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办好酒店入住手续,我们暂且回各自的房间将行李放好,随即离开了。因为美和子得去美容院。
我问她大约需要多长时间。她歪着头想了想,告诉我大概得两个小时。
“那我去书店转转,然后在一楼的咖啡厅等你。”
“你回房间等就可以啊。”
“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我实在无法忍受在一个狭窄的房间望着白色的墙,等待为成为新娘而作准备的美和子。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但我也不能对她说出我的心情。
在一楼的电梯间与美和子道别后,我离开了酒店。酒店前面是一条坡道,走下坡就是一个车流量很大的十字路口。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书店的招牌。
书店里人还不少,基本上都是工薪族或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但基本都集中在杂志区。我来到文库本区域,寻找适合今晚入睡前读的书,最后选择了迈克尔·克莱顿的上下册。这样就算一夜无眠,也有书可看。
从书店出来后,我走进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一小瓶时代波本威士忌、芝士鱼糕和薯片。我的酒量并不大,如果喝完这种小瓶装威士忌还是无法入睡,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拎着购物袋,我决定回酒店。回去的路线与来时不一样,绕到了酒店的后面。我沿着墙根走,抬头看了看这栋建筑。三十多层的高楼看起来就像刺向夜空的柱子。不知明天美和子举行婚礼的教堂到底在哪儿,宴会厅又在何处。我想着这些仰望酒店,忽然觉得美和子离我非常遥远。估计这不是什么错觉,而是事实。
我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继续走。这时,余光发觉旁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转过头一看,是只黑白相间的瘦猫,并拢前腿坐在路旁。猫也看着我。也许是病了,它的左眼上全是眼屎。
我从袋子里拿出芝士鱼糕,撕了一块扔给它。刚开始它有点防范的样子,但马上走近鱼糕,闻闻味后吃了起来。
这只猫和我,不知到底谁更孤独。
回到酒店,我走进一楼的咖啡厅,点了一杯皇家奶茶。时间刚过七点,我拿出迈克尔·克莱顿的书开始阅读。
八点整,美和子出现了。我举起右手朝她示意,站了起来。
“结束了?”我一边将账单交给收银台,一边问道。
“嗯,差不多了。”她回答。
“都做了些什么?”
“美甲、修面、卷头发……还有些别的。”
“看来还挺麻烦。”
“这才刚开始,麻烦的都在后头呢。明天得早起。”
美和子将长发盘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修了眉,眼睛附近似乎比平时更有神。想到她会被化成新娘的妆容,我的内心充满了莫名的焦躁感。
晚饭是在酒店内的日本料理店吃的。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聊了几句对菜肴的感受。
饭后喝日本茶的时候,美和子开口说道:“不知道下次和哥哥两个人单独吃饭会是什么时候。”
“是啊。”我歪了歪头,“恐怕没机会了吧。”
“为什么?”
“因为今后美和子你得和穗高先生在一起啊。”
“即使结了婚,也有一个人行动的时候啊。”说完,美和子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啊,对了。不久后,哥哥也许也不是一个人了。”
“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结婚吧。”
“啊?”我边喝着茶边说,“那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然后我将视线移向能俯视酒店庭院的窗户。庭院里有人行步道,一对男女正在散步。
我望着玻璃窗,看到了映在窗户上的美和子的脸。她正托着腮,看着斜下方。
“哦,对了。”美和子打开包,拿出一个拼花图案的袋子。
“这是什么?”我问道。
“旅行用的小药袋,是我自己做的。”说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两片药,“今天中午吃大餐吃多了,得注意。”
美和子向女招待要了杯水,服下两片胃药。
“里面还有哪些药?”
“我看看。”美和子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手掌上,“感冒药和晕车药,还有创可贴……”
“那个胶囊是什么?”我指着一个小瓶子问道。里面装着白色胶囊。
“哦,这是治鼻炎的胶囊。”美和子将瓶子放到饭桌上。
“鼻炎?”我拿起瓶子又问了一遍。药瓶的标签上印着“内含十二粒”,瓶里还有十粒。“美和子,你有鼻炎?”
“不是我,是他要吃。他有过敏性鼻炎。”说完,她在胸前拍了一下手,“糟了。刚才整理包的时候,忘了将小药盒放进去。一会儿我得放好。”
“你说的小药盒,是不是白天穗高先生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的那个?”
