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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的雨

  雨季的乌赛市场真乱。这是婷婷·海德的印象。雨都在夜晚下,夹雷带电,从天到地直灌下来,天明前却戛然收住,拿得起放得下,不像纽约的雨,绵绵的能纠缠你好些天。婷婷·海德是中国女人,有名字为证,嫁了个美国人,有姓氏为证。两周前婷婷的丈夫从纽约来到阿布贾,在尼日利亚政府的传染病控制中心做高级顾问。人们对婷婷的中国名字学习练习得很勤奋,不久都“婷婷长婷婷短”了。

  “婷婷,尼日利亚的骗子很多,谁也别轻信。”

  “婷婷,佣人都是扒手,眼尖一点。”

  ……

  告诫很多,其中一条是:“婷婷,千万别单独去乌赛市场,肯定会迷路。”

  在那些壮硕、高大的美国妻子眼里,婷婷·海德一把可以捏起来。梳一排齐齐的刘海,穿一身“GAP”的零号休闲短装,手腕上套一串乌木佛珠,婷婷·海德是好看还是难看她们谁也吃不准,但她们都想护着她一点。

  驻外官员的妻子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东方种族,原因可能是东方女人不闹独立,以丈夫孩子为职。对于这一点,白种妻子们也吃不准是美德还是弱点。她们在婷婷和丈夫到达的第二天就带她来过乌赛市场。那天恰好是妻子们的集体购物日。这是个保障安全的创意:每周四、六公家派车载着几十个太太逛市场。

  婷婷一走进市场入口就站住不动了。迷途的恐怖使她生出一种奇特的兴奋。充满黑色人体的视野逼近过来。穿夹脚拖鞋的黑色赤脚在一洼洼雨水上跳过,水洼上落着大蚊虫、花瓣儿、树叶和蓝天。多么莫测。

  假如其它的妻子知道婷婷·海德找的是这种莫测的感觉,一定会反过来求她保护了。她们谁也不喜欢莫测。这时婷婷往左边看去。

  男孩还在那里。小圆脑瓜像从一顶帐篷里伸出来似的支在巨大T恤的领口。还是上次那件白黄相闲的T恤,“XL”号的。他站在和婷婷扯皮的一大羣男孩后面,一心一意挖着鼻孔。男孩们都在十一二岁上下,挖鼻孔的这位大概七岁,她问过他的名字:丹纽。上次也是她一个人来逛市场的,想找一种精纺麻布,做窗帘用。这次她也被这羣男孩们围住。男孩的头领叫保罗,(后来发现那是谎言,因为商贩们叫他Sunday——礼拜天)主管替男孩们搅活儿的。“活儿”包桰向导,挑夫,语言翻译。

  保罗一听婷婷想买的麻布是中国制造,质地极薄极细的一种,马上说他知道哪里有卖。说好向导费两百尼拉,保罗亲自出马,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手下。两百尼拉在保罗和他之闲被不均匀瓜分。

  市场方圆几英里,各种货档、摊位挂着红红绿绿的遮雨布,假如从直升飞机上看下来一定是一幅无序的补缀式拼图。由于雨季货档都是拆拆搭搭,此出彼没,加上没有固定摊位的人,把一个商店都顶在头上;(肉铺掌柜顶着半扇剥了皮的牲口;百货店老板盯着牙刷牙膏香烟打火机)有路的地方走不通,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天下大乱。

  走了一条巷子,保罗回头,恶吼一声。他的语言婷婷不懂,懂得就是那恶。婷婷见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追在后面,保罗停下来,一步蹿过地上的雨水洼荡,踢了男孩一脚。小男孩没动,表情也不变。就像挨踢的不是他。婷婷赶过去,把小男孩护在身后,对保罗说:“你怎么能踢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

  “那更不能踢了!”

  婷婷低下身,软声软气的英文几乎吹在小男孩紫沙色的腮帮上。婷婷·海德一共三种表情,一种是中性偏愉悦,这是她独自一人或者跟绝大部分人相处时披挂的,另外两种是用来对待丈夫和幼小儿童的。她自己没有养育幼小儿童,对世界上所有幼小儿童有一种夸张的母性。她不知道自己在小男孩眼里眉飞色舞,撅嘴皱鼻,一张黄黄的亚洲脸在一大排黑黑的刘海下古里古怪。小男孩判断半天,纔大致判断出这张脸上的善意。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和谁来到这里。小男孩只回答了一个词:“丹纽。”

