔的工夫,绿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块地凸突出地面。还是那么密那么一刷刷齐。三个姑娘提上裤子,心里恐怖着蹊跷着,嘴上却说这苗苗儿长得怪美,咱们找别处蹲去。

  沈红霞一见这块绿茸茸的东西就有种生理恶感。“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晓得。刚才还没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张红说。也许是李红或赵红说的。我从来不费神把这三个姑娘区分开,尤其她们又爱相互换穿衣服。你也权当她、她、她,不知谁复制了谁,反正三个等于一个,一个等于没有。在任何集体里,这种等于没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关键时刻,这些等于没有的人却会变成砝码,随便加到天平的哪一边,便会改变天平的倾向。

  沈红霞是被她们的大声议论惊动的。每天早晨人们醒来时总见她披着大衣捧了书在低声地读。她们发现她用一种她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读,声音低沉优美,有一次,毛娅竟被这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打动了,流起泪来。有人偷偷看过堆在沈红霞床上的书,而书上的每个字她们明明都认识。沈红霞的铺有一半是层层摞放的各种伟大书籍,这样她睡觉的面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红霞拿了锹来,这时它们已长到半尺高了。张红等也随着拿来工具,几下把苗给铲了。惟有柯丹一早起来对这片苗赞叹。但她脸也顾不上洗,朝嘴里抹一口牙膏,谁闻起来都误认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后,将一个班分三组,分批跟马群游动,不必全班都被马群牵着跑。

  柯丹临上马前吩咐不许践踏这些苗,因为她认为如此长势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片林子。她没想到她刚走,沈红霞就把它们摘掉了。张红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长回来为这事跟沈红霞冲突,她们该向着谁。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没能按时回来。她与老杜毛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需要专门时间来讲,现在只告诉你,等柯丹千辛万苦地回来那天,绿苗死而复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战战兢兢立着。

  柯丹率领的那组人出牧后,其他人在大本营读语录、开会和睡觉。这三件事搞得她们不出牧也照样繁忙。一天沈红霞在会上发言,检讨自己未及时给马喂盐,让马去拱硝土,结果好几匹马都吐出生锈的烂铜钱来。想想看,马把这种东西吞进肚子是多危险的事。大家很感动地看着她瘦下去的脸,因为她一连两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马粪,最后在那块含盐的硝土里挖出一大串锈变了形的古铜钱,才算放心。沈红霞刚刚发言结束,突然听见红马叫,红马是不轻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见两个大块头牧人围着他转。他们勾下腰想看红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泽。俩人不断地相互递一个贪婪的眼色。

  “别碰它。”沈红霞低声道。

  俩人吃一惊,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夹生的汉话。大意是说红马是样子货,其实一钱不值,还有两个重大缺陷,是没有影子没有蹄音。沈红霞冷傲地一声不吱。

  “它是坏马。没有人会要它。”两人中那个样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卖给我们。”

  沈红霞说:‘你掏多少钱买?”

  那人脱口而出:“三千块。”

  “坏马是三匹好马的价钱,硬是你同志疯了!”另外几个姑娘插嘴,一面格格笑。沈红霞打了个严厉的手势使她们一下板了脸。沈红霞想,叔叔果真预见对了,养匹好马的恶果开始显示了。

  那俩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拿腿就上马。但不大会又转回,对她们喋喋不休地忠告起来:这匹红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货。

  “你又给好多钱嘛?”沈红霞眉毛里有只蚊子在叮,但她威严地一动不动,看俩人四个巴掌飞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后一只污黑巨大的手痉挛地又开,几乎推到沈红霞脸上:五千!

  沈红霞见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让她目光顺着每条泥污的手纹走了一遭。她对着这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妄想。”那只手如落日后的黑百合一样萎缩了。

  “它是军马,懂吗?军马。”沈红霞说。俩人咬碎牙似的哼一声,既痛苦又凶狠。这时叔叔忽然出现了,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横着脸站在两个牧人面前,银牙一闪一闪。他用当地话问:“你刚才说句什么?”

  俩人答道:“说她们该挨球。”

  叔叔点头道:“不错,还老实。二句又说什么?”

  “说她们该挨驴子日。”

  叔叔突然出手,将两个身量不亚于他的汉子一左一右击下马。他们爬起来就向叔叔扑,却见洞穴般的枪口已等在那里。姑娘们静静地看叔叔用枪把一人给了两下,才问:“指导员,他们刚才讲了啥?”

