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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卫东官场笔记3:权钱纠葛 正文 第一章 当县委秘书第一天:双规公安局局长

    双规

    益杨县县委书记祝焱对身边工作人员要求很高,在担任县委书记期间,前后配过三个秘书。第一任过于灵活,八面玲珑,显得不太忠诚;第二任学历很高,人亦聪明,稍有书生意气,后来凭着本事读了北京大学的研究生;第三任就是侯卫东。

    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季海洋对于使用侯卫东有异议,主要原因是侯卫东在青林镇有过跳票经历,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明他不按规矩出牌,甚至可以说他擅长拉帮结派。这样的人当了县委书记秘书,说不定会惹麻烦。只是祝焱莫名其妙地对侯卫东印象不错,他也就没有办法,今天在车上借机敲打了侯卫东,将当秘书的基本规矩告诉了他。

    季海洋讲完,小车就进入了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是座很普通的院落,房屋及围墙都建于80年代初期。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县里将小院子内部设施进行了重新装修,花了近百万,这在1992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惹来了众多评论员的非议。

    改造过的县委招待所,外表看上去仍然普通,但内部已经达到省委招待所的水平,可谓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县委办公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沙州市级领导以及财政、国土、建委、交通等大局正职,才能住进县委招待所,级别不够的上级领导原则上安排在益杨宾馆。”

    侯卫东跟随在季海洋身后,绕过了一片树林,见到了几座单独小院,小院外面有一圈低矮的木栅栏,木栅栏围着红砖房子。红砖房子是典型的火柴盒建筑,看上去并不简陋,显得干净、朴素、威严。

    沙州市委常委、纪委书记济道林进屋以后,服务员赶紧过来泡茶,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济道林、祝焱、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赵林、县纪委书记钱治国四人。

    济道林脸色严肃,道:“近一段时间,市委、市纪委收到不少举报信,反映了益杨县公安局局长游宏充当地痞流氓保护伞等严重问题,昌全书记高度重视这事,专门做了批示。”批示很简单,“请道林同志办理此事,如果信上反映属实,必须出重拳,除恶务尽。”最后四个字,字体明显放大,笔画如菜刀一样飞出,射向了看信之人。

    等到祝焱看完批示,济道林道:“根据昌全书记批示,市纪委、检察院和公安局已经派出联合调查组,暗中进入了益杨,经过调查,信中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

    联合调查组进入益杨却没有与县委联系,祝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表态:“益杨县委坚决执行昌全书记指示,对游宏这种害群之马,绝不手软。”

    济道林点了点头,道:“游宏在公安系统工作时间长,关系网深,警惕性高,反侦察能力强,为了不打草惊蛇,此案将异地审理,现在让游宏到这里来,我们将首先对他实行双规。”

    如果此案是窝案,县委将十分被动,只是事情来得突然,祝焱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他浓眉紧锁,声音平静地给游宏打了电话:“你马上到县委小招待所来一趟。”

    作为县委书记,他在县里是绝对权威,可以随时让手下干部来见面,哪怕是凌晨,哪怕是暴雨大雪,他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从来不解释。县公安局局长游宏自然知道祝焱的规矩,接到电话以后,急匆匆地赶到了县委招待所,由于祝焱打电话的口气太正常,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圈套。

    进了县委大院,游宏看见县委办季海洋、刘涛等人都在院子里,随意地招呼道:“老季,怎么站在院子里?明天有空没有,我来找你。派出所的警车都快成废铁了,别说执行公务,开在路上都要散架,得给我们配一些新车。”

    季海洋此时已知情况不妙,他不动声色地道:“要配车找财政局,找我有什么用?”

    “只要祝书记同意配车,财政局敢不出钱?”游宏说笑着走进屋里。很快,屋内就传来他的怒吼声:“你们凭什么双规我?我要见祝书记!”他是多年的公安局长,怒吼声很有些威势。

    调查组有四人,纪委一人,检察院一人,公安两人。他们早有预案,见游宏情绪激动,两名身强力壮的市局民警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将其牢牢控制住。游宏很快就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只是不停地冷笑。

    济道林、祝焱、赵林、钱治国等人沉默地坐在二楼会议室里。等纪委工作人员上楼作了报告,济道林道:“立刻将游宏转移到沙州,按程序搜查他的家和办公室。”

    侯卫东等领导秘书一直在楼下,侯卫东是第一天以县委办秘书的身份跟随着祝焱,没有料到会见到如此惊人的一幕,扭头看任林渡,他也是目瞪口呆的模样。

    在县委招待所吃过晚饭,季海洋特意交代侯卫东:“等一会儿你坐祝书记的车,记着坐副驾驶位置,帮着提手包。”

    季海洋交代几句以后,自顾自走了,把侯卫东一个人留在院中。他有意留了些细节没有交代,若侯卫东有悟性,自然会想到这些细小之处,如果想不到,则其秘书生涯也够戗。

    侯卫东初当秘书,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他心里有些迷惑,此时也不能细问,就守在祝焱车旁。

    送走济道林,祝焱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脸色铁青一片,吩咐侯卫东道:“明天上午9点,请赵书记和柳部长到我办公室。”公安局局长游宏被双规,此事必将在益杨官场引起地震,作为县委书记,他一方面要消除影响,另一方面要利用好这个事件,把坏事变成好事。

    由于是第一次为祝书记服务,季海洋又没有详细交代,侯卫东知道要送祝焱回家,可是下车时是否为祝焱开车门,是否将祝书记送到家门口,这些小细节他并不清楚,就仔细而紧张地观察着祝焱的一举一动。

    下车时,侯卫东正准备给祝焱开车门,祝焱已经下了车,动作并不慢。

    下车以后,祝焱并没有递来手包的动作,侯卫东便跟在他身后。到了楼下门洞,祝焱这才停下脚步,道:“我住在三楼,今天你跟我上去,以后就送到门洞口。”

    从三楼下来,侯卫东回想一天的行为,没有出什么纰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到了家中,他马上给县委办任林渡和组织部杨娜打电话,传达了祝焱的指示。

    在卫生间里冲凉时,回味起这半天的经历,侯卫东心道:“祝焱不过是七品县官,却让人产生了伴君如伴虎的感觉,看来一入官门深似海,还不如当个商人自在。”转念又想,“当商人也有商人的难处,以青林石场为例,秦大江死了,曾宪刚的家毁了,真是条条蛇都咬人,各个行业都有各自的难处。”

    上床前,他将闹钟调到了7点。一夜有梦,皆是游宏被押上汽车的情景。

    早上,未等闹铃响起,侯卫东就起了床,他暗道:“以前是睡不醒,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看来人的适应性还真是强。”

    洗脸、刷牙、上卫生间、喝牛奶、吃面包,这一套结束,时间刚到6点30分。出门时,他特意拿了两包娇子烟,这是为了与驾驶员老柳攀交情,获取情报,以尽快适应秘书身份。

    上了车,侯卫东甩给老柳一包娇子烟,问道:“祝书记一般在哪里吃早饭?”

