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长假过后不久,马如龙突然倒下了。
这天是星期天,郭清平清早打电话给沈天涯,说昌宁县委何副主任和肖组长到了昌都,想和他见个面。沈天涯知道是给昌宁县委解决了那十六万元经费,他们感谢他来了。沈天涯实在不想出去,却碍着郭清平的面子,不去不行,也就跟他们到郊外新开业的红杏山庄泡了半天温泉。
泡够了,肖组长又叫来老板,安排各位做桑拿和洗面按摩,痛快了一回。这个过程一完成,四个人随便吃了东西,一起上了麻桌。肖组长一边砌牌一边说道:“你们知道老板为什么要你们上桌吗?”郭清平说:“一条龙服务嘛,这大概是龙尾巴了。”沈天涯说:“有道是,要想富,动干部;要想发,去执法;要想上,多跟领导打麻将。多跟郭秘打麻将,你们想不上都不可能。”
四座皆笑,问肖组长是不是这个意思。肖组长摇头道:“老板哪有这样的政治头脑?他是要用麻将测试你们在小包厢里的时候是不是做了坏事,做了坏事的一定手臭,摸不到好牌。”何副主任就笑道:“市里两位领导今天肯定摸不到好牌了。”
砌好牌后,肖组长问众人打多大。何副主任不满地瞥她一眼说:“跟市委领导和财政部门的领导打牌,难道还打五元十元的?”沈天涯说:“我可从来没超过五元一炮的。”何副主任说:“沈处你这可是看不起我们县里的兄弟,量死虾子无血出,故意用这话来气我们是不?”沈天涯说:“何主任你这是批评我了。”
何副主任将色子往围城里一扔,说:“这样吧,打太大,让郭秘和沈处犯错误也不怎么好,打太小,身上又没有十兀二十兀的票子,没地方找零,我们来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打五十元一炮吧。”
五十元一炮就是在没加槌的情况下,放炮的人出五十元,自摸一把,其余三人一人出五十元。加一槌翻一倍,加两槌在已翻倍的基础上再翻一倍,依此类推。昌都市人打麻将已经找不到不加槌的了,按今天这种搞法,若摸一把大牌,进出就上千甚至数千。沈天涯心中想,县里的人打牌比市里还有气派,打这么大的牌,他这可真还是第一次。不过沈天涯心知肚明,今天他们不是让他来输钱的,所以他包里尽管只有两千多元,却并不发悚。
第一圈无人加槌。因为没现大牌,沈天涯虽然一把没和,也只输出去两百元。肖组长就笑沈天涯:“沈处你在包厢里一定做了坏事,看你那手气就知道了。”沈天涯说:“我这可是抛砖引玉。”何副主任说:“你哪是引玉,你知道我们昌宁县是贫困县,办公经费困难,给我们来扶贫的。肖组长下槌吧,把沈处袋子里的扶贫款挖出来再说。”
肖组长就握拳在桌上砰地槌了一下,算是加了一槌。
第二圈出了一个大牌,是郭清平和的。沈天涯还是没和牌,输出去六百元。肖组长乐道:“沈处怎么样?我说你今天是来扶贫的吧。”再加一槌。又对郭清平和何副主任说道:“形势这么好,你们还不有所动作?千万别贻误战机。”
两人也就响应肖组长的号召加了槌。
第三圈开始了,何副主任摸到一把好牌,说:“真后悔没多加一槌。”而且兴高采烈地说起了段子,说是要转移沈天涯的注意力,不让他和牌。沈天涯觉得如今这机关里的人真有意思,原先是坐在车上不说段子没有气氛,坐在饭桌上不说段子没有胃口,现在连打麻将的时候不说段子也没有情趣了。
何副主任的这些段子沈天涯基本上都是听过的,不是新长征诗,就是县长秘书司机和妇联主任的笑话,要不就是一等男人或女人如何如何,二等男人或女人如何如何,三等男人或女人如何如何,已经没什么新意。不过沈天涯还是一边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听着,一边摸牌出牌,不误工作。
后来肖组长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个,好像还有些意味,沈天涯以前倒没听过。她说:“我说的这个段子叫一周爱情速配令:星期一,你躲我我躲你;星期二,你猜我我猜你;星期三,你追我我追你;星期四,你送我我送你;星期五,你想我我想你;星期六,你碰我我碰你;星期天你摸我我摸你。”
郭清平瞟肖组长一眼,说:“这个段子好,把爱情的全过程全部描绘出来了,不过这爱情也古典了一点。”肖组长知道郭清平要发表高见,向他抛去媚眼,说:“我觉得挺现代的嘛,怎么到了你那里就古典了?”
