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瑞
王匡得知陈牧、成丹二人被诛后,果然带着人马逃往长安,与张卯等人联手合兵。身在新丰的更始帝刘玄自然不甘心被乱臣贼子逼在京都之外,一心要剿灭叛乱,重回长乐宫的他令赵萌收抚陈牧、成丹两营,同时召回镇守?舫堑睦钏桑?全力反攻长安。
狗咬狗,一嘴毛。眼看着大汉朝的内战越演越烈,我坐山观虎,乐见其成。
刘玄忙于应战,没空顾及我,闲暇时除了和赵姬、刘鲤他们说话聊天外,我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勤练武功,尽可能的提高武艺。据刘能卿回报,阴识不放心我孤身犯险,已责令刘能卿将长安一带的隐士尽数召集起来,在必要的时候会不惜一切代价带我离开。
我能明白这是阴识对我的任性放的最大限度,其实他待我的纵容,真的已是无可挑剔。每到夜深人静,我躺在营帐内,听着小刘鲤磨牙的咯吱声,不免会感到孤独,这个时候会想起许多幼时在阴家发生过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快乐点滴,会想起阴识待我的宠溺、阴兴的口是心非,阴就的关心体贴,还有我的嫂子柳姬,我的“母亲”邓氏……
回忆使人伤感,想的越多,则越容易失眠,有时候辗转反侧,竟会心痛的想到刘秀,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会胡乱的猜测他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会猜想他与郭圣通的感情,他和她的儿子刘??,他和她之间的林林总总……然后想到极处,心也跟着痛到极处,泪湿枕畔而不自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天,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胡思乱想的瘾彻底戒掉的时候,刘能卿捎来了远在?z县的刘秀的最新消息。
“姑娘如何看待这个情况?”自打王匡逃到长安,与张卯、廖湛结为一伙后,刘能卿对我的态度愈发谦卑。若说以前他听我的话是看在阴识的面上,那么现在却已是打从心底里对我惟命是从。
我丢开一份竹简,抓过另外一册,漫不经心的开口:“赤眉奉刘盆子为帝,称今年为建世元年……这很正常啊。大汉朝乱成这一团,他们不趁火打劫那才叫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我撇嘴:“怎么国号又是‘汉’?除了这个,难道想不出别的国号来了么?一点都没创意!”我喃喃抱怨,不知道刘能卿能不能听明白,不过瞧他的表情挺傻的,看来是听不懂的了。
“可是……姑娘,当初反莽而起的乱军,不正是打着匡复汉室的旗号才得以招揽将士的么?在天下百姓眼中,汉室刘姓子孙才是真龙天子……”
“是么?百姓真的那么在乎谁当皇帝吗?”我冷笑,“那以前王莽篡夺皇位,改汉为新之初,怎么也没见天下百姓站出来表示反对的?”
与其说民心思“汉”,不如说民心思“变”。
困在长乐宫一年,别的好处没捞到,倒是宫中的一些记载纪年的典籍读了不少。王莽在篡位之前,作为汉朝的大司马,已实际操控所有政权。在他从大司马过渡到“假皇帝”,全权摄政,再由“假皇帝”过渡到改朝换代,把西汉最后一个皇帝刘婴赶下朝堂,自称为帝的整个过程中,未动一兵一卒,便将历史改写,一切都是显得那么的顺其自然。而朝臣们的反应也是古怪,整个汉朝体制搬到新朝来,一切照旧,三公九卿照常上朝,除了王莽的姑妈――后宫的太皇太后气得把传国玉玺砸碎了一只角外,大臣以及百姓们的反应平淡得出奇。
应该说那时的王莽不仅不是恶人,还是个克己奉公,聘任贤良的好人。他的风评其实并不差,至少像现在人们口中所说的什么“反贼”、“乱臣”等等唾骂之词,在那时还未曾泛滥。
如果王莽能够就此心满意足的打住,相信之后的乱世便不会有机会发生,我和刘秀也不必劳燕分飞,而历史上的新朝也将开启一个新时代。
王莽篡位之所以造成了枭雄并起的乱世,真正原因在于他的新政。
记得上中学那会儿也曾背过王莽改制的一些条款,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早全部还给老师了,记忆中除了“王莽改制”这四个字之外,对于王莽的一切所作所为我一无所知。沦落两千年前的异时空后,对历史头痛的我不得不靠着啃下那一册册晦涩难懂的文字,赖以弥补自己对时政的缺失,个中辛苦胜过常人数倍。
长乐宫,特别是当年王太皇太后居住过的长信宫中珍藏的典籍,对于王莽的记载颇为详尽,姑且不论史官对于他篡位过程以及运用手段的描述存在多少真实性,但那些改制的条款倒确是令我耳目一新。如果不是王莽已死,我真想冲到他面前,大声质问他是不是也是从21世纪穿过来的现代人。
因为,那些改制的内容,实在太……社会主义了。
譬如说“王田”,这整个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之初,为实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开展的土改运动。按照这个“王田”制,王莽宣布了土地公有制,即取消地主阶级,把田地尽数收归国家所有;手中没有田地的农民可以从政府那里拿到田;一夫一妻的家庭能够分配到一百亩地;有八个男丁的家庭能分配到九百亩地,如果家里不够八个男丁,就得把多余的土地分给九族邻里。
王莽在颁行王田制诏书中,指责买卖奴婢有违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因此规定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这是承认奴婢为人而不是牲畜,在我看来,算是一项很有意义的人权改革。
然后还有“五均”、“六?`”。所谓“五均”就是政府对一般商品的物价控制,让百姓均富并防止商人独富。他在长安及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等六大都市设立五均官,由原来的令、长兼理,称为“五均司市师”,这就跟现代设置“物价局”一个道理,用来平衡市价,防止物价哄抬。“五均司市师”不仅起到了“物价局”的作用,还兼备“银行”、“税务局”的作用。通过“五均司市师”不仅可以办理赊贷,根据具体情况,发放无息赊款或低息贷款,还能征收山泽之税及其他杂税。至于“六?`”,笼统理解便是“工商局”,目的是为了限制富商大贾的投机兼并活动,以保证人民生活生产所需,也是为了增加官府的财政收入。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评判王莽制订的种种条款,我唯有竖起大拇指,发出一声赞叹――这家伙若不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可真是太有才了!