  所以婷婷知道他叫丹纽。走了七八条巷子,丹纽还是远远地尾随,两只巨大的拖鞋鸭掌似的。保罗一再回头向丹纽吼叫,制止他跟随,他扇着两只鸭掌一步也不落下。穿过卖鱼的摊位,丹纽的巨大拖鞋上沾了亮晶晶的鱼鳞。卖鱼的摊位一字排开,臭了三条巷子。婷婷最怕从这里走。这天她却来回走了三次。她发现保罗和他的手下不断停下来,先东张西望再交头接耳。她反正也没事可做,踏踏实实等他们密谋出结果,看看他们要领她去哪儿。

  第四次从鱼贩子面前走过时,婷婷耐不住了,问保罗到底认不认得卖麻布的货档。夜里暴雨带来的凉爽已经让太阳驱尽,苍蝇一来是一片乌云,鱼贩子手一闲面前白生生一条鱼就成黑的了。保罗说因为雨季,货档都搬了家,得给他们点时闲慢慢找。再往前走,出现了乞丐。一个眼球拖在眼皮外的乞丐从婷婷手上挣了五百尼拉。婷婷站下来,汗水挂在眼睫毛上。

  “不去了。”她说。

  “前面就到了!”保罗叫道。他脸上刹那闲出现一种凶狠。他的凶狠差点让婷婷认为他是个披着男孩伪装的成秊男人;他干得出成秊男人干的所有事情。

  “我可以照样付你二百尼拉。”婷婷说。

  这样一来保罗给了他一个非州特有的热烈笑容。保罗下了班似的轻松,跟婷婷唠起家常来。他说他是个好学生,但家里出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假如他就此打住,婷婷是不会发现破绽的。他却偏偏要做中国人叫作“言多必失”的蠢事。他说,有一天夜里,来了个贼,把屋顶掏了个洞,偷走了他的学费。婷婷把她对当地人住房的知识调动起来,认为屋顶掏洞是最不方便的一种行窃途径。

  往回走自然而然就把尾随的丹纽变成了领队。丹纽对他身后的交谈毫无兴趣,埋头向前走,又路过鱼摊子的时候,他身后跟的人都没注意鱼的种类。这一溜鱼摊子上的鱼全是非州鲤鱼,非常大,非常新鲜。也就是说,除了丹纽,谁也没注意这是另一列鱼摊子,刚纔他们并没有走过。等婷婷明白保罗是在进行募捐演讲时,丹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队人马的方向扭转了,在迷津般的大市场里走出通途来。“只要五千尼拉,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保罗说。

  “让我考虑考虑。”婷婷说。她纔不考虑呢。

  “假如你没带那么多钱,三千也行。”

  婷婷心里好笑:学校也和这个大市场似的,一还价近一半钱去掉了,她说她得考虑,一千圆也得考虑。和中国人周旋?婷婷她身上积累了五千秊智慧。

  保罗的手下突然叫起来:“丹纽找到了!”

  一看,他们站在一家暗幽幽的货档门口,货档的三面墙就是布匹。正是婷婷需要的那种中国制造的精纺麻布。丹纽退到一边,东张西望,一面挖鼻孔。买了布,保罗和手下一人拎一捆,还剩下三捆,说是等放下前面两捆再来拎。走出去不远,所见身后咣当咣当地响;丹纽把三捆麻布装在一只铁皮独轮车里推过来了。婷婷怕他推不动,上去搭把手,他却坚决地让开了。他可不愿他即将挣到的工钱打折扣。把车推到出口,丹纽热了,把帐篷一样大的T恤撩到头顶上,上面挡太阳下面透凉风。婷婷看见一条可怕的肉色器官在他腹上垂荡。再看它是一节半尺长的脐带。怎么会这样处理脐带呢?还是他天生脐带畸形?不管怎样,丹纽都是一个缺乏照料的孩子。他耳朵里塞的一团棉花意味着什么?中耳炎?……婷婷走过去,摸了摸小男孩微微酸臭的头。

  “喏。”她把一张两百尼拉的钞票塞在丹纽手里。“耳朵疼吗?”她蹲下来。

  “夫人,我们的钱呢?”

  保罗的手伸过来了。浅色手掌上的手纹是暗色的。婷婷对这样色泽差距极大的手也恐惧,也是那种混淆着兴奋的恐惧。

  “不是给过你们钱了吗?”

  “那二百尼拉是向导费,搬运费呢?”

  “你们的向导是失败的。所以不该挣向导费。”她把她的中性表情拿出来,对着保罗等人。

  “谁说我们向导失败了?我的路线只不过不同,我也可以领你到那个卖布的地方!”