  叔叔说:“说你们长得漂亮。”

  姑娘们嘻嘻笑起来。那俩人跨上马,张红等忽然来了兴致,对他们说:“民族同志唉,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

  俩人堵住冒血的鼻孔问叔叔:“她们对我们说什么?”

  “她们说:祝你们牛马羊群都发瘟!”叔叔认真严肃地翻译。然后他回过头,远远看着无声无影在草地上跑着的红马。他谜一般的假眼里映出一团红色的谜。

  叔叔知道红马周围已潜伏下多少敌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想。姑娘们正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那俩人出惊人的价要搞走红马。他制止她们说:“我一路跟着他们来的。”他又把枪瞄来瞄去。沈红霞吃惊地发现,他是在瞄准红马。

  两个汉子已走远,回头什么都看不清了:帐篷,人。但还能看见那匹红马。他们从百里以外专程为红马赶来。说了很难让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着一匹极优秀的红色骏马。一切特征都与这一匹完全相同。俩人中一个是精诈的马贩子,一个是高超的驯马手。他们就是那匹红骏马的主人。因为他们有一匹高贵的马,他们就是那一带的高贵者。再往下说你更不相信:他们倾家荡产来买这匹红马,是为买下它就杀掉它。因为他们古老的原则不允许草地同时活着两匹同等杰出的骏马;有了这匹,那匹的价值就贬了一半。

  “怎么办,哥?”驯马手问。

  没有回答。马贩子痛苦地猛扭过脸。这是真正的雄性的妒意,比在任何一个绝色女子身上体现的要强烈百倍。

  柯丹与毛娅老杜赶着马群往高地走。随着夏天到来,低处草地的水洼里开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们会寄生到马身上使马群掉膘或接二连三地倒下。

  因此必须把马往干燥寒冷的高地赶。草地妙就妙在这里,高低层次颇多,形成若干小气候,每个海拔层面,都有自己的一层天。仅几里路之隔,柯丹她们这块草场却飞着蠓虫般的小雪,透过雪看另一块地域的阳光,明亮得晃眼。熬到第二夜(一般说来她们三天三夜换一班),三个姑娘直挺挺坐着睡着了。

  半夜柯丹被冻醒,跳起来便喊:“日你先人咋睡着了?!”

  老杜和毛娅的脸被愧作与倦意弄得一团糟。老杜两只紧攥在枪管上的手冻僵了,像两只鸡子的爪爪扣死在枪上。她自己用嘴去咬,说一点也不痛。没及时续柴,火早熄了。马灯半明半暗微微发出稀脏的红光。柯丹提马灯正要出去,突然发现这顶出牧用的三角帐篷被撕了很大个口子,装料豆的麻袋被拖了出去,不仅空瘪了而且被咬得千疮百孔。柯丹大骂着钻出帐篷,顿时不骂人。因为偌大一群马一匹也没了,连三人的骑马也不知怎么伙同马群溜掉了。马就用如此狠毒的方式来惩罚她们的失职。

  雪停了,雪地上却未留一个蹄印。

  老杜与毛娅相互搀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营。沈红霞与张红李红赵红正在缝补帐篷,因为帐篷一夜间出现无数密密麻麻的洞,似用某种原始的或先进的利器捅的。来者不厌其烦地精心割出一个个三角形窟窿,早起一看,帐篷犹如翻起一层鳞片。老狗姆姆(现已给它取了名)嘴上被套了只羊皮袜子。

  “是有人想偷看我们抹澡?”一个姑娘问。

  沈红霞说:“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红马……”

  “可能吧。”沈红霞这些天一直把红马拴在帐篷里。

  “会不会……有人想整(在当时知青流行的语言中,“整”即奸污、猥亵。我们?”

  沈红霞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们问下去。她朦胧感到,有那么个东西,自她们走进草地,或许是从大批学生从城里开来那时,就盯上她们了,无所不在却又不那么具体地随时表示着它的敌意。有时,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会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草原男性浓重的气味在这时一飘而逝。

  她们这时都停了手里的针线,看着金红色的早晨走来两个落荒的人。

  她俩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毡衣。因为长途跋涉了大半夜,因为四十二码的长统胶靴不合脚,俩人踩碎一脚血泡。

  “没到换班时间怎么就回来了?”张红李红赵红问,“马呢?人呢?班长呢?”