    娇子烟是新出的好烟,比红塔山还要贵,在沙州渐渐取代红塔山成为了头等好烟。老柳抽着娇子烟,脸上的表情就丰富一些,没有初见时的沉默,道:“祝书记起得早,要打一会儿太极拳,然后在家里吃早餐,7点50分出来。”

    果然,7点50分,祝焱准时走了出来。

    侯卫东在门洞处等着,接过手包后,紧跟在祝焱身后。到了小车旁,他连忙上前一步,把车门打开,同时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手放在车门顶部,防止领导头撞上车门。

    “通知出了吗?”这话祝焱原本不需问,但是侯卫东毕竟是新手,他不是太放心。

    “祝书记,昨晚已经通知了。”

    “嗯。”祝焱没有再说什么。

    9点,县委副书记赵林、组织部长柳明杨准时来到了祝焱办公室。季海洋是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领导们定下的事情需要他去落实,他按照益杨县委惯例拿着笔记本坐在一旁。

    侯卫东将茶泡好,正准备离开。祝焱道:“侯卫东,你也坐下来听一听。”

    祝焱开门见山地道:“游宏被双规,肯定回不来了,今天请两位来的目的是研究公安局长人选。我有两点要求,第一,这个人要懂法律,如果是门外汉,则不能适应当前的法制形势;第二,这个人要有杀气,能镇得住局面,益杨这几年经济发展得快,社会上流氓地痞也活跃起来,没有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

    柳明杨在组织部多年,对县里的干部极为熟悉,他此时脑中想的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而是在猜测祝焱心目中的理想人选,试探着道:“能否从公安局内部提拔?”

    祝焱断然否定,道:“游宏主持公安局工作这么多年,几个副职从来没有向组织上反映过情况,即使他们本人没有问题,政治上也不合格,绝不能重用。”

    柳明杨把政法系统的领导干部在脑中过了一遍,推出了两位与祝焱走得较近的人选:“合适的人选有两个,一是政法委副书记章程,他是科班出身,在法院工作过,有文凭也有实践经验;二是检察院副检察长商游,他是军人出身,任副检察长多年,点子多,能力强。”

    祝焱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又慢慢舒展,道:“商游这人挺有个性,老赵还有其他人选没有?”

    赵林道:“没有。”

    祝焱心里的人选正是商游,当场拍了板,道:“海洋,立刻通知商游,我要亲自跟他谈话。”他又对柳明杨道,“手续和程序问题就由你去把握,此事宜速。”

    侯卫东在一旁听到商游的名字,心里一阵翻腾。两年前,他被商游等人带到了检察院,不仅被疲劳审讯,还吃了一顿老拳。如今商游成了公安局长,且是祝焱亲自挑选的人,侯卫东心情复杂。

    商游正在起诉科听案子,忽然接到县委办电话,听说是县委书记祝焱召见,他不敢怠慢,放下手中的事情,直奔县委。

    “商检,祝书记在办公室等你。”侯卫东见到商游,主动迎了上来,既然不能报仇,就不如主动释了前嫌。

    商游记忆力颇好,见到侯卫东以后愣了愣,随即道:“你调到县委办了?”

    “才调来。”

    商游脸上神情不变,道:“这是大好事啊,什么时间有空,我请你喝酒。”

    谈话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商游没有料到自己突然之间就成了公安局长,想着县公安局的乱象,他心事重重,既喜又忧。

    侯卫东送他出了门,称呼也随之一变,道:“商局长,季常委在办公室等你,他还有一些具体的事情要同你交换意见。”

    商游原本想解释两句上一次在检察院的不愉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伸出手,与侯卫东握了握,客气地道:“侯秘书,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他在益杨政法系统多年,深知公安局是池小王八多,自己想搞好工作,必须要得到祝焱的支持。侯卫东官位不高,位置却很重要,他自然有心结交,至于曾经的不愉快,只有以后再想办法弥补。

    侯卫东在检察院挨过几拳,当时十分生气,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他痛快地接过了商游抛来的橄榄枝,道:“商局客气了,以后要多多关照。”相逢一笑泯恩仇,此事也是有的。

    看着商游走进了季海洋的办公室,侯卫东暗道:“公安局长在县里是有分量的人物,今天却主动向我示好,狐假虎威这个成语,用在我这种小秘书身上最合适不过。”

    以前在上青林时,为了碎石场的炸药,他在青林派出所所长面前总是一副笑脸,暗地里给青林派出所提供了不少方便,汽油以吨计算,过年过节时送的礼品也颇为丰厚。现在有了商游这位公安局一把手作为朋友,许多事情也就好做了。

    这是权力带来的副产品,虽然这个权力依附于县委书记,却也能产生不小的能量。正因为此,人一旦享受了权力带来的快感,就不愿轻易放弃,失去之后更会异常失落。

    酒战

    侯卫东正在专心学习县委办的文件,这些文件涵盖了益杨县政治、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往往薄薄的几页纸就决定着许多人和许多单位的命运。

    季海洋走进来,简短地道:“十分钟后,你跟着祝书记去沙州。”他仍然在考察侯卫东的能力,没有给侯卫东过多交代,说完掉头就离开了。

    侯卫东很细心,他将手表放在桌前,过了八分钟,他来到了祝焱的门口,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出来一声“请进”,便小心翼翼将门推开,问:“祝书记,什么时候出发?”

    祝焱抬手看了看表:“现在就走。”他一边走一边问侯卫东,“你酒量如何?”