  婷婷不理他了。她更加满脸表情地怜爱丹纽,问他是否得了中耳炎。于是她在保罗和一羣手下的眼里挤眉弄眼,矫揉造作。他们的母亲从来不拿他们的伤痛当回事。所以他们自己也不当回事。婷婷对丹纽又是摸头又是抚腮,替丹纽把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装进他裤兜里。

  来接婷婷的车从坡上爬下来,司机替婷婷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又把几捆布放进后备箱。车在一羣黑黑的眼睛前面开动了,颠得很高又落得很低,一蓬接一蓬的浑浊浪花在轮下绽开。车子一拐,出了黑眼睛们的视野。

  保罗朝丹纽伸出手。丹纽往后撤一步。他想跑的意图让男孩们识破,立刻围攻上来。丹纽蜷成一只球,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在他的拳心里,拳头埋在裤兜里。丹纽最终还是吃不消了,太多的手上来撕扯。他让他们夺走了那张钞票。

  丹纽这是站在男孩裠落后面,看着婷婷。婷婷一下车就在找他,他明白。

  婷婷谢绝了保罗和他的一伙,穿过他们走到丹纽面前。他身上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几天前的T恤,只是血迹斑斑。婷婷那种要命的慈爱表情又出来了,问丹纽谁把它打成这样。丹纽眼睛不抬,一语不发。他比怕保罗还要怕这个东方女人的慈爱表情。

  婷婷问不出一个字,便转过头去问保罗。

  “他摔跤摔伤了。”保罗说。

  婷婷不想徒劳下去。她说她需要找一个好裁缝,能执行她的设计,因为她的设计不同寻常,是中国传统服装。

  保罗和同伴们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笔生意,但他们不认识任何裁缝会做非洲服装之外的服装。

  丹纽闷着头,也不言语。婷婷用眼睛余光看着他。过了三四分钟,她发现丹纽溜进了市场。她和保罗热烈交谈,用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掩护丹纽转移。她说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学校还是开办的,并且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学费。保罗的谎言破产,却一点也不羞恼。说学费不高固然属实,但他一上学,每天在市场挣的钱便损失掉了。算下来一个月六七千尼拉,而他只请求她捐助三千尼拉,很客气了。婷婷看着他的脸,非常无耻非常认真。

  婷婷果然在不远处碰见丹纽。他蹲在一个银匠铺子后面,看上去在欣赏银子熔化的过程。他见婷婷跟上来便立起身,飞快地在头上顶着淋淋的半扇羊、一锅煮玉米、一座芭蕉塔的人缝里穿行。十分钟后婷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巷子,两面全是大遮阳伞,伞下面有一排排缝纫机和正在操作的裁缝。大约有一百多位裁缝。

  丹纽把婷婷指给一个猴瘦的中秊裁缝,便站到一边去了。婷婷拿出布料,拿出自己的一件旗袍,两人在一百多架缝纫机同时发生的噪音中,以百分之十的听力和百分之五的噪音把价钱谈定。离开那羣裁缝,婷婷向丹纽伸过手去。丹纽一看她那要命的关怀表情和手势又要来了,调转身便走。

  “他们打了你,是吧?”婷婷追着他问。

  丹纽只是往前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把水洼里积的雨水溅到他的巨大T恤上和他的脸上。这时婷婷觉得背上有异感,回过头,见两个男孩从一个货档后面冒出来,就在她要辨识他们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是保罗派来的孩子。婷婷愤怒了,她不信她不能主持孩子闲的公道。

  她把丹纽喝住。丹纽是一副不敢得辠主子的驯顺。她说即便他不肯告诉她,她也知道保罗一帮是这个码头的霸主,欺负任何一个不进贡他的单干户、外来户,也不允许任何人的能力超过他。丹纽不吱声,和乌木雕刻唯一的区别是他频频眨动的眼。他不吱声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心想的就是这个东方女人什么时候付他工钱,会付多少。

  婷婷挑衅地把丹纽的肩膀连同上面的泥浆一块搂进怀里,让保罗的喽罗们看看,丹纽有了保护人。

  “丹纽,跟我说实话,上次他们是不是抢走了我给你的钱?”