不过,正是因为这套具备现代意识的政策,在施行的同时也替王莽召来了灭顶之灾。
他要真是现代人,就该受教于马列毛邓,学过政治经济学――虽不至于倒背如流,融会贯通,最起码那句经典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应该能耳熟能详吧。
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政治》这门必修课是无论怎么讨厌,也躲避不了的。因为印象太深刻,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考研前夕,为把这些辩证关系背出来,我和俞润两个恨不能学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激励发奋。那时候的知识点全靠死记硬背、囫囵吞枣,一切只为应付考试,考试一完也就立即全丢开了。
想到这里,我长长的叹了口气,王莽要真是穿来的,那他肯定没把《政治》学好。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如此经典的一句话,竟然彻底断送了他的政治生涯!
这个新政无疑触犯了众多地主豪强、公卿诸侯的利益。而且,规定的田税比较高,所以他虽然给了农民田地,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农民的经济困难,土地均分制两面都不讨好,这套改革方案在实际操作中完全失效。
之前王莽之所以能够当上皇帝而没人反对,其实跟地主、豪强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在封建主义这个大的生产关系下,得了天下后的新朝正是极力需要倚靠这些人,继续维持一个国家政权的运营的时候,但是这些改革,却恰恰反而给予这些豪强贵族们一项毁灭性的沉重打击。豪强贵族的不支持,最终导致改制成了个副空架子,在这种无聊穷折腾的状况下,老百姓被耍得团团转,改制没给他们带来真正的生活改善,反而把原有的一切社会机制给全部打乱了。老百姓没了活路,岂有不造反的道理?
记得当时了解完王莽改制的前因后果,我的第一反应是特别庆幸自己没有穿越落户到帝王家,不然凭我当初那点自以为是,到哪都蠢蠢欲动的现代优越感,搞不好会自作聪明的把我所了解的现代文明依样画葫芦的都搬来献宝。那样的话,一个强盛的封建国家,不出三年,必定在我手中彻底败光!
“姑娘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我回神,发现刘能卿局促不安的瞅着我,想来他刚才跟我已经讲了好些话了,只是我都没仔细听。
“没什么!”抖开手中的竹简,我微笑以对。要怎么跟他解释,说我刚才在想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在反思治理一个国家时的基本政治国策,在品味封建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区别?!
刚瞟了两排字,笑容便僵在脸上。啪的声,我收起竹简,激动的抬起头:“这上面讲的可都是真的?”
“确实不假。自灭王郎起,劝萧王自立称帝之人便络绎不绝,可他每次都笑着拒绝了,且观其态度十分坚决,并非假意托词。”
心头怦怦直跳,手中抓着那册竹简,我在原地团团打转,喃喃自语:“他为何不允?以他现有的兵力和威望,大可学着赤眉军在河北放手一搏,况且他此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以他刘氏宗亲的身份,比起樊崇,正具人气……”
刘能卿被我的絮叨绕得有些眼晕:“这个……主公曾有话要带给姑娘。”
我猛地刹住脚:“什么话?”
“主公言:‘算刘文叔还有点良心!’――主公关照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转给姑娘,说姑娘听了,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我手一滑,竹简“吧嗒”落地。
阴识这话……难道是指刘秀不称帝,跟我有关?
猛地想起刘玄,他把我困在长安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秀虽然没有因为我而停止大军向河南进逼的大局,可也一直未曾公然反抗更始汉朝,他至今仍顶着更始帝所封的“萧王”头衔,这是在向天下人、更是向刘玄表明,他还是臣,更始汉朝的臣……
阴识让人把话带给我,其用意正是要逼我离开刘玄!他没办法劝我撤离险境,所以故意把刘秀抬出来,拿刘秀的前途来诱惑我离开,如果我设身处地的为刘秀着想,应该会选择离开吧。
哥哥啊,我的哥哥……
我苦笑不迭,和他们这些精明干练的人相比,我的这点小小心机果然还是稍嫌稚嫩了些。
这一夜,再次失眠。
我瞪着帐顶想了一宿,快天明的时候,悄悄起身出帐,取出随身的小刀,借着头顶微弱的月光,在一小块木牍上歪歪扭扭的刻下那斟酌再三的句子:“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我不会写诗,连打油诗都写不好,更别说让我写什么汉赋了,这三句已是我绞尽脑汁后所能拼凑出来的最佳作品。原还打算凑满四句,可等我满头大汗的刻完二十一个字,才发现天居然已经亮了,有卫兵在我身前经过,眼神古怪的向我这边探头探脑,我忙收起木牍,假装出来小解完,睡意朦胧揉着眼睛的溜回营帐。
中午趁人不备,我偷偷找来刘能卿,把木牍塞到他手里:“找机会尽快把这个送出去。”
“这是什么?”
“嗯……谶纬――赤伏符!”
我故意把话编得玄玄乎乎的,果然刘能卿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半天才讷讷的捧起那块木牍左右观望,激动的问:“《赤伏符》!姑娘从何得来?”
我懒得跟他多费唇舌,直接说道:“你找个合适的人尽快送到?z县,交到萧王手中,这事最好不要让咱们的人出面……”
他沉吟片刻,随即道:“如果是去面见萧王,倒有一人正合适!”
“谁?”
“萧王昔日太学时的同窗舍友――??华!”
我先是一愣,转而笑道:“果然是个合适人选,他在新丰?”
“原在长安,这阵子城里打得厉害,听说死了不少人,??华逃到新丰,正愁无处可去。”
我点点头,并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抿着唇沉吟。刘能卿以为我没什么要交代了,便行了礼准备离开,我突然叫住他:“等等!这道《赤伏符》献于萧王之时,务必替我转告一句话。”
“姑娘有什么话要交代?”
“嗯,就这样说――昆阳滹沱,符瑞之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刘能卿重复了一遍,表示记住了。
我又问:“冯异是否仍停留在洛阳城外么?”
“冯将军已被召回?z县。”
“那就更妙了!”我拊掌而笑,“??华献符之时,一定牢记要当着这位冯将军面转述我的话。”
他有点捉摸不透了,好奇道:“姑娘这是何用意?可有玄机?”
