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学校门口是公众地方,谁都可以站在那里,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我没有法子了,她说得也对。学校门口每个人都可以站。但是我、心里确实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我有这种感觉。
于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动一动,我就去报警。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总是搭街车到家门口下车。
女同学晓得了,笑着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来保护我。
她们说得轻松,我可没那么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最近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我又不敢告诉祖母听,怕她担心,她又不可以帮忙。
然后就在昨天,我从学校出来,四周一看,不见那个人,心里刚一宽,忽然之间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才拣上来,抬头,就发觉那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这一次站得很近,我吓一跳,但是我的胆子相当大。
我没有叫出来,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个男人,难怪我一直晓得他是为我而来的,难怪我这么面善,原来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个“房客”。
我厉声问:“你是谁?”
他不出声。
他那双眼睛,瘦削的脸,走到哪里去我都记得。
“你跟看我做什么?”我喝问他:“别以为我会怕!”
他掉转头走了。
我实在害怕了,风吹上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实在放不下心,这个房客,到底干什么呢?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晓得祖母那两层出租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我决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两家房客的样子。
我先到近的那一层去,开门的那位太太,认得我。
我说:“祖母叫我来看屋子有什么修整的地方。”
那位太太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个小孩。看样子她很多产,一年半前我来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的照片,挂在客厅里,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那个丈夫长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点不像那个男人。
我问她:“你们没有把房间租给别人吧?有没有?”
“怎么会呢?”她反问:“三个孩子,这里还嫌小。”
我点点头。至少这一家,没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烦恼,她一直说:“其实墙壁要粉刷了,浴间的热水器,常常失灵,唉,老太太真是好,她关心我们,我们是知道的。”
我说:“我会告诉祖母。”
“谢谢你了,小姐。”她很高兴的送我出门。
我还得到第二家去。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车子驶得很快。我不断沉思。到底那个男人是谁呢?我有一种感觉,他不会是房客。
我到了地址,按了门铃,说明身份。
这一家住了三个小姐,更加荒谬,连男人都没有。
祖母骗我!
那三个小姐是空中小姐,有两个在家,一个在外地。
她们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丽整洁得很。
其中一个长得真美,她请我坐,倒咖啡给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来招呼,还请我常常去坐。
“老太太没收到房租吗?”她问。
“啊不,她叫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不妥。”我说。
“没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很规矩的。”
两位小姐同时向我微笑。
规矩不规矩是一件事,但是她们绝对不会收留一个瘦削面孔,眼发青光的中年男人。
我向她们道别。
祖母毫无疑问,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骗了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真不明白,这神秘男人是谁?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为何事事瞒我?
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气愤。
一家子里只有我与她两个,有什么不能讲的呢?
回家一定要问个明白。
到了家,一开门,祖母就气急败坏的冲出来。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说着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证明它是真正爱我的。
我的心像冰块遇火一样的软溶下来,是的,祖母爱我。
即使她有事情瞒我,也是应该的,为我好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她瞪着眼睛问。
“祖母,”我说:“别急别急,我……我……”我说不出去。
我该不该说实话呢?如果不说,谎话一定越骗越多。
然后她说一点,我又说一点,那还得了?这不行!
“祖母,我们先吃饭,我再告诉你,我去了那里。
“好好,那快吃,菜都凉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祖母说那个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个人的真正身份,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难堪得很。
我必须效得圆滑一点才好。
吃完了饭,祖母好像没有意思追问我去了那里。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纪大,记忆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细细看她,祖母并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
只要我陪着她,她还是很高兴快乐的。她那些运到外国的毛衣,照样编织得飞快。只是这个神秘男人,还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结。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房客。
是谁?
祖母知道。
我决定先把有人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情说出来。
“祖母!”
“什么事?”她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托一托眼镜。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着放学,一直朝我看。”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八九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着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是他!”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着呢。”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真看错吗?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是吗?”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真糟!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着我。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着毛线,我嫌麻烦脱了它。”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着她,这是事实。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祖母电话!”我叫。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来!”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她极少生气的。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我走过去。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亲了她一下。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来。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没问题。”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着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我会急死的。”
我眉头紧紧的皱着,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问。
“抬角上。”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着一个大大的结。
我除了上学放学,还得去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剩。
功课自然也是越来越忙了,很有点透不过气来。
祖母有意叫我放弃那份补习工作,节省精神应付功课。
我说不可以。
“那两个孩子这么乖,如果我不教,他们不晓得哪里去找人呢,而且赚点零用,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