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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黑色笑话 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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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觉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一受气,或是紧张,甚至用力的时候,肚脐部分便隐隐作痛。

    第一次发作,约是三四个月前,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是个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国香示爱,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个下午。

    详情如下:

    我:“国香,我们相识已有三年,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何故?”

    她:“小陈,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离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从来没有稀罕过你,你用错字眼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国香,你知道我对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国香,我们或者会进一步的”

    她:“小陈,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个好朋友,有什么不妥?”

    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我小腹开始发出一阵阵痛楚。

    国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条小狗那样,“小陈,维持现状五十年不变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号,过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荡,令我肚痛。

    她当我是只癞蛤蟆。

    说常国香是只天鹅,也并不为过。

    她是天地杂志的副编辑,而我,我是个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开头设法结识常国香,是因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后来……爱上了她。

    穷书生要在现今这现实的社会谈恋爱,对象限于无知少女。国香成熟、有作为、精明,当然不会看上我。

    她也没有让我下不了台,老说咱们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经常约会的起码有百多二百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卖艺者,都能与她有说有笑,尽欢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没有朋友。

    我只得一个她。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人家对我好,会令我自惭形秽,况且技不如人,与人同进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对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个洞穴,躲起来算数。

    所以我没有朋友。所谓穷酸穷酸,穷了必酸,酸了必穷。

    就是因为国香对我太过友善,所以我才会痴心妄想,欲与她进一步有发展。

    在别人眼中,这无异是穷心末尽,色心又起吧。

    总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发痛。

    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检查,证明不是盲肠炎与胃气痛。

    他是个有名气的医生,没有见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号费。

    他诊断我神经紧张,这纯粹是神经痛。

    医生缓缓的说:“也许,陈先生,如果你放松一点,戒掉胡思乱想,会对身体好一点。”

    “但我是一个靠胡思乱想吃饭的人。”我说。

    “是吗,”他诧异,“陈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的行业?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写小说为生。”

    “小说,”他问:“爱情小说?”

    “不,科幻侦探小说。”

    医生脸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象是在说:难怪你浑身发痛。

    他开出许多药,我付诊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况如旧,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没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没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骚,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梦。

    譬如说:我要求加稿费,上门去求国香。

    国香愕然,“我不管稿费的事,你应同会计部去说。”

    “但你是编辑。”

    “是呀,我只编只辑,”她微笑,“会计部才管钱。”

    “好。”

    “小陈,本社去年刚自动加过稿费。”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象是开不了口。

    “国香,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想劝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争取酬劳有什么不可?我没听懂,直往会计部去。

    会计主任永远财主模样,他把左右手两只拇指插在三件头西装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说:“加稿费。”

    他说:“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财神爷。”

    “我只管出纳,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谁讲?”

    “当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给我。”

    他不屑与我再说下去,扬一扬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来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来,满头汗珠,只得匆匆离开。真窝囊。

    不知谁说得对,世上任何事只得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

    我听一位作家说,加稿费最容易不过,只要坚决肯定地说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偿,否则至多罢写。

    我误会了。我忘记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

    象国香这样玲珑的人也觉词穷,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来,包括童年的琐事,只有十二三岁,念初中时,我便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将来,我要做一个作家。因为作文时常拿甲等,我不晓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讲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国留学,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笔学费,但是我念了两年专门学院便停下来,从事写作,忽忽十年,一事无成。

    母亲去世后我更加闲云野鹤,与一个摄影师走了两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华,很快成名,男女之间地位有着差距,很难相处下去,这一段感情便渐渐淡下来。

    每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总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国香的光。

    我当下淡然的说:“替我多谢王医生。”

    国香刚欲劝我几句,王医生会同主诊医生已经过来,两个人都重申为我动手术的日子。

    我把面孔转向窗外,心头一阵麻木。

    怎么会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须维持镇静,我不能出丑。

    当下咳嗽一声,同国香说:“你这个大忙人回去吧,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赶我走?”国香不置信。

    我无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开她的办公室,莫阻她办公,以前总是不识好歹,苦苦歪缠。

    怎么我忽然识相起来?

    “这样吧,你叫人替我带书来看。我要温习卫斯理全集。”我强颜欢笑。

    忽然这么懂事,使国香更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开会,小陈,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没有人。”

    “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为我愤世嫉俗,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夸张,时穷节仍见,她今日该明白了。

    “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国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国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脱离肉体,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有。我象是傻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时代曲,都可以哗喇哗喇地不平则鸣。

    现在有个大题目压在眼前,哪里还有空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国香给我带来画册。但医生不准看。

    我签字同意手术。

    国香很焦急,王聪明医生很沉着。

    王聪明很好,做医生做得这么久仍然维持人性,没有把一切病人当砧板上的肉,实在难得,他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职业上的浮滑。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国香。

    我很觉安乐。

    原来社会失去我,一点损失也没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

    我同两位医生说:“手术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现实。”

    医生们点头赞许。

    国香将脸蛋埋在掌心中。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化妆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说:“小陈,没想到你平日装疯装得那么象,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真面目这么沉着勇敢。”

    我?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国香对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态度,她怎么会称赞我。

    “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把你们当活宝。”她双目润湿。

    看护已替我作好准备,一针麻醉剂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愉快、镇静地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口渴难当,我呻吟,只觉全身细胞没有一个不痛得裂得开来。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说话,一个字也哼不出口,可见言情片中病人临终独白半小时是多么无稽的安排。

    忽然觉得有汁滴在唇边,我如获琼浆玉液。

    有人跟人说:“用力挤柠檬。”

    柠檬?怎么不觉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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