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脑子里就像烟雾弥漫般混乱不清,这种状态导致我无法思考。我本想通过喝威士忌驱散这种混乱,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不,应该说越努力,状态就越恶化,心情与碰到量子力学的难题时差不多。如果是量子力学,我往往会回避难题。因为若真能想到解决这种难题的办法,估计就能获诺贝尔奖了。
此时此刻折磨我的这个问题,却没有什么可以回避的方法。我只能一直喝威士忌。最终,睡魔来袭拯救了我。那是昨晚的事。
但那不过是一时的拯救。今天早上,我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床上醒过来,我发现大脑内仍是灰蒙蒙的混乱状态,而且头也疼得厉害。
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响,过了几秒,才察觉到那是玄关的铃声。我从床上蹦起来。墙上的钟显示九点刚过。
我拿起装在二楼走廊上的对讲机话题:“喂?”
“啊,请问是神林贵弘先生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就是。”
“有您的电报。”
“电报?”
没来得及调整好混乱的思绪,我就穿着睡衣下了楼。才想起来,这个国家原来还有电报这种通信手段。我一直以为那种东西只会送到结婚礼堂或葬礼会场。
打开玄关的门,一个戴白色头盔的中年男人递给我一张叠好的白纸。我默默地收了下来,男人也默默地离去。
我当场打开了电报,上面一共写着二十一个字。一开始,我并没读懂那些字表达的意思。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大脑仍没有正常活动,另一方面则是上面的内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电报的内容如下:
二十五日,举行头七,下午一点,在我家客厅见穗高诚
“这是什么?”我不禁喊出了声。
发这封电报的绝不会是穗高诚,但寄件人一栏写的是他的名字。一定是有人冒充他。到底是谁?
二十五号就是今天,周日。所以我才没有定闹钟就睡了。因为今天不用去学校。
穗高诚离世已经过了整整一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穿着礼服的样子。
在我家客厅见……
我不由得感到心慌。到底是谁在干这种事?
我犹豫着该不该去,也想过要不要视而不见。如果知道是个恶作剧,不用多想,我一定会无视它。问题是我并不觉得这是个恶作剧。一定是有人出于什么目的,想让我去穗高家。
我拿着电报上了楼梯,敲了敲美和子房间的门。
没有动静。我又敲了一下门,喊了声“美和子”,但仍没有任何声响。“我开门了。”说着,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蕾丝窗帘,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这意味着里面的遮光窗帘是拉开的。
床上收拾得很干净,美和子当睡衣穿的T恤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旁边。
我来到房间内。因为有阳光的照射,室内充满了温暖的空气,却无法感受到美和子的余温。她的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床上放着一张信纸。看到那个,我有了某种预感。我祈祷这一预感是错误的。
信纸上有她的字。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猜对了。因为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
我去参加头七美和子
2
驾驶着二手沃尔沃,我在想昨晚的事情。昨天的晚饭是我做的。不仅是昨天,上周基本也都是我做的饭。虽然我会做的菜很少,但现在实在不想让美和子去做这些事。我打算在她重新找回笑容之前,做饭、洗衣服和打扫卫生都由我来做。如果她的婚礼平安结束了,其实也得这样。
昨晚做的是我为数不多的拿手菜之一——西式炖牛肉。家里有高性能高压锅,在较短时间内就能将肉炖烂,用叉子很容易就能切开。
美和子默默地吃着炖牛肉。除了开始说的“好像很好吃”之外,再也没说别的。为避免冷场,我说了一些事,她也只是随便点点头,附和一下,或是摇头。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我身上。
我知道她中午好像去了哪儿。我从学校回来时,虽然她在家,但当我进她的房间看她时,发现墙上挂着一条陌生的白色连衣裙。当时她躺在床上看书,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应付着说:“我为了散心,去逛街了。”
“这样啊。”
“这是逛街时买的。”
“应该挺适合你。”
“是吗?但愿如此。”美和子的眼神又回到书上,明显是在回避和我长谈。
逛街或许是真的,但我推测那不过是做完什么事后顺便逛的。因为现在的她绝不会有主动出去散心的心情。
昨天出门与今天的事或许有某种关联。她肯定从昨天开始就计划以这种方式溜出家门。
看来那封电报是她发的。究竟为什么?如果是出于某种理由想让我去穗高家,她为什么不直接说?