郭清平也向肖组长挤挤眼,说:“你看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你躲我我躲你,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初恋;你猜我我猜你,只愿君心似我心,是暗恋;你追我我追你,众里寻他千百度,是苦恋;你送我我送你,相见时难别亦难,是依恋;你想我我想你,人情老易悲难诉,是痴恋;你碰我我碰你,天下英雄谁敌手,是热恋;你摸我我摸你,佳人丰色与梅同,是绝恋。”
说得肖组长直点头,夸郭清平高见。这时何副主任打出一张万子,说:“郭秘真不愧昌都第一秘,理论水平就是高,将这个段子注解得如此形象而又有文化。理论来源于实践,郭秘肯定是有切身体会的,你老实交代,绝恋了几回了?”
几个人就沈天涯没表态了,他们就问他恋得怎么样。沈天涯一边摸牌,一边说:“我不觉得这是爱情速配。”肖组长有些讶然,说:“那又是什么?”沈天涯说:“我觉得这是机关单位工作日程表。”几个人催问沈天涯道:“明明是爱情速配令,怎么到了你这里却成了机关单位工作日程表?”沈天涯没吱声,半眯着眼,手上的牌看都不看就打了出去。原来是一张白板,下面已经有了三张,臭得没法臭了。
在三个人的一再催促下,沈天涯这才不紧不慢道:“星期一,我去找你办事,你躲了;你来找我办事,我躲了。星期二,你猜我为什么要躲,我也猜你躲是为什么。星期三,你猜着我了,来迫我;我也猜着你了,去追你。星期四,你追着我了,送我一个包;我也追着你了,送你一个包。星期五,既然事已办了,也就没顾忌了,你想着怎样整我一下,我也想着怎样整你一下。星期六,你要把事情摆平,找我碰碰杯,我也要把事情摆子,找你碰碰杯。星期天,碰了杯还觉得不踏实,得另有表示才行,于是我到你那里去摸一把,你再到我这里来摸一把。”
沈天涯这一番怪论,说得几个人都忍不住想笑。后来沈天涯也笑了,他这才意识到这天刚好就是星期天,正是你摸我我摸你的时候。只是大家没去点破,照样用了心摸牌出牌,兴趣盎然的样子。
刚好沈天涯手上的大牌落了听.便说:“你们都下了槌的吧?”何副主任说:“当然是下了槌的,你摸了好牌只管和,我们不会赖账。”沈天涯说:“如果是大牌呢?”何副主任说:“大牌也一样,一个子都不少你的。”
何副主任说着,又轮到沈天涯抓牌了。他依然没看牌,用拇指在牌底摩挲了一下,高高地举起牌来,似要打出去的样子。三个人都盯着桌面,想看他出的什么牌。可临时沈天涯又收了回去,望着何副主任笑道:“何主任你掏钱吧:”将牌推倒了。
三个人一瞧,齐声道:“哟,青一色!”
这一把,沈天涯进了两千多元。从此,沈天涯就一发不可收拾,大牌小牌和个不停,出得少进得多了,到天黑重新回到餐桌时,提包里全是五十和百元的票子.保守估计,也过了一万五了。郭清平好像也跟沈天涯差不多,大概也是这个数。沈天涯知道这是何副主任和肖组长有意输给郭清平和自己的,心想他们真会办事。想想看,郭清平跟权有关,自己跟财有关,他们这岂不是一箭双雕?以后他们到市里办些什么,还有办不通的?
沈天涯不由得又想起刚刚拨给他们的十六万元资金。这一次他们用打麻将的方式,给了郭清平和自己各一万五六,加起来就是三万多,刚好是十六万元的百分之二十,不正合了社会上说的回扣比例?而且这样给回扣不会害人害己,因为打麻将是娱乐嘛,赢了钱靠的是智商,输了钱是手气不佳,不存在行贿受贿关系。
离开红杏山庄,已是晚上十点。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气,北风呼啸着,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自雪。沈天涯把手掌伸出去,接住数片雪花,心里说,这才有了一些冬天的气象。
不想刚一进城,手机就响了。沈天涯忽然想起来,这天还是第一次响手机,在红杏山庄都忘记了寻-机的存在了,而平时不管是上班还是休息,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手机总是响个不停,今天是不是该是自己赢钱的日子,手机也乖乖地不打自己的岔了?
正开着车子的何副主任从后视镜里瞥见沈天涯一脸的诧异,笑道:“这可是郭秘的主意,特意选个没手机信号的地方,让你安安心心地投入地玩一天。”沈天涯这才想起,一整天,四个人的手机都没响过。心里说,这些人真是用心良苦。
电话是小宋打来的。他说:“沈处你在哪里?我打了你一天的电话了,手机都打烂了,就是没有信号。”沈天涯说:“什么事?是不是你老子做了扒灰佬?”