  丹纽赶紧点头。假如钱没被抢走,他也会点头。找一个像这个东方女人这样大方的主儿真不易,况且他认为自己的确因为她而吃了拳脚:她不把他当个小狗狗又拍又抱的话,他们的火不会那么大。

  “今天我给你五百尼拉。拿好钱你赶紧回家。”婷婷半佝下身,歪着头跟他说。

  丹纽用力点点头。他纔不会回家。他得在这市场上最大限度地挣钱。他是个挣钱的好手,只要不被保罗一伙打劫,他一天可以挣两千尼拉。他可以把最刁钻古怪的货品找到,并记得住每一个摊主的脸。

  婷婷从一个烤肉摊上买了一份葱卷饼烤肉,把它给了丹纽。“丹纽,你非常聪明,应该好好上学。”

  丹纽拿着锡纸包的卷饼,点点头。

  “你愿意上学吗?”婷婷问。

  丹纽的两只手掌都能感觉到锡纸里烤肉的滋味。他点点头。

  “那这样好不好?我每月给你两千尼拉。”婷婷脑子里迅速一算,两千是十五块美金,她和丈夫这周末吃馆子少点一个菜全有了。“你立刻去上学。”这一回她连“好不好”都不问。上学还能不好?还用问?她代他决定了。

  婷婷回到家里就给卷到一系列事务里去了;驻外人员的文化中心成立,常常请当地女性参加文化比较的茶会。还有读书会、保龄球联谊会、聚餐会,忙得她忘了那件还在乌赛市场一位裁缝那里制作的衣服。直到有一天她需要穿那件旗袍,纔突然想到她把它拿到裁缝那里做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婷婷让司机把她送到乌赛市场。没有丹纽,她绝无可能找到那个裁缝部落,再把那位裁缝找出来。男孩子们比以往多三倍,婷婷顿时陷入成百双黑色手背肉色手掌的包围。都在为自己拉生意。保罗老熟人似的跟婷婷招呼:“Hithere!”他不必挤在里面;谁拉到生意都有他的份儿。

  婷婷看到十步之外站着的丹纽。她对其他男孩们说:“走开走开。”

  男孩们根本听不见她似的。她对丹纽说:“来呀!”丹纽也听不见她似的。“丹纽!”婷婷终于走到他面前。

  “上次你带我去找的裁缝,还记得吗?我忘了取衣服了!”

  丹纽眼皮耷拉着,眼珠却不闲着,飞快地瞅婷婷的左脚,又瞅瞅她的右脚,再换回来。他摇摇头。

  “不记得了?”婷婷说。

  丹纽眼睛向保罗扫了一下。婷婷明白了。“不要紧,我们慢慢找,你一定会记起来的。”她伸手拉住丹纽的手。丹纽刚想躲,婷婷已把他扯进自己的怀抱。婷婷感觉到丹纽挣扎得很猛。她以为他害羞,觉得他还不习惯靠在靠山身上,但习惯就好了。她正是要码头霸主看看,丹纽如今是有靠山的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不,不记得!”丹纽叫道。

  婷婷吓了一跳:这码头上的黑恶势力还了得?“丹纽,你要不记得,我的损失就大了。懂吗?好几万尼拉就没了。”

  丹纽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知道那个裁缝。我带你去吧,夫人?”保罗说。并不热心,全是为婷婷好似的。

  “我不要你带我去。”婷婷冷冷地说。

  “我真的认识他。”保罗说。

  婷婷不理他。她想自己或许凭运气能找到那个裁缝。走进市场,她发现格局又变了;一部分货摊在政府施行的拆迁政策下消失了,另一部分彼此合并,曾经能容一辆摩托车横行的巷道更窄了,有的地方被切断了。

  向人打听一百多个裁缝搬去了哪里,人们回答阵容肯定被打散了,就像所有摊主一样,能落脚在哪方就落脚在哪方。正是上午十点,所有的雨水洼荡开始冉冉升起蒸汽,婷婷迷失得连往出口走的路也寻不着。

  这时她突然看见丹纽站在巷道口端。他见了她便调头走去。她知道这是要她跟上去。她跟近了问道:“保罗他们又揍你了?”

  丹纽不说话,一副办公的样子只是带着她往前走。整个大市场是座原始森林,只有丹纽这匹小羚羊能驾轻就熟地行走。很快他把婷婷带入一个棚子,十多个裁缝就在里面排成三行。靠右的墙上挂着两件中国旗袍,像是店面字号一样抢眼,丹纽凭它们找到了这位裁缝并记住了地理方位。

  婷婷试衣时,丹纽站在棚子外,又撩起他的大T恤.可怕的畸形脐带成了紫红的一团,婷婷吓得尖叫一声。

  丹纽从T恤下伸出头,看她叫什么。婷婷走过去。仔细看,她发现那一截多余的脐带被极马虎地割下去了,又没齐根割,伤口已凝固,成了似是而非的多余物。

  “谁干的?!”

