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不但繁华的大栅栏商业街变成了一片废墟,还蔓延到了灯市街,观音寺,杨梅竹斜街,廊坊头、二、三条,西河沿东西荷包巷以及正阳门城楼,殃及四千多家店铺和无数民居,北京的金融中心东珠宝市也在其中,一时京城内外大小钱庄票号汇划不灵,商业大受影响。
庄虎臣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倒背着手,颓然地穿行在一片废墟当中。周明仁哭丧着脸迎面走过来:“虎臣,宝韵阁盘出去还不到俩月,我在大栅栏的新铺子又烧了,唉,我大半辈子的积蓄全在里面,这下儿彻底完了!”
庄虎臣的眼泪流下来:“大哥……”
“得子一家子都没了,我听说了。”
“这都是谁造的孽啊?”庄虎臣抹了一把眼泪,周明仁摇着头:“唉!谁说得清呢?这年月,好像谁都有理,朝廷有朝廷的理,洋人有洋人的理,义和团也有义和团的理,就咱老百姓没理,也没地方说理去。”
“大哥,钱上需要我帮忙儿,您给个话儿就行!”庄虎臣十分诚恳,周明仁摆摆手:“不用了,荣宝斋的银钱往来也在东珠宝市,你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等大哥没饭吃的时候,要到你家门口,你给口吃的就行啦。”
“瞧您说的!”
庄虎臣告别了周明仁,就直奔了鸿兴楼,他和王雨轩还有个约会。
鸿兴楼依旧是买卖兴隆,有钱人吃兴不减,厅堂、雅间一律客满,要不是庄虎臣预订了座位,伙计还真没地方安顿他。
王雨轩一身便装,晚到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到庄虎臣先作揖:“路上不好走,让您久等,对不住了!”
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四小碟凉菜,热菜也很快就上来了,庄虎臣张罗着:“王大人,您请,这是鸿兴楼新添的江米鸭子。”
王雨轩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庄掌柜的,让您破费了。
“这是哪儿的话儿呀?”庄虎臣给王雨轩又夹了一块鸭子,压低了声音,“眼下这时局……”庄虎臣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到哪儿算一站呢?”
王雨轩也压低了声音:“昨天早晨,庄亲王载勋、端郡王载漪,还有贝勒载濂、载滢带着六十多个义和团,以搜拿教民为名闯进了内宫,明日张胆地骂皇上是‘一毛子’,大有弑君之意啊!”
“那老佛爷是什么意思?”
王雨轩还没来得及回答,同样是身着便装的户部赵大人走过来:“王大人!”
王雨轩站起身:“赵大人,我这几天都回不了家,一会儿吃完饭就回衙门,您那事儿……咱们回衙门再说吧。”
“好,那就不打搅了。”赵大人又压低了声音,“王大人,这几天街上乱得很,您出来进去可当心啊!”
“得,谢谢您了!”
赵大人离开了,庄虎臣谨慎地问道:“义和团要‘杀尽一龙二虎三百羊’,您听说了吗?”
“听他们胡吵吵呢,‘一龙二虎三百羊’是谁想动就能动的吗?”
“这就好。”庄虎臣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一些,王雨轩神秘地凑过来:“据可靠消息,洋人已经派兵来了,这会儿正在路上呢。”
“来了多少?”庄虎臣睁大了眼睛。
“八国联军,听说得有上万人。”
庄虎臣泄了气:“这不是杯水车薪吗?眼下满大街都是义和团,上万个洋兵顶个屁用!”
“现在还不好说,时局还在变化。”王雨轩在总理衙门供职多年,他深知洋人的厉害。
片刻,庄虎臣又问道:“东交民巷那边怎么样了?老听见响炮,武卫军和义和团攻打洋人使馆可有日子了,拿下来没有?”
王雨轩摇摇头:“没呢,董福祥的武卫后军连大炮都用上了,还是攻不进去,死伤的人海了去啦。”
“您在总理衙门消息炅通,得着什么信儿,麻烦您差人递个话儿,我好有个准备唉,买卖人最怕的就是时局动荡啊!”庄虎臣说着拿出一包文房用品,“估摸着这些日子您也没工夫到荣宝斋去,我给您带过来了,先用着,缺什么再给您送过去。”王雨轩接过来,感叹着:“还是您想得周到啊,咱们都盼着赶紧过上安生日子吧。”
吃完饭,庄虎臣送王雨轩上了轿子,俩人挥手告别,庄虎臣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这就是他和王雨轩的永别。
左爷让马车停在了大路边,只带着顺子一人钻进了路旁的树林里。顺子今年只有十七岁,人儿不大却很会来事儿,一张小嘴儿总能说出些左爷爱听的话,加之聪明、机警,深得左爷的喜爱,左爷有意栽培这孩子,今儿个带出来是让他见见世面。
约莫走了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在一棵古松边停下,左爷向东指了指:“你到那儿望着风,我不叫你不许进来。”
“是!左爷。”顺子向东走了,左爷轻轻拍了三下巴掌:“八爷,我来了,请现身吧!”这时,话音从他的头顶上传来:“我说左爷啊,你可迟到啦。”左爷猛地抬头,发现康小八正坐在自己头顶的一根粗大的树权上。
左爷拱拱手:“八爷,路上不好走,兄弟我来晚了,您多担待!”
“左爷,咱们长话短说,你托我的事,我办完了。”康小八一纵身从树上跳下来,左爷很是惊喜:“姓霍的死啦?”
“这会儿正在黄泉路上呢,还有两个陪同。”
“八爷,您肯定霍震西已经死了?”左爷又追问了一句,康小八显出不满的神情:“看样子你信不过我?”