昌都市人把打自己儿子老婆主意的男人戏称扒灰佬,小宋刚结婚不久,财政局的人都开他的玩笑。要他提防他老子扒灰。不想沈天涯的玩笑开得不是时候,要在平时小宋肯定会跟他戏谑几句,这天他却无心调侃,说出沈天涯深感意外的事来:“马如龙不行了。”
沈天涯不免一惊,这可是他始料不及的,说:“上个星期你不是还和老张去医院看望过他么,他还说要回处里来上班,怎么这一下却不行了?”小宋说:“我们都在医院里,你来了再说吧。”
沈天涯赶到医院,马如龙早已被运到了太平间。傅尚良和殷副局长等局领导以及预算处人事处的人都到了,正借了医院的小会议室,跟马如龙的弟弟还有马父几个协商善后处理办法。预算处的人自然都在忙碌着,老张和小李分别带上马如龙的亲属联系殡仪馆和火葬场以及公墓去了,小宋则留在医院里处理各类杂务。钟四喜因曾跟马如龙一个处室工作过,也到了医院。另外就是罗小扇蒙琼花几个女同事也来了,正在太平间门口陪着悲痛欲绝的马妻擤鼻涕流眼泪。
在小宋的引领下,沈天涯进了太平间。有人说,太平问是人生最后的一间卧室,也不知马如龙在这间卧室里睡得安稳否。
在马如龙尸位前稍立片刻,沈天涯掀开了罩在他脸上的白布单。只见马如龙面色如土,嘴巴紧闭,但眼睛却是半张开着的。沈天涯于是伸出手,覆到马如龙脸上,想将他的眼皮抹下来。可努力了两次也没成。小宋把自布单罩上了,在沈天涯耳边轻声道:“没用的,马父已经试过了。”
出了太平间,来到外面的雪地里,小宋又告诉沈天涯:“马如龙是今天早上断的气,我上午八点多得到消息,立即给你家里打电话,嫂子说市委郭清平把你叫走了,打你的手机,也没有信号。”
小宋还告诉沈天涯,马如龙的病情恶化已经有好几天了,只是医生前天晚上才给的病危通知单,马妻顿时就慌了,想打电话找处里人,电话本不知丢在了哪里,又考虑到马如龙给处里添的麻烦太多了,而且又是周末,就放弃了找处里人的念头。第二天马如龙又有了好转,醒了过来,还喝了点稀饭。马妻以为没事了,晚上放心地睡了一觉,谁知今天早上醒来时,马如龙已经没动静了。
沈天涯总觉得这事太突然了,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说:“十个月前在昌宁县那么危险他都挺了过来,而且一天天看着就好转起来了,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小宋偏了头想了想,说:“是呀,那天我和老张来医院看望他时,他的精神还挺好的。”接着小宋又像想起了什么,说:“对了,马妻说就是我们来医院看望马如龙的那天晚上,他的病情开始变坏的,以后就处于时清醒时昏迷状态,直到去世。”
小宋的话让沈天涯生了疑虑,他瞧了瞧空中那飘飘洒洒的雪花,沉思片刻,似乎明白了个中缘由,把小宋拉到太平间门侧的槐树下,说:“你俩去看马如龙的时候,给马如龙说了些什么吧?”小宋说:“我和老张好像没说什么,倒是马如龙非常关心局里和处里的事,老是问长问短的。”沈天涯说:“那他都问了些什么?”
小宋认真回忆了一下,说:“他什么都问,上年的收支情况啦,今年的预算安排啦,但问得最多的好像还是人事方面时事情,比如处室间调整了人员没有,有谁得到了提拔。”沈天涯说:“他肯定还问过,徐少林和我是不是都做了安排。”
小宋有些惊讶,望望沈天涯,说:“是呀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确实问过你和徐少林,而且问得很细。”沈天涯说:“你和老张怎么跟他说的?”小宋说:“我没说什么,是老张告诉他徐少林已经去了法规处,接着马如龙就问你是不是已经提了,老张正要回答时,我想起我每次跟你去看马如龙时,你老是说预算处长的位置还给他留着,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宅心,于是扯了扯老张的衣角,老张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停顿了一下,才对马如龙说,沈处长的事党组研究了一次,意见没法统一,可能一年半载是定不下来的。”
沈天涯估计是老张欲盖弥彰,让马如龙觉察到了什么。他说:“马如龙这病不是一般的病,我知道除了预算处几位兄弟,再不会有人到医院里来看望他的,估计我任命预算处长的事,马如龙一时也不可能得知,所以我打算忙过一阵,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很策略地把这事告诉给他,不想你和老张还是露了马脚。”
说到此处,沈天涯叹息一声,良久无语。
当天夜里,马如龙的尸体就被转移到殡仪馆,第二天全局干部职工都参加了隆重的追悼会。追悼会由殷副局长主持,傅尚良亲自念的悼词。也是盖棺论定,傅尚良在悼词里充分肯定了马如龙为党和人民的事业所做出的光辉业绩,说他的一生是英勇战斗的一生,无私奉献的一生,勤政为民的一生,廉洁奉公的一生,为财政战线的干部职工树立了光辉榜样。凡是好听的话都进了悼词。
第三天,财政局每个处室除了留人守办公室外,又都集中到殡仪馆,给马如龙送葬。马如龙的灵柩车在前,财政局的人坐在后面的车辆上,紧随其后,徐徐开往火葬场,也算是跟马如龙同事多年,抓住最后的机会,多跟他呆上一刻。
沈天涯和小宋小李老张还有钟四喜罗小扇蒙琼花几个坐在一部大客车上。大雪昨天就已停了,但地上的积雪厚厚的。送葬的车子缓慢前移着,只见郊外的山岗田畴白皑皑的一片。开始大家都沉默着,不知是沉浸于对死者的悼念中,还是痛惜生命的短暂。是呀,马如龙才四十出头,死得也太年轻了点。
