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一直等着见你.一个下雨的黄昏,她踏着脚踏车出去,一夜未归,回来就病了,那一日,难道不是去见你?"我缓缓的问。
宋家明摇头,"她答应我,会把我忘掉的,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象她这样的女孩子,一年半载,还是把我忘了——"
“她没有忘记你.一个女孩子比别人聪明点漂亮点,不一定是比别人凉薄点,全世界的人可以误解她,怎么你也可以这样子?"
“她——真的叫你宋家明?"
“是的,到知道还是如此,恐怕是叫惯了口。”我说.
“我——考虑一下。”终于说。
“好的。"我把卡片给他,"你随时跟我联络。”
他默默的接过了我的卡片.
我忽然说:“你的袋表呢?"
他自然的把表摸出来.是一条金的链子.
“你那花好月圆呢?"我问,声音既淡漠又讽刺.
他象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不敢还手的怔在那里。
“既然与人有了前盟,既然是读过书的人,就不该乱送东西。”我淡淡的说.
他走出门口,离开了。仿佛这不是他的家.他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喝一口茶,放下一张支票.他连大门都没有关上。
我想跟着他走,宋太太却走出来,叫住了我。
“梁医生,你请坐坐。”她轻声说.
我转过头.他们两夫妻的脸都是一般的苍白。
女用人把门关上了。
我说不出的沉郁,坐在沙发上,惘然地说不出一句话.
“你觉得很奇怪吧?我们家这个样子.我却又怀了孩子。"
我缓缓的说:“宋太太,你多多保重身子,孩子要紧。”
“我是很会保重,我一向不与他吵架。”宋太太说.
她是一个小巧美丽的女子。但明珠是不一样的。明珠最最吸引人之处,是她的潇洒,即使病成今日这样,她还是浑身散着不在乎的样子.要是她告诉我,她一辈子忘不了我,会为我而病,我会不会相信呢?恐怕我也不相信吧?"
我想到这里,心头一酸.
宋太太这时候问我:“那位小姐……真的病成那样?"
宋太太说:“你怪我吧?梁医生?坦白的跟你说,我是巴不得变了她,好离了这里,我并没有见过她,心里却十万分的羡慕她,我没想到,她……竟病了。”
“你为什么要羡慕她?"我很笨拙地问:“你不是得到了宋家明?你不是得到了她永远等不到的人?”
“我得到了宋家明?”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激动,“梁医生,刚才你见过家明了,你真的以为我得到了他?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次。”
我默然。
“我与家明字幼订的婚,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最后一个,他是我唯一爱的男人,我在16岁那年跟他订的婚,我根本不晓得明珠小姐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这些日子来,我们一直是三个人在生活,我!他!与明珠!我巴不得把他让给明珠,我好少痛苦一点。”她脸上渐渐上了一丝红润,很奇异的一丝红,显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说下去,“他应该把这件事说明了,让我有个选择,没有他我不见得活不下去!但是他怜悯我,他要做一个从一而终的好人,他把他伟大的爱施舍给我,他娶我,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月一张支票,那是你亲眼看见的!”
我不出声,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很疑惑的说:“我只是没想到——明珠,居然为他病了,病成这样。我满以为她风流潇洒的成人之美,快快活活的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想到,她病了。”
我缓缓的说:“有很多事的确想不到的。”
“她糊涂得很?”宋太太脸上一片惊惶。
“并不见得。”我说:“依我看,如今做人还是糊涂点的好。”
“她认不认清楚人?”宋太太又问我。
“有些是认得的,有些忘了,就象你我一样,能忘记的人,还是忘记的好。”
她一震,低下了头,长久不语。
我说:“你们看在明珠份上,也应当相爱才是。”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她喃喃的说。我站起来,我说:“我走了。”
她也站起来。
我说:“看在孩子份上,他选了你,你也不该再难为他。”
“我实在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我问。
“知道了。”她忽然之间平静下来,“你去跟明珠说,我把宋家明给她!她的病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宋家明是人,他要娶明珠,他早就娶了,不用你来教,他不是东西,可以让来让去,送来送去的。”我劝她,“宋太太,你好好的休息身体。明珠……是我的病人,我负责到底。”
“家明,他又怎么办?”