    侯卫东老老实实地答:“一斤酒不会醉。”

    祝焱看了他一眼,道:“看你的样子也能喝,今天放开喝,一定要给刘市长留下深刻印象。”

    侯卫东挺着胸膛,道:“好。”经过了上青林高度酒的考验,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有信心,至少到目前为止,单对单地较量,还没有吃过大亏。

    提着祝焱的包,侯卫东紧跟在祝焱身后。

    在县委大楼走道上,祝焱就如会施定身法一样,迎面而来的人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前倾,脸上一律带着谦恭微笑,少数有身份的人还主动地打招呼。侯卫东到机关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不多,他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见人就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上了车,侯卫东突然想起了一事,将沙州市政府办的通讯录拿出来,查到了刘达传副市长和其秘书的电话,又将这两人电话都输到了手机上,以方便联络。

    一路上,祝焱闭着眼睛想事情,快到沙州城郊的时候,吩咐道:“跟赵秘书联系,我们还有十分钟就到办公室。”

    侯卫东迅速拨通了赵秘书的电话,自我介绍道:“我是益杨县委办公室小侯,祝书记已经到了沙州,还有几分钟就到市政府。”他并不知道祝焱与刘达传是如何联系的,就含糊地说了一句。

    电话里的声音不冷不热:“你们直接到刘市长办公室。”

    侯卫东赶紧回头报告:“已经联系好了,刘市长在办公室等您。”

    祝焱的座驾前面很显眼的位置摆着进入沙州政府大院的通行证,进门没有受到阻拦,只是稍稍减了速,平稳地停在了政府大院内。

    进了大院,然后再坐电梯上五楼。电梯里陆续上来四五个人,这些人多数都面无表情,各想各的心事,没有人理睬祝焱。祝焱面带着微笑,如普通人一样站在了电梯里。侯卫东紧站在他旁边,用余光看了一眼县委书记,猛地发现站在电梯里的祝焱居然带着些书卷气,这一点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

    刘传达副市长是一条身板硬朗的大汉,见到祝焱,笑道:“祝老弟,上次老兄大醉了一场,半月不敢闻酒味。”

    “刘市长是半月不敢闻酒味,我是半月不敢提酒字,提起酒字就反胃。”

    刘传达一阵大笑,对赵秘书道:“把下午的会议取消,祝书记来了,我要大开酒戒。”

    闲聊几句,祝焱进入了正题,道:“刘市长,马县长昨天下午跟着市里的代表团外出考察,由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您专题汇报庆达集团投资之事。”

    刘达传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他一直关注着五十万吨水泥项目,听得很是仔细。

    汇报了基本情况,祝焱特意提及:“庆达集团的投资项目都很成功,没有不良新闻传出,属于A级投资伙伴。”

    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得自然,实际上是暗地里做足了功课。沙州政府搞了一套企业信用等级,这是刘传达的首创,也是其得意之作。

    此话题果然让刘传达很感兴趣,他侃侃而谈:“我们国家缺乏企业和个人的信用机制,假冒伪劣、坑蒙拐骗才层出不穷。我让计委搞了一个企业信用等级,将岭西省排名前两百强的企业都梳理了一遍,凡是官司缠身、纠纷不断的企业,信用等级就要降低,到沙州投资要受到限制,或者说我们要更加警惕。庆达集团信用等级是A级,这种企业我们沙州欢迎。”

    谈完正事,就说酒事。

    刘传达道:“我们到新月楼的水陆空,那地方挺有特色,酒是去年一位台商拿给我的,六十度,有劲,不上头。”

    水陆空位于新月楼外,是沙州新兴的美食之家。新月楼是沙州最高档的楼盘,里面的住户大多数是有钱人,水陆空开业以后,生意一直火爆。6月,水陆空老板下血本重新装修餐厅,请了川菜大厨和湘菜大厨,菜品档次也大为提高,尽管收费并不便宜,仍然生意兴隆。

    这个老板以前也是机关干部,曾经是刘传达的部下。车刚停下,胖老板就摇着肥屁股在门口迎接,领着刘传达、祝焱等人进了雅间。

    老柳和刘传达驾驶员没有跟着进雅间,在外面要了一张小桌子。刘传达的驾驶员是熟客,也是美食家,他特意到厨房里选了几样原料新鲜的野货,又要了一包娇子烟,与老柳在一起吞云吐雾,自在而舒适。

    这些年,各单位小车开始膨胀,驾校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直接的后果有两个:一是马路杀手队伍迅速壮大,重大车祸频发;二是驾驶员的地位直线下降。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领导们在一起吃饭,驾驶员必然要跟着领导一起坐在主桌,到了90年代中期,县一级已经很少有驾驶员和领导们坐在一桌了。

    雅间里,酒桌上摆了四瓶大肚子台湾金门高粱酒,刘传达吩咐道:“拿高脚杯,先落实基本量。”

    秘书老赵见刘传达这个动作,知道一场大战即将开始,他实在怕喝大杯酒,苦着脸道:“刘市长,大家都是空肚皮,先吃点菜再喝酒?”

    刘传达摆了摆手,豪气冲天地道:“上回到上海考察,祝书记联合了老章几人,轮番敬酒,让我睡了一天一夜,外滩、东方明珠一样都没有看成,今天我要报仇。”

    一瓶金门高粱,刚好能分成四杯,刘传达举起酒杯:“在这里,首先预祝五十万吨水泥厂落户益杨,干了。”他一口就将二两五的高粱酒喝完,然后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祝焱。

    祝焱也是一举而干,并且把酒杯倒了过来,酒杯口只有一滴酒悬挂着。这是沙州习惯,喝酒要一口喝完,翻转酒杯的时候,如果能滴出三滴或三滴以上的残酒,要被罚酒。

    侯卫东一饮而尽,学着祝焱的样子,把杯子亮给了赵秘书。喝了这一杯酒,一股暖洋洋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他心情彻底放轻松了,心道:“市长、县委书记,远远聆听指示的时候,他们高不可攀。零距离接触,才发现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刘传达道:“老祝在益杨成绩斐然,这一次沙州换届,你的呼声很高啊。”

    按照沙州市历年规矩,每一届政府副职中,都有一位是县委书记提拔上来的,益杨县、吴海县、临江县、成津县,四个书记各有优势,论起综合实力来,祝焱稍胜一筹。

    祝焱谦虚道:“沙州这几年发展得快,出来许多青年才俊,哪里轮得上我。”

    刘传达大笑,头发根根直立,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冒着酒气,他又端起酒杯,道:“这一杯酒,预祝老弟在明年换届选举中马到成功。”

    四瓶酒喝完,诸人皆有了醉意。六十度的白酒点火就会熊熊燃烧,喝进胃,渗进血液,迅速将酒意带进每一个细胞。

    赵秘书三十来岁,原本态度有些倨傲,喝了酒以后,嘴巴笑得叉开,他一只手放在侯卫东肩上,带着几分酒意,摇晃着脑袋,道:“侯老弟只有二十来岁吧,真是年轻,如果我是这个年龄,一定要好好争取一下,现在三十六了,没有多少机会了。”

    侯卫东听了赵秘书酒后牢骚,不由想起了牢骚满腹的苟林,他没有回应这个话题,道:“赵秘,以后还靠您多关照。”

    “好说,好说。”

    侯卫东一边说话,一边拿眼角余光去看刘传达,刘传达正和祝焱谈得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谈话。

    四瓶酒下去,刘传达见祝焱还没有倒下,又要了一瓶五粮液,这一瓶喝完,赵秘书捂着嘴就朝卫生间里跑。

    刘传达虽然没有当场醉倒,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开始打转,道:“与老祝喝酒,爽快!水泥厂项目一定要落实,今年还有一个项目,是省里拿下来的,准备在沙州地区建一座啤酒厂,益杨有没有兴趣做好这个项目?”