这时有人发了一声感慨,意思是马如龙做了多年的预算处长,大概做得还算清白,就如傅尚良悼词中所说,所以他走的时候,上苍特意安排了这场清洁的大雪。沈天涯他们不认识说这话的人,大概是马如龙的朋友或亲人吧。没有谁附和他,车厢里依然死寂一片。沈天涯心里想,这人一定不是机关里的人,不然是不会说出这样虽然浪漫却有些幼稚的话来的。如果是机关里的人就会明白,除非圣人,想在预算处长这样特殊的位置上保持清白,几乎是不可能的。
送葬的车子开进火葬场的坪里时,里面已经有了一起送葬的人群。只不过他们的场面没有沈天涯这里这么人多势众,仅仅开着一部小车,两部小货车。但那部小车却是广东牌照的蓝鸟小车,显示着主人的富有。
马如龙的尸体送进火化炉后,其他的送葬人都陆续回去了,只预算处的人还有罗小扇蒙琼花几个留了下来,准备跟马如龙的亲属一起送骨灰盒到公墓上去。钟四喜也没走,和沈天涯他们站在火葬场外的走廊上静候着。
火葬场建在山顶上,气温低,又刮着北风,大家冷得有些难受,开始在地上挪动步子以提高体内热量。沈天涯走着走着就到了火葬场后面,忽党内急,见前面有一片茂密的丛林,也懒得去找厕所了,信步朝丛林走去。还没走上两步,钟四喜也过来了,两人一起没人丛林深处。方便完后,转身正要出去,忽听吱扭一声响,火化炉后面一条小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起来。钟四喜就拉住沈天涯,轻声说:“等等,有情况。”
沈天涯不知何故,只得缩回身子,随钟四喜的手指往前望去。只见一个胸佩工作证的年轻的火化工提着一只鼓鼓的蛇皮袋从门里出来了,然后猛咳了数声。很快门外那条长满荆棘的小径里就钻出一个中年汉子,接过蛇皮袋,还打开瞧了瞧,给火化工塞上一把票子,提了蛇皮袋,转身,没人来时的小径。
像是看一部没有谜底的电影,沈天涯弄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直到那位火化工进入那扇小门,随手把门关上,钟四喜才告诉沈天涯,那蛇皮袋里装着的是没有完全火化掉的尸体,估计就是前面坪里先到的那伙人送来的。
沈天涯还是不明白,疑惑道:“既然运来火化,何不化成骨灰,干嘛弄件没化完的尸体回去?”钟四喜说:“这你却有所不知了,虽然火化制度实行多年了,但还有不少人崇尚土葬,他们认为留着遗骨的尸体才有灵魂,找个风水宝地下葬,可以保佑后人升官发财。然而政府是禁止土葬的,死了人必须送到火葬场来,他们就打起了火葬场的主意,用钱买尸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当然也能使火葬场做鬼生意。”
虽然钟四喜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沈天涯还是不太相信,说:“你不是编的故事吧?我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怪事。”钟四喜笑道:“你不信那就没办法了,我可是亲自替人联系过这事的,要不我们假装受朋友之托,跟他们去谈价,这样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沈天涯好奇心顿生,表示愿往。
两人于是出了丛林,去敲刚才那道小门。门很快开了,还是那个年轻的火化工。他瞧瞧两人,问他们有什么事。钟四喜煞有介事地说:“想找找你们的头儿。”也不用钟四喜明说,年轻火化工就心领神会了,脸上很滋润,要他们进门,说头儿就在里面。
两人进人小门,跟火化工转过两个楼角,进入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火化工指着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头儿胡哥。”然后退了出去。那叫胡哥的头儿俨然机关里的局长或处长,胖胖的身子在椅子上一荡一荡的,脸色青着,眼睛望着对面的窗户,说:“有什么事,说吧。”
钟四喜也是个人才,很那么回事地点点头,哈哈腰,低声下气道:“我们有一位朋友在广东做老板,他母亲在医院躺了半年多了,估计也只有个把星期的时间了,而朋友正在和一位外商谈判,近几天没法抽身,托我们两位来给他谈件事。”
钟四喜说到这里打住了。胡哥没吱声,等钟四喜往下说。钟四喜故意闷着,看胡哥会怎么着。胡哥等了一阵,见两位还没开口,这才瞧他们一眼,故意说:“谈件事,谈件什么事?”钟四喜说:“朋友的意思,他母亲送到这里火化时,能否给他留个全尸,他想让他母亲在地下保佑他发更大的财。”
不想胡哥却面孔一板,盯他们一眼,说:“什么?火化还可留个全尸?我从没听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今天第一次听你们这么胡说八道。”
胡哥这形态这口气,让沈天涯一时信以为真,怀疑钟四喜是无中生有,没事滋事。悄悄回头去瞟钟四喜,却见他不愠不火,用几近央求的口气对胡哥说道:“昌都市太落后了,肯定还没先进到这一步,外面可早就有这项业务了,谁怪我那朋友是个大孝子呢,都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信您也是非常理解的,是不是破个例,满足我朋友的愿望?”