“哪儿的话?就冲康八爷的名号,我也该把心放在肚子里呀,”左爷赶紧往回找补,停顿了片刻,他接着说道,“不过……兄弟我还真有点儿好奇,照理说姓霍的身手不弱,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八爷您给收拾了?”
“此人是个高手,若不是我带着喷子,恐怕还真不是他对手。”康小八解开了上衣,“瞧见没有?临死还用飞镖伤了我,这小子在镖上使了毒,幸亏我带着解药,不然这会儿也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左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您受累啦,得,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按咱们事先说好的,今天我是带着银票来的,待会儿我把银票给了您,咱们这档子生意就算结束了。”
“没错,我就是来拿那剩下的一半银子的。”
左爷打了个口哨,顺子走了过来:“左爷,您叫我?”左爷指着康小八:“小子,认识这位爷么?这是康八爷,快把银票交给八爷。”
顺子鞠了个躬,谄媚地递过银票:“哎哟,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康八爷?小的给您请安了,这是一千两的银票,请八爷过目。”
康小八接过银票看了看,放进怀里:“没错!我收下了,左爷,你这位小兄弟倒是伶牙俐齿的,看着也挺机灵。”
“这种小崽儿全靠调教,八爷若是喜欢,我送你了,让他好好伺候您。”左爷这话说得言不由衷。
康小八盯着顺子:“别价,别价,君子不夺人之爱。”
顺子很是乖巧,乘机说道:“早就听说过八爷的大名,外面传说八爷是个黑脸大汉,今日小的一见,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我夸您,八爷天庭饱满,骨骼清奇,真是一表人才,以后八爷您闹不好要坐龙庭,到时候还指着八爷想着点儿小的。”
康小八心中不免警觉起来:“哦,天庭饱满,骨骼清奇?你小子可真长着张好嘴儿,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混在人群里,你能把我认出来吗?”
“我就是忘了我爹什么模样儿,也忘不了八爷您。”左爷哈哈大笑:“八爷,你看这小崽儿多会说话?”
“小兄弟,我和左爷还有话说,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康小八和颜悦色,“嗳!”顺子响亮地答应着,转身向外面走去。
看着顺子的背影,康小八的脸上突然布满杀机,他手一动,“啪!啪!”两声枪响,顺子中弹栽倒……
左爷大惊失色:“八爷,您这是……”
康小八吹吹枪口:“左爷,对不住了,你不该让他见我,这孩子太机灵,我不想在他身上翻船。”
“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真实模样儿?”
“没错儿。”
“那我呢,你打算把我也干掉?”左爷脸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康小八笑了笑:“那倒用不着,你左爷身上的案子恐怕也不比我少,卖了我你也捞不着好……”
左爷惊恐地盯着康小八手中晃动的手枪,没敢再吭声。
近来张山林心里起急,贝子爷托的事,秋月不同意,额大人就有点不高兴了,张山林心里跟明镜似的,铺子里的买卖能是闹着玩儿的吗?张山林干脆亲自出马来劝说秋月。在大栅栏那场大火中,秋月的家被焚毁了,张李氏帮忙在宣武门借了娘家一处空着的宅子,秋月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张山林坐在堂屋里,语重心长:“当年我爸爸救你爷爷的时候,那可是迎着洋人的枪子儿上去的,他老人家连句磕巴儿都没打;眼下,荣宝斋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也知道,贝子爷、额大人咱都得罪不起,要救荣宝斋,只有靠秋月姑娘你了!”
秋月沉默不语,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张山林不耐烦了:“嗨,别哭啊,你倒是答应还足不答应,给句痛快话儿!”
秋月站起身,冲进旁边的耳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秋月,秋月……”张山林喊了半天,秋月没应声,他只好起身告辞。
张山林从堂屋里出来,朝大门口边走边叹气:“唉,挺好的事儿,秋月她怎么就想不开呢?”
小玉提起窗台上的鸟儿笼子追上去:“您的鸟儿笼子。”
张山林接过鸟儿笼子:“都是这糟心的事儿搅的,连小宝贝儿都差点儿忘了,小玉啊,秋月要是答应了,你就赶紧给我送个信儿。”
小玉撅着嘴:“小姐要是不答应呢?”
“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张山林气急败坏地甩出这么一句,小玉立马就急了:“凭什么呀?杨大人出了事儿,您不来帮衬一把也就算了,还乘人之危算计小姐,这算什么世交啊?”
张山林站住:“嗨,秋月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一丫头倒逮着理了,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小玉刚要还嘴,秋月的声音从耳房里传出来:“小玉!”
“来啦!”小玉瞪了张山林一眼,转身走了。
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走到大门口,正好遇见张幼林,张幼林很意外:“叔儿,您怎么来了?”
张山林白了他一眼:“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呀?”说完便匆匆离去。
张幼林看着张山林的背影,迷惑不解。
秋月还在哭泣,张幼林进了院子,站在门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他没敢贸然打搅,就来到厨房问小玉:“我姐姐怎么了?”
小玉正在低头切菜,见是张幼林,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摔,没好气地:“还好意思问我?都是你们张家干的好事儿!口口声声说是小姐家的世交,小姐拿你们当亲人看待,你们可倒好,暗地里算计小姐,我告诉你,虽说杨大人不在了,可官府里别的大人我们家小姐认识得多了,要想欺负她,门儿也没有!”小玉的嗓门越说越大,秋月擦着眼泪走进来,嗔怪地制止她:“小玉!”