    祝焱听得两眼冒光,抓过五粮液,将剩下的酒全部倒进杯子,道:“刘市长,在工作上你是领导,在生活上你是兄长,我们一起把这一瓶酒喝了。”

    四人五瓶酒,十分尽兴。

    侯卫东发现祝焱脚步还很稳健,暗道:“祝焱酒量当真不错,刘传达没有占到便宜。”

    祝焱其实已经到量了,上了汽车,头靠在座椅后背,含糊地道:“今天不回益杨,回家看老娘去。”

    柳师傅准备好了两瓶柚子茶,侯卫东喝了几口,觉得舒服多了,对老柳的细心平添几分好感。他注意到这个细节,并暗暗记住了这种在益杨市面上还未曾见过的品牌。

    在汽车的轰鸣声中,祝焱很快沉入梦乡之中,侯卫东取出手机,调成了振动状态,免得打扰祝焱休息。

    听到祝焱均匀的鼾声,老柳道:“你们喝了多少酒?”

    “四人五瓶酒。”

    “侯秘书酒量霸道,现在还精神抖擞。”

    侯卫东打了一个酒嗝,道:“我是硬撑着,差不多了。”他系好安全带,很快也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已到了一处农家小院,他有些懵懂,问老柳:“这是哪里?”

    “我们已经到岭西了,这是祝老爷子的家。”

    祝焱仍然在沉睡,侯卫东下了车,正在犹豫是否将祝焱叫醒,屋里走出了一位头发发白的老人,尽管她穿着普通花布衫,仍然能感觉到优雅的气质和见过大场面的气度。

    老柳热情地迎了上去,道:“张姨,祝书记在车上睡觉,这是新来的侯秘书。”他很感叹地道,“祝书记是益杨县的领头人,天天忙得团团转,今天陪市领导喝酒,真是不忍心叫醒他。”

    侯卫东礼貌地道:“张姨,你好,我是侯卫东,最近调到县委办为祝书记服务。”

    张姨与侯卫东说了两句,扭头看着睡在车里的儿子,很是心疼:“睡在车上不行,还是要扶到床上去睡。”

    侯卫东打开后车门,俯身进车厢内,轻声道:“祝书记,到家了。”喊了好几声,祝焱这才睁开眼睛,他双眼通红,道:“这么快就到了?”

    下车时,祝焱身体有些摇晃,侯卫东连忙搀着他的胳膊,将其扶到了二楼卧室。

    将祝焱扶上床以后,侯卫东把空调开到26度。正准备下楼,张姨端着蜂蜜水紧跟了进来,见儿子醉成这样,不停地摇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哪里能和年轻人一样喝酒,小侯以后要多提醒他。”

    作为秘书,让领导烂醉如泥,这让好酒量的侯卫东颇为惭愧。只是当时的情况,他这个秘书基本没有发言权。

    祝焱头发凌乱着,在床上沉沉睡去,时不时还要打两声鼾。张姨从床边柜子里拿出一床薄被单,搭在了儿子的胸腹部,顺手帮他理了理头发,这才与侯卫东一起出门。出了房门,站在二楼门口,侯卫东这才看清了小院全貌。

    这是一套农村房子改装的两层楼房,院子用红砖围着,种了些花草,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盆景。楼上楼下窗户并非农村常见的蓝色玻璃,而是普通的无色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装点着小花朵的窗帘。侯卫东一直觉得蓝色玻璃和白瓷砖很现代,现在看见院中的无色玻璃和小花朵窗帘,他的审美观顿时提高了。

    下楼以后,几个人坐在底楼客厅里看电视。张姨闻到了侯卫东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道:“小侯也喝了不少,去休息吧。”侯卫东强自镇静,道:“张姨,我还行,没醉,就在这里看看电视。”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到底与祝焱不一样,平时喝酒你要注意提醒。”张姨甚是健谈,自我介绍道,“退休之前,我一直想到农村来居住,空气好,还可以自己种菜,环保又新鲜。这房子是我堂弟的,他一家人早去珠海了。他知道我们一直想在农村居住,离开岭西前,把房子让给我们两口子住。这房子好,简单装修就变成了别墅。”

    这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走进了院子。他背着鱼篓子,全身晒得黑黑的,很有些老渔夫的精神头,看见院中的车子,道:“老大回来了?他今天有口福了,我钓了七八斤鲫鱼。”

    老柳站起来,接过鱼篓子,笑道:“老爷子,今天蛮有收获。”

    侯卫东也跟着喊了声:“老爷子。”

    老爷子打量了侯卫东几眼,道:“祝焱怎么又换秘书?这小子眼光太高了,他当秘书时,我看也不怎么样。”

    张姨道:“菁丫头和她的同学要回来吃晚饭,老头子,你和我一起收拾这鱼。”

    老两口有说有笑地到厨房忙去了,老柳这才抽空介绍道:“老爷子以前是省计委老领导,张姨是财经大学的教授,退休以后来过田园生活。”

    侯卫东暗道:“祝书记的妈妈是大学老师,难怪他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和普通县、乡干部不同。”

    厨房很快就飘来鱼汤的香味,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屋外响起:“外婆,今天晚上怎么又吃鱼?我都吃腻了。”

    小院大门口站着亭亭玉立的两个女孩子,青春靓丽,神采飞扬,将绿树环绕的小院照得一亮。

    侯卫东看见进来之人,忍不住揉揉眼睛,其中一个女孩子居然是铁瑞青。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两三年时间不见,铁瑞青已由生涩的小女生变成了漂亮的大姑娘。

    张姨听到外孙女的声音,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铁瑞青只顾着招呼老人,并没有注意到坐在客厅里的侯卫东。她向老人打过招呼,这才转向其他客人,见到侯卫东,愣了愣,随后激动地道:“侯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周菁是铁瑞青的大学同学、室友兼死党,两人躲在被窝里说了太多体己话,而且经常一说就是半夜。上青林侯卫东的故事,周菁听得耳朵起了老茧子,此时她看到铁瑞青激动的面容,再听到一声“侯老师”,就猜出此人是谁,好奇地问道:“侯卫东,你怎么跑到外公家里来了?”