那胡哥还是不松口,钟四喜又是一番请求,他才叹了口气,说:“看得出,你为朋友的事真是尽心尽意了,我也受到了感动。只是你们也是知道的,如今政策很紧,做这样的事除了成本高昂之外,还属于违法乱纪的事,风险也是很大的,一不小心我们手中的饭碗都会砸掉。”钟四喜忙说:“那是那是,这我还是懂的,不过只要能办,我那朋友是不会吝啬两个钱的,您开个价吧,我下山后就跟他联系.明天就可来交定金。”
胡哥这时的脸色完全松弛下来,手指在桌上轻弹两下,说:“你们也是为朋友办事,我就不为难你们了,留尸费两千,风险费两千五百吧。”钟四喜说:“有两种费用?”胡哥说:“不瞒你们,这样的业务我们虽然还没开展起来,但已经跟外地取得了联系,了解了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同行们都是这么收费的。”
钟四喜可能是想把戏做得更像那么回事,故意回头对沈天涯说:“你说胡老板这两样价格怎么样?”沈天涯只得挠挠脑袋,说:“朋友虽然信得过我们,但他究竟不在昌都,胡老板是不是不要说得太死,给个中间价,比如说留尸费一千五百左右,风险费两千左右,到时由朋友自己亲自来跟您敲定。”胡哥笑了,说:“你们两人也太认真了,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初定这个中间价,明天你们来交百分之五十的定金,其余到时再说。”
也许是生意谈成了,胡哥的态度已经非常友好了,两个要。走时,他还起身送两人出了门。还伸出手来和两人握了握,特意叮嘱道:“这事要绝对保密,不然是要坏大事的。”钟四喜道:“那当然,不保密,朋友的事岂不办不成了?”
出了那道小门,回到丛林边,钟四喜说:“你现在总相信是这么回事了吧?”沈天涯直摇头,说:“真想不到,火葬场也使起特权来了,连手中的死人都成了发财的资本。特别是姓胡的那作派,完全是一个手握大权的样子。”钟四喜说:“又没有政策规定只许你们财政局的局长处长可以是手握大权的样子,火葬场的人只不过分工不同而已,目的跟财政局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回到原来的地方,马如龙的尸体刚好火化完毕,骨灰盒已放到了车上。一伙人便上车送马如龙到公墓去。沈天涯想,马如龙的家属还好,没有要让马如龙保留全尸的要求,不然火葬场又要多赚三四千。
公墓设在城市另一个方向的山坡上,山下是弯弯曲曲的公路,公路下有一条飘带一样的小河,逶迤着向着来时的昌江方向流去。山上树木很茂盛,大多是人工栽种的冬青和松柏一类四季泛青的树种。沈天涯觉得这个公墓的环境还不错,马如龙能以此为归宿,也可含笑九泉了。
马如龙的墓位是早就选好的,由马如龙那位刚上高中的儿子将他的骨灰盒放人墓穴。马如龙的弟弟在墓前摆了花篮,又点了香,烧了纸,事情到此就算了结了,大家才无声地往山下走去。
就在一行人快走出公墓时,夕阳从西山顶上露了出来,将它晃白而清冷的辉光投射了过来,刚才还有些阴森的公墓一下子变得明丽多了。沈天涯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在了众人后面。不知怎么的,他不想就此离去了,想独自在公墓里再呆上一会。
沈天涯在树林里的积雪上徘徊着,周围便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沈天涯觉得这片林子非常美丽也非常神圣,因为它们有幸与墓地里静卧着的无数魂灵为伍,用自己的肃穆守护着那些魂灵的永恒。
后来沈天涯的脚步停下了,他斜斜地靠在一棵高大的黄山松上,凝望着不远处的墓地。那些长眠不醒的魂灵,生前都是些什么角色呢?高官?阔佬?穷人?恶棍?弱者?显然什么人都有。可无论生前风光也好,落魄也好,大贵大富也好,穷愁潦倒也好,死后都只需一孔小小的墓穴便可寄托了。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公正公平吧?