我笑而不答,不愿多做解释。
背负神秘四象星宿纬图,按照汉人的理解方式,我应该算是个和蔡少公差不多的善于谶纬之术的预言家,再配合当初昆阳龙卷风、滹沱河结冰这些近乎神迹的天象,想让人不胡思乱想都难。
我不清楚刘秀会对我胡诌的《赤伏符》信上几分,但至少这两次神迹发生的时候,冯异都曾在场亲眼目睹。所以即便到时刘秀不肯全信我的胡编乱造,冯异也必能理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有他从旁劝谏,不愁刘秀最后不依从众人意愿,尊号称帝,彻底脱离更始。
我要??华把我的话带去,同时也是从侧面告诉他我的决定――?z县,我不会去,既然已经离了他,那便不会再回去。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能够做到坦然接受他和他的另一个老婆,甚至孩子……
更始三年六月,??华从关中捎去《赤伏符》。
六月廿二,刘秀在众将的再三奏请下,终于依从符文所指,趁汉朝长安四王内乱之际,在?z县以南千秋亭五成陌设立祭坛,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汉”,改元建武。
从此以后,在新朝灭亡的中国土地上,以“汉”定国号的刘姓皇帝,除刘玄之外,又多了刘盆子、刘秀两位皇帝。
玄汉皇朝、盆汉皇朝、秀汉皇朝,三汉并立!我忽然有种奇妙的快感,那个存于历史的东汉皇朝的时代,延续两千年后的历史轨道终于被我彻底搅乱了。
命运已然脱轨!回不去了!
究竟是我颠覆了历史,还是历史颠覆了我?这个问题就好比到底是鸡先生了蛋,还是蛋先孵成鸡那么深奥,我已无心再去探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反正,木已成舟,这是当初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无论对错,我都会坚持走下去。
疯魔
“皇天上帝,后土神?o,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群下百辟,不谋同辞,咸曰:‘王莽篡位,秀发愤兴兵,破王寻、王邑于昆阳,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平定天下,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秀犹固辞,至于再,至于三。群下佥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
《赤伏符》中不伦不类的三句话到了刘秀昭告天下的祝文中,被修改成“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对仗显得工整了许多,不知道这祝文是谁写的,果然比我有水平多了。
刘秀称帝,改元建武,大赦天下,改?z县为高邑,定都。
这一年,他恰好三十岁,而立之年。
三汉并世,更始三年,建世元年,建武元年,七月。
建武帝刘秀任命邓禹为大司徒,封??侯,食邑万户,因其仍领兵在外,遂由尚书伏湛代理大司徒之职,留守高邑。之后又拜王梁为大司空,封武强侯;拜吴汉为大司马,封舞阳侯。
三公之外,又拜五大将军:骠骑大将军景丹,建威大将军耿?m,虎牙大将军盖延;建义大将军朱祜,大将军杜茂。
月末,刘秀已率兵到达河内郡怀县,命耿?m、陈俊驻守黄河边的五社津,防备荥阳以东。随后命吴汉率朱祜等十一位将军组成的庞大军队包围洛阳。
看来刘秀对洛阳已是誓在必得,两年前他从洛阳离开,两年后终于又转了回来,这次带兵亲征,不知道城中的朱鲔面对如此庞大的围城,能坚持抵挡到几时。
洛阳被围,长安更是持续打了一个多月的内战才算消停。刘玄终于成为取得胜利的一方,夺回长安,但王匡、张卯等人却因此败走高陵,投靠了赤眉军。
重回长乐宫后的刘玄,直接住进了长信宫,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得到王匡、张卯等人支持的赤眉军开始向长安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才刚刚经过战乱洗礼的长安,还没从一片狼藉中恢复喘息,敌人便已在城门外叫嚣着发动进攻。刘玄无心与我纠缠,在这个时候,他就算是个再昏庸,再好色的皇帝,也无法拿他的江山来换我这个美人一笑――别说我本就不想他多关注我,就算我有心想当妹喜、妲己,他也没那份心情和我玩乐,何况,刘玄并非愚蠢无能之辈。
兵临城下,他命李松带兵应战,每日城门上下战火纷飞,城外百万赤眉军,城内是遭过洗劫的无助百姓。
询问过刘能卿,方才得知在张卯、廖湛,胡殷等人在城内恣意抢劫,杀了不少无辜百姓,掠夺财宝无算。长乐宫被攻陷后,也不可幸免,幸亏之后赵萌与李松发动反攻,这才使得张卯等人的土匪行为稍加收敛。
想到自己正是挑拨起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不由冷汗涔涔,我知道自己最近一年变化很大,心里像是被恶魔占踞住,仇恨和心痛让我渐渐失去理智,只想通过报复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果,我间接的害死了许多人。
“长乐宫沦陷之日,韩夫人裸袒,流冗道路,历经月余,尸身已不知去向……”
“别说了――”我难以忍受的尖叫。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捂着脸,感觉自己快被内心的罪恶感压垮。刘能卿跪下,诚恳的说:“主公让人转告姑娘――回家吧!”
回家!回家……家!我的家!
默默啜泣,脑海里浮现出阴识愁眉深锁的身影,仿佛正用无比担忧的口吻对我说:“丽华,回家吧!”
泪,汹涌而出!
我点了下头,再用力点头,泪水飞溅坠地的同时,喉咙里除了悲痛的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然而,不曾预料,就在刘能卿暗中积极联络城外影士,准备将我秘密送出城去之际,李松竟然一战而败。将士阵亡两千余人,李松更是被赤眉军当场生擒。李松被擒后,长安城门由他的弟弟,校尉李泛守卫。
赤眉军用李松的性命要挟李泛开城投降,最终,李泛屈服。
大批的赤眉士兵涌入长安城,我最终没能等来刘能卿的回复。后宫已是一片混乱,宫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长信宫乃长乐宫主建筑之一,若是不想被长驱直入的赤眉军逮个正着,最好的办法就是换去一身华服,乔装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偷偷溜走。
换上一身男装的我,混在大批惊惶逃窜的宫人之中涌向宫门,也只有在这个曾经辉煌的大汉朝崩塌之时,才会发现原来这个庞大的宫廷之中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掖庭佳丽三千,果然不假。因为人数太多,而这个时候赤眉军还未曾进入长乐宫,所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出宫并不太难。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有些人趁机大发国难财,难逃的时候卷了宫里许多的珍宝财物,负重且累赘。相比之下,我没拿什么财物,只是在怀里揣了把尺许的短剑。那是把铁器打造的剑,虽长不过尺许,但是剑身宽阔,比寻常的青铜剑在重量和强刃度上都要胜出数倍。
它本是长信宫的珍藏品,平时摆着也就当成饰物装点,但是落到我手里,却能成为一把凶器。
人群摩肩接踵,好不容易蹭到宫门,却见宫门口堵了一群女人,哭哭啼啼,一副伤心欲绝似的样子。
“陛下!陛下……”有人哭着欲追向宫外,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只有陛下得以逃生,大汉国今后才有希望!”