  沈红霞什么也没问就明白出事了。毛娅开始没头没脑地讲马群无缘无故地消失,泪水在她虚肿的脸上慢慢地淌。等她说完,老杜从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冻得又黑又硬:“看,从昨夜里它就变成这样了。”她郑重地说。

  在俩人啃冷苞谷粑的时候,沈红霞跨上红马。

  写到这里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外轻喊:“喂,要想看看沈红霞和红马就快出来!”

  我迅速打开门,却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视觉里划过。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后我看见了他,刚才那声喊显然是他发出的。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凭感觉我已明白他是由从前年代走来的人,整个形象带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这时,我看见他嘴里什么东西一闪。我立刻想到我描写过指导员叔叔的银门齿。

  “我早晓得会有这一天。她们在这里呆不长的。”他的喉音让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风声。“你看,两百匹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倾向,“她们闯了祸就会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预见总不见得会改变我小说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在这里吧。”他的话使我浑身一悸。

  再想跟他讨论点什么的时候,他已掉头往从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说:“你是帮她们找马群去吗?”

  他不答我。走得越远他就越显得黑暗,最终成了个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点儿知道她的花会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死乞白赖活下去。她已作为女子牧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员来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帐篷前的葵花苗。她没有铺盖卷,几乎一无所有地来了,但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张狗皮褥子给她,另一个姑娘给了她半块毡子。她接受施舍时的风度不会使任何人想到她是个真正的穷光蛋。老杜怯生生把一件旧棉袄放在她面前,她当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样子:“这样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着肯定像个傻瓜吧?……”她夸张地表现那棉袄对她多不合适,弄得老杜竟害起臊来,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发一位公主。当全体姑娘被她逗乐时,她的眼睛却在暗暗查点刚得到的这堆东西。她想,行,我呆下来了。她有厚厚一叠盖有各式大印的白纸,它们可以任意填写各种内容。在上个世纪,这个红色的圆圈可以对任何事物权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历史,操行及一切。看见了吧,就是这样一叠带红色圆圈的纸,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后来她周围有了一群人,成了个小小社会;有着社会各种权力机构证明的一伙人便是一个完整齐全的社会。有着红色浑圆的大印就有了社会的根据。后来他们有恃无恐地行骗行窃。后来他们被发觉,有人叛卖了他们,他们合力把这人结果掉了,就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对我几个文学朋友谈到的小说的隐情节。我扼要地谈完后,一个朋友直言说:不好,不真实。一个少女怎么能去参加杀人?我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全中国都在稀里糊涂地出人命。我想朋友们对那个四处血红的年代或许淡忘了。我就把那时一件真实的事件讲给他们听:某条街某个熟肉铺,一天有一帮男女青年在铺里熬浆糊,当然是准备刷大标语大字报。这时他们中的一员突然指着街上一个行人说:他是我们的对头。很快便捉了他进来,很热闹地打,狂欢一样。一个长得极迷人的少女,不声不响端起刚沸腾的浆糊浇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说:想起来了,那时闹什么派性,还管大规模地打群架叫武斗。我说不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让它蔓延。它需要某种冲击力,使法律与理性出现缺口。当时,政治的狂热便形成了这种冲击力。另一位朋友说:人在非理性的状态下,甚至可以虚设一个对立面,然后每个人把自己的罪恶都加到他身上。我说:后来我见到公审这群凶手的相片,贴得满街都是。我见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美丽少女,她在相片上显得哀戚动人,就带着这样一张慑你魂魄的脸容服刑了。

  朋友们齐声问:“给毙了?”

  我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毙,也许毙了。那一拨毙了好多人,记不清。但全城人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谁都不相信她会干出那样恶毒的事。据说她有只眼睛是碧蓝的。

  我关掉录音机,中止了几年前与朋友们的那场讨论。我得接下去写小点儿这一节。我捉笔苦思。多年轻美妙的生命,却容纳着老人一般繁杂丰富的历史——作恶多端,又备尝痛楚的经验。

  此时小点儿站在一片放荡的金黄色里。黑的斗篷银灰的肤色与葵花组成一幅极棒的画面。她是听见一声响鞭才回过身的,在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缝上。

  两位客人是来邀请姑父去骟马,其中那位粗声粗气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马班的班长。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着她的病痛,抱怨一个兽医的家庭是世上顶不像样的家庭。只有她隔着窗缝听懂了她实质上在抱怨什么。她一次次偷她钱,偷她惟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装不知,而她却把控诉藏在一切与此无关的怨言里。就像她假装不知她行过凶,把痛惜和恐怖转化成对她容貌的一味赞美。