    侯卫东解释道:“我调到了县委办。”

    张姨很喜欢有礼貌的铁瑞青,听她这样称呼,奇怪地问道:“小侯年龄也不大,怎么是瑞青的老师?”

    侯卫东对张姨甚是尊敬,道:“我从沙州学院毕业以后,分到了青林镇上青林工作,那时铁瑞青正在读高中,我辅导过她的英语。”

    铁瑞青在一旁道:“我妈妈能治好病,全靠侯老师帮助。”

    侯卫东道:“这些小事不必说,你妈妈身体恢复得如何?”

    “手术很成功,我妈每天在小学操场上锻炼,现在恢复得不错。自从上青林场镇通了客车,进货不用走山路了,门面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一门心思攒钱。”虽然侯卫东从来没有催过钱,可是借钱之事却压在铁家每一个人的心上,她这番话,暗示着家里人都在努力赚钱,并没有存心赖账。

    侯卫东当然听懂了话外之音,心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当真不错,铁瑞青真懂事。”口里道:“给铁校长和你妈妈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专心治疗和保养身体,其他的事情都不必考虑。”这三年,上青林碎石名声已传遍沙州全境,稍大一些的工程都在使用价钱适中且质量优良的上青林碎石,几个石场的利润让侯卫东赚了个盆满钵满,铁柄生借的钱,他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铁瑞青听懂了侯卫东的话,道:“我明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大学毕业以后,家里的条件自然就好了。”

    两人所说的话都有深意,只有他们才听得明白。

    “侯卫东”这个名字,周菁早就听熟了,按以前的想象,偏僻山区的石场老板多半是满脸横肉的土老肥,今天见到侯卫东,虽然脸上皮肤黑黝黝的,可是黑得还挺英俊,心道:“侯卫东相貌气质不错,又能给大舅当秘书,能力自然也不错。铁瑞青多半对侯卫东有单相思,只是这小丫头自己没有意识到。”张姨在一旁感叹:“地球很大又很小,没有想到瑞青与小侯这么熟悉!”

    侯卫东道:“我以前在上青林工作过,上青林就是脸盆大一条街,大家都很熟悉。”

    听侯卫东说得幽默,大家都笑。

    “铁瑞青的父亲叫铁柄生,是上青林的小学校长,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在最艰苦的地方办学,把上青林小学办成了青林镇甚至是益杨最好的乡镇小学,培养了好几代上青林子弟。”

    铁瑞青听到父亲得到了侯卫东的高度评价,两眼亮晶晶的。

    “原来小铁的爸爸是上青林小学校长,怪不得这么懂事。以后要多帮帮周菁,她从小娇气,从来没有吃过苦。”铁瑞青家教良好,与人交往很有礼貌,为人也朴实,张姨很是喜欢。

    祝老爷子走了出来,他剖了鱼,满手血,对周菁道:“丫头,去叫大舅。”

    周菁撒娇道:“外公,每次回来都让我吃鱼,下次要换花样了。”

    老爷子瞪着眼,假装生气:“我的鱼都是河沟里的土鲫鱼,一般人吃不到,外公的手艺不好吗?”

    周菁吐了吐舌头,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道:“外公手艺好,可是天天吃鱼,我也快变成鱼了。”

    老爷子着实疼爱这个聪慧的外孙女,笑道:“下次要回家,早点打电话回来,我给你弄酸萝卜老鸭子汤。”

    周菁回头道:“我要吃白鹤汤。”

    这些年来,岭西农村开始种懒人庄稼,冬天不犁田,等着水稻茬子留在田里,烂掉以后,还可以用作肥料。人的活动少了,白鹤慢慢就多了,岭西城郊的人生活比较富裕,也没有人真的去打白鹤来吃,周菁更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吃白鹤纯粹是与外公开玩笑。

    饭菜做好以后,周菁上楼把大舅祝焱扶了下来。

    祝焱眼睛还是红红的,头发乱成一团,就如居家大叔一般,一点都没有县委书记的威严。张姨给他舀了碗酸鱼汤,道:“你也老大不小的,有事无事喝这么多酒干什么,不仅对身体不好,对记忆力也有损害。”

    祝焱慢慢地品着酸萝卜鲫鱼汤,这一道菜是家里的保留菜,味道鲜美,回味无穷。菜品美味的关键并不是鱼,而是辅菜酸萝卜。老爷子曾经是省计委主任,在文革时当过右派,在铁州乡下学到了做泡菜的绝活。文革结束以后,家里餐桌上就会定期出现酸萝卜炖鸭子、酸萝卜炖鲫鱼、酸萝卜炖排骨。

    喝下一大碗酸汤,祝焱出了一身热汗,肠胃通透,身体也就舒服了,问:“小菁,铁瑞青,你们两人到省城打工,有什么心得?”

    铁瑞青是周菁的好朋友,周菁到益杨大舅家里玩,时常带上铁瑞青。上青林修公路时发生的最原汁原味的故事,祝焱就是从铁瑞青口中得知,此事挺有革命英雄主义色彩,他听到耳中记在了心中。因此在益杨召开的企业家座谈会上,庆达集团老总张木山提起侯卫东以后,祝焱立刻表态让侯卫东参会。

    周菁道:“给外国资本家打工,真是累死了,他们要求太严了,想尽千方百计榨取我们的剩余劳动。”

    祝老爷子哼了一声:“大多数人想被剥削还没有机会呢。瑞青,说说你的看法。”

    铁瑞青大学专业是金融,接触的国外经济学思想比较多,道:“外资企业从管理上来说,确实有独到之处,比如外资企业有严格的放权与集权,经理分为几级、哪一级经理有什么权利和义务,手册上标得明明白白。”

    老爷子指着周菁:“你要像铁瑞青学习,她看问题就比你有深度。”

    周菁白了老爷子一眼,道:“瑞青的口语特别棒,她在总部工作,我被派到物流部,当然没有她接触范围广泛。”

    经过这几年乡镇工作,侯卫东的英语忘记了大部分,他记得最熟的就是:“Iloveyou、makelove、kissyou”等句子,这些句子主要是和小佳打电话所用,其他的单词和句子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此时听到周菁的话,心道:“铁瑞青学习语言确实有天赋,我是最早的伯乐。”