“快别哭了,一会儿盗贼便要闯进宫来,姐妹们可千万不要泄露陛下的去向啊!”
我顺势往宫外看,但见道路尽头一骑狂奔,顷刻间绝尘而去。宫门口的姬妾们哭成一片,凄惶无助的哭声让人揪心不已。
我不敢久留,也不敢去想象这些女人被赤眉军发现后,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不敢再去……正欲埋首走人,忽然马蹄声响,抬头一看,那原本去远的坐骑竟然又转了回来。
刘玄玄衣?c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随着颠簸上下震动,一脸肃杀。
“陛下――”
“陛下,当下马谢城哪!”
那群女人真是疯了,见到刘玄回转,居然一个个破涕为笑。转眼,刘玄已到跟前,纵身下马,我暗叫一声不妙,没等来得及撒腿走人,便被他一把拽住胳膊。
“你干什么?”我咬着牙,脚跟牢牢扎在地上,不肯挪步。
“别逼朕出手杀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我,而是如狼般盯着那群又哭又笑的姬妾。
我打了个寒噤,他用力一拉,我离开原地,踉踉跄跄的被他拖上马。
“驾!”猛地一挥鞭,马儿咴嘶一声,尥开蹶子疯狂的奔跑起来。我靠在他的怀里,能够强烈的感受到后背与他前胸贴合处滚烫的温度,像火烧似的,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你想往哪去?”身后的人不答,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乱发覆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拨开,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你还能逃到哪去?你逃不了了……”
背后突然探过来一条胳膊,刘玄的左手像把铁钳一样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右手往后缩,手肘直撞他腰肋。
他闷哼一声,显然受力不轻,然而他的手却仍是没有丝毫松手,我渐渐感到窒息,因为瞬间缺氧,眼前的景物顿时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得陪朕一起……”他猛地松手,我趴在马背上剧烈咳嗽,涕泪纵横,狼狈至极。“朕在哪,你都得陪着。”
他勒住马缰,驻足路边。
我勉强缓了口气,哑声:“你的目标那么明显,难道要我陪你一起送死不成?”
他冷哼一声,从马背上跳下,然后又把我生拉硬拽的掀下地。
“你要做什么?”
他横了我一眼:“弃马。”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又把头上的冠冕摘下,一同扔在路旁草丛中。
我不屑,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即便如此,你还能往哪去?”
“先出城。”他抓起我的手,这一次却没有使出过大的手劲,只是握着不松手,“我们混在人群里出城,然后往高陵去。”他的怒气消散得飞快,居然咧开唇角,冲我露齿一笑。
那两排整齐白净的牙,看得我一阵发寒。我咬了咬唇,索性开门见山,不愿再跟他绕弯:“你到底想怎样?你的大汉国已经垮了,你也不会再是光武帝,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还没完。”他笑得十分笃定,“当年高祖创世,亦是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朕曾说过要成为高皇帝,而你会是朕的……”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陪你一起送死的!”我甩开他的手,用力过猛,腕骨挣得险些脱臼。
他的笑容一点点的收敛,一点点的消失,脸色终于完全阴暗下来:“你真就那么想我死?”
我向后连退两步,毫不留情的丢下狠话:“对!我想你死!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明吗?怎么连我对你是否真心,你都瞧不出来?”我哈的一笑,讽刺道,“你该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我喜欢你吧?”
他一言不发,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丽华,你我乃是同一类人!”他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说,“从我见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在这个世上苦苦挣扎,寂寞、颓废、孤独,无所依,最后能倚靠,甚至拯救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
我吸气,一个心寒的念头在脑中闪电般的掠过――这是个孤寂如狼的男子,他本不该存于人世,他的本性就是一头混在人群里生存的孤狼,然后独自悲愤、挣扎、寂寞、颓废、自惭、骄傲……他盯上了我,是因为觉得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愤世嫉俗,同样的寂寞无依。所以,他一步步的接近我,想把我同化,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甚至不惜一切的把我内心潜在的阴暗面残酷的挖掘出来。
他根本就不是人!是恶魔,心理扭曲、变态的恶魔!
“我不是你。”我舔着干涸的唇,艰涩的摇头,“我拥有你所没有的东西,我有所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在这个世上,我并非独自一个,我并不孤独。”
“你少自欺欺人了!刘秀根本不在乎你!他若在乎你……”
“他在乎的。”我柔柔的笑,笑容是笃定的,自信的,“他在乎我!你用不着再挑拨离间,这招我早已融会贯通,并且学以致用,你不用再费心教我这个……我不会再受你蛊惑,我现在能很清醒的告诉你,他在乎我,比我想象的更在乎!除此之外,我还有家人,他们也很关心我,爱护我,我比你强百倍,你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住嘴!”随着他的话音,一巴掌迎面打来,我没留神竟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耳光。脆亮的耳光打得我面颊肿痛,左耳嗡嗡作响。
“你是我的,所以只能和我在一起。”他邪气的笑,上前拉我。
我拔出短剑,剑尖直指他的鼻梁:“滚!别他妈的逼我亲自动手宰了你!你仔细掂量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无需动手,只要在这里大叫一声,你马上就会变成过街老鼠。”
“然后呢?”他抿着唇,不怒反笑,“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呢。如果能死在你手里,到了那边,我也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呵呵。”
他笑得阴鸷,我气得手指都在打颤。在这个时代,人们尚不信佛,没有所谓的轮回转世一说,但是他们都相信人死如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灵魂会继续生活,只是没有了肉体。如果修行有道,灵魂最终能够飞天成仙。
刘玄已经无赖到连死都不肯放过我!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然后告诉自己,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不必惧怕他的威胁,不必顾忌他的无赖。
但是……为什么,握剑的手会抖?为什么我会犹豫?为什么无法消去压抑在心底的那丝恐惧?
“没有我的保护,会有很多冤魂缠着你的!”
“啊――”我失声尖叫,几欲发狂,“你到底想怎样?”