“秋月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张幼林更加迷惑。
庄虎臣没敢怠慢,凑足了五十两银子亲自送到了左爷家。开门的是个用人,把银子收下了,让他过去跟左爷打个招呼。用人伸出胳膊指着东面的一片空场:“左爷在那边儿呢。”庄虎臣顺着用人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个义和团的拳坛,只见左爷和喽啰们都是义和团的装束,左爷坐在太师椅上,喽啰们侍立左右,不远处,三个穿着朝服的京官被五花大绑着押过来,走在后面的就是息理衙门章京王雨轩。
庄虎臣一愣,没敢往前去,抽身躲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
三个京官被押到左爷面前,跪下。左爷傲慢地扫视着他们:“想不到吧,你们也有今天,这叫风水轮流转,你们往常得罪我左爷的地方,我都记着呢,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左爷站起身,踱起了方步:“现如今是义和团的天下,你们落到我手里,一切就按义和团的规矩办,你们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他挥挥手:“兄弟们,招呼吧。”
三个京官被押着向拳坛磕头,磕完头,为首的那位被带到一堆燃着的煤火前,向火里投进了一张黄纸,左爷站在边上,仔细地观察着纸灰的变化,片刻,高声说道:“这个,放了!”
那官员被松了绑,他没有立即逃走,却跪在地上一个劲给左爷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黑三儿上前踢了他一脚:“还不快滚!”似乎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颤巍巍地站起身,惊魂未定:“是,我滚,我滚……”说着,倒退着往外走,脚下还被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刚一离开人群,转身撒腿就跑了。第二个被带到火堆前面的官员被刚才的场面吓晕了,瘫在地上像散了架似的,两名义和团众架着他向火堆里扔进了一张黄纸,黄纸很快烧成了一团,左爷一挥手:“这个,斩了!”
两名义和团众将浑身瘫软的官员往外拖了拖,刽子手挥起砍刀,只见明晃晃的太阳下,砍刀落下的瞬间,鲜血喷涌而出,人头落在地上,滚出一丈多远……左爷拍手叫好:“兄弟,好手艺,干得漂亮!”
大树后面,庄虎臣吓得瞪大了眼睛,冷汗顺着脑门不住地向下流。
王雨轩被拉到火堆前,一个劲儿地冲左爷磕头,嘴里喊着:“左爷饶命,左爷饶命啊……”柴禾塞给王雨轩一张黄纸,王雨轩哆哆嗦嗦地把黄纸扔进了火堆里。黄纸被火舌吞噬着,左爷狞笑着欣赏黄纸的燃烧,王雨轩跪在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四周寂静无声,一阵风吹过来,纸灰跳跃着飞舞到半空中,散落到王雨轩的身上,左爷欣赏够了,右手一挥:“拉过去,斩了!”
王雨轩猛然醒悟,他的哀求变成了痛哭:“左爷海涵啊,当初我有眼不识泰山,看在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未成年儿女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吧……”
两个义和团众把王雨轩拖出圈外,刽子手愤愤地说道:“死到临头,废话还挺多,早干吗去了?”说着挥刀要砍。
“慢!”黑三儿提着砍刀从人群里走出来,王雨轩似乎发现了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着黑三儿走过来。
黑三儿对刽子手说:“兄弟,这活儿我来做。”听到这话,王雨轩惊叫着向后退缩,黑三儿挥刀砍向王雨轩的脑袋,血雾霎时飞溅出来……
大树后面,庄虎臣呆住了,眼前的场景变得缥缈、虚幻,王雨轩的哀号在耳畔不住地升腾、回荡,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秋月靠在堂屋的门框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若有所思。小玉过来给她披了件外衣:“小姐,都站了一晚上了,星星、月亮的也该看得差不多了,进屋睡觉吧。”
秋月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陪我去上坟。……
第二天一大早,小玉就雇来了马车,和秋月一起向城外赶路。新住处离城门不远,小玉这些天出来进去和守城门的几个义和团都混得挺熟,老远就打上了招呼:“赵大哥,又是您当班啊?”小玉招呼的这位大哥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叫赵禄,家在顺义,离小玉的老家有二十多里,也算是老乡了。
“是啊,这大早晨的,你干吗去呀?”
“今天是小姐父母的忌日,我们去上坟。”
马车停下,赵禄撩开帘子向里面察看,立刻被秋月的美貌惊呆了,秋月礼貌地向他微笑致意,赵禄半晌才回过神来:“姑娘,听说洋兵快开过来了,路上留神哪。”
“谢谢这位大哥,我们上完坟就回来。”
马车走了,赵禄呆呆地看着马车的背影,他的同伴好奇地凑上去:“瞧见什么了?”
赵禄摇摇头:“嗨,说了你也不信。”
坟地上,秋月在父母的坟前跪下,不禁失声痛哭:“父亲、母亲,您们好狠心,扔下女儿走了,女儿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好苦啊……”小玉正在烧纸钱,她抹了一把眼泪,过去劝慰道:“小姐,别哭坏了身子!”
不远处,一支送殡的队伍抬着棺材吹吹打打走过来。棺材被放下,领头的小玉认得,是位姓赵的中年汉子,他对众人拱拱手说道:“各位受累了,都先回去吧。”
一个吹唢呐的诧异地问:“不入土啊?”
“家属还没到呢,唉,客死他乡也够惨的,我一个人等着就行了,你们回吧。”
待众人走远,老赵打开了棺材盖,出人意料,伊万从棺材里坐起来。小玉正在向这边张望,她吓得尖叫一声:“妈呀,有鬼!”秋月回过头去,也是惊讶万分:“伊万先生?”
伊万向秋月招招手,跳出棺材,四处张望了一下,问赵大爷:“还能再往前走吗?一会儿我想去东交民巷。”
老赵摇摇头:“伊万先生,只能给您送到这儿了,再往前,就是棺材义和团也要开棺验尸,怎么进城您得自个儿想辙了。”伊万沉默了片刻,递过银子:“那好,谢谢您了,这是咱们说好的银子。”
老赵推辞:“用不了这么多。”
伊万坚持塞给他:“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我,这个价值不是钱所能计算的。”
伊万说得十分诚恳,老赵长叹一声:“唉!伊万先生,您和义和团要杀的那些洋人不一样,这我心里有数儿,那回,要不是您带着洋大夫及时赶过来,我那小儿子就没命了,我们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啊……唉,祝您好运吧!”