    提到了外资企业,老爷子对祝焱道:“前些天到岭西图书馆去查老报纸,我发现了一个倾向,许多大报都在批评外资,他们的基本论点就是纵观世界各国,对外开放绝不是没有一定原则和限度的。这个提法有一定道理,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倾向背后有限制外资的意思。目前我们岭西的现实状况是严重缺乏资金,管理能力也跟不上,如果省委、省政府被这些报道影响,放慢了引资力度,我们省就要吃大亏,这方面岭西有着太多的深刻教训。”

    老爷子曾经是岭西省计委的领导,从事经济工作多年,又经过了文化大革命,对经济问题与斗争问题都很敏感。

    祝焱道:“无工不富,无农不稳,这是对县级经济最好的总结。益杨经济要发展,必须要上工业项目,我就是一个县官,不管理论争论,只记住发展才是硬道理。”

    “以你的身份来说,这样想是对的。若是省委或是地区的人,眼睛紧盯着风向标,岭西就将停滞不前。”

    侯卫东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基层工作,做的都是具体事情,很少涉及理论问题,听了祝家父子俩的闲谈,只觉眼界为之一阔,暗道:“老爷子当过省级部门领导,眼界开阔,胸襟大是不同,谈的都是关于岭西经济的走向问题。在上青林谈得最多就是谁喝酒厉害,谁的石场资源厚,谁家的媳妇好看。看来给祝焱当秘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最起码能长见识。”

    夜深以后,侯卫东洗过澡,睡在底楼客房里,拿过一本杂志胡乱翻着,翻了几页,想着短短秘书生涯中发生的事情,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一夜多梦,杂乱无章,早上被几声狗叫所惊醒,反而一个也记不真切。

    出门,见到祝焱站在院子里与老爷子说话。祝焱已换上白衬衣,头发梳理整齐,一扫昨日的狼狈。一只大土狗在两人脚边跑来跑去,不停地嗅着祝焱的脚。老爷子踢了一脚,道:“去,走一边去!”

    大花狗经常跟着祝老爷子钓鱼,被踢了一脚,委屈地跑到大门口蹲着,口水长长地吊在嘴边。

    祝焱见侯卫东出门,吩咐道:“我们今天上午到岭西,高宁、杨大金在庆达集团等着我们。”

    最终落实水泥厂项目

    水泥厂项目是益杨目前最大的项目,建成以后税收不少。县里财政紧张,自然高度重视此项目,县委书记祝焱亲自出任水泥厂项目领导小组的组长。

    昨天他安排县计委主任杨大金跟庆达集团副总黄亦舒接触,双方约定今天上午在岭西座谈。

    庆达集团总部位于岭西南郊,占地约百亩,大门颇气派,“庆达集团”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祝焱的车开到了大门口,一个高大帅气的保安上前敬礼,伸手将车拦住。

    “请出示通行证。”

    老柳给县委书记开车,在县里长期通行无阻,很少被人拦住,他被保安拦住以后,很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

    侯卫东将车窗滑下来,道:“我们找张总,有预约。”

    庆达集团董事长是张木山,旗下分为许多公司和分厂,各有各的老总,保安问道:“请问是哪一个张总?”

    “张木山老总。”

    保安见来者口气不小,肃然起敬,道:“请问您是哪一位?我马上给总办打电话。”

    “我们是益杨县委的。”

    保安早就得到过指示,听到是益杨县委的车,啪地敬了礼,如交警一般作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道:“请领导往前直走,在有雕塑的广场停车,总部就在雕塑旁。”

    雕塑是纯粹的现实主义,一个夸张变形的挖机昂扬向天,显得工人阶级很有力量。

    看着这个挖机雕塑,祝焱笑道:“张木山倒是一个实在人,弄一个大挖机在广场上,看来他是搞土石方起家的。”扭头对侯卫东道,“以后益杨引进企业,就要引进这种有实力的大企业,不管是外资还是私有企业,只要有实力,我们都欢迎。”

    侯卫东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外资和私有企业的话题了,暗道:“跟县委书记当秘书,层次毕竟不同,以后要多看看报纸,学学社论,免得理论水平不够,被领导瞧不起。”

    刚下车,就见到杨大金带着几人从大楼里走了出来。杨大金快步走到小车前,对祝焱道:“张总和黄总都在楼上等着。昨天我们过来,黄总口气很硬。”

    二楼,张木山、黄亦舒以及益杨县分管工业的高宁副县长站在楼梯口等着祝焱。

    张木山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薄西服,既儒雅又精神,他热情地道:“欢迎祝书记到庆达集团考察。”

    他与侯卫东握手,道:“上青林望日岭之行,让我回味无穷。今年秋天,请老弟做向导,再上望日岭。”

    侯卫东见张木山同自己握手的时间还要长一些,不禁偷偷看了祝焱一眼,见其神色无异,这才放心。

    略作寒暄,众人到了会议室。高宁副县长首先代表益杨县政府发言,重点仍然是欢迎庆达集团到益杨投资等等。黄亦舒紧跟着发言,针对土地、交通、税费等提出要求。益杨计委杨大金随后对黄亦舒的要求进行解释说明。

    祝焱和张木山作为各自最高负责人,均没有发言,保持着沉默。双方反复就具体问题进行拉锯,仍然没有实质性进展。到了11点,祝焱按亮了桌前话筒的开关,道:“我来说两句。”

    会场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祝焱气势很足,声音洪亮,道:“对于益杨与庆达集团合作一事,我只说一个态度,谈谈形而上的东西,具体问题由高县长来谈。

    “我这人喜欢看报纸,对国家大事比较关心。6月以来,理论界出现了一些争论,许多理论家对私有经济进行了猛烈批评,认为改革导致了资本主义自由化,强调要坚持公有制为主体,这种论调来势很猛。”

    众人听到祝焱突然大谈理论问题,都不解其意。黄亦舒是海归,向来认为市场经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听到祝焱的发言,更是感觉莫名其妙。

    张木山麾下的庆达集团是岭西著名民营企业,其发展经历基本与改革同步,他对于庆达集团这艘大船的航向格外看重,六七月份发生的公私、社资之争,让他心里很不安。黄亦舒觉得祝焱的发言莫名其妙,张木山经历过文革时代,知道理论的威力,一下就被祝焱吸引住了。

    祝焱谈了一会儿理论,话锋一转:“对于庆达集团这种大型民企,土地、税收等都属于技术层面,民企现在最需要的是国民待遇,最需要的是开明的政策、宽松的环境,这一点才是益杨县真正的强项。希望庆达集团在决策时,一定要考虑这一个因素。”他作这一番发言是有备而来。省财政厅蒋副厅长曾经为他分析过张木山的心理症结。他的所有发言都是针对其症结。