“家明会回来的。”我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敬重的男人。”
我走出宋家,阳光太大了,我昏昏然的。
那一日我要求让我带明珠到市区去逛。她母亲犹豫着,终于答应了。我觉得她这样信任我,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很是感动。
我带她逛了一日公司,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失散。她是很久没逛公司了,身上一应衣服都是她母亲代她买的。看到新的东西,她很高兴,一边不住口的叫着我“家明”——“家明,你看这个,一,家明,你看那个——”我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她是一个漂亮动人的女孩子,能够跟她在一起,实在是很高兴的,我陪她买了一双球鞋,我帮她试穿的时候,她忽然感动了,问我:“家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微笑,至少她现在已经忘了要应付大考了,至少她记得她已经毕业了。
买好了球鞋,我们去吃饭,她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叫了一桌的菜,而且并不浪费,吃得很多,又叫了葡萄酒,一边跟我说话,叫我看隔壁桌子的一个女客。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我反对“风韵犹存”这句话,风韵往往要培养的,要好久才能够成功的表露出来,这个中年女人便是风韵刚刚长出来的那种。
明珠低低的跟我说:“我以为我妈妈长得也够好了,没想到她比妈妈还美。”
我点点头。
我侧头看着明珠,她此刻完全象没事人一样,谁相信她有病?
她说:“我母亲的婚姻生活不愉快,她嫁我父亲,是个错误。当年有很多爱慕她的人,你说,假如她嫁了别人,会不会高兴一点?”
“我不知道。”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人家说我象我妈妈,至少有一点点象,有一次我随父母去喝喜酒,有一个中年男人用母亲的小名叫我。他恐怕是喝醉了,以为他没有老,我母亲也没有老。”
我静静的听着。
她说:“我是很希望别人快快乐乐的活下去的,比如说三角恋爱这种事,牺牲了谁都不要紧,只要有两个快乐的人就好,倘若连两个快乐的人都没有,那还象什么呢?”
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话很多,“明天我们练练球如何?”她问我。
“好的。”
她满意的笑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我把她送回去,她在车上便睡着了,我把她们家的女用人叫了出来,扶她去睡觉。
明珠的母亲在明珠那间大书房里等我。
明珠的书房一向是美丽的,那么空旷,那么简单。
她母亲很高兴,“明珠仿佛已经痊愈了。”
“是吗?”我只是那么应了一句。
“梁医生,你喜欢明珠么?”她问。
“喜欢的。”我据实说。
她说:“假如明珠的病好了,你愿意跟她做个朋友?”
她的意思我何尝听不出来。我说:“我们现在就是朋友。”
“你不是嫌她的病吧?”她问。
“我嫌她?”我笑了,“我们还不知道谁病了,谁没有病呢。说不定她是最开心的。“
我站起来,道声再见,走了。
我必须要记得,我也是个有未婚妻的人,我骂宋家明的话,不可应在我自己身上。
以后这几天,明珠有时候与我练球,有时候与我看书,她打球打到一半,如果听到一只蝉“喳——”到叫了起来,就忘了打球,会到处去找那只蝉,我耐心的告诉她,是找不到了,可是她也会在一株树下等半天,呆呆地站着。
有时候我很灰心,三个月来,我这个医生到底做了些什么?她现在索性把我当成了宋家明,连那一瞬间的清醒也没有了,我只是做了一个很好的随身保镖而已。我现在把希望都寄在宋家明身上。如果他来了,使明珠明白了,我便可以辞职。如果她没有进展,我也应该快快离开这个地方,这样子拖下去,会有个怎么样的结局,我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我特别珍惜与她一起的日子。
她与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问我时间,她不出声,伸手进我怀里把表拿出来,看完了,又为我放进去。喝茶先递给我,用人虽然倒了两杯,她却常常跟我喝一个杯子。我一日比一日的害怕,但说不出口,恐怕没有人会同情我,常常是一头大汗,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有病还是没病,她也绝口不提“病”字了。
有几次她在电视机前看卡通,我笑问:“明珠,你爱看这种东西?”
“好看得很呢,你瞧,那只狼被压得扁扁的,一下子,恢复过来了,人如果也这样子,岂不是好?”
“可是咱们是人,对不对?咱们还是要活在这个世界里,不能象卡通里的角色。”我说。
她一笑,“为什么不能?看你的选择如何罢了。”
到这里为止,我是更害怕了,她说话是这么的清楚,她的眼睛闪烁着,她真的醒过来了?我不敢问她。还是她睡得更迷糊?我一点也分不出。
我只好说:“我们总要……面对现实的。”
她笑一笑,不答。
我试探地问:“明珠,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想起以前的事。”我说。
“以前的什么事?”