老赵叹息着走了,伊万向秋月她们走去。
秋月惊异地看着伊万,小玉惊魂未定,浑身哆嗦:“小……小姐,伊万先生是人还是鬼?”
伊万在路旁摘了一束野花,敬献在秋月亲人的坟前,鞠躬致意。
“伊万先生,您……”秋月探询地看着他,伊万疲惫地坐下:“我一路上用各种办法躲避追杀赶到这里,我记得今天是您家人的忌日,我猜想一定会在这里遇到您。”
秋月的眼睛一亮:“见到杨大人了吗?”
伊万低下头,沉默不语。那天深夜从暗道里出来,伊万就迷了路,待到天亮之后他费尽心思又摸回旧道观时,只见院子里有一大摊血迹,却未见杨宪基的人影,伊万的心不觉一沉,他从血迹判断,杨宪基凶多吉少。离开旧道观,伊万没敢再到村子里去,他询问了路边一个干农活的老人,老人告诉他,早上看见两位僧人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坟地那边去了,伊万这才怅然离去。
吃过早饭,张幼林来到母亲的卧室,叙说了昨天的事,张幼林十分不满:“我叔儿他怎么能这样儿啊?这不是明摆着为难秋月姐吗?”
“唉!”张李氏叹了口气,“他这个人,除了养虫儿、玩鸟儿一门儿灵,别的就都甭提了!你去告诉秋月,嫁与不嫁看她自个儿的意思,这跟张家和郑家上辈人的事儿没关系,跟荣宝斋的买卖更没关系,荣宝斋就是关门儿歇业,也不能让秋月嫁给她看不上的人!”
张幼林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张李氏思忖着:“除了杨大人,秋月还有别的人吗?”
“有个叫伊万的俄国人对她不错。”
“伊万?这名字听着耳熟啊,还是个俄国人……”张李氏紧张起来,“呦,是不是在银行里当差呀?”
张幼林摇摇头:“不是,在俄国使馆,他们在南京的时候就认识,伊万一直对秋月姐情有独钟,可秋月姐看上了杨大人。”
“不在银行里当差就好。”张李氏这下放心了,张幼林感到诧异:“妈,这跟银行有什么关系吗?”
“唉,你不懂,就别打听了。幼林哪,杨大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伊万要是追得紧,秋月会不会动心呢?”
“这就难说了,可我觉得秋月姐会一直等着杨大人。”
“贝子爷那边要是纠缠不放呢?”
“秋月姐要是不愿意,他贝子爷总不能愣抢人吧?妈,没什么好怕的。”
张李氏忧心忡忡:“唉,秋月也是红颜薄命啊,她这份儿漂亮是福也是祸,老这么悬着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你再跟我过去一趟。”
张幼林站起身:“妈,街上这么乱,您就别动弹了,我去就行,我把您的意思跟她再念叨念叨。”
“也好,还是劝劝她,搬过来住吧。”
张幼林已经走到了门口,张李氏又叮嘱一句:“你路上留神,直来直去。”
“知道了。”张幼林答应着迈出了门槛。
返回的路上,又到了城门口,赵禄挥手示意停车,小玉歪着脑袋问:“赵大哥,刚才不是查过了吗?”
“洋人什么招儿都使得出来,我们这是防备万一。”
藏在车厢里的伊万紧张起来,犹豫着是否要出去,秋月示意他别动,轻轻地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对把守城门的几个人嫣然一笑:“大哥辛苦了,洋兵什么时候过来呀?”
赵禄的同伴们呆呆地看着秋月,其中一人回答得结结巴巴:“说……说不准。”
“那我们快快赶路了?”
“赶路,赶路……”赵禄拉开同伴让开了大路,马车不紧不慢地进了城。
几个人目送着马车,不知谁冒出一句:“嘿!这娘们儿真他妈漂亮,皇上的娘娘也不过如此吧……”
张幼林在秋月家门口百无聊赖地徘徊着,一队义和团从门前经过,三郎从队伍里走出来:“张少爷!”
张幼林打量着三郎这身装束:“你也入义和团啦?”
“嗨,我们家大人让我去的,自打街上一开始杀人,我们家大人就吓得不敢出门了,天天晚上听我给他讲外面的事儿,我也乐得跟义和团一块儿围教堂、打洋人,嘿,我们在天主教北堂挖地道、埋地雷,还用‘大力穿屋’烧这帮孙子,甭提多过瘾了,比在府里窝着强多了!”
“‘大力穿屋’是什么玩意?”张幼林好奇地问。
三郎连说带比画:“是一种火箭,前面是根杆儿,尾巴上带着火种,用炮射出去,落到哪儿,就把哪儿点着了……”
“三郎!”队伍里有人招呼他,“得,张少爷,回见。”三郎跑去追赶队伍了。
又过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秋月的马车终于回来了。小玉跳下马车,并没有理会张幼林,而是先匆忙打开了大门。“我秋月姐呢?”张幼林跟在小玉身后,小玉没顾上回答,谨慎地往左右看了看。
“问你话呢。”张幼林催着,小玉一甩头,不耐烦地:“等会儿!”
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从门前经过,老太太走远了,小玉才对着车厢轻声招呼着:“伊万先生,快点儿!”
伊万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跑进了院子。
张幼林惊讶地看着,秋月下了车,拉起张幼林:“进去说。”
三个人坐在堂屋里,伊万叙述了那天夜里的经过,秋月呆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过了许久,才哽咽着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暗道上面是个机关,从外面扣上以后在里面推不开,我试了很久。”
张幼林在屋子里徘徊着:“您肯定杨大人被害死了吗?”