    张木山听得极为认真,他用钢笔在纸上随手写道:“政策、环境。”四个字虽然凌乱,笔锋却极为刚劲。

    座谈会时间并不长,即将结束时,张木山爽快地表态道:“公司董事会原则同意在益杨县上青林投资建五十万吨水泥厂,可以在近期签订意向性合同。具体事宜,则由黄亦舒副总经理与益杨县政府磋商。”

    庆达集团内部早已明确在上青林投资,以前与益杨县政府的交锋都是正常商业谈判。今天,祝焱到场,张木山这才正式表态。

    听到张木山表态,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侯卫东曾听祝焱分析过形势,如今他的分析与现实基本一致,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一场谈判,终于尘埃落定。”

    中午由庆达集团举行小规模的欢迎酒会,采取西式的自助餐,大家举着杯子,互相敬酒,气氛倒也热烈。张木山与侯卫东碰酒时,侯卫东低声道:“我现在给祝书记当秘书。”

    张木山道:“祝书记水平高,跟着他,有前途。”

    几个服务员用托盘端了些小碗上来,每人面前送了一碗,很郑重的样子。侯卫东揭开盖子,看见碗里是粉丝一样的东西,他猜到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鱼翅,偷眼看其他人,都端着小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也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味道不错,仅此而已。

    酒宴结束,张木山和祝焱在休息室进行了单独交流。

    几天之后,高宁副县长、杨大金等人与黄亦舒多次谈判,双方原本就不多的障碍迅速被扫平。又过了几天,张木山带着从北京请来的专家再次实地勘察。这些专家与国家相关部门很熟悉,如果他们没有异议,水泥厂项目就可以进入实际操作阶段。

    沙州副市长刘传达相当重视水泥厂项目,他带着沙州市计委的业务骨干,亲自陪同着张木山来到了益杨县。

    按照习惯,接待沙州副市长一级的领导,县委书记一般用不着到县境。但刘传达主管工业,手里握着好些项目,在沙州几个副市长中算是重量级人物,祝焱为了拉来更多的项目,亲自来到县境沙弯子迎接刘传达。

    下午2点40分,沙州方向出现了三辆小车,头一辆正是刘传达的沙0牌照警用便车,后面则是张木山的两辆车。

    祝焱在车门口等着刘传达,当刘传达下车,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刘市长,我希望您每月都到益杨来视察一次。”

    刘传达呵呵大笑道:“祝书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每个月都来益杨,我手上可没有这么多好项目。”

    众人皆跟着领导笑。

    祝焱又与张木山握手:“听说庆达集团要建沙州分部,我建议就建在益杨县。益杨的地价比沙州便宜不少,还有更多的优惠政策。”

    张木山含蓄地道:“我正在考虑之中。”

    前面警车开道,四辆小车没有在益杨县城停留,直接就朝益杨上青林开去。

    车子很快就到了上青林铁肩山。几辆小车停在公路边,引来了周边居民围观,灰色土狗、黄色土狗在车边跑来跑去。有几个看热闹的妇女认得侯卫东,其中一个喊道:“侯疯子,你们来干啥子?是不是要来开厂?先开一个后门,以后我要到厂里来上班。”

    一人带头,其他的人乱纷纷地喊:“疯子,这次是不是要占地?我们后山的竹子、桃树都要算钱。”

    祝焱见这些妇女吵得热闹,对身旁的侯卫东道:“侯卫东在上青林很有威信嘛,我看你比镇里干部都有人缘。”

    侯卫东谦虚道:“我以前就是上青林的驻村干部,山上转来转去就只有这么大一块地盘,大家都熟悉。”

    一行人就朝着铁肩山纵深走去。沿途不断有人向侯卫东打招呼,他身上带着的一包云烟,已全部散完了。

    刘传达见过侯卫东两次,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个年轻人能喝,一斤多酒下去面不红眼不乱,很有大将风度。今天见侯卫东在上青林如鱼得水,深受群众欢迎,夸道:“祝书记,你还真会挑秘书,这种做实事的干部用起来放心。”

    祝焱没有评价,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次实地勘察很顺利,铁肩山水泥厂项目基本敲定。

    讲话稿

    侯卫东刚从祝焱办公室出来,遇到了县委办主任季海洋。

    季海洋吩咐道:“吴海县党政代表团下午4点到,你给祝书记准备一篇讲话稿,主要讲益杨的发展情况,最后说两句客气话。”

    “季主任,我准时交稿。”这是侯卫东当秘书以来的第一篇文章,心里没底,但是没有在县委办主任季海洋面前露怯,满口答应了下来。

    回到办公室,他自言自语地道:“当了泥鳅,就不能怕泥巴糊眼睛,我必须写好稿子,否则就是绣花枕头,做任何事都会被认为是狐假虎威,在县委办同事面前抬不起头。”

    经常在会上听到领导畅谈益杨的发展成果,可是提起笔,却觉得笔重千金,提笔写了好几个开头,都觉得不甚满意。正在苦思冥想时,任林渡满头大汗地回来,从背后的纸盒子里取出一瓶矿泉水,猛地灌了一大口,矿泉水就被喝下去大半瓶。他擦擦嘴,道:“侯大秘,构思什么大作?”

    侯卫东嘴巴里发出“切”的声音,以表示对“侯大秘”这个称呼的不满,道:“吴海县党政代表团要来,我正在构思讲话稿,腹中空空,下不了笔。”

    任林渡将抽屉里的一叠稿子拿了出来,道:“我们两人都是第一批公招生,现在你是祝书记的秘书,我是赵书记的秘书,这是县里一把手、三把手的秘书,炙手可热,县委办有些人嫉妒我们,暗中想看我们的笑话。”

    “这是人的劣根性,我无所谓。”侯卫东成为祝焱秘书只有短短的十几天,当秘书以后一直跟着祝书记在外面忙,还没有跟县委办的同志们有深入接触,对任林渡所说的情况所知甚少,而且他参加工作以后,就一直处于质疑和排挤之中,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不以为然。

    任林渡相当重视各种关系,道:“机关最讲究关系,人言可畏,我们两人都要重视,千万要小心。”他将这叠稿子递给侯卫东,道,“这是前任秘书平凡写的迎接铁州代表团的讲话稿。他考取了北大的研究生,是益杨县有名的大才子,你可以参照他的稿子。”

    任林渡在县委办混得风生水起,而侯卫东只认识季海洋、刘涛等人,算得上县委办的孤家寡人,他对任林渡的社交本事发自内心佩服,道:“林渡兄,这真是雪中送炭。”