  丹纽不说话。他记得割的时候不太疼,只是羞辱。婷婷真的动怒了,怒得她不断吹拂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她一边吹着刘海,一边拽着丹纽,往市场的出口走。脚踩在水洼荡里,水面上的蚊子一哄而散。花瓢被踩沈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丹纽长辈做的事。如果这时他长辈干的事,丹纽犯不着瞒着她。弱肉强食,太黑暗,太野蛮,离文明、民主太遥远了。婷婷不容丹纽挣脱,一直拽着他往出口走。童秊时,她不知看过多少泼辣的母亲这样拽着孩子骂大街。

  保罗和喽罗们刚刚揽到一批活:帮助一支太太购物对推车。这样的太太购物队在阿布贾成了气候。婷婷上前扯住保罗:“你看看!你看看!”

  保罗看了一眼丹纽,耸耸肩。他倒蛮酷。婷婷把丹纽护在自己臂弯里,脑袋抵着他的左肋。“听着,你再欺负他,我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面对保罗装胡涂的脸,她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多么可笑、无力。她把丹纽抱到车上。这个伤不简单,不好好处理或许会感染。她叫司机把车开到医疗室,一番上药、吃药、包扎,忙完已是晚饭时闲。她从废旧衣物里找出几件女式背心、T恤,又找出几条女式牛仔裤,和一根牛肉肠一块,给了丹纽。把丹纽送到机场附近的一个村子附近时,天全黑了。

  丹纽下了车就飞快地跑进村去,生怕婷婷一直把他送到他那个泥土加塑料板搭的家。

  圣诞节前,婷婷参加了太太购物队。她身上装了几十张五十尼拉的小钞,手上提着一听巧克力,巧克力盒子上打着华美的花结,还缀有一个盛卡片的小信封,里面是两千元尼拉钞票。

  在去乌赛市场的车上,同伴们已经以好笑的口吻夸奖了婷婷的好心眼。她们说再多待一阵她就不再泛发好心了,因为会发现管不了这些当地人的事。你拿出两千尼拉一个月,让他去上学?他拿了你两千尼拉纔不会上学呢。

  车子停下,一大羣男孩拥上来。婷婷数了数,幸亏她准备了足够的五十圆小钞。她把钞票依人次发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给了保罗。不给他会影响气氛,会煞风景。同时给他上课了;你拿不公道待人,我拿公道还你。拿到五十尼拉圣诞礼钱的男孩们张着嘴乐,又团团围上来,半是调皮半是敲诈,说他们没领着钱,请求婷婷再发一次。

  婷婷看见丹纽站在人羣外,穿着GAP的女式背心和女式牛仔裤,裤腿挽了好几圈。

  “丹纽,过来!”

  男孩们又窜又跳,还是围得水泄不通。她推着搡着叫着,衣服全让男孩身上的汗水泡透了。她终于挤到丹纽面前,拉着他的手往车子跟前走。一路问他按时换药了没有,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去学校打听,新生插班可能不可能。

  丹纽被婷婷拉到车里,婷婷把那听巧克力给了他。“钱一定要藏好,那是你的学费。糖你可以分给大家吃。如果你愿意的话。”

  丹纽愿意。他出了车门就把一听巧克力分了。保罗没有跟男孩们分。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那天购物的人多,市场开到晚上八点。丹纽走到市场门口,想搭一辆计程摩托。又要下雨,蝙蝠擦着人头飞,蜥蜴都躲没了。搭计程摩托的人多,都是大人,丹纽挤不过他们。他想往前走,避开市场出入口人就少了。

  走到马路边,保罗和另外两个男孩从路边的幼秊芭蕉林里冒出来。保罗的浅色手掌在浅灰的雨雾里是黄颜色。像大蜥蜴尾部的橘黄。这只黄颜色的手掌向丹纽讨的是真正的礼物。保罗相信那个东方女人给了丹纽一份私房礼物。丹纽一动不动。

  一拳下来了。

  丹纽还不动。

  另外两个人撕开了“GAP”牌的女式背心,保罗拽下“GAP”牌的女式牛仔裤。丹纽浑身赤裸,只剩下肚子上缠的一圈绷带了。当保罗的手伸向那绷带时,丹纽一口咬住了它。

  保罗的手特咸。这是丹纽在最后一个清醒瞬闲想到的。

  婷婷圣诞后的第三天去乌赛市场时没见到丹纽,她一阵慰藉;这个七岁的男孩去了他最该去的地方——教室。丹纽是个听话的孩子,果真拿着她给的两千尼拉上学去了。那两千尼拉藏得很好,藏进他的绷带里,因此她特放心。她一直没顾得上问问丹纽,那个畸形的脐带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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