伊万点点头:“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和后来见到的血迹判断,我基本上肯定。”他深情地注视着秋月:“秋月小姐,你住在这里很不安全,和我一起到使馆去吧。”
“不行,现在城里乱得很,到处在搜捕洋人,就您这长相,到不了使馆就得掉脑袋。”张幼林立即否决了。
伊万很固执:“这么远的路我都躲过来了,快到家门口了,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秋月擦着眼泪:“不,还是听幼林的吧。”
“您现在去东交民巷等于自投罗网,义和团和官军正在攻打使馆。”张幼林把手里的茶碗放在桌子上。
“攻打使馆?简直荒唐,中国还是一个国家吗?这个国家到底谁说了算?居然在自己的首都明目张胆攻击他国使馆,如此践踏国际公法,这种行为会产生严重后果!”伊万愤怒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张幼林白了他一眼:“伊万先生,这件事怕是各说各的理,洋人的传教士中也是良莠不齐,打着上帝的名义干坏事儿的人横行乡里,置大清国的法度于不顾,怎能不激起民变?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就符合国际公法?”
伊万站住:“张先生,你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竟然如此是非不分,和愚昧的暴民持相同看法……”张幼林打断他:“别扯淡了,从道光二十年的鸦片战争开始,西方列强什么时候跟中国讲过国际公法?还不是靠坚船利炮,想打就打?一次次的割地赔款,早把民众的心头之火点燃了,这次不爆发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儿。
“可这么干对中国更加不利,这种毫无理性的行为,只会给中国带来更严重的灾难,八国联合军队马上就会兵临城下,联军一到,怕是又要生灵涂炭了。
“那没办法,大清国无处可退,只好再打一仗了,就算打败了,也比任人宰割强。”
“张先生,我无法说服你,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只要联军一到,北京城很快会变成一座地狱,你还是提前想办法躲一躲吧。”
“谢谢伊万先生,身为中国人,我无处可躲,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张某虽是一介书生,也不能袖手旁观,大不了玉石俱焚矣。”
秋月皱起了眉头:“哎呀,伊万,幼林,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吵架?国家之间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我们还是想想,现在怎么办?”
“轰、轰”,不远处传来几声巨响,震得桌子上的茶碗乱跳了几下,张幼林待不住了:“我出去看看。”
“别走远了。”秋月嘱咐着。
张幼林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叮嘱伊万:“在我回来之前,您千万别离开这儿。”
离开秋月家不久,枪炮声骤然猛烈起来,八国联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和京城的守军接上火了,张幼林快步向东交民巷方向走去。一队义和团在前面不远处停下,在围观一张新贴出来的告示,这张告示是由被洋人收买的中国人偷偷贴上去的。义和团众人围着告示指指点点,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为首的大师兄看看路人:“我说,谁认字儿啊?给大伙念念,洋人都说些什么?”
张幼林走过去念道:“‘往来居民,切勿过境,如有不遵,枪毙尔命。’这也太不像话了!”
大师兄上前气愤地一把将告示扯下:“在我大清国的地界里,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腻歪了!”一个义和团众挥动着手里的鬼头刀:“千刀万剐的洋毛子,看爷们儿怎么收拾你们!”
“叭、叭——”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声冷枪,大师兄高喊:“趴下!”随手把张幼林按倒在地上。子弹从刚才张幼林站着的地方穿过,打在墙上冒出一片火星。
有人叫骂着:“妈的,是从意大利使馆里打出来的,这些洋鬼子,等老子打进去,非扒了他的皮。”
另一颗子弹打中了刚才挥动鬼头刀的义和团众的腹部,鲜血飞溅出来,众人围拢过去,扶住他。大师兄招呼大家:“赶快离开这儿!”众人背起伤员,迅速撤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张幼林感激地望着大师兄:“大哥,你救了我!”大师兄摆摆手:“别说这个了,附近有大夫吗?”张幼林环顾左右:“我带你们去。”张幼林带着义和团一行人急速地穿行在胡同里,前面传来了密集的炮声,几个老百姓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张幼林急切地问:“大叔,前面怎么了?”
“洋兵已经到了,正用大炮轰城墙呢。”
大师兄招呼众人:“弟兄们,打洋兵去!”又嘱咐张幼林:“麻烦你把这位受伤的兄弟送到大夫那儿。
大师兄带领众人向前面奔去,张幼林犹豫了片刻,给背着伤员的人指了路,也向炮响的方向跑去。
此时的八国联军已经打到了城门外,义和团和官军依托着城墙和洋兵展开了激战。城墙上,一挺12.7毫米口径的”格林快炮“吐着火舌猛烈地向攻城的洋兵扫射着,这是清军最早装备使用的自动枪械,也叫加特林机枪,由美国柯尔特武器公司制造,这种机枪的火力很猛,是由10根枪管并列安装在一个能旋转的圆筒上,手柄每转动一圈,各枪管依次装弹、射击、退壳,发射速度可达350发/分,颇具杀伤力,洋兵一时不敢靠近。
这时张幼林也顺着马道跑上城墙,他从地上捡起一支来复枪,趴到了枪眼下朝着城下就扣动了扳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枪竟然没有打响。
张幼林正在摆弄手里的枪,突然听见洋兵阵地上的大炮响了,此时就像平地起了飓风,几十颗炮弹在城楼和城墙上爆炸了,猛烈的冲击波将守军士兵破碎的肢体抛向空中,木制的城楼燃起了冲天大火,一颗炮弹准确地落在“格林快炮”旁边,爆炸之后,“格林快炮”和正在射击的士兵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顺源祥米店东家的二小姐何佳碧,站在自家四合院第三进东屋的房顶上,手里举着单筒望远镜向城墙方向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还不时地发出大呼小叫声,丫鬟环儿在下面急得直跺脚:“小姐,快下来吧,万一洋炮打过来就麻烦了!”