    有了平凡的讲话稿,侯卫东心中就有数了,又找来一份近期用过的接待指南,上面印着益杨县的基本情况以及上半年的经济社会发展情况。经过剪刀和胶水的共同作用,很快将稿子弄完,又修改了一遍,觉得基本满意。

    稿件完成,侯卫东对比自己与平凡的稿件,平凡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行云流水,而自己的钢笔字只能说是工整,两者差距挺大。

    他到组织部综合干部科找到了郭兰,道:“郭科长,能不能帮帮忙,把我的稿子打一下?祝书记下午要用的稿子。”

    郭兰见侯卫东主动请求帮助,心里挺高兴,道:“县委办有打字员,怎么来拉我的工?”她与侯卫东同在一个办公室的时候,作为没有多少领导力的副科长,她说话办事还一板一眼,现在侯卫东调到委办,有了距离,与其说话反而要轻松许多。

    侯卫东道:“我这人不擅长交际,委办的人多数不认识,只有请老朋友来帮忙。”

    郭兰拿过稿子,开始噼噼啪啪地打了起来,一边打字,一边道:“机关办公的趋势是无纸化,以后用电脑的时候越来越多,是基本技能,你必须要掌握。”

    “我能用电脑,只是打字速度很慢。”

    郭兰看着侯卫东的稿子,道:“我见过平凡的稿子,那一手字才漂亮,还有任林渡也会一手漂亮的柳书,你可要抓紧时间练练字。”

    侯卫东自嘲地道:“我这字再练也只能是这个水平,以后还是学会电脑打字,这样就可以遮丑。”

    郭兰双手如弹钢琴一般在键盘上灵动跳跃,口里道:“你的字也不是太差劲,只是委办秘书们的字一个比一个漂亮,你这字放在里面倒真的是很有特点。”

    听了郭兰善意的调侃,侯卫东颇不好意思:“我的字已定型,再练也没用。任林渡字写得漂亮,他是出自于书法世家,从小练习才能有这种水平。”

    郭兰淡淡地道:“办公自动化很快就来临了,字写得好,没有多大用处。”

    稿子两页,打印得很规范。季海洋改动了几个字,道:“这打印稿看上去清爽许多,以后作一个规定,送到我这里的稿子全部打印出来,稿子看起来呆板一些,但胜在整洁清楚。”说这话的时候,季海洋在稿子上写道:“能用,修改后送祝书记。”

    侯卫东见稿子没有多大问题,心里高兴,想着郭兰所说,建议道:“季常委,机关办公的趋势是无纸化,县委办是中枢机构,应该走到时代前列,多配几台电脑。”

    季海洋放下笔,随口道:“这事已经纳入了议事日程,县委办准备给几位领导秘书都配一台电脑。这钱一时筹集不齐,如果能找到一家企业来赞助,那就最好不过。”

    侯卫东灵机一动,暗道:“精工集团初创,名声还不响,能捐赠十台电脑给县委办,倒是一件拉近与益杨县委关系的好事。”他试探着道:“季常委,我认识精工集团的李总,看她能不能捐赠些电脑。上次企业家代表团到益杨考察,她也来了,坐在张木山旁边。”

    “李晶,是不是那位很漂亮的女老总,和张木山坐在一起的?”

    “就是那位。”

    “这事办好了,我代表县委办请你吃饭。”

    离开了季海洋办公室,侯卫东拿着改过的稿子回到了办公室。任林渡正趴在桌子上写稿子,见侯卫东回来,问道:“侯大秘,稿子通过没有?”

    侯卫东道:“倒是通过了,只是季常委评价甚低,只有两个字——能用。”

    “季常委是大笔杆子,秘书们给他送稿子都是战战兢兢,稿子被打回重写一遍两遍三遍是常有之事,给你一个能用的批语,算是不错了。”

    修改的稿子要送到委办打字室,由打字室做成正规的文本,然后送到综合科再运转,这是一般的运转流程。侯卫东初到县委办,有意将所有流程都走一遍,就亲自将稿子送到了打字室。进打字室以后,他礼貌地道:“你好,我来打印稿子。”

    打字员林燕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子,就如高中生一样。她是县人大副主任的女儿,中专毕业以后被安排进了县委办,当了一年多打字员,如今是一肚子的意见,见人总是阴着脸,仿佛谁都欠了她的钱。

    侯卫东到委办也就十几天时间,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县委办,林燕亦是刚休假回来,并不知道他是祝焱书记的秘书,白了一眼,道:“我正在给庄主任打稿子,没有空。”

    侯卫东解释道:“我是祝书记新来的秘书侯卫东,稿子下午要用,季常委改过的。”

    听说是祝书记的秘书,林燕阴着的脸总算有了些表情,道:“你就是侯卫东啊。”她马上发牢骚道,“整个县委办就一个打字员,材料堆得如山高,就算是资本家,也不能这样压榨剩余价值。”

    见是打印稿,她道:“你这稿子是在哪儿打的?也没有改过几个字,何必拿给我来打?”

    侯卫东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道:“这份文件是在组织部打的,现在打文件的人出去办事了。”

    林燕见侯卫东始终彬彬有礼,有些不好意思,道:“给你一张A盘,去把材料拷过来,我来改吧。”

    这时任林渡拿着稿子走了过来,进门就夸张地道:“小燕子,快点给我打稿子,下午急着要。”

    林燕脸上顿时阳光灿烂,呸了一声:“任林渡,你别叫小燕子,听了肉麻。你说请我吃饭,请了半年,还没有见行动。你这稿子先放着,我要给庄主任和侯秘书打完了,才能给你打。”

    侯卫东对任林渡是真心佩服,暗道:“任林渡也真有一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熟人,这长袖本事天生而成,我学不会。”

    任林渡与林燕说笑了几句,道:“侯大秘的稿子祝书记下午要用,你先给他打出来,误了事我可吃罪不起。”

    下午上班时间,侯卫东将稿子给祝焱送了过去。祝焱问了一句:“季常委看过没有?”听说季海洋改过,祝焱接了过来,放在桌旁。

    回到自己办公室,侯卫东趁着无人,给李晶打了一个电话。

    李晶的语气很是亲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益杨县委办公室设施较差,最缺电脑,精工集团能否赞助十台电脑?”

    李晶假意嗔道:“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李晶一会儿亲昵,一会儿嗔怪,没有将自己当外人,这让侯卫东心里感觉很舒服。他将自己的面具放下,心情轻松地道:“季常委今天跟我提到这事,我认为这是打响精工集团名气的机会,几万块钱就买通了县委的中枢机构,这比打广告要好得多。”

    李晶想了一会儿,道:“这事也行,我只有一个要求,到时要搞一个捐赠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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