他抓住我的手,笑得邪魅,笑得自得,笑得疯狂:“我们出城,去高陵!”
“当啷!”剑落于地,我怅然绝望。
再没有比碰上一个疯子更可怕的事了!
他会下地狱的,而我,会被他一同拖入地狱!
劝降
玄汉更始三年,盆汉建世元年,秀汉建武元年,九月。
赤眉大军攻陷长安城,更始帝单骑而走。长安失守,更始汉朝将相大多投降,只有丞相曹竟不肯投降,结果被人用剑刺死。
历时两年半的玄汉王朝终于彻底覆灭。
十月,赤眉军贴出告示,如果刘玄在二十天内自动归降,可以封王,逾期则一切免谈。
刘玄带着我其实并没有逃远,出厨城门后不久,我们便撞上更始汉朝右辅都尉严本,严本见到刘玄,虽然以保护皇帝的名义派兵将他保护起来,可是我和他躲在高陵一隅,每天困在房里,如困鸟笼,却是半点自由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与其说是被严本保护,不如说是软禁更贴切。
“去投降吧。”
他只当未闻,浑然不理会我。
“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呀!”我刻意挖苦他,一遍遍的打击,“你要是不想给那十五岁的小皇帝磕头也行,你往洛阳去啊!”
洛阳打了三个月的仗,玄汉更始政权的覆灭,也让朱鲔的坚守之心彻底崩溃,终于开城投降。现在,刘秀已经率兵进入洛阳,进驻南宫,同时宣布迁都洛阳。
两年,恰恰弹指两年光阴。两年前他从洛阳狼狈的离开,执节北上,身边仅跟了百来号旧部亲随。两年后,他作为一国之君重回那个曾经令他备受屈辱的地方,只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是我阴丽华。
刘玄被我一次次的打击、摧残得似乎已经麻木不仁了,无论我的用词再恶毒多少倍,他总是无动于衷,瞪着一双毫无焦距似的眼睛,无视我的咆哮与怒吼,视线仿佛穿越过我的身体,望着我身后无尽的某个点。
启门声嘎地响起,我闭嘴喘气,估摸着该是送饭的人来了,可没想到转过头去,却意外的看到严本带着三四个人走了简陋的厢房。
“陛下!”严本跪下,举止虽然恭谨,可是那副神态却完全没把刘玄这个落难皇帝放在眼里。这也难怪他,实在是玄汉王朝已经完蛋了,留下这么个光杆司令也不可能再东山再起,搞不好还会连累自己。
刘玄显然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严本进来,他连眼珠也没转动一下,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样。
“陛下!”严本身后跨出一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刘玄面前,哽咽着跪在了他面前,“陛下……臣祉……”
我猛地一凛,陡然间想起来,眼前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年的舂陵侯刘敞之子刘祉。
如今刘敞早已去世,舂陵这一支刘姓宗族的宗主便由刘祉继承,刘玄封王的时候,将刘祉封为定陶王。
刘祉跪在刘玄身前,紧紧抓着刘玄的衣袖,泣不成声。
一个国家覆灭了,曾经,那是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抱负,他们的一切骄傲和自豪。
“恭,拜见……”声音小小的,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是好,尾随严本的另一位青年谦恭有礼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剑眉朗目,温文尔雅,有那么一刻,我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失神。
他有刘秀的味道,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我的脑海里不自觉的想起那个思念已久的影子,然后引起一阵阵的心痛。
“陛下!”严本轻声道,“定陶王与刘侍中此次来是……”
“刘侍中?”刘玄那双死鱼般的双眼终于移动了,缓缓将目光投射向那位年轻公子,后者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垂了下头。“刘恭,你现在可是皇兄呢。哈哈……好歹也该封王吧,怎么才是个小小的侍中呢?”
刘玄的笑声怪磔刺耳,那个叫“刘恭”的年轻人面色微变,遭受如此侮辱后,仍极力保持自身仪态镇定。我对他的好感顿时大增,这份从容自若的姿态愈发与刘秀相仿,刘玄开始歇斯底里的发疯,拼命找东西乱砸乱丢。
房里的人仓皇躲避,严本等人急忙退出门外,刘恭正也要走,忽然见我一动不动的站在角落,忙道:“夫人还是也回避一下吧。”
我愣愣的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眼中看到的只是透过他想象的那抹刘秀残影。
“啪!”一只洗笔的陶缸砸在夯土墙上,水珠和粉碎的陶片一起四溅,刘恭“嗳”了声,缩头拽起我的胳膊,将我一同拖出门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发泄中的刘玄看到我要跑,竟发狠追了上来。
我对他的神经质厌烦到忍无可忍,隐忍多日的愤怒终于爆发,右手提起裙裾,左手掌心反抓刘恭胳膊,掌心借力一撑,旋身一记双飞向后连踹,右脚踹中刘玄的胸口,跟着左脚脚背踢中他的左侧脸颊。
他正向我冲过来,怎么也料不到我会猝然起脚,这两下挨得不仅结实,且还是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起脚太快,以至于旁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刘玄庞大的身躯已斜飞了出去,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轰然撞在夯土墙上。
墙粉簌簌落下,蒙了他满头满身,我恨道:“你再发癫,我废了你!”
严本急忙命人上去探视,鉴于我刚才的凶悍,他想怒又不敢太直接:“身为陛下的侍妾,如何敢……”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他的侍妾?”我的怒气喷发,一发不可收拾,管你天皇老子,我照揍不误。而且,刘祉在场,我有恃无恐。
果然,严本正欲命手下将我拿下之际,刘祉突然指着我,惊讶得舌头打结,一脸惊惶:“你……你怎么……怎么在这?”
我摆出架势,正欲将严本的手下全部放倒,刘祉急忙喊了声:“且住!”喝令那些人退下,“不得放肆无礼。”边说边急匆匆的推开那些人,冲到我面前,双手作揖,“阴夫人,果真是你。”
我想了想,还礼谦让:“巨伯君客气了。”
刘祉激动的回头,对周遭的人介绍道:“这……这是洛阳……”
他大概不知道怎么当着刘玄的面提另一位汉帝,我微微一笑,将散乱的鬓发拢了拢,眼神凌厉的瞟向严本:“妾乃刘秀之妻阴丽华!”
