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义不容辞地,伸手把她拉上来。
“谢谢!”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裤上擦了擦,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头,就把泳帽脱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一下子整道的滑下来。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头发有这么长!上次见她,她大概把头发盘在头顶上,所以没察觉。
她把长发搅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当然是长头发的好看,如果她们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就应该丝毫不加考虑,不怕热,不怕麻烦,把头发留长才对,可是,像康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说什么“现在流行短发”。
我不是故意拿康丽来比李茱莉,只不过我除了康丽,只认识李茱莉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办法不拿她们俩互相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弯,显然是李茱莉胜过我这个妹妹多多。
且说李茱莉拨顺了头发,就对我说:“你别管我,你自己钓鱼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阳真好。
杨茱莉侧着头笑笑,直瞧着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风耳和竖发,连忙把我的新草帽拿过来戴上。
“这太阳好厉害!”我为自己解释。
她看看天,笑笑,没出声。隔一会儿她自帽底张望我,问着:“你怕晒吗?要不要早一点回沙滩去?”
“不用,你喜欢,就就多晒一会儿。”我结结巴巴的说。
她把长腿一伸。“医生说我皮肤不健康,最好多吸收点阳光。”
她皮肤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肤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说:“所以我喜欢游泳。除了游泳,我还喜欢听民歌,你喜欢吗?”
“我我——”
“大会堂礼拜三有个民歌演唱会,有好几个有名气的歌唱家参加,我想去,可惜没有人陪。”她看着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紧张起来,她这么说,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开口呢?真是天晓得,为什么学校里不加多这一门功课呢?
“我我——”我说,好似只会讲这两个字一样,连婴孩都不如,我当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不过口齿不灵而已!我急得大汗满头。
“我想问你有没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说,“假如有空,我就请你去听一场。”
“我去!”我冲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买票,买好票打电话给你。”她又说。
我真太高兴,太高兴了!想不到李茱莉竟会开口约我去玩,唉。
我真没用,居然要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没用。
又难得李茱莉这么爽气,丝毫不摆小姐架子。一开口就把约会提出来,这样大方,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爱的脾气。女孩子干吗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讨得人喜欢吗?还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们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欢奴役男人,操纵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给她们这么任性刻薄呢?
很难讲,像我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这般对付,何况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逊潘安的男士们?女孩子眼光实在太浅窄,只图一时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终有一大变老处女之后果不顾,她们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经大脑。
但是李茱莉却不是这种女孩子,我多高兴她不是。
虽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会有一个约会,但是我还是高兴世界上有她这样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们晒太阳直晒到傍晚。我不过是黑上加黑,很难看得出有大变化,但茱莉,肤色却由白变红,由红变成浅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别棕色,看上去像个顽童,而且她耸着晒焦了的鼻子笑起来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我觉得她应该带一瓶防晒油出来。但是她说没有必要。
说茱莉爽朗可爱得像男孩子,一点也不错,但是说她没有女孩子味道,却绝不正确,她可以说兼具两者的优点。
这是我与她同处半天下来的感觉,毫不讳言,我太喜欢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滩,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经是最后机会,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说。
“荣荣莉,我打电话给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欢,随便可以来坐,我家就在斜对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点口吃,你自己有没有发觉?”
我心一跳,想着这可惨了,她终于发觉了,终于嫌我不体面,终于嫌我的缺点了。
我的心马上由浅蓝色变成灰色,我阴阴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认。
“真有趣。”她笑起来,“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会怕羞,现在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有不有趣?”她大胆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纳罕的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学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邻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嗳!”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实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经继续道,“譬如话讲得慢一点,从容一点。心里尽量放宽,不要紧张,慢慢的就好了,其实口吃不过是一个习惯,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说道。
她微笑,“忘记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会口吃了。也许我想得容易了一点,不过假如你有耐力,保证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说,“可可是……”
“真对不起,也许我是不该提的,你没生气吧?”
“不会,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买好票后给你电话。”
“大大概几时?”这是我讲的,那么多话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她还在笑,“好不好?”