  她转脸便看见那个女班长,忽然想起,曾在河边见过她,那次她手里也攥着一把多头葵花。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她起床轻手轻脚地穿衣,梳妆,在夜间的镜子里和一个女罪犯告了别。接着她走出这三间温暖而奇形怪状的屋子。

  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与她照面的是一枚洁净的头颅白骨。她军雨衣宽大的下摆把没胫的草刷拉刷拉地扫,惊动了那种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们出卖给一只跟在她身后飞的鹰。这个场面你是熟悉的——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开头。现在你知道这个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点儿,你也对她的满腹心事有所了解。你已看见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圣洁的身体,以及沾满污渍的灵魂。

  她与白骨里盛装的灵魂不可比较。

  她执拗地往草地深处走。连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将她挽留住。他骑上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没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润,草尖结出黄色的穗,风吹来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头。太阳由红变紫,渐渐发出淡蓝的光。于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阳里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双脚越走越厚。她脱掉胶靴,用皮腰带拴在腰上。因她从小骑惯各种牲口,一双脚未得到有效的发育,长得宽大扁平。这样的脚使她步态很像那种带足蹼的动物,摇摇摆摆给人的错觉竟雄赳赳的,谁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码在狼眼里,她是个不易冒犯的庞然大物。

  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脱胶靴时,已明白有狼在跟她作伴。也许两只,但绝不会三只。三只狼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狼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满怀希望地核计着她:多大一堆肉啊,简直够吃一生一世。柯丹后悔了,该背上枪。寻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闯。腰里一把短刀对付狼是不中用的。它会躲过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虽然她力大无穷,够狼累一阵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亏。从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没有人咬狼。

  但她胆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实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张嘴之前主动放弃了搏斗权,在狼从容不迫撕下第一块肉时,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带走的意志。

  狼从她一侧转到另一侧。

  从她坐在那里脱靴歇气考虑对策的时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给弄错了。天上无星,夜如一只巨大吸盘,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测的腹腔里吸。她认为自己在朝前走,实际上却在黑夜弯曲盘桓的肠道内转了个圈。

  狼像狗那样坐下来,看着她走进帐篷,很快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柯丹颓丧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活到三十岁她还是第一次迷路。她骑过牛、马、驴、骡,甚至老羊和大狗,现在她明白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双腿。她没有武器,只得去拔那个木桩。狼看见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随着木桩拔起,帐篷撒了气一样一点点瘪下去。狼被她这股蛮力撼动,随着被木桩牵动的整张地皮摇晃起来。它这才知道她多么有劲。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柯丹走了约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骚气没了。她隐隐有点不甘心:有了武器却没东西可打了。就在她嗅狼的气味时,嗅到一股极亲切的气味。她俯身去找,终于在灰色的薄雪里找到几团马粪。她几乎要把这些粪团揽进怀里。

  再走一会,仍是没有马群的踪影,而沿途的粪团却越来越温热。她喔喔地唤,一面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军帽、毡衣被她发着脾气甩掉了。她累极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着马粪就会很快见到马群,这夜是怎么了?!

  当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线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紧牙关的天和地一下启口吐出它们。

  马静止不动,望着这个被它们折磨得萎缩掉的女人慢慢近来。

  她生怕它们再跑,不断“哦嗬”着,没有听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实际上是多么恐怖。马祖宗们,我的心肝杂种。她激动得连例行点数也忘了,没觉察少一组马。一匹喜欢自作主张的雄马带走了它那一组妻妾臣民。现在它们远离集体,处在另一种危险中。听出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强调“另一种”,自然是暗示你:这一种危险正朝马群与柯丹袭来。

  就是狼。

  你就没见过这样士兵一般协调严谨的狼阵。

  它们已撒开阵势将马群包围了,开始那只狼不过是个密探。狼可以将饥饿的身体拉得如蛇一样细长柔韧,在深处草丛里不露痕迹地潜行。

  柯丹这时看见了自己的骑马,正待骑上去,发现它耳朵硬着,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瘪。她骑上马,才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极其严重的局势。

  所有的狼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狼,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狼。

  马群骚动起来。只要它们一跑就会乱套,一个整体就会四分五裂。狼等的就是这个。柯丹极力甩开缰绳,用带钢坠的绳头提醒每一匹企图背叛集体的马。但马越来越难拢,它们看见狼动作了,站立起来,阴沉沉地踱步。几只饿极的狼已开始往马群里窜,马跳着,踢着,长长地呼救。柯丹看到马群在失去理智,一个紧密的集体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于狼与马群之间,奋力吆喝驱打离群的马。此时若有一匹马自私自利,独个逃生,整群马就会大乱。马群一散,母马腹下的驹子必定暴露给狼。