这说明那个理由无法对我直接挑明。
看到了高速路的出口。我打了转向灯,将车靠到左侧。
穗高家所在的住宅区与八天前一样安静,没有什么路人,也没有什么车。因为之前一直行驶在堵车严重的环状八号线,我感觉就像是掉进了空中陷阱。
穗高诚的白色房子与那天一样,散发着傲慢的气息俯视周围。我想起宠物狗或猫的面部表情会像它们的主人,或许房子的面貌也受主人的影响。
房前停着一辆大型客货两用车。我将沃尔沃停在了那辆车后面,车里没有人。
来到门前,按下对讲机按键,心想一定会传来美和子的声音。虽然目的不甚清楚,但她应该已经来了。
“来了。”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好像听过。
“那个……”我感到为难,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是神林,请问我妹妹在这里吗?”
“是神林先生啊。”对方好像认识我。我很快也想起了声音的主人。
玄关的门开了,出现的是骏河直之。他穿着灰色西服,领带也是深灰色的。难道今天真的要在这里举行头七?
“神林先生……你怎么来了?”骏河从玄关的楼梯下来问我。
“我就是想问问我妹妹在不在这里。”
“美和子小姐……没来啊。”
“没来?不可能啊。”
“美和子小姐说过她要来这里吗?”
“没有明确说,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哦。”骏河的视线朝着下方。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慎重,不如说是在提防。
“骏河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
“那是……可以说是来收拾一些东西吧。因为一些资料还在这里。”
“你是擅自闯进来的吗?我记得门应该是锁着的。”
“哦,那是因为……”骏河刚开始好像还在找借口,但很快就面带苦笑耸了耸肩,“刚才我说的不是实话。其实我不是来收拾东西。而是被叫来的。”
“被叫来的?”
“就是这个。”骏河将手伸进西服内兜。拿出来的东西果然如我所料,正是电报。
我也从裤兜掏出了同样的东西。
骏河稍一后仰。“果然是。”
“邀请出席头七……对吗?”
“对,署名是穗高诚。”他将电报放进口袋。
我也把电报放好。看来没有必要确认彼此的电报内容了。
“可以进去吗?”我问他。
“当然可以。我也是自己进去的,玄关门没上锁。”
“没上锁?”
“是的。电报上不写着‘在客厅见’吗?所以我理解为可以随便进客厅。”
我跟着他走进屋里,里面果然静悄悄的。也许是屋顶高的原因,脱鞋时的回音好像很大。
宽敞的客厅略显昏暗,因为没有开灯。沙发上放着的好像是骏河的公文包。我闻到了一丝香烟味。
“美和子小姐没跟你一起来吗?”骏河问道。
“没有。当我收到电报时,她已经不在房间里。”
“那么,你说的她会来这里是……”
“她留下了字条。”
我说了放在床上的字条。骏河看来也进行了与我同样的推理,皱着眉说:“这么说,电报应该是她发的……”
“有可能是。”我回答道。
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骏河问我可不可以吸烟。我说“请便”。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扔了四个烟头。
他正要点第五支烟的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他将香烟从嘴边拿开,淡淡一笑。
“看来是第三位客人。不用问,也知道是谁。”说着,他走近墙上的对讲机,拿起了话筒。“来了。”
对方好像报出了名字。骏河听后露出一丝冷笑。“对,大家都到齐了。你也快进来吧。”
他放下话筒,对我说了一句“果然没猜错”,便走向玄关。
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以及雪香织的声音。
“那个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决定举行头七?而且寄件人又是穗高先生。”
“我也不知道啊。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把我们三个人叫到这里。”
“三人?”雪香织带着疑惑的口气走进房间,看到我后止住了脚步。“啊。神林先生……”
“你好。”我颔首招呼。
“神林先生也收到了那封电报?”