这也是自己未来的归宿啊,人总是会有这样的一天的。沈天涯无声地叹着。他忽然意识到,正因为有这样的一天,世人热衷一时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和贪财窃色才显得那般无聊可笑。沈天涯甚至在反思自己,他一时无法弄明白,不就是一个预算处长的位置吗?为此他竟然会那般乐此不疲。
沈天涯的脑袋里当然没法抹去刚刚人穴的马如龙。别看他生前只是一个处长,却因为所处位置特殊,官不大而权大,说句话扔到河里,都是毒得死鱼的。也就是一年以前,在财政极度困难的昌都市各级党政机关里,下至县乡村干部百姓,上至市直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乃至一般的市级领导,谁不想跟这个马如龙走近些,靠拢点?昌都市跟别的地方是一样的,行政事业单位多如牛毛,却只有一个市财政局,只有一个掌管全市财政资金的预算处长。谁也不能否认,因其预算处长位置的独特性和重要性,马如龙在昌都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了。可再风光,再有脸面,到得这个地方之后,又还会有多少人想得起你来?
不过至少最近几个月,人们是不会忘记马如龙的。沈天涯预感到,随着郑副局长的案子慢慢浮出水面,财政局还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进去,其中只怕也少不了马如龙。沈天涯记得那时马如龙已是预算处分管基建拨款的副处长,曾利用工作之便,跟公路部门将五百万上级拨下来的公路建设资金转借给投资公司,由于投资公司在沿海炒地皮亏得血本无归,这笔资金至今分文未还,检察院已经派人到财政局和公路局查看了原始账目。按照当时的游戏规则,借钱给人抄地皮,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回扣,如果公司的人供出马如龙和公路局的人收了这笔钱.马如龙尽管已经长眠地下,但他的大名还会再次被人提及的。
这当然仅仅是沈天涯个人的推测而已,投资公司的案子因为牵涉面太广,一时无法了结,检察院还在到处取证。沈天涯抬了头看看西边天,夕阳已逝,林子里暗淡了些,惟有白雪的清光晃悠着。不远处的墓地也阴森起来,风起时,那些纸幡就飘向半空,像是穴中人放飞的风筝。
就在这时,沈天涯身后响起了吱扭吱扭的声音,有人踏雪而至。沈天涯回头,意想不到地看到了罗小扇,惊讶道:“你还没走?”
罗小扇一扭一扭走过来,说:“你不是也还没走么?”沈天涯说:“我是看见这个林子很漂亮,想一个人留下来清静一下。”罗小扇嗔道:“那你是不欢迎我啰?”沈天涯说:“我敢不欢迎吗?”
两个人并排在林间迈动着步子。偶有晚风拂至,吹动树枝,一团团雪雾就从空中洒下,哗啦一声喷在雪地上,喷在沈天涯和罗小扇两人的身上。他们也不介意,继续往前走去。走着走着,罗小扇的鞋陷在了雪地里,一用力,脚从鞋子里扯了出来,而鞋子还留在原地,便弯了腰去拔鞋。
鞋拔出来了,再穿在脚上,沈天涯已经走出去一段不短的距离。罗小扇心想,这家伙怎么不管不顾的?于是抓了一把雪,团成团,对着沈天涯猛地掷去,不偏不倚击在沈天涯后脑上,乐得自己大笑起来。
沈天涯也笑了,转过身来,说:“你的命中率蛮高的嘛。”
罗小扇跟上来,说:“我跟武警支队的会计去打过几回靶,每次都能打十环。”沈天涯说:“原来你把我的脑袋当做靶心了。”罗小扇说:“可你这是活靶,不容易打。”
说着罗小扇又弯腰抓了一把雪,击向沈天涯,沈天涯低头躲过,也抓了雪团掷向罗小扇,打在她的额上,算是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两人你来我往,打闹了一阵,都有些累了,忽见前面林木稀疏地带的雪地上兀然冒出一块青色大石头,也许是刚刚融尽了雪水,石头很干净,两人便过去坐到了石头上。
西天上的云彩还残留着远去的夕阳的光影,将淡淡的光泽投射到两人的身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免不了要聊及葬在不远处的墓穴里的马如龙。罗小扇说:“我听人说,马如龙治病期间对预算处长的位置一直无法释怀,是不是确有其事?”沈天涯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嘛,好不容易到了这个位置上,眼看着就要再上台阶了,出了这样的意外,谁能心甘?”罗小扇说:“因此你们处里人每次去看他,就拿他爱听的话哄他。”沈天涯说:“我们哄他什么了?”