  狼早就饿急了,这种周旋使它们枯瘦如柴的体内又耗去大量热能。这块草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驱逐或消灭它们。幸存者被赶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盘越缩越小,几乎连一块永久些的合法领地都没有了。因而狼的凶猛残忍是被逼出来的。狼也有妻儿老小,任何一只不凶恶不狡猾的狼都没有繁衍后代的权利。那种心性软弱的狼是狼中的败类。

  终于有匹小马驹倒下了,它爬起来寻找母亲时已是浑身浴血。小马一瘸一拐地企图回到马群里去,但两三头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浑身已残破得不像样。最后它倒下了还几次支起头颅寻找马群中它的母亲。狼嗅着新鲜的血腥,它们已饿得太久太久。柯丹眼睁睁看着小马在一群狼散开之后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横扫竖砍,但记记落空,因为骑在马上位置太高,击不着敏捷瘦小的狼。再说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随她意图调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动出击马上变为被动。倒是狼围住她,你扑我扑,她的骑马因受伤而尖利地号叫起来。

  她发起疯来,跳下马,几乎砸到狼身上。狼也被她这举动吓一跳,哗地散开来。等它们再拥上时,她舞圆木棒,周身衣服被狼一块块撕碎,一会工夫她浑身飘飞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过猛,动作过大,力气多半是无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气和,渐渐离她远了些,像观众那样,冷眼看她大砍大杀。它们只需轮番派一两只狼与她缠,其他同伙耐心地等,坐在那里等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后的体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里显得多么呆笨,多么不明智。

  然后连一只挑逗她的狼也不上了。它们团团围着她,封死每个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轻松踱步,看起来很想与她这样永远和平共处下去。但为了提防背后受敌,柯丹不得不迅速转动身体。她实际上是被狼调弄得一个劲原地打转,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紧张。她不久就转得头晕目眩,这才发现上了狼们最阴毒的当。

  狼看看差不多了,这女人已渐渐不支。一头狼闪电般从她背后一扑,她未及迎战,木棒已在慌乱中失落。她灵机一动,神下别在腰带上的胶靴向狼砍去,靴子在狼坚硬的头颅上磕一下,它只觉这带弹性的武器颇有趣。等她将两只靴子都掷出后,全体狼便精神抖擞地一拢向她,正像人群拢向一只孤狼。

  柯丹想,我这辈子啊。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会有人来搭救,我就不弄玄虚了。一个男性身影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连狼都没觉察。他打出第一枪。

  这一枪完全是寂静的。起码柯丹一点声响也没听见。

  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顿时由固体变为液体,哗的一下流散开,升出黎明的灰白。

  一只狼颅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诈、所有的罪恶念头一下子流出来。柯丹胸脯上沾满它仍在痉挛的思维,它聪明智谋的热乎乎的残汤。

  柯丹躺在那里四下望,见狼横尸遍野。它们都死得很安详,像已经死了许多年。空气里有火药味和血味,但都掩不住一个男性生命的气味。

  “他是谁?”她疲惫而舒适地想。

  柯丹看不清来者的容颜。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脯上。她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男人,抱起女人来好比抱只羊羔。和他比起来她过去的丈夫是个什么小东西呢?她一个耳光就扇得他飞起来。当她得知他去勾搭一个首长的女佣人时,就请他吃了这样一顿耳光。小男人在耳光中说这一手纯粹是策略,是为妻子和未来孩子走出草地过上文明生活的策略。听到这番辩解,她连揍他的激情也没了。他比她原想的更贱更渺小,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玩,竟没一点感情纯粹是策略。她任这个小男人吊在她脖子上荡来荡去,他双脚悬空像块风干肉一样吊在她胸前求她饶恕:他死活也得回内地城里。她直恶心。在妊娠的呕吐中她把属于这小男人的那块心给呕了出来,又在吐出的污物中看见那块心已成了团死肉。她想要一个男人,但谢天谢地别再来个一肚子坏点子的小东西了。

  柯丹被这男性抱着向前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近乎全身袒露。这没什么,没有他,她这时已零散地呆在狼胃里了。在生死对峙的峡谷中,一切都不必计较,不足为奇。那人仍一语不发。昼与夜之间有条纽带,就是雾。

