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偏头让了过去,那只斗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紧接着他一掌掴过来,腥甜的疼痛“呼”一声占据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她眩晕地摔在软榻上,只顾本能地捂住面颊。他一把抓起她,她跄踉扑入他怀中。他的眼眸狂躁绝望似濒死的兽,而他只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笼中的鸟,疯狂撕扯着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向他,台灯落在地上,噗一声响。她一脚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飞出去,足下锋利割裂出巨痛,殷红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觉得疼,心里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他却看到那绽开的血莲,他猝然放开了她,远远地退却,而眼里,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样深那样重,如今,还留有这疤痕。
他说:“明天我去跟父亲讲——我们离婚。”
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仰着脸,用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长久?他惑于美色,迷恋一时,哪里会被迷恋一世。这一张脸孔,轻易就毁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丝微笑,从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长久。
慕容夫人听说慕容沣在书房里发脾气,怕事情弄得僵了,于是连忙走过去。只听慕容沣说:“你倒是说说看,素素那孩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了?”慕容清峄站在书桌前,低着头不做声。慕容沣说:“到了今天你要离婚,当初我怎么问你?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自己说考虑好了。怎么这才不到一年,就变了卦?你这是喜新厌旧,仗势欺人!”慕容夫人见他声音渐高,怕儿子吃亏,连忙说:“老三确实不对,你犯不着跟他生气,我来教训他。”
慕容沣说:“就是你从小纵容他,养成他现在这种轻浮的样子。你看看他,他竟然来跟我说要离婚,事情传扬出去,还不是天大的笑话!”
慕容夫人听他语气严厉,连自己也责备在里头,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于是缓声道:“老三确实荒唐,外面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样子,也不像是没有度量。你为何非要离婚?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们丢脸?”
慕容清峄见母亲神色不悦,明枪暗箭反唇相讥,只是闷声不响。果不然,慕容沣哼了一声,说:“你别借着孩子的事情,这样夹枪带棒。”
慕容夫人道:“我说什么了?你这样心虚。”
慕容沣道:“我心虚什么?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我倒要瞧瞧,你要将他惯到什么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这样子胡闹,不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句过于露骨,慕容清峄连忙叫了一声:“母亲!”慕容夫人却将脸一扬,缓缓露出一贯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沣心下大怒,望着壁上所悬自己手书的“澹静”二字的条幅,思潮起伏,极力地忍耐,慕容清峄听他呼吸沉重急促,渐渐平复,终于移过目光,盯着慕容清峄,道:“你这样不成器,从今往后我都不管你的闲账了。离婚那是万万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峄仍是低头不语。慕容沣在案上一拍,只震得笔架砚台都微微一跳,“你还不给我滚?!”
他退出书房,慕容夫人也走出来。慕容清峄说:“妈,你别往心里去,父亲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面找点乐子罢了。”慕容夫人凝视着他,说:“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开?”慕容清峄扭过头去,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那头,侍从官抱着大叠的公文走过,远远听着值班室里隐约的电话铃声,遥迢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说:“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乌池近郊,距双桥官邸不远。原本是慕容清峄结婚的时候,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欢儿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峄与素素一直没有搬过去。秋季里难得的晴夜,月光清凉如水,映着荷池里瑟瑟的残枝败叶。她忽然忆起,忆起那个秋夜,他指给她看一池碧荷,挨挨挤挤翠华如盖,菡萏亭亭,浅白淡粉凌水浴月,灯光流离中水色天色,映得花叶如锦。那是温泉水留住的动人秀色,出尘不染,夺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阶下的秋海棠开了,怯怯斜过一枝,仿佛弱不禁风。过不了几日,这阶下也会生了秋草吧。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这一轮月光,凄清地照着,不谙人间愁苦,世上的痴人,才会盼它圆满——不过一转眼,又残瘦成一钩清冷,像是描坏了的眉,弯得生硬,冰冷地贴在骨肉上。
用人新姐寻过来,说:“少奶奶,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里这夜风更是吹不得,还是回屋里去吧。”
冷与暖,日与夜,雨与晴,春与秋,对她而言,今后哪里还有分别?
枕上觉得微寒,起来将窗帘掀起一线,原来是下雨了。天只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檐头点滴,一声声直如打在人心头一样。荼蘼开了,单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气能融。都到荼蘼花事了,这春天,已经过去了。
镜子里的一张脸,苍白黯淡,连唇上都没有血色。新姐走过来打开衣帽间的门,说:“今天是喜事,穿这件红的吧。”
丝质的睡衣垂在脚踝上,凉凉软软的,像是临夜的风,冷冷拂着。衣帽间里一排挂的华衣,五色斑斓,绸缎、刺绣、织锦……一朵朵碎花、团花、折枝花……暗纹或是明绣,细密的攒珠,富丽堂皇的人生,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一出大戏……她依言换上那件银红的旗袍。新姐说:“少奶奶平日就应该穿这鲜亮一些的颜色,年纪轻轻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样。”
红颜如花,那些桃李鲜妍,早已经付诸流水,葬去天涯尽头。
坐了车子去双桥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厅里,见了她,远远伸出手来,“好孩子。”她低声叫了声:“母亲。”慕容夫人细细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针,说:“这是上次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个——我当时就想,很配你的气质。”
胸针出自国外有名的珠宝公司,三粒钻石,在灯下一闪,恍若一行细泪。慕容夫人却说:“等下子定然有记者,你去我的化妆间里,那里有人等着,叫她们重新替你化妆梳头。”
她轻声应:“是。”
化妆梳头都是极费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楼来,在门外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滞。她走路本来就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还是锦瑞回头看见了,叫了她一声:“素素。”又说,“你平日里还是要化妆,气色显得好些。”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光艳照人,也不过是人前做一朵锦上花,让旁人看着羡慕不已,除此,她还有什么余地?
慕容清峄根本不曾转过脸来。慕容夫人说:“素素一定也没有吃早饭,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点东西,宴会是在午后两点,还有好几个钟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