严本骇然失色,抽气声在陋室中响起一片。
“阴丽华……”刘恭喃喃自语,我侧身,敛衽缓缓向他行了一礼,他忙回礼,虽然神色亦有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呆若木鸡。
刘玄在身后冷哼两声,我收起笑容,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被人扶着,脸色苍白,半张脸肿起,嘴角挂着一缕血丝。
刘祉道:“阴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了点头,刘祉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一脚跨出门,临走回头瞥了眼满脸愤怒的刘玄,嫣然一笑:“圣公的癫狂症还是赶紧请人瞧瞧的好。”
刘玄愤怒挣扎,我只当未见,挺直脊背,昂然踏出,身后骤然间爆出一声悲怆长啸。我心中一荡,说不出是何种滋味,紧咬牙关,加快脚步随刘祉、刘恭等人匆匆离开这间小院。
刘恭暂住高陵传舍,直到现在我才得知他的真正来历,明白了为什么刘玄会对他冷嘲热讽。原来他的官职虽是侍中,身份却的确如刘玄所说的乃是“皇兄”――他是赤眉军所立的盆汉王朝建世帝刘盆子的兄长。
若要追溯刘盆子的祖先,乃是刘邦长子刘肥,如果按照刘氏族谱排列,刘盆子要比刘玄、刘秀他们低两辈,算是孙子辈的人物。
刘盆子兄弟一共三人,长兄刘恭、次兄刘茂,刘盆子排行老幺。樊崇欲立刘姓子弟为帝时,翻遍军中所有姓刘的,用排除法剔除不合格的人,最后剩下血缘与汉高祖最相近的刘氏三兄弟。因为兄弟有三人,他们不知道该选谁合适,就用抓阄的方法让他们兄弟三个抓阄决定,最后年幼的刘盆子中标,选为帝。
刘恭读过《尚书》,算是位粗通文墨的儒生,因是太山式人,所以封为式侯,官拜侍中。他却是生性淡泊的人,并不以自己的弟弟做了皇帝而特别沾沾自喜。按他自己的话说,盆子也不过是一个被人控制的傀儡皇帝罢了,赤眉军一群匪类,成不了气候。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压抑而悲凉,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对刘玄那么在意,那么客气,非要孤身犯险,作为赤眉军代表来试图劝降刘玄――他分明已很清醒的预见到了弟弟的未来命运,属于傀儡天子的命运,要么屈服沉沦,要么玉石俱焚。
刘玄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尚且在这场操控、反操控的内部政治斗争中溃败,更何况刘盆子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放牛娃呢?
与其说刘恭在为救助刘玄而东奔西走,不如说,刘恭在尽力想替他弟弟的未来试图抓住些什么。
刘恭很聪明,他怕单独来见刘玄,刘玄甚至不会给他见面的机会,所以先去找了刘祉,想让刘祉做个中间人,缓和了彼此的矛盾冲突后,大家能够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降。
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只是没提妨冒出了我这个异数。
要说三方代表,那毫无疑问我肯定是站在刘秀这一边的,所以,现在就好像演变成我和刘恭之间的一场降俘抢夺战。
“想不到陛下竟会让阴夫人亲来高陵劝降!”刘祉满心钦慕,“陛下如此重视……圣公,真乃情深意重之人,由此看来,刘姓宗亲们大可不必担心陛下会对我等有所芥蒂。”
我顺水推舟,由着他胡乱臆断:“巨伯君真是多虑了,陛下向来宽仁谨厚,天下皆知。”
刘祉颔首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刘恭突然问道:“贵上已下诏敕封圣公为淮阳王,并言明吏民若有戕害,罪同大逆,若有护送陛下至洛阳者,封列侯,此事可当真?”
这话倒把我问住了,我并非真是刘秀派往高陵来劝降的说客,自然也说不上来刘秀对刘玄的处理态度是什么。
“自然是真。”不等我回答,刘祉已抢先向他做出保证,“陛下的人品,我敢拿项上人头作赌,向来言出必行。”
诏封刘玄为淮阳王,若有戕害者罪同大逆不道,护送者封列侯!好大的一个诱饵,一个形同仇人的刘玄,值得用这么大的诱饵吊他吗?
心上骤然一阵颤栗,恍然明白这其中缘故究竟所为何来,一时之间,热泪险些克制不住的溢出眼眶。
“夫人。”刘恭带着一丝试探的口吻缓缓启口,“贵上确可保圣公无恙否?”
我愣住,他的疑惑不同于他人,我竟无法不假思索的拿话敷衍他。于是不禁深深思索,如果刘玄当真向刘秀投降,不说刘秀如何待他,我可会就此轻易原谅和饶恕他?
从个人立场出发,我实在没道理放过刘玄,可是此刻面对刘恭的疑虑,我的回答却不能仅仅代表我个人,我无法用我主观的意识去回答这个政治问题。
“这是自然。”终于,我舒了口气,冷静的给予肯定答复,“君无戏言!”
刘恭得到我的回答后,仿佛放下了心头大石,表情轻松了许多,笑道:“既如此,恭这便动身回长安。”
我讶异道:“怎么?难道你不是为你弟弟来劝降圣公的么?”
“欲降圣公的乃是赤眉,如何是我弟盆子?”他温婉一笑,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缕通透明晰后的无奈,“方才与夫人一席话,亦知夫人乃是豁达明智之人,君子不相欺,夫人以为赤眉所立建世汉朝比之绿林所立更始汉朝如何?治国非同儿戏,并非只是将一个头戴冕冠,身披冕服的皇帝抬上龙舆,便可称之谓‘国’。若无治国之远见卓识、雄才大略,则得国亦能失国,得失只在弹指瞬间。”
他在说这话时双眸熠熠生辉,耀眼得像是闪烁的星辰。不得不承认,我被他坦诚的勇气所感动,能领悟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站在他的立场能把这番领悟开诚布公讲出来的人更是绝无仅有。
何为名士风流,胸襟坦荡,我今天算是真的大开眼界。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一年多来我与刘玄相处日久,每日所思,无不是尔虞我诈、阴谋算计,那颗赤诚之心早不知被我遗忘到哪个角落,这时面对刘恭,不由得重新勾起我心中豪迈侠气,笑允:“公子请放心,我主今日既能厚待圣公,他日定当亦能厚待他人。”
刘恭眸光一亮,他自然明白我所说的“他人”指谁,我俩彼此心照不宣。
“告辞。”
“后会有期。”
刘祉虽是陪同刘恭一起来的,却不见得非得一起回去,我正打算游说刘祉助我逃出高陵,突然严本闯了进来,险些撞上正往外走的刘恭。
“侍中大人这是要往哪去?”
