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的珠宝堆中,金还来果然找到了一坛酒,就藏在那几棵大珊瑚树后面,已经启封,里头似乎只剩了半坛,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忘了小丫头是个酒鬼,金越不让弟子喝酒,所以她才会将酒藏到这地方吧。
南边的荷叶已经叫人拔去了一半,宽阔的池面上水波粼粼,浮光跃金。
头顶艳阳当空,金还来却如同抱了块冰,寒气不断从怀中渗出,他从未这么喜欢过太阳,日精本就是世间至阳之物,何况午时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他早已发现,每每在太阳底下,小丫头就不再哆嗦,脸色也会好些,但只晒晒太阳来对付体内“半月露”的寒毒,显然是远远不够。
金还来沉默,一只手替她倒酒。
邱灵灵抬手端起酒闻了闻,惋惜:“味道没先前好了。”
大大的玉杯,小口小口地喝光。
几杯过后,大约觉得太无趣,她望着他:“你也陪我喝好不好?”见他没有立即回答,她忙恳求:“就一杯。”
“好。”
她高兴,举杯递到他唇边。
他低头,就着她手里饮干。
酒味很淡,不够辛辣,带着些苦涩的味道,胃本能的抗拒,金还来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忽然被呛住,久违的灼烧感在喉咙间蔓延,一直到心上,烧得心隐隐作痛,俊脸涨得通红。
邱灵灵笑着拍他:“你不会喝酒。”
金还来瞪眼。
大约是日头太烈,惨白的小脸竟生动许多,这情景,让金还来又想起了那夜,小丫头在月光下喝酒,笑容却如阳光般灿烂。
酒没喝到一半,那双大眼睛已是半开半合了:“金还来,我……还是想睡觉。”
金还来接过杯子放到旁边,淡淡道:“那就睡吧。”
邱灵灵摸摸他的脸:“你也好几天没睡,是不是也很困?”
又被轻薄一道,金还来没有躲开:“我不困。”
精神果然是超越肉体的,几天不休息,仍可以保持精神十足,但肉体上的表现却很明显,俊脸上神情同样困倦,颜色暗淡,眼圈已经发黑。
邱灵灵看了他半晌,忽然直起身凑到他耳边:“天天都喝药,我病得很重对不对?”
小丫头到底不糊涂,金还来点头:“对。”
“那我先睡,醒了再喝药,好不好?”
“好。”
“你也睡吧。”
“好。”
她不放心地嘱咐:“记得叫醒我啊。”
金还来看池水:“我尽量。”
得到承诺,她放了心,几乎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就睡着了。
实在太困倦,进入睡眠那一刻,小脸上瞬间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解脱的神情,细密的睫毛,唇边的笑,无处不透着恬静的美,所以有句话,一个人在睡着的时候是最动人的,没有心思,没有算计,没有愁苦,那种轻松平和的表情,许多人醒着的时候都没有。
我希望我能叫醒你,但世上有个词叫无能为力。
金还来缓缓低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望着池上清波,正午的阳光有点强烈,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热,因为怀中人身上散发的寒气越来越浓,透过他的衣衫,渗入肌肤,直凉到心里。
看看,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你不能左右的,一夜之间你可以变得一无所有,身无分文,所有人都离开,现在有钱了,愿意陪着你的人仍会被夺走,再多的钱财也留不住,生离,死别,都这么凑巧的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金还来摇头。
别,别这么想,小丫头只是失去亲人,才会对他有着本能的依恋,而他也只是贪恋她的陪伴罢了,就好比离群的雁,走到一起可以暂时作伴,她需要他的保护,他却觉得有个东西陪着感觉还不错,仅此而已,既然没打算永远留在身边,那么她迟早都会离开,早点晚点也没什么区别吧?
金还来默然。
不,我宁愿她活着离开。
夕阳西斜,地上的人影渐渐被拖长,几个哑仆站在远处,遥望这边,神色似乎也有些难过,小姑娘跟他们都太熟了。
不知何时,怀中散发的那股寒气已经弱了下去,金还来一直没有动,也没有低头看,他答应叫醒她,但没有勇气去叫。
直到她轻微地动了下。
目光一窒,他缓缓垂首,轻声:“灵灵?”