“离这儿远着呢。”何佳碧把望远镜换了一只眼睛,张幼林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哟,这个人不像是义和团呀……”
“那就是官军了,这会儿去打仗的还能有谁?”
“也不像是官军,倒像是哪家的少爷……”何佳碧突然大笑起来,“这家伙连捡了好几支枪,都是没打响又扔了,他会不会使枪呀?”
“哎呀!小姐,你还管人家会不会使枪?赶紧下来吧!”
“哟,他居然捡起石头往外扔,洋人还怕你的石头?你旁边不是有个大炮吗,你开炮呀?这个笨蛋!”何佳碧真替他着急。
家丁匆匆走进院子,仰起头喊道:“二小姐,老爷让您赶紧下来收拾东西,到乡下躲几天。”
“知道啦!”何佳碧答应着,举着望远镜却没动。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碎片飞溅过来,环儿不顾一切地爬上房顶,拉着何佳碧向下走。
何佳碧不情愿地跟着她,没走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举起望远镜寻找刚才那位少爷。
城墙上,张幼林将手里的鹅卵石狠狠地扔出掩体。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离他一丈多远的大师兄身中数弹,仰面倒下,身上霎时血流如注。
张幼林大怒,他抄起地上的一支来复枪朝城墙下扣动扳机,但枪还是没有打响。他急得大叫:“这枪怎么都打不响?谁来教教我?”
一个负重伤的士兵斜靠在城墙上向张幼林伸出手:“兄弟,给我枪!”
张幼林递过枪,士兵艰难地拉动枪栓,将子弹顶上膛,又还给张幼林,声音微弱地说道:“不会用枪没关系,见着洋人就搂火,别伤着自己人就行。”
“大哥,谢谢啦!”
“不客气,瞄……瞄准了打……”士兵的头耷拉下来。
一个叫花子扛着一箱弹药上来了,他打量着张幼林:“呦,这不是张少爷吗?怎么跑这来啦,这是玩儿命的地儿,您跟着掺和什么,还不快下去!”
这个叫花子平时常在张家附近乞讨,和张幼林挺熟。张幼林看了他一眼:“别瞎诈唬,赶快抄家伙,洋兵上来啦。”
张幼林朝着对方的散兵线终于打响了一枪,来复枪的后坐力很大,他肩膀被枪托狠狠撞了一下,城下一个洋兵被击中栽倒了……
守军士兵们欢呼起来:“兄弟,好样儿的!”
张幼林得意忘形,他站起来放声大笑:“哈哈!洋鬼子,我还以为你不是肉长的……”突然,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张幼林被强大的冲击波抛到了半空中……
这一切被何佳碧在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何佳碧的表情倏地就变了,大叫一声:“糟了!”
“小姐,快点儿吧!”环儿已经站到了院子里,何佳碧还在房顶上没动,这时,她从望远镜里看到叫花子从一个角落里冲出来,背起张幼林就往外跑,何佳碧急忙从房顶上下来,高声喊着:“环儿,快备车!”
左爷和一群喽啰正围着桌子在自家院子里喝酒,他们已经脱下了义和团的那身装束,换上了往日的便装。柴禾急急忙忙跑进院子:“左爷,洋兵已经打到前面那条街了,义和团的大师兄催咱们上呢,他们快顶不住了。”
左爷看了他一眼,扬脖喝了一杯酒:“嘿嘿!大师兄发令了,这就有意思了,弟兄们,谁是大师兄啊?”
黑三儿摇着脑袋:“不认识,没听说过这个人。”
小五夹进嘴里一粒花生米:“凭什么让咱们上?没看见咱弟兄们正忙着呢吗?哪儿有时间去打仗啊。”
柴禾这时也回过味儿来:“就是,打仗关咱们什么事儿?京城的大门敞着,谁他妈爱来谁来。”
左爷挥挥手:“你去告诉那个叫什么大师兄的,老佛爷和皇上都跑了,他还起什么哄啊,自己要不想活了也好办,护城河又没盖儿,跳护城河去呀,干吗非拉着我们弟兄去垫背?你告诉他,弟兄们正喝酒呢,没工夫!”
柴禾坐下:“算啦,左爷,我也甭去了,兴许我还没到那儿,那个大师兄就让枪子儿打死了,我不是白跑冤枉路吗?”柴禾拿起一杯酒:“还是他妈喝酒痛快……”
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左爷,如今洋人忙着攻城,官军和义和团忙着守城,老佛爷和皇上忙着逃跑,咱们也别闲着呀,总得找点儿事儿干不是?”
“你的意思是……”
“趁乱发点儿小财嘛,您想啊,皇上都跑了,现在的京城可是没人管喽。”
左爷一拍脑门:“嘿哟!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啦?你小子脑子是好使,等会儿老子得赏你两吊,起来,起来,都抄家伙,跟我出去转转……”
“等等,”柴禾放下酒杯,“我说左爷,咱还得穿上义和团的衣服。”
“怎么个意思?”左爷问。
“冤有主,债有头,有账也该找义和团算去,是不是这个理儿?”
“嘿!柴禾,你小子想得可真周到,一会儿赏你五吊。”左爷大笑。
这伙人换上义和团的衣服,手里拿着大刀、长矛窜出了大门。
他们刚拐到大街上,迎面看见叫花子背着浑身是血、已经昏迷的张幼林气喘吁吁地走过来,黑三儿认出了张幼林,悄声说道:“左爷,是荣宝斋那小兔崽子,看样子伤得不轻,这会儿也没人给他撑腰了,这可是咱下手的好机会。”
左爷阴冷地盯着张幼林:“让他再活些日子,我还得用他做笔大买卖!”