“回长安。”刘恭淡定而答。
严本闻言,急忙拦住他:“陛下……咳,圣公方才有言,愿随大人前往长安归降。”
在场的人一齐愣住,刘恭非但不喜,反而瞬间面色大变:“圣公为何决意如此?”
严本没有回答,侧身让开道。
门外,面上尤带瘀青的刘玄唇角噙着一抹诡谲的笑意,走到众人面前,双手高举――右手掌心托着一只一尺见方的锦盒,左手擎着一把古朴斑驳的长剑。
刘祉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斩蛇剑……”
如果那把古剑真是汉高祖刘邦当年传下的斩蛇剑,那么锦盒内盛装的定然就是天子象征――传国玉玺。
“我绝不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刘秀。”刘玄望着我,唇角的笑容阴冷而残酷。
我昂首,毫不示弱的顶了回去:“他不需要这些也能当个好皇帝!而你,即使捧着这些所谓的宝贝夜不离身,最后也逃不脱亡国的下场!”
旁观者无法理解表面看起来温柔贤德的刘秀夫人,为什么非得和一个懦弱无能的亡国之君,跟斗鸡似的掐着对干。我和刘玄之间的恩怨,只有我们两个心里最清楚。
释怨
刘玄不愿向刘秀投降,决定向长安的建世帝刘盆子请降,刘恭心里虽对他的决定不怎么赞同,但是以他的立场与身份却也只能缄默。
于是,赤眉军又派了个叫谢禄的人来高陵接应,刘玄又摆出一副懦弱无能的白痴样,在谢禄面前装疯卖傻到我见欲吐。谢禄为此对刘玄愈发不屑,若非碍于刘恭面子,只怕根本不会把刘玄放在眼里。
刘玄执意要我随同入京,这让刘恭和刘祉皆是大吃一惊,不过好在刘玄虽不肯轻易放我好过,却并没有在谢禄面前把我的身份曝光。
谢禄和大多数人一样,把我当成刘玄的一名侍妾,然后带着我们一起回到了长安。才短短一个月,原本萧条的长安更是成了一座死城。车马行过,到哪都是静悄悄的,连个路人都未曾碰见。
街道上冷清,圜?_内同样冷清。
回到长安后没多久,刘玄便被诏召进宫去,为显诚意,他竟忍辱负重,肉袒进宫。要做到这一步,他需要报着怎样的勇气和屈辱才能强颜欢笑着进宫向新君献玺?我不禁在幸灾乐祸之余钦佩起他的城府与毅力。
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他这一步的。
几乎是回到长安的隔天,刘能卿便摸上门来,随他同来的竟然还有尉迟峻。这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影士终于因为我的缘故而被阴识牵引到了一起,两人联手的结果是将整个三辅地区都给翻了遍。
他二人顾不得与我叙旧,便急匆匆的打昏看守,带着我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传舍中溜了出来。舍外车马早已备妥,要去要留只在一念之间,面对即将到来的自由解脱,我突然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在心里冒出个强烈的念头,真想亲眼目睹投降后的刘玄会得到怎样的一个结局。
然而这也只能成为我一时的痴念罢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能够甩开刘玄的机会,即使刘能卿与尉迟峻没有找到我,我也会赶紧自己想办法脱身。
“刘玄他……可是已经封王了?”上了马车,巍峨庄严的长乐宫在眼帘中渐行渐远,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听起归降一事。
尉迟峻专心致志的驾着马车,倒是车辕另一侧坐着的刘能卿听见我的问话后,回过头来:“姑娘是问昨日殿上刘玄献玺一事?”
我点头:“可是封了长沙王?”
“哪儿呀,赤眉那帮盗匪何曾有过君子之风?刘玄庭中献玺,樊崇等人出尔反尔,想当场杀了他,结果刘恭与谢禄二人表示反对,于是又想把刘玄诱到殿外动手……也合该刘玄这厮运气好,赤眉军中无一好人,倒是那个刘恭乃真君子,见此情形,竟而当场追了出去,拔剑欲自刎。此人可是小皇帝的大哥,再如何不受重用,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横死殿前,所以樊崇等人急忙阻止,最后却说要封刘玄做畏威侯……”
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在刘能卿略带幸灾乐祸的叙述下冲淡了悲愁和凄厉,我并不为刘玄感到可怜,却替刘恭感到惋惜。
畏威侯!畏威!畏惧权威!樊崇他们果然嚣张,居然如此抠字眼侮辱刘玄。
“依小人看,那个刘恭若非刘盆子的兄长,倒是可以与他结交一番。刘玄是他劝降回来的,他为了救刘玄活命宁愿刎死,已算是有情有义。樊崇搞个畏威侯给刘玄,本有戏耍之意,刘玄尚未有所表示,刘恭却再次仗义执言,硬是逼得樊崇兑现承诺,最后封了刘玄为长沙王。”
回想刘恭如清风明月般的卓然气质,惋惜之情愈浓,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但愿日后还有相见之期。”
“刘玄虽得了长沙王的爵位,却是并无真实封邑可获,樊崇也不可能放他离开长安就国。樊崇让他住在谢禄府上,连传舍也不让他回,算是被彻底看管起来,想来一生再难复自由。姑娘此时若不尽早脱身,只怕顷刻间也得被人抓到谢府去……”
我闭上眼,后背靠上车壁,随着车身的颠晃,只觉满身疲惫。脑海里凌乱的交织着刘玄各式各样的表情,有喜悦,有愤怒,有捉弄,有算计,有阴鸷,也有温柔。
最终,被囚禁!一切回忆终将被封存!带着更始汉朝曾经的荣耀,作为建世汉朝徒有虚名的长沙王,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困守终身。
他这辈子的路,其实已经走到尽头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走到尽头。生命虽得以延续,只怕心却已经永远死去了,就这样让他生不如死的过完余生吧。
一切都已结束,随着显赫一时的玄汉王朝的崩溃,这个曾经威赫四方的皇帝最终付出的代价,将是他痛苦且漫长的后半生。
伯升,你看到了吗?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建世元年,十月。
刘盆子居长乐宫,三辅郡县、营长遣使来朝进贡,赤眉军士兵为争夺贡品大打出手,互相砍杀,喧哗宫廷,年幼的傀儡皇帝毫无威信,无法镇压住吵闹的将领兵卒。不仅如此,赤眉士兵横征暴敛,在长安城内四处抢劫,吏民不堪其扰。
历经数度洗劫的长安中,终于出现了粮荒现象,当民之生存根本的粮食彻底告罄后,赤眉军流寇主义的破坏性暴露至极限,放火焚烧宫室、恣行杀掠,无恶不作,这也最终导致了我现在眼前所看到的长安,满城萧条冷清,城中百姓不见一人。
据闻粮荒起时,别说长安百姓,就连长乐宫中所剩的成百上前名宫女,也因为断粮,而不得不挖草根,捕食池塘中的鱼虾来果腹充饥。但即便如此,宫中的乐人和宫女仍是饿死大半,宫人尚且如何,更何况平民百姓?