罗小扇瞥一眼沈天涯,说:“还要不承认,你们去看马如龙的时候,他问处里谁主持工作,你们说没人主持工作,大家等着他回去继续主持工作;他问处里谁会做处长,你们说处长的位置一直给他留着,谁也代替不了他的。”沈天涯说:“我们不是想着法子,让他有个好心情养病,恢复得快些吗?”罗小扇说:“你们这是害了他,纸是包不住火的,预算处长的位置总会另有所属,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了,才倒了下去。”
沈天涯并不完全同意罗小扇的观点,说:“马如龙又不是小孩子,还估计不到事情的趋势?他难道不知道财政局是不可能没有预算处长的,而把这个位置永远给他留着?”罗小扇说:“话虽如此,可病中的人总容易沉湎于幻想,容易以假当真,所以你们难逃误导马如龙的责任。”沈天涯说:“马如龙的病情是小宋和老张去看他的当天晚上恶化的,可他们两个并没向马如龙透露真相,说明当时他并不知道预算处长安排了人。”
这时罗小扇脸上浮起一丝神秘,说:“就是小宋和老张坏的事,这是马如龙的老婆在太平间门外趁没人时单独告诉我的。”沈天涯说:“他告诉你什么了?”
罗小扇于是把马妻说的一件事转述给了沈天涯,让沈天涯感触颇深。
原来那天小宋和老张去医院看望马如龙,他俩虽然没明说预算处长已经安排了人,但言谈中马如龙还是觉察到了什么,到了晚上,他生死要回预算处去看看,马妻没法,才扶他去了财政局。打开预算处的门后,马如龙当即就傻了眼,接着身子一晃,晕倒在地。那一段马如龙恢复得还是可以的,好久没出现险情了,马妻也不知缘何,急得什么似的,死掐马如龙的人中,好不容易才把他掐醒。马如龙缓过气来后,马妻问他怎么了,他才指着自己过去那个位置,说他的桌子都搬到了老张那边,说明他。的预算处长确实已经被人取代,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上了。晚上回到医院后,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沈天涯怎么也想不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插曲,早知如此,当时他就会坚持不让老张他们将马如龙的桌子挪开,给他留一个位置在那里了。
不过就是留了位置,马如龙迟早也是会知道沈天涯已经取代他做了预算处长的。
一时间两人都无语了。好一阵罗小扇才撇开马如龙的话题,侧首望望沈天涯,说:“这个预算处长的位置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现在终于挪到了你的屁股下,你也算是大功告成了,换了我早就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了,怎么你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沈天涯笑笑,说:“我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时候,难道要请你到一旁当拉拉队?”
罗小扇就挖苦起沈天涯来,说:“不要以为党和人民给你的位置还不够高,可你这个预算处长的位置却不是谁都能弄得到的。就拿昌都市来说吧,哪个单位没有十几个局级副局级干部?真是路边掉下一片树叶也要砸着几个,可一般单位的局级副局级,谁手中有预算处长这样的大权?预算处长如果跟那些所谓的局级副局级在一桌喝酒,保证那些马屁精会先给你预算处长敬了酒,才会再去理睬他们。”
沈天涯见罗小扇说话像拿着镰刀割草一样,没去打她的岔,让她过足嘴巴瘾。罗小扇又放慢语气道:“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我知道这个预算处长并没给你带来预期的成功的喜悦和得意,你心头好像淤积了什么,一时化解不开似的。”
沈天涯暗暗一惊,心想这个女人真厉害,竟然一语道破了天机。他不得不承认道:“我也感到奇怪,原来我以为做了预算处长,我会为此激动不已的,虽然不会像范进中举那样变成疯子,但至少也会拿瓶好酒,约上几个好友弹冠相庆一番,谁知得知局党组通过了我的任命时,我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找不到一点感觉。”
罗小扇望着远处一点点幽黯下去的天边。缓缓说道:“这才是你沈天涯啊,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而不是小人。”
沈天涯一时没明白过来,说:“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拿君子小人这样生硬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一个人?”罗小扇说:“如果做上这个预算处长就洋洋得意,那就说明你是一个小人。”沈天涯说:“你说得太严重了,怎么能这么看人?”