“好好。”
“这就是我家,就在你们斜对面,有空来玩。”
“好好。”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门旁闪出一个人影,一瞧清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师傅就逃跑,没有道道理吧?”
小东西急急分辩,一面挣扎着,“不不,我没有避!”
这时候茱莉忽然沉下脸,“小鬼,你干吗?放着一大堆暑假作业不做,专门乱蹦乱跳,没点规矩,叫陈哥哥!”
我的妈,我还以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脸,其可怕程度,也颇为犀利,完全显出“原形”,真令我心惊肉跳,看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可怕,没有一个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经做完作业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双眼,圆滚滚的又可爱又可怕。
小明抗议,“你管我管得那么凶!妈妈也不说什么,你不过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着你!李正明你听着,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辩多几句——”茱莉恐吓着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师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师傅?你这小鬼看武侠连环图看得发疯了!”
“他的确是我的师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着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们俩搅什么鬼?说来我听听!”
我尴尬地道:“嗳,令弟,跟我的确是帅徒关系。”
李茱莉笑,“你们是认识的?”
“不错!”我回头。“小明出来。”
小明还是缩在我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扬眉,转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对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我们就不给你留饭!”
小明恨恨的看着她。
“茱莉,”我急道,“别忘了电话!”
茱莉回身向着我嫣然一笑,“不会的。”她说,其神情与对小明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我俩师徒看着她走了,立刻如释重负。
小明无精打采的道:“怎么样?你怎么会上她钩的?”
“你!”他老气横秋的道:“告诉你要当心那个丑八怪,你怎么不当心?”
“嗳嗳,你根本没叫我当心过李茱莉,你也没告诉过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还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丽极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声。
“你这种专门撒谎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机说。
“算啦!”小明摇头摆脑的道,“你这种师傅,动不动上女人的当,我也不要了!我们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纪小,不晓得的。”
“总之我八十岁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觉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来在小明脸上见过,他们姊弟俩,连眼睛都像的。
小明问,“你不觉得女人麻烦么?”
“当然麻烦,我的妹妹就最麻烦!”
“那你干吗还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只觉得她可爱。
“会不会是自己家的女人讨厌,别人家的女人可爱呢?”小明异想天开的问。
“去你的!”我笑出来。
忽然我发觉,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兴得很,至少李茱莉没有嫌我这个毛病。她还在设法帮我改善呢。
真快乐,我又说:“你姊姊这么漂亮,你怎么说她丑样?”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吓死人。晚上睡觉,头上卷着一只只的圆筒子,脸上涂着白色的面浆,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丽也是一样,头发上卷筒也够了,脸上搽的那个玩意儿,我实在不明白。像她们十几岁的女孩子,大概还没到年龄用那种东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样。
“还有呢!对爸妈乱撒娇,每个月买新衣服,对我乱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买口香糖就得跑好几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们,还乐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小明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问:“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吗?”
“很多?”他一偏嘴,“那样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会多,除了你,就还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你们有表哥的吗?”
“嗳。表哥常来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个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说姊姊是丑蛋,结果跑出个美人来,这次又造谣,说你表哥难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气得跳起来,“我觉得他难看,就说他难看,你不能说我撒谎!”
“好好,不说不说,那你讲讲,你表哥是怎么样子的?”
“喏!头发长得女人那样,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样!”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时代青年吗?时代青年,是那副样子的。”
小鬼头皱起了眉头,用手托着腮,问道:“那你怎么蛮好的呢?你不时代吗?”
“我?”我仰大长叹一声,“我是老古董,马上就发霉大吉的了!”接着,我又问:“嗳,你姊姊喜不喜欢你表哥?”
“唔唔,”他摇摇头,“不太喜欢。哗,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样讲吗?追求?”
“对对,讲下去!”
“——追求得很厉害,一会儿买糖,一忽儿送花,糖全给我了,”小鬼头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妈妈房间里,你说表哥惨不惨,唉,女人真坏。”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还没希望,我?很难讲了。不过——
慢着,茱莉不是已经约我到民歌会去吗?那总是代表希望吧?我骨头又轻起来,精神也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