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郑府已近寅时,夜深沉,郑公没有多吩咐什么,下人们都各自散去,今晚发生的事在他们看来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方才他们都退得很远,并没听清楚。
对于镇国公,白小碧始终怀着敬重之心,明知道他害了吕光是不义,却仍旧忍不住问:“师父,不能挽救么?”
温海道:“足废鼎残,局势不稳,镇国公再不抽身,恐会招至大祸。”
白小碧想起另一个问题:“那贺……吕公子家……”
温海明白她的意思:“鼎足与鼎本为一体,没了镇国公,吕家在朝中便不足为惧。”停了停又赞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扳倒镇国公与神武将军两个人物,此人手段果然高明。”
白小碧默然。
范八抬是该死,镇国公也的确有罪,可过去二十几年的事怎会突然被人翻出来?那人的目的恐怕不只是打抱不平这么简单。会不会与他有关?就算他说的真话,不是吴王的人,可这不表示他与李家也无关,四王爷虽无能,背后的李家却不可能真没半点野心,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参与朝中争斗?
孤独的寒冷的夜里,他第一个为她送来温暖;受人欺负的时候,他挺身相救;哭泣的时候,他告诉她要学会想法子;身处危险之中,他总能适时出现,搂着她轻声安慰;生气任性的时候,也只有他会一味地迁就她,说“我都依你”。
可对于原本非亲非故的两个人来说,这些好是不是太过了些?只因为她像他的妹妹?
他对她好,有没有别的意图在里面?和身边某些人一样?
这次玉鼎城相遇,会不会太巧?沈青与温海勉强算是有共同目的,想借镇国公提拔,所以走到一处,那他呢?
方才在山上,那个瞬间产生的念头,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单纯的人也许并不单纯,似乎每一个都带有目的,到底谁才是可以相信的?
白小碧缓缓抬起眼帘,望着面前略显冷酷的俊脸:“师父为什么对我好?”
温海笑看她,不答:“怎样的好,终身为父么。”
白小碧没有笑,也没有追问,只低低地“哦”了声,然后重新垂首,脚底后退了两步。
温海道:“不早了,去歇息吧,天亮我们便动身。”
万万没料到会这么匆忙离开,白小碧惊:“这就走?”
温海道:“这里的事已完了,再留已没必要,怎么,你还有事?”
白小碧愣了半晌,摇头:“没有,师父也早些睡吧。”
待她回房后,温海微微皱眉,推开身后的门走进去,再反手关上,里面的灯适时燃起,当然,点灯的并不是他,见他进来,那名黑衣人立即作礼。
温海往椅子上坐下。
黑衣人道:“吕家与镇国公若真闹开,上头只怕头疼得很。”
温海道:“我看是顺了他的意才对。”
黑衣人明白过来,点头:“镇国公功高盖主,在朝中直言无忌,受猜疑已久,但到底军中威望在,上头未必会拿他问罪,依属下看,顶多是借此机会除了他的兵权。”
“他活不了,纵然吕家肯罢休,他也活不了,”温海微微一笑,接着又轻轻一叹,“可惜了,忠臣良将难求,却投错了主。”一个名满朝野的忠直老臣,要他活着背负亲手害死同甘共苦的兄弟的名声,他又怎能忍受?
黑衣人道:“这老头生性顽固,活着今后更麻烦,主人何必叹息,属下已查到,前日那丫头遇刺,果然是傅小姐派的人,不过那人没能活着回去。”
温海没有表态,只皱了下眉。
傅小姐素来任性,黑衣人知道他不满,忙道:“属下会派人暗中保护她。”
“罢了,”温海抬手打断他,“盯着她的人多,抓去问生辰么,只因他们也不能肯定,我们若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黑衣人道:“但依傅小姐的脾气,怕……”
“天意注定,若她真有那般福德,怎会轻易死,真死了,便是我们找错人,”温海微微皱眉,“只是傻些,也并无特别之处,莫非真的不是她……”沉吟片刻,他忽然移开话题:“吴王纠集江湖术士,朝廷派了人在暗中调查,你看会是谁?”
黑衣人道:“属下只知道,方才山上那些人并不是什么保镖。”
漆黑的夜,冷风卷过,城外露气湿重,阴森的树影如鬼魅般张牙舞爪,道上十分冷清,路口处停着辆马车,车旁,叶夜心披着件华美厚实的紫绒披风,遥望远处玉鼎山,直待山腰那片火光逐渐熄灭,才轻轻笑了声。
黑衣女手执火把站在他身后,显然也看到了整个过程,面露喜色:“少主妙计,果真成了。”
叶夜心转回身,并没有多少喜悦之色:“成了,但成得也太容易。”
黑衣女嗤道:“不论如何,我们的目的已达到了,他们三个也不过如此,镇国公又如何,只怪他不识时务,软硬不吃,所以自取其祸,属下这就叫人写信与主公报喜。”
叶夜心道:“没那么简单,叫他先别轻举妄动。”
黑衣女皱眉:“少主担心什么?”