“是的。”
“原来是这样。”雪香织略显不安地皱起了眉头。她穿着一身深蓝色西服。看来她和骏河一样,虽然不信会真正举行头七,但还是尽量没穿花哨的衣服。
“可以说演员都到齐了吧。”骏河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如果穗高也在场,就完美了——”说到这儿,他张着嘴停了下来,眼睛看向我后方。
与骏河面朝同一方向的雪香织也瞪大了眼睛。看得出她屏住了呼吸,表情充满惊讶。
两人看着面向院子的落地窗。在我回头前,多少已经猜到他们看到了什么。我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类似场面。其实就在八天前。
我慢慢回过头。看到的场景果然如我所料。
美和子站在那里,穿着说是昨天买的白色连衣裙。她就像那天的浪冈准子那样,默默地看着我们。
3
美和子看我们时,谁都没能发出声音,甚至都没能动弹。如果从旁边看,也许就像几尊蜡像在对峙。
没过多久,美和子动了起来。她哗啦一下打开落地窗。看来她早就知道窗户没有上锁。不用说,玄关处的锁也是她开的。
她穿过白色蕾丝窗帘。窗帘拂过她头顶时,就像穿着婚纱一样。
“那天,”美和子开口说道,“她就是这么出现的吧。”
不知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从语气来看,应该不是冲我。当然,由我回答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是骏河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的。完全,就是那种感觉。”他的声音完全变样了。这也能理解。
美和子脱下凉鞋,来到客厅。裙摆随风飘逸,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她先是背对着我们关上落地窗,然后转过身。
“我想试着理解一下浪冈准子小姐的心情,于是站在了那里。”美和子说道。
“那有什么收获没有?”雪香织问她,“察觉到什么了吗?”
“有,而且很重要。”美和子回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她俯视了我一眼,又先后看向骏河与雪香织。
“就是那天,浪冈准子小姐为什么会站在院子里。”
“所以说,就是为了见到你。她想知道背叛自己的穗高到底和什么样的人结婚。这是她亲口说的,绝对没错。”骏河说道。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如果不是,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雪香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觉得……她的主要目的,是想让阿诚看到她。”
听了她的话,我们三个都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我问她。
“我是站在那里才想到的。”美和子对我说,“如果是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从外面基本看不到里面,尤其是拉着蕾丝窗帘的时候。那天……婚礼的前一天,天气也非常好。”
“所以呢?”
“如果哥哥你站在那里也会明白。从那里是看不清这边的,但这边向外却能看得很清楚。在那种状态下站着很没有安全感。坐立不安,想逃离那里。但她并没有离开,一直站在那里。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又看了看另外两个人。
“我觉得,浪冈准子小姐是想让阿诚看她最后一面,让他看到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刻。估计她当时已经决定要自杀了。”
美和子的话使我们陷入了沉默。她那清澈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宽敞的客厅内。
终于,骏河点点头说道:
“也许是这样。那叫什么毒药来着?硝酸士的宁……吧。总之,她从工作的地方偷出毒药时,就已经决定要与穗高同归于尽。”
“她一定是想,如果能和阿诚同归于尽就好了。那天她也是这么打算才过来的。”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我问道。
“也就是说,”美和子做了个深呼吸,“浪冈准子小姐来到这里时,她的脑海里并不存在阿诚已经死亡的想法。”
“什么?”雪香织不禁叫出了声,“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是凶手,那么投毒一定是在那天之前。因为当时鼻炎药的瓶子由我保管,她应该没有机会投毒。可是……”美和子看着雪香织,“如果毒药是周五之前放进去的,那么周六来到这里时,阿诚有可能已经死了。但是听大家的叙述,浪冈小姐好像并没有想到这些。”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因为确实如她所说。
其他两个人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很快还是骏河开口说道:“可是……毒胶囊还是放进去了。结果,穗高就死了。”
“是的,但她没有机会。因此毒药是其他人放进去的。”美和子平静而又干脆地说,“是你们当中的一个。”
4
空气忽然变得异常沉重,整个房间都笼罩在沉默中。客厅本来就大,现在则更觉得如此。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最早开始动的是雪香织。她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她跷腿时我才发现,她的裙子出乎意料地短,露出了修长的腿。这一瞬间,不知为何,我确信她与穗高诚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