  雾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实起来。像梦。

  她的身体绝对不难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样无拘无束,它带有旷野的遒劲线条,只有城里那些无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磷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条。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触到他更为粗糙的皮肤。她想,多么好啊。没有丈夫并不坏。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时他在她高大的身躯下钻来钻去,蹑手蹑足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样拿走了全部值钱的物件。她只当没看见。她的确没看见他怎样背着俩人的所有家当从草地滚蛋的。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因背不动他的诺言、信义与责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动浮财,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统统不辞劳苦地背走了。留给她一间空荡荡的泥坯房,那是因为他实在背不动它。简单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散开与聚合都简单得不可思议。

  那人拢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个小男人从未给她这种铺天盖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马刷子把记忆刷过一遍,把那个曾叫丈夫的脏东西刷得一干二净。一想到幸亏没和这个一肚子脏念头的男人白头偕老,她就高兴得想打滚。后来生了个儿子,却没活成。这下她与他的关系就全头全尾地拔掉了。与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个夜晚,她身上爬着的只算条蜥蜴。

  马在狼无声无息逼近的时候,就知道它们错了。它们亲眼看见两只马驹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还那样懵懂,它们懵懂着已成了一摊血污,什么都没剩下。有只小马驹逃回来时,肩上垂着一砣肉,跑起来肉颠来颠去,不久它倒在母亲身边。慌乱中,四处是绝望的嘶啸,它们看见人在狼与马群间奔走,企图用她的身体在两群势不两立的畜牲之间竖一块界碑。这个头发披散、浑身是伤的女人使它们懊悔而疚恨了。它们意识到不能轻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们,因此会拼死保护它们,这种联盟称不上神圣,却是牢靠的。而撕毁盟约只能招致灾难。在人与狼之间,它们宁可把生杀大权交给前者。马在这一刻悟到一种类似人类政治的多边关系。

  回到大本营柯丹仍嗅到身上那股带温度的气味。她长得高大,从不敢幻想被哪个男性抱起。而他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若真那样一直走下去多么好。他爱怜地抱她如抱一个真正的美人儿,那样走啊走,走过草地与河,走过雪山,然后是幽深而带些阴森的陌生境地。其实并不陌生,他和她都是由那里来的,只是从没有认识过那里。他抱着她一直走下去,就会显出他们的原形,那一路可以看见他与她同根的祖先。谁也没有注视班长的眼睛,不然总有人会发现那两颗奇大的黑眸子里仍存留着对无拘束的草地生活的贪恋,是那个在她身上捞掠纵火的人唤起她这种贪恋。在那一瞬间,他抱着她走回了他们古老的草地民族,黎明中微红的草茎使她看见谁都妄想割断的血络之网。此后,当柯丹独处,就常用双臂搂抱自己,体味着那场浓雾中散去的欢乐。

  沈红霞领着张红等三个姑娘于太阳冒头时出动。她们盲目地在草地上奔到太阳下沉。碰到个男牧工,他说:这算什么,有次我追马群追出两个省界呢。后来有两个放羊的民族男娃告诉她们:一群马顺河岸向上游去了。

  “追。”沈红霞说。

  三个姑娘表示早已饿得不行,是否该回去吃了饭再追。沈红霞倒奇怪:丢了近两百匹马,她们的消化功能还如此良好。

  “好吧。”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猜透沈红霞的“好吧”实质上是赞同还是反对。

  “等我们拿了干粮,马上来迫你!”她们先朝沈红霞笑笑,又觉不安,严肃而惶恐地看着她。沈红霞倒是微微一笑,独自掉转马头。

  三人知道她笑恰是她不满或鄙夷的时候。她们看着她骑着红马跑远,发觉她骑马的姿势绝顶优美。她与红马都像一动未动,只是静止地在原地缩小,消失。

  红马的疾奔使逆行的河在沈红霞感觉中增加了数倍流速。它这样跑,她什么也无法看清。两侧景致完全溶进风里,于是风有了颜色,有了形状。她紧收缰绳,可它仍不减速。沈红霞想,它毕竟是匹不随和的任性的骏马。这样想着,它却忽然慢下来。河滩。

  细粉似的淤沙上,有几只乱纷纷的浅蹄印,眨眼间,河水便冲掉了它们。天已暗下来。她磕磕马腹,这下需要它加速,因为方向已确定。

  可它像成心闹别扭一样干脆煞住蹄。她再怎样催促,它也不肯动一动了。它抖开耷在眼上的长鬃向远处望着,更像是嗅。河在前方拐了个慢弯,有片柞树林,树叶金红了。红马把头扭向那里,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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