这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叫花子面前停住,何佳碧跳下来:“快把少爷放车上!”叫花子早已汗流浃背,不住地连声道谢。马车掉头向前面的一家药铺疾驶而去。
秋月在院子里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坐立不安:“幼林怎么还不回来!”
“很可能被挡在路上了,您不要着急,我出去看看。”伊万转身要走,秋月拦住他:“外面情况不明,您不能随便出去。”
“这样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伊万十分无奈。
“快了,义和团和洋兵一交上火,离结束的日子就不远了。”
伊万抱住秋月:“答应我,跟我一起回俄国吧,我已经离婚了。”
秋月沉默不语,伊万深情地注视着她:“要不是发生这场变故,我上个月就该离任了,如果你答应和我一起走,只要回到使馆,我立刻提出申请,我向上帝发誓,让我照顾你,这也是杨大人的意思。”
提到杨大人,秋月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泪水。
参加抵抗的义和团和清军终因实力悬殊而战败,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区,北京城即将面临一场劫难。
第二天清晨,在伊万的一再请求下,秋月挥泪离开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八月中旬正是北京最热的时节,马车封闭的车厢四面都被卸掉了,只留下了顶棚遮挡太阳。秋月和伊万并排坐在行驶的马车上去东交民巷,被刚出贝子府的徐管家看见了,徐管家不觉愣住了,半晌才醒过味来。
徐管家匆忙赶到了额尔庆尼家,额尔庆尼正在院子里喂鸟,要把徐管家往客厅里让,徐管家摆摆手:“就在这儿说吧,唉,义和团闹了这么些日子,眼下洋兵打进来了,您说,京城能有好儿吗?贝子爷让您也赶紧躲躲,甭管上哪儿,先离开京城。”
额尔庆尼听罢感慨万分:“到了关键时刻,还得说是自家人想着自家人啊,回去替我好好谢谢贝子爷!”
“那我就告辞了。”徐管家要走,被额尔庆尼拦下了:“您等筹。”额尔庆尼转身进了北屋,徐管家闲着没事,逗起鸟儿来。鸟儿笼子里,只见两只蓝靛颏儿欢天喜地,正“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
额尔庆尼手里拿着个精致的长方形盒子出来,徐管家看着他:“您这蓝靛颏儿珍贵呀,能叫‘伏天儿’。
“岂止能叫‘伏天儿’啊,您再听听,是能叫有‘起落板伏天儿’。”
徐管家仔细听着,鸟发出了类似“吱吱、嘟噜儿”的一种声音,他点点头:“是有起落板。”
“我刚弄到手的,蓝靛颏儿的绝品,唉,不是时候啊!”额尔庆尼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徐管家,“这是上好的灵芝,给贝子爷带过去。”
徐管家接过盒子:“看着您这鸟儿我还想起来了,张爷家的那个世交秋月姑娘,您猜怎么着?”
额尔庆尼琢磨了一下:“自个儿找上门来啦?”
“没有,跟着洋人走了,我来的时候亲眼瞧见的。”
额尔庆尼眉头一皱:“哎哟,那就别招她了,如今洋人是爷,咱惹不起!”
送走了徐管家,额尔庆尼就忙着招呼家里的用人收拾东西,他自己则回到床上小睡了一觉,醒来坐在了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三郎提着鸟儿笼子走进屋来:“大人,这对儿蓝靛颏儿带不带?”
额尔庆尼摆摆手:“不带,这是去逃难,哪儿有闲工夫伺候它呀。”三郎看着鸟儿:“可惜了的。”
“可惜了的东西多了。”额尔庆尼转念一想,“也别糟践了,让人把它送给张爷,个顺水人情儿。”
“是。”三郎退下了。
北京劫难来临了,八国联军进城的这几日,联军统帅、德军元帅瓦德西特许士兵公开抢劫三天,然而,何止这三天,直到八国联军撤离,抢劫就没有真正停止过。皇宫、颐和园里珍藏的宝物被抢掠,大量珍贵的文物流失,八国联军还抢走了北京各衙署的存款约六千万两白银,其中日军劫掠户部库存白银三百万两后,劫后放火焚毁衙署,掩盖罪证。同治皇后的父亲、户部尚书崇绮的妻子、女儿被拘押到天坛,遭到联军数十人轮奸,归来后自尽,崇绮也服毒自杀了。位于西四北太平仓胡同的庄亲王府被联军放火焚烧,当场就烧死了一千七百多人。法国军队路遇了一群中国人,怀疑是义和团,竟然用机枪连续扫射长达十五分钟,全部打死……
据当时的一位目击者记述:“各国洋兵,俱以捕孥义和团,搜查枪械为名,在各街巷挨户踹门而入,卧房密室,无处不至,翻箱倒柜,无处不搜。凡银钱钟表细软值钱之物,劫掳一空,稍有拦阻,即被残害。”
街上冷冷清浦,几乎见不到行人,整座城市处于瘫痪状态,然而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就是张山林这位爷。大清早,张山林就七绕八绕地来到了额尔庆尼家。
蓝靛颏儿在鸟儿笼子里已经无精打采了,张山林见了心疼万分,赶紧加水、喂食,边忙乎边抱怨:“瞧瞧,怎么都成这样了?”
