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约了我出来,等我出来了,她又不出声,一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对着地下。我认识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却一直没有变过。
我看着她微笑。
小令说有要紧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她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有事多数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诉是不一样的;不过小令总是可爱的,她很有点牛脾气,不过三五个月也不发一次,平日总是温柔怯弱、不晓得的人以为她好欺侮,但是她顽皮起来,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辍了学,又搬了家,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今天,她要约我,才可以见面。以前大家住对面,随便喊一声就行了。
“有什么话说?”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的睫毛闪了一闪,想抬起眼来,又垂下了头。面孔是雪白的,我当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没有血色,一种透明的肤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开来了。
我叹口气。其实她有什么话说呢?不过是诉几句苦。自从去年停了学,她就在家坐着,她母亲对她越来越噜苏,话很多的样子,她做什么就错什么,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时候实在吃不消了,就出来走走,对我诉说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这种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看样子还没完没了。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偶然活泼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见到笑容,现在更是不用说了。
小令的父母亲,如果详细说起来,恐怕就是一篇小说的题材。她父亲姓林,是个侨生,人长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读书,一向是女同学追求的对象,当时的同学包括了我的爸妈,所以他们的故事就留传了下来。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林先生认识了现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间舞厅里的红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静的,据我的妈妈说,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烟喝酒赌,无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过他们还真的结婚了。
婚后林先生为了她而六亲不认,一直没有回老家,他们就在此地安居下来。林先生的事业很好,却又短命,遗下两个女儿,小令,还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亲戚去住了,我没有见她很有一段时日。小令只有十八岁,小曲自然更小。
林先生遗产虽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乐乐用到她们两姐妹毕业,但是林太太故态复萌,全部钱财就在赌上头花尽了。
最近听说由小令出面,问朋友家借了不少钱。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叫我怎么说?”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问。
“你还喜欢我吗?”她问,“你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把零用收着好请我吃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犹疑的答:“当然我是喜欢你的。”
“如果我变坏了呢?”
“什么叫变坏?”我摸不着头脑,“你倒说说看。”
“我妈妈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来。
“做舞女。”她静静的说,“我们总不能靠借,长贫难顾,两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从来不晓得有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渐渐我明白过来了,就很愤怒,涨红了脸。我生气地说:“她自己做过,知道那种生活,怎么现在又来逼你?”
“没有,”小令仍然很平静,“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点也没有勉强我,是我们商量好的,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为多一个人,就连带她也受罪,不如送到亲戚家去。”我握紧了双手:“可是你父亲会怎么说?”“我父亲?”小令抬高了头,看着天空,“我父亲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亲在天之灵如何如何,后来一想,自觉荒谬,就住了口。在天之灵?真的一样!哪来这么多在天之灵?我颓然的低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来跟你说一说,你不必理我了,家明,只是我们从小在一起,这么些日子——”小令说。
“小令,你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决不在乎你一个人。”
“不可能的。”她笑,“我难道扔下我母亲不理?再说,这年头靠什么都难——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况是靠无亲无故的人?”
我呆着,我很恐惧,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办?”我抓住她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额上沁出了汗,我看着她:“你怎么不反抗?”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说看多了,这是生活,如果个个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们做少爷老爷的上舞场,谁陪你们说说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总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家明,我们想了一年,没有办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刚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说完,心里倒宽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个舞女,不便见你,你如果要来找我,我不反对,但我是不能主动约你了。”
“为什么?”
“你家里会不高兴的,何况以后大家过不同的生活,见了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家人认识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家明,现在你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没有这种事!”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怪谁。我不怪环境,不怪我母亲,注定了这样,就这样。”
月色很好,谁还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难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你妈妈很奇怪。”我终于说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将来很多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不明白。”
我气愤地说:“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气我母亲?”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来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却永远是这样了。”
“谢谢你。”她说。
把她送走,我一个人走回来。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静一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会认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
那么我这方面呢?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没有人喜欢她。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现在又害了小令。她们的环境是越来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旧的,人长高了,衣服就绷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们没钱。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样了。
小令很明白,她说难怪,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
以后难道真的不能再见了?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我只比她大三岁。我可以帮她什么?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的?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的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的。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妈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但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志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好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的!”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劝,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大,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没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开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我有点厌倦。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我披上外套。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做功课?”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客。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车,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喜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难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的,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他死得早。”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家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大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太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子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有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记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她点点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没有守诺言。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重。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说,“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又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