“以前……你读书的事。”我只好说。
“那当然,”她说:“那当然,读书……是最好的了。”
“同学们,待你不错吧?”我问。
她想一想,“有些不错,有些不怎么好,但是谁还去斤斤计较这些小节?我不在乎,好不好都过去了,过去的事,记得是没有用的,能忘记便尽量的忘记,我不怪他们,只是我这些日子来并没找到工作做,太可惜了。”
“你想找工作?”
“是的,”她皱着眉头,“真累。看了报纸,去找工作,那间设计公司却是同学父亲开的,同学早把他父亲的厂接受过去了,做太子爷,约我去喝茶……下雨……”
“下雨也不要紧,你叫司机把车子开出去也就是了,”我说道:“别担心这些,也别担心下雨。”
“但是我见到他了,我们约在这附近的山上一家咖啡馆,我骑了脚踏车出去的。”
我心里一悸。那一天,那个下雨天。
“你猜他对我说什么?”她看着我。
我握住了她的手,“说什么?”
她笑一笑,“我那同学说,家明回来了,家明要结婚了。”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我害怕的看着她,我后悔又提起了这件事来,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件事。
她笑着,“我就想,家明跟我是这么好的朋友,他明明还在念书,他怎么会忽然之间回来结婚呢?即使回来,也该告诉我一声,他难道会没有我的地址?”
我握着她的手,不敢看她的脸,电视播放着卡通,一只猫在穷追那只金丝猴,嘻嘻哈哈的追着。
我静静的说:“可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是吗?”明珠看着我,她说:“怎么我还记得那么清楚?”
这倒把我问倒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我觉得如果家明来了,当然要通知我,我们可以见面,他何必鬼鬼祟祟的躲着?他要娶谁,我管不着,我要爱他,他也管不着我,我又不是女妖怪,他也不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人,所以我所他根本没有回来。”
“你可爱他?”我问。
“我早说过了,我是最最容易爱上人的,”她微笑,“自小父母弄得不愉快,把我扔到外国去寄宿,谁跟我说几句热心话我都会爱上他,我一年爱过两个教授,结果教授辞职,我转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两个?”我笑问。
“是呀。我很爱他们,看见他们,我心里很舒服,我需要伴,那时候我还小,我寂寞,真的,任何人上来,跟我说:“明珠,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就爱上他了。我并不后悔,我在大学里名誉是出了名的坏,但是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我只是……寂寞。”
他耸着肩装着鬼脸,看样子一点也不寂寞,汽止不寂寞,而且乐得要命。真正寂寞的人才会如此。趁着机会便开心一下子。在大众面前作落寞状的,不过是个“为赋新词强做愁”的人物。
我握着她的手。
她说下去,“所以啊,你少跟我在一起,不然你的姑妈,你的娘舅,你表弟的奶奶的外婆的阿姨的表妹什么的,一定会群起而攻之,你不怕?”她笑。
“我不怕。”我说。
她温和的看着我,“你快快别说好话了,再说几句,我真受不了,说不定也马上爱上你了。”
“我真不怕。”我说。
“不怕什么?不怕人骂?还是不怕我爱上你?还是不怕多说好话?”
“什么都不怕。”
“上一次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是几时呢?”她侧着头想。
我很尴尬。对她说这种话的人一定太多太多了。她都听得烦死了。
我讪讪的问:“是家明吗?”
她摇摇头,“家明不说这种话。”她微笑着。
我十分自惭,当然,宋家明是与众不同的。
“我倒希望他说过了,他从来不说,他跟你很象,他不说这种话。”明珠说。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么我是谁?”我象问一个小孩子。
“你是梁医生,”她答,“我病了,你来看我的病。”
“你是什么病?”我又问。
“我不知道,肺病?”她反问:“是不是肺病?生肺病的,又死不了,又浪漫,不会是癌吧?但是咱们家里的人,看着我的眼光,常常使我以为生了癌。”
“你相信我吗?”我问她。
“当然!”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把什么都肯告诉我?你的秘密也肯?”我问。
她看着我,笑吟吟的说:“你不会问我的秘密,你不是那种人,况且我的事谁都知道,没有秘密。”
我的脸红了,我还没有她清醒呢。
我问:“你爱家明吗?”
她点点头。
“你爱他多少?总要比爱你那两个教授多一点吧?”
“我也很爱我的教授。”她认真的说。
“你怎么可以同时爱那么多人?”我耐心的解释。
“为什么不?一个妈妈可以同时爱她所有的子女,还可以爱她丈夫,爱她的父母——”
“妈妈是不一样的。”我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我爱很多人,我也希望可以再见到他们,跟他们吃饭,跟他们聊天,说说别后情况。”
“你能够记得他们吗?”我问。
她疑惑的说道:“我希望可以,很多年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