用人在边上看着:“没人会伺候啊,额大人走之前留下话儿了,让把这对儿鸟儿送给您,可这几天街上乱哄哄的,谁敢给您送过去啊。”
“今儿早晨我听说了,没耽误,到家搁下鸟儿笼子,躲着洋兵的枪子儿就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伺候,要是再晚来两天,这鸟儿可就玩完了……”
外面吵吵嚷嚷,接着就是重物砸门的声音。用人脸色大变:“不好,洋兵来了,您先躲躲。”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被用人让进了东屋。
用人打开了大门,一群洋兵蜂拥而人。这些洋兵有的带着铲子、锄头,有的拿着斧子、背着包袱,还有的提着上了刺刀的洋枪。
用人满脸惊恐:“我家大人带着银子早跑了,家里没留下值钱的东西……”洋兵们根本不听用人讲话,一把将他推开,径直进了院子。
几个洋兵先是叽里哇啦地商量了片刻,然后在院子里开始用锄头撅地,其余的在各进院子里窜来窜去洗劫物品。
张山林在东屋里捅破了窗户纸,紧张地向外张望。
北屋里,一个身材高大的洋兵用斧子使劲地劈着樟木箱子上的铜锁,用人上前阻拦:“洋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儿,要是我们家大人回来,我可没法儿……”话还没说完,就被边上站着的另一个洋兵推倒在地,用人爬起来又上前阻拦,洋兵恼怒起来,回手就是一斧子,这斧子不偏不斜,正好砍在用人左侧的颈动脉上,鲜血立刻蹿出了老高。用人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箱子打开了,洋兵大叫:“发现宝贝了!”在院子里掘地的洋兵听到叫声,扔下锄头跑进了北屋。
张山林趁机提着鸟儿笼子从东屋跑出来,蹿向大门。北屋的洋兵发现了他,跳到门口向他举枪射击,张山林跑得飞快,已然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山林逃出了胡同,见洋兵并没有追出来,这才松了口气。看看笼子里的鸟儿,虽说受了点儿惊吓,但还好好的,不觉心中大喜。他盘算着,今儿个是老天爷保佑,大难不死,白捡了一对儿极品蓝靛颏儿,值了!张山林又加快了脚步,他要给侄子显摆去。
张幼林的左小腿被弹片击穿,在药铺止血、包扎之后就被何佳碧和叫花子送回了家。
庄虎臣请来太医,太医看了看,说问题不大,没伤着骨头,不会落下残疾,大家这才放了心。
这几日洋兵到处抢东西,铺子关门歇业,庄虎臣心里惦记张幼林,抽空又过来看看。他拐进了朗同,猛然看见秋月和一个洋人正站在张家的大门口敲门,仔细一看那洋人,庄虎臣不禁大惊失色,赶紧闪身躲进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洞里。
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走过来:“庄掌柜的,您在门洞儿里干吗呢,怎么不进去呀?”
“秋月姑娘和一个洋人刚进去,我来的不是时候。”
“洋人?”张山林一愣,庄虎臣凑到他的耳旁悄声说道:“您还记得松竹斋倒闭之前跟银行借银子那事儿日巴?就是那个洋人经手办的,松竹斋改成荣宝斋都好些年了,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趁着眼下的乱劲儿又来找后账?”庄虎臣往张家门口看了看:“他来就来吧,还扯上了秋月姑娘,这事儿就复杂了。”
“等等,您说什么,秋月和洋人在一块儿?”张山林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额大人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呀,怪不得他要送鸟儿给我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庄虎臣听得莫名其妙,张山林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庄掌柜的,什么松竹斋改成荣宝斋的,您趁早儿把它忘了吧,如今是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洋兵正四处抢东西呢。”张山林压低了声音:“咱们那铺子可得有点准备。”
庄虎臣也压低了声音:“值钱的东西都埋起来了。”
张山林摆摆手:“瞎掰!我刚在额大人家看见的,洋兵掘地三尺找宝贝,你埋哪儿也得让他们挖出来。”
“您别把话扯远了,先说眼前的,您说,这秋月姑娘……”
“好事儿啊,现在什么人最横?洋人哪,随便抢东西、杀人,连老佛爷都惹不起跑啦,就甭说贝子爷、额大人了。”张山林摇晃着脑袋,“秋月姑娘,行啊,勾搭上洋人,贝子爷就不敢惦记了,他额大人还能拿荣宝斋怎么着啊?”
庄虎臣点点头:“您说得有道理。得,您进去吧,我改日再来。”张山林进了院子径直就去了侄子的卧室,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幼林,我可差点儿就见不着你了!”
张幼林斜靠在被子上,诧异地看着他:“叔儿,街上这么乱您还出门儿?”张山林举起鸟儿笼子:“你瞧瞧,这鸟儿你见过吗?告诉你吧,极品蓝靛颏儿,全北京城就这一对儿,陪上命也值,哪儿像你啊,不明不白地挨了一炮……”
这时,张李氏陪着秋月、伊万走进来,张山林站起身,有些尴尬:“呦,秋月姑娘来啦,你们聊,你们聊……”他提起鸟儿笼子赶紧溜了。
用人抱进一摞书,放在了张幼林的枕边,秋月看了看张幼林的伤腿,怜惜地问道:“还疼吗?”
“没事儿,我能忍着。”
“我给你选了些书,反正你也下不了地,慢慢看吧。”
张李氏笑望着秋月:“也就是你还能说说他,我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她们坐在床边闲聊,张幼林注视着伊万:“伊万先生,您不会带秋月姐去俄国吧?”刚才一进门,张幼林就发现伊万有些异样。
“这可说不好,我的任期已经满了,卸任后我会考虑回圣彼得堡,秋月答应跟我走。”伊万的脸上洋溢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和喜悦。
张幼林一下子失望到了极点,他又转向秋月:“秋月姐,这是真的?”
秋月默默地点点头。
“秋月姐,你回答我!”张幼林显得很固执,秋月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是真的,幼林,我已经答应伊万了。”
听到秋月这样确切的回答,张幼林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数年来魂系梦牵、不断憧憬的一个美丽的梦想瞬间就被击碎了,他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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