没有动静,似乎刚才感受到的都是幻觉,她沉沉睡着,由于夕阳的映照,那苍白的小脸上居然有了一丝浅浅的血色。
微弱的气息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迟疑着,他忍不住抬手抚上那张脸。
原本冰凉的脸竟有了温度!
金还来倏地转过脸,眼睛直直盯着身旁的酒坛,不会,那么强烈的阴寒之气,岂是区区几杯酒就能解决的,但小丫头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哪里见她碰过别的东西?
坛中还剩少少的酒,他一只手提起晃了晃。
酒坛重重地摔到地上,裂成好几片,酒水四溅,芳香四溢,同时有东西一骨碌滚了出来,映着太阳,颜色愈发鲜艳美丽——那是只火红的蟾蜍。
金还来呆了半日,微笑。
老天你玩我吧,要金大爷表演生离死别?
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双腿已经有些僵硬,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金还来紧紧攥着火蟾,抱着小丫头站起来,忽瞥见远处观望的那几个仆人,不由怒目。
妈的表演看够了吧,本教主剥你们的皮!
火蟾,原产关外沙漠湿热之地,敛日月精华,其性至阳,去寒解毒之良药。这种稀世宝贝无论到谁手中,都会好好收藏爱如珍宝,只不过这只火蟾偏偏意义非凡,代表了当初金大教主扮女人的屈辱历史,自然不受待见,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被间歇性遗忘掉,想是小丫头无意中拿着玩,不知怎的竟掉进了酒坛里。
金还来抱胸:“是不是觉得很失败?”
“想不到,真他妈的想不到……”金越一脸挫败,将火蟾丢还,喃喃地骂,“老夫苦思多年的难题,就这么区区一块破石头就解决了。”
见他眼睛周围也有浅浅的青黑色,金还来不忍,还是说了实话:“只用它也不行,须配着药,你老的苦心没有白费。”
金越点头:“这是自然。”
说话间,邱灵灵飞快从门外跑进来,肩上挎着个包袱,小脸已恢复了血色,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金还来,东西我都准备好啦!”
金越扬眉,怎么回事?
金还来轻描淡写:“我要带她回金园。”
金越微愣,阴阴笑:“总算带回去养了。”
金还来怒目:“放屁,本教主只是担心放在你这儿,将来又生出什么事,麻烦!”
金越哼了声,叹息:“老夫收徒不慎,大徒弟做了教主,没人孝顺就罢了,如今连小徒弟也要被抢走,谁给老夫揉肩捶背?”
他这么说,邱灵灵真犹豫了:“那我……”
金还来举起一只拳头,微笑:“弟子愿意天天过来,替你老人家捶背。”
金越噎了噎,挥手:“走走走,都滚远些!”
“多谢。”金还来转身,拉起迟疑的邱灵灵就走。
臭小子!金越瞪着二人的背影吹胡子,老天,赏我一个恭敬孝顺的徒弟吧!
祈祷果然灵验,邱灵灵很快又跑回来,扶着门框,冲门里眨眼:“师父你别生气,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看个屁!”一只手将她拉走。
有名的茶楼,楼上是雅间,只有两个客人,一主一仆。
“正如公子所料,那崔有元听见咱们肯给两成利,高兴得不得了,当下就同意把崔家茶叶的经营让出来……”刘白站在旁边细细禀报,满脸敬服。
桌上茶水半点未动,公子安坐窗前,斜斜瞟着楼下大街,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脸上表情并无意外,始终只是浅笑,一个习惯胜利的人所特有的笑。
刘白知道他的脾气,不再多讲,试探:“要不要写封信给老爷……”
公子忽然打断他:“千手教果然无毒不克。”
见他冒出这样一句无关的话,刘白莫名其妙。
公子收回视线,愉快地吩咐:“再叫他们沏壶好茶来。”难得小猫捡回一条命,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刘白习惯性地压下疑惑,答应着就要出去,哪知还未转身,就有个黑影从门外跑进来。
“易轻寒!”
响亮的呼声中,刘白差点趴下,不是吧,你以为公子长相亲切,就真不当回事儿了?小野丫头竟敢直呼公子名讳!
小丫头直接忽略他,大眼睛锁定公子,欣喜:“太好了易轻寒,我正想去找你!”
公子笑而不语。
显然她这么称呼并没别的意思,主人若计较未免显得小气,但也不能总让她这么叫下去,于是刘白只好代为提醒:“休得无理,这是我家三公子。”
“三公子不是易轻寒吗?”邱灵灵疑惑,望着公子,“你不叫易轻寒?”