长安街头不见活人,但见路边饿骨。
十月末,当尉迟峻驾驶着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门时,我不禁黯然垂首。天气转冷,只怕等到大雪舞空,覆盖这座古老的城池之时,这里的百姓要面对的,不仅是饥饿,还有严寒。
饥寒交迫中,究竟能有多少人能够苟且挨过这个冬天?
“姑娘!”尉迟峻一边赶车,一边回身用手挑起布帘子,“长安以北的上郡、北地郡、安定郡地广人稀,饶谷多富,乃是休兵上佳之所,眼下大司徒邓禹正引兵?找匾淮?,姑娘若要去洛阳,可先北上寻大司徒……”
他可真会替我打算,洛阳南宫掖庭之中此时的当家主母乃是郭氏,以我现在这副样子若是孤身直奔洛阳,除了落魄便只剩下狼狈。若要回去争得一席之地,首先第一步就得先寻找到强有力的后盾,以此便可与郭圣通的舅舅刘扬相抗衡。而作为三公之首的大司徒邓禹,手握重兵,其势力恰可盖过刘扬兄弟三人。
尉迟峻的心意我懂,他脑子里转的那点心思我更是一清二楚,但是他却不会明白我的心。我本无意要回到刘秀身边,便也谈不上要与郭圣通争什么。
我对刘秀的爱,不容许被任何东西玷污与污蔑。我爱他,但我也有我的骄傲和自尊:“不去?找亍!?
尉迟峻略显惊讶:“姑娘是要回新野么?”
“也不去新野。”我没有自信回去面对阴识,这一年多来,我经历了太多,也改变了我太多,在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后半生的人生目标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回新野面对阴识。
“那……我们这是去哪呢?”
“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丝茫然闪现,我不回新野,却还能去哪?
天大地大,却无我容身之所!
我本来就是一个时空的多余者啊!
“子山。”
“诺。”
抬头望着低低的云层,看样子,寒流很快就会来袭,今年的第一场雪转眼便会落下。
“你把马车往南阳郡赶吧,容我好好想想,也许不等进入南阳地界,我便想通了。”
建武元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也未见停歇,扯絮似的大雪终于将山峦道路覆盖得一片银匝。
刘能卿在进入南阳郡地界后突然步行离去,我并未细问他要去哪里,他是阴识安插在长安的影士,自然有他该去的去处。
马车在冰天雪地中行驶相当困难,尉迟峻车技不赖,却也不敢恣意加快速度。进入南阳后,四周景物虽被漫天大雪覆盖,我瞧在眼里,却仍不免觉得亲切可亲。
“子山,快到宛城了吧?”
“哪儿呀。”尉迟峻笑道,“宛城已经过了,前边过去不远可就到小长安啦!”
我浑身一震,“呀”的声噫呼,手脚并用的从车内爬了出来,周遭景物有些儿眼熟,我喊了声:“停车!”也不等尉迟峻把马勒停,一个纵身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尉迟峻见我神色不对,不禁也紧张起来。
鼻端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的白雾,我呵着气,眯起眼。眼前被大雪覆盖的山野,陌生中却又透着熟稔。
那一晚,夜色如墨,邓婵临盆,难产而亡,窃贼盗马,殊死搏杀……
那个有着一双如夜色般漆黑眸瞳,似邪似魔的男人,便是在这里与我相遇,从此一点点的渗入我的生活,潜移默化的教会我如何面对现实的残酷。
在这里,我杀了第一个人!双手第一次沾染血腥!
那一晚,距今已经整整三年,记忆却恍如昨日般清晰!
“姑娘?”
“呵……”我轻笑,胸腔中莫名的充斥着酸涩,“子山,你觉得我变了吗?”
身后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他很肯定的回答:“姑娘再怎么变,天性却始终纯善如一。”
我哧的自嘲:“你信么?现在连我都不大信自己呢。”
“姑娘!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刘玄已死!”
我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僵硬的旋身。
“三辅百姓不堪赤眉暴掠,一些旧部官吏欲以刘玄之名,重新起事,张卯等人恐夜长梦多,为解决忧患,便伙同谢禄杀了刘玄,永绝后患……”
风雪渐狂,鹅毛大雪扑簌簌的刮在我脸上,迷住我的双眼。
刘玄死了!竟然死在张卯手里!
两年半前,张卯那句“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犹响于耳,正是因为他斩钉截铁的一言奠定了刘玄称帝的地位,最终将刘玄捧上了皇帝宝座。而今,断送刘玄性命的人,竟然也是他!
果然成也张卯,败也张卯!这般戏剧化的命运波折,怎不叫人哭笑不得?
我欷歔,眼中却是无泪。
刘玄,一个存于历史的汉朝皇帝,终于随着他的王朝,彻底消亡了!
“刘玄的尸体……”
“据说夜里突然被人盗去,有人怀疑乃是式侯刘恭所为!能卿急于赶回长安,正是为了调查此事。”
我点头,刘恭若能替刘玄收尸,也算得是尽到情义了:“子山,你想办法联络能卿,告诉他尽力设法保全刘玄的妻妾儿女,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诺。”
我呵了口气,拂去脸上的积雪,心头仿佛卸下一块千斤重的大石,有很多想不明白的死结被我暂时抛诸脑后:“小长安过去便是淯阳,子山,我暂时不打算回新野了,不如先去邓奉家暂住吧。”
(第二卷白虎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