“这样啊,”她说道,“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把我们叫到一起,还特意发了那份奇怪的电报。”
“我向不是凶手的两位道歉,对不起。可我只能想到这种办法。”
“你没必要也给我发电报。”我对她说。
“我想,应对三位一视同仁。”美和子没有看我的脸。
“如果连亲生哥哥都不例外,那么我也只能配合了。但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把嫌疑人限定在我们三个中间?”骏河坐到雪香织旁边。
“理由很简单。”美和子说道,“如果想把阿诚以那种方式推向死神的怀抱,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知道他一直服用那种鼻炎胶囊,二是有机会将毒胶囊混放进药瓶或是小药盒。而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在座的三位。”
骏河像外国电影明星一样夸张地摊开了双手。
“我们确实知道穗高的常备药,也有可能找个机会将毒胶囊放进去。但美和子小姐,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我们根本没有毒药。你看了新闻应该知道,硝酸士的宁这种毒药不是随便就能搞到手的。制作毒胶囊的是浪冈准子小姐,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你说我们中有谁能拿到她制作的毒胶囊?还是说我们中间的某人接受准子小姐的请求投了毒?”
美和子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望向院子,缓缓地拉上了里面的窗帘。屋里完全暗了。她绕过我们坐的组合沙发,走向入口处,打开墙上的两个开关。花瓣造型的灯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不是什么名侦探,”美和子开口说道,“没有能力说出能让大家信服,又能让凶手坦白罪状的推理。我能做的,只有请求。”
她再次走近我们,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轻轻吸了口气。
“拜托了。”她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是谁将阿诚推向了死亡,求你自己站出来吧。”
她又说了一次“拜托了”,然后低下头,一动不动。
我觉得曾经在哪儿看过类似的电影。不是最近,而是很早以前。当时父母还健在,我和美和子也只是普通的兄妹。或者那不是电影,而是梦境。总之,自从看到那一幕,我和美和子一直走在歧路上,后果就是现状。妹妹将哥哥当作杀人嫌疑犯,哥哥则无话可说,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我。我有机会接近药袋,而且还存在动机。
我看了看其他两个人。骏河直之和雪香织都在看别处,避免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我觉得他们都在观察其他人的态度,同时又觉得他们中的一个会忽然坦白,说出“穗高其实是我杀的”。
我想到了那封威胁信。不知威胁信是他们中的谁写的。前天送雪香织去横滨车站的路上,我还问她是否经常用电脑或打字机,她回答说哪个都不用。威胁信中的文字是用电脑或打字机打的。如果相信雪香织,那么,写威胁信的应该就是骏河。但最近的编辑真的会有既不用电脑也不用打字机的吗?
我的预感并没有成真,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动弹。骏河把右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托着下巴坐着。雪香织则将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而我只是转动眼珠观察他们。
美和子抬起头。我看向她。
“我明白了。”她沉重地说道,“我本想,如果凶手自己站出来,我会向警方求情,能不能酌情减刑。不过,看来我的话并没能打动大家。”
这时,雪香织开口了:“骏河先生。”
所有人都看向她。在大家的注视中,她继续说道:
“还有神林先生。我相信两位,并且确信美和子小姐一定是搞错了。不过,如果——请别误会,这只是个假设——如果两位中有人能够主动站出来,我也会像美和子小姐一样,或者比她更热心地向警方求情,争取减刑。因为,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才那么做的。”
“我们是不是得说谢谢?”骏河苦笑着,“我将同样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雪香织点了点头,略微扭曲的嘴唇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笑容。
美和子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好像起到了让空气变浓的作用。
“真没办法。我原本期待有人能够主动站起来的。”
“我会那么做的,如果我真的是凶手。”骏河用挑战般的语气说道。
美和子垂下眼睛,默默地走向门口。她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露出下定决心似的表情,握住球形门把手推开门,冲着外面说:“请进。”
立刻有人走了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里。
加贺看着我们,轻轻颔首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