罗小扇没有反驳沈天涯,却说出一番道理来,让沈天涯不得不折服。她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生意的,她曾跟我说过她发财之后的感触,说没发财之前天天盼发财,发财之后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相反觉得没一点意思。”
沈天涯认为升官与发财不好比,说:“发了财,税务来了,亲戚朋友来了,黑社会的人也来了,自然没一点意思,升了官却没有这样的麻烦。”罗小扇说:“这还不是主要原因,问题出在财富积累的过程。我那朋友就跟我说,她的钱或者说她的原始积累,没有几个是正当途径得来的,都是从歪道上赚来的,事实是在当今的社会里,你想通过正当途径发财,几乎没有一点可能。正因为钱的来路不正,发财后她才一点感觉找不到,无论如何也激动和兴奋不起来。”
沈天涯听懂了罗小扇话里的意思,说:“你是说,我这个预算处长也来路不正?”罗小扇说:“不完全是,但也不完全不是。官场和商场一样,仅仅走正途也是难得成气候的,这恐怕已是不争的事实。”沈天涯说:“看来你是把我看扁了。”
罗小扇抠出石缝中间残留的雪块,一伸手投了出去,说道:“你没扁,还是那么立体。”接着又说:“马如龙住进医院后,预算处长空了好几个月就是定不下来,你说这正常吗?我是说,凭你沈天涯的才华能力和敬业精神,是完全胜任预算处长这个职位的,如果你凭此做上了预算处长,保证你会欣喜若狂,激动不已,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可你不是凭这一点上去的,至少不是完全凭这一点上去的,你还花了不少诗外功夫,你因此才沮丧自怜,觉得怎么也找不到感觉。”
罗小扇这是拿了一把刀子,将沈天涯内心深处的隐秘一点点剥了出来。
沈天涯一时吱声不得,任罗小扇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说,你没有为自己通过诗外功夫做上预算处长而得意,说明你良知还在,如果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你这就是真正的小人得志了。我们呆在机关,除了跟财政局的人打交道外,偶尔也跟财政局以外的官场上人有过一些接触,他们不惜代价讨好领导,用行话说叫做给领导下药,终于弄到一官半职,照理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成功得意,感谢领导的栽培,可他们没有成就感,见了领导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一转身就骂领导的娘,说这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他的,那药下得冤枉。”
沈天涯不得不佩服罗小扇,她一下子切中了问题的要害。罗小扇话匣子一时关不住,继续说道:“如果有一天,发了财的人发得问心无愧,敢为发财而激动,升了官的人升得痛痛快快,敢为升官而得意,那这个社会就算健康了。”
罗小扇越说越来劲,沈天涯觉得这又不是搞学术研讨,完全犯不着这么严肃,说:“你这么深刻,在非税收入处做一个副处长真是埋没了,你应该去做一个心理医生,或从事高深的哲学研究。”罗小扇举起拳头砸向沈天涯,说:“我不是在为你操心吗?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讽刺起我来了。”
沈天涯捞住罗小扇那只再一次砸过来的拳头,说:“感谢你的理解,只有你懂得我呀。”
罗小扇将头偏了偏,搁在沈天涯肩膀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靠着,黄昏的清寂和雪后大地清新的气息,让人无比陶醉。
也不知过去了许久,罗小扇才抬起头来,推推沈天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来等你吗?”沈天涯说:“你是怕我呆在这公墓里永远也不回去了?”罗小扇说:“你回不回去关我什么事?”沈天涯说:“你至少少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罗小扇摇摇头,说:“我是担心那十四万元锁在保险柜里要生虫了。”
沈天涯没有直接回答罗小扇。他想告诉她,检察院已经关心过他们贷给东方公司的那笔款子了。但沈天涯没说出口,他不想让罗小扇背上这个包袱。沈天涯收回正痴望着远处的山影的目光,说:“去年底财政厅预算局给昌宁县楠木村解决了十六万元修路经费,文件都起草好了,谁知昌都市财政收入严重短收,我答应好郭清平,已安排给昌宁县委的经费被砍掉,由于你也清楚的原因,我只得临时让曾长城暗渡陈仓,将已经属于楠木村的钱重新戴帽给了昌宁县委,为此事我至今还感到问心有愧啊。”
罗小扇听出了沈天涯话里的意思,说:“你是想将保险柜里的钱交给楠木村?这个主意还不错,一是减轻点你的内疚,二是为楠木村做件实事,三还可以使我们免犯错误。”沈天涯说:“知我者,小扇也。原先我打算元旦一过,把处里的事情处理一下,就约上你去一趟楠木村,把这笔交给他们,不想多出马如龙这事,给拖住了。”罗小扇说:“马如龙不是人土为安了么?下周我们就出发吧。”
沈天涯无奈地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十二月份挖地三尺,税源已尽,而入库资金皆已拨出去,元月份的工资还没筹拢来,二月份更是没有着落,又适逢春节,政府除要给干部职工拨付工资过年外,还要拿钱慰问下岗工人,保障离退休干部职工养老金的及时足额发放,同时要应付突发事情的发生,也就是常说的三保:保吃饭,保运转,保平安。面临这重重压力,傅尚良急得不得了,今天上午就在殡仪馆跟我打过招呼,马上把账算出来,向市委市政府汇报一次,让领导们一起来出主意,免得到时财政一家担责任,这责任可不是哪个部门能担当得起的。这么个特殊时刻,你看我走不走得开?”
罗小扇把头撇向一边,不无讥讽地说:“你真是杞人忧天,动不动就给我做形势报告,以后不许开口闭口就是税源呀,收入呀,责任呀什么的,在局里这些陈词滥调已经把耳朵灌得满满的了,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你这又来了,谁受得了?”沈天涯说:“我这不是在商言商吗?吃人家的饭就要服人家的管嘛。”
沈天涯的话没说完,一只山鼠忽然从他们背后的雪地里扑出来,弹到罗小扇怀里,然后惊惶失措地逃走了,吓得罗小扇尖叫一声,扑人沈天涯怀里。沈天涯望着那只山鼠钻人前方不远处的树洞,拍拍罗小扇的肩膀,说:“没事啦。”
罗小扇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偎在沈天涯胸前,不肯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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