见她一口一个“易轻寒”,刘白几乎要晕倒,指着她,手指抖抖抖:“你……你……”
公子含笑打断他:“没错,我就是易轻寒。”
倒是邱灵灵自己想起了礼貌问题,迟疑:“这么叫不对吗?你比我大,又是我们千手教的朋友,该叫大哥?”
刘白松口气,算你明白,叫大哥是抬举你了!
“叫易轻寒也无妨,”公子面不改色,桃花眼中眼波流动,很是友好亲切,“那我叫你灵灵?”
邱灵灵笑了:“好啊,我也喜欢叫易轻寒。”
刘白吐血,你们两个,没大没小……
待刘白出去叫茶,房间只剩了二人,公子抬手让她坐,哪知邱灵灵反倒不自在了,站在原地不动,眼帘低垂,抿着嘴,双手藏在背后,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公子忍笑打量她,不说话。
假小子的装束似乎从未改变过,白|嫩的小脸上泛着几丝红晕,小黑猫,在男人怀里不着急,此刻怎么会害羞?
邱灵灵轻咳,含糊道:“那天谢谢你救我啊……”
公子恍然,对,一次没捞到好处的“英雄救美”,反倒又赔了一百多万银子,照理说,自己身上发生这种意外的几率实在很低,如今竟接连出现两次,由不得印象不深刻,但他还是很有风度:“易家与千手教素来交好,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邱灵灵“恩”了声,将藏在背后的右手递给他,手上是一块晶莹碧绿的翡翠:“这个给你。”
公子更意外。
邱灵灵眨眼解释:“我也不知道这块比不比得上你原来那个,他们都说是珍品。”
公子皱眉:“你偷这个,就是要拿它赔给我?”
邱灵灵点头:“其实早就想拿来给你,可前几天我病了,记得那天给过你的,你怎么又还我了。”
原来这才是小丫头冒险偷翡翠的缘故,她还真记着赔偿的事,但堂堂易家三公子既然肯放了你,又岂会再要你的东西,公子不语,饶有兴味看着她。
邱灵灵也不管别的,上前拉起他的手,将翡翠放到他掌心,再合拢,拍了拍:“我弄坏你的东西,谢谢你没怪我。”
被柔软细腻的小手拉着本是件惬意的事,可听到这番话,公子又哭笑不得,谢我?你若聪明些,就该知道上次我放过你,只是因为够不上衣冠禽兽的水准而已,当真以为谁都能从我身上偷东西?你如今这些动作表情,很容易让男人变成衣冠禽兽。
见他没表示,邱灵灵忙问:“不够吗?我今后再想法子……”
“够了,”公子微笑着打断她,不动声色地缩回手,移开话题,“你可好些了?”
“我吗,已经好啦。”邱灵灵往旁边坐下。
“如今能解‘半月露’的,恐怕也只有你们千手教了,金教主果然高明。”半是恭维。
“什么‘半月露’?”奇怪。
意外太多,公子不再惊讶:“你的病怎么治好的?”
邱灵灵一本正经:“吃药啊,还有喝酒。”
公子颔首:“原来你还会喝酒。”
“当然,我很会喝酒,”邱灵灵颇为得意,望望窗外,放低声音,“其实平日师父不让我们喝,我偷偷喝的,要不我请你?”
正巧刘白进来,她立即跑过去递上一锭银子:“你去帮我叫坛酒来好吗?”
好歹我也是公子的亲信,谁不给三分面子,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大模大样拿我当下人使唤,当我跑腿的?刘白没好气:“姑娘,这是茶楼……”
“倘若我没记错,”公子侧脸打断他,微笑,“这儿也兼卖酒吧?”
刘白无言,不敢再坚持实事求是的作风:“好象……是有卖的。”默默接过银子,转身,公子的消息来得真是神速,我怎么就没听说这茶楼也卖酒……
“别,不要这茶楼里的,”邱灵灵慌忙拉住他,嘱咐,“要一品堂卖的汾酒,那才是最正宗的,记得,千万别买错啦!”
还是行家?公子忍笑:“快去快回。”
刘白郁闷地应下,瞪邱灵灵一眼,鼻子里哼了声,快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