叶夜心道:“盯着的眼睛太多,有先动手的,难免就有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
黑衣女道:“不论如何,还有谁会比主公得利更大。”
“暗箭难防,就怕是我们没料到的,”叶夜心摇头,接着似又无所谓了,转身上车,“罢了,他既心急,我们照吩咐做就是。”
黑衣女道:“主公心急,还不是为了少主。”
叶夜里已经进了车内,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一声低笑:“走吧。”
清晨走得很匆忙,天刚亮,温海便带着白小碧去与郑公辞行,沈青早已等在那里,费了这么大功夫,到头来还是上当,俊秀的脸不免带了几分丧气之色,见到二人立刻又笑得无邪了,原来他昨夜先将雇来的保镖们散去,所以回来得迟了些。
解释过后,他看着二人的包袱:“温大哥也要走了么?”
温海道:“正是来向郑公辞行。”
沈青看看门内,摇头,再次露出惭愧之色:“原是想借此机会立功的,想不到……倒害了他们,唉!”
白小碧留心观察他片刻,对昨晚那个一闪而逝的念头又产生了怀疑,安慰他:“是那幕后之人太狡诈,沈公子别灰心。”
“多谢,”沈青莞尔,“不知温大哥打算去哪里?”
温海道:“江湖中人,漂泊无定。”
沈青忙道:“这样才好,比那闲云野鹤还要自在,小弟向往已久,温大哥胸怀大志,所以有如此心境,不似我等,总为些区区得失计较忧烦。”
温海略觉意外,看着他片刻,一笑:“依我之见,沈兄弟当看开些,这些事本是天注定,成败自有气数,一半尽力,一半还是顺应天意的好。”
沈青顺着他点头:“温大哥教训得是,小弟谨记。”
正说着,郑公已穿戴好出来了,朝二人拱手:“招待不周,本当留几位多住些时候,又怕耽误你们的大事。”
二人客气几句。
郑公挥手令下人捧过两盘银子:“家兄之事让两位费心了,是我兄弟二人当年作下罪孽,所以有今日报应,这都是天意,两位不必自责,区区盘费,权当老夫一点谢意。”
沈青坚持不受。
温海道:“镇国公行事,郑公最清楚,恐怕结怨不少,将来岂有不落井下石的,连着这一族的兴衰全在郑公身上,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却自有它的用处,与其送与不缺它的人,何不留着以备将来所需。”
郑公默然片刻,让下人收了银子。
说也奇怪,下人们原是不知道内情的,可自昨晚起,府内气氛就异常压抑,玉鼎未倾,已现颓败之势,想到初来府中所见的兴盛景象,白小碧也觉得心酸,上前作礼:“这些日子,多谢伯伯关照。”
郑公微笑颔首,送三人至门外。
沈青的马已经备好,他轻快地翻身上马:“小弟先走一步,温大哥白姑娘保重。”
白小碧挥手:“沈公子保重。”
沈青到底年少,且天性乐观,此刻早已一扫愁色,眨眼:“白姑娘,天下亦大亦小,或许不多时我们又能遇上了,且不要说太早。”说完再欠身朝郑公与温海作礼,一声“驾”,便顺大路飞驰而去。
温海也与郑公作礼:“告辞。”
白小碧回神,正准备随他上车,忽有下人带了个书生走过来:“老爷,这是门井县来的秀才,姓赵,想要借宿的。”
郑公点头:“既是读书后生,且留他住下吧。”
门井县?眼见下人引着书生进去,白小碧猛然想起一事,急忙朝温海道:“师父等我下。”说完匆匆转身,快步进门去追那两人。
东方初现日色,晨雾渐散,远处,温海微笑着将白小碧扶上车。
紫儒红裙的女子从树后走出来,望着马车去的方向,鲜艳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身后有人道:“派去的人死了,有高手跟着她,下不得手。”
女子低骂:“废物。”
那人劝道:“公子不过是看着她有用,小姐何必生气,回去吧,否则叫公子知道更要不高兴了,若真误了大事,小姐将来不也后悔?”
女子咬唇半晌,冷笑:“我看她就是个寻常丫头,有什么特别的,何况果真是她的话,老天自然会看着她,哪里就轻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