“对。明天婚礼开始前,我得交给他。”
“是吗……”
“啊,我得去趟洗手间。”美和子站起身,向餐厅里边走去。
我看着手中的瓶子,想了想美和子帮穗高保管常备药的理由。一起去旅行时,将两个人的药放在一起保管并不奇怪,但我还是感到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这个事实象征着什么。随后,我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令人讨厌,因这样一件小事就心烦意乱。
从餐厅出来后,我们决定回各自的房间。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要不要到我的房间聊一会儿?”来到美和子房间门口时,我提议道。我们的房间挨着,都是单人间。“有波本威士忌,还有零食。”说着,我举起购物袋。
美和子笑了笑,看了看我和白色的袋子,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得给雪姐和阿诚打电话。另外,今晚我打算早点休息。不仅是累了,明天还得早起。”
“是吗?那样也好。”尽管心里没这么想,我也保持着微笑。不,其实我也不知道微笑是否成功。在美和子看来,也许只是脸颊不自然地动了动。
她从包里拿出附带金属板的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动钥匙,打开房门。
“晚安。”她看着我说。
“晚安。”我也回答。
她从门缝闪进室内。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我从外面轻推了一下门。她大吃一惊,抬头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嘴唇,回想着最后一次吻她时的感受,立刻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重温一下她嘴唇的柔软和温暖。我眼中只有她的嘴唇。身体内部开始燥热。
但是,我仍然试图克制冲动。绝不能乱来,否则将一辈子都无法挽回。对此,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心中回答:没什么,堕落到底也无所谓。
“哥哥!”美和子喊了我一声。时机把握得很准,如果再晚一秒,就不知道会酿出什么结果。
“哥哥,”她又喊了我一声,“明天,就拜托了。明天,因为……会有很多事情。”
“美和子……”
“那么,晚安。”她推着门准备关上,用的力道很大。
我用浑身的力气阻止她关门。透过大约十厘米的门缝,我看见了美和子困惑的脸。
“美和子!”我说道,“我,不想把你交给那个家伙。”
美和子悲伤地眨了眨眼,然后又露出笑容。
“谢谢。听说父亲嫁女儿时大多都这么说。”然后,她又道了声晚安,便猛地关上了门。这次实在没法阻止。我只能伫立在门前。
2
早晨伴随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头痛来临了。身体就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般,不听使唤。枕边一直响着电子音。刚开始,我并没有察觉到那是酒店配备的闹钟声,发现后便摸索着找到声源关掉了它。只是轻轻地动了动身体,我就感到晕头转向。
接着袭来的是一股恶心劲,胃部就像是被人拧抹布般难受。我为了不刺激内脏,慢慢爬下床,然后爬到浴室。
用抱着马桶的姿势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后,我觉得好受多了,倚着洗漱台慢慢地站了起来。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胡子拉碴、面色苍白的男人,上半身赤裸,腹部就像昆虫一样肋骨突出,感觉不到任何精气。
我忍受着阵阵袭来的恶心,刷完牙,开始冲澡。我把水温调到刺痛皮肤的热度。
洗完头刮了胡子,状态才恢复到能够回归社会的程度。我擦着滴水的头发走出了浴室。这时,电话铃响了。“喂,你好。”
“哥哥吗?是我。”是美和子的声音,“你还没起床?”
“刚起床冲完澡。”
“哦。早饭怎么办?”
“一点食欲都没有。”我看着放在窗边的桌子。小瓶装威士忌还剩半瓶。喝了这点酒就难受成这样,可真够窝囊的。“倒是想喝点咖啡。”
“那么一起去楼下餐厅吧?”
“好啊。”
“二十分钟后我去敲门。”说完她挂了电话。
放回话筒后,我走到窗帘旁边,使劲拉开窗帘,屋内充满白色的阳光。我感觉那种光芒足以照亮心中的暗处。
我想,今天将是个难熬的日子。
过了二十分钟,美和子来敲门。我们坐电梯来到一楼。这里有供应早餐的餐厅。美和子说,九点左右穗高他们会来这里与我们会合。
美和子就着红茶吃了点烤薄饼,我则喝了咖啡。美和子穿着白衬衫和蓝裤子,没有化妆,看起来就像准备去打工的女大学生。说实话,如果美和子在我任职的大学校园内散步,大家一定会认为她是学生。但再过几小时,她就会成为耀眼的美丽新娘。
和昨晚在日本料理店吃晚饭时一样,我们基本没有交谈。我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估计她也没想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没办法,我只能观察餐厅里其他顾客的情况。有两个人已经穿着礼服坐着了。仔细看了看,都不是我认识的面孔。
“你在看什么?”美和子停下切烤薄饼的手问道。
我回答后又说道:“好像不是你们的客人,他们来得太早了。”
“估计不是,不过也不一定。”她回答,“他那边邀请的据说很多。”
“一百或一百五十人?”
美和子想了想,说可能会更多。我瞪大眼睛,摇了摇头。也许我该对他认识那么多人这一事实另眼看待。
“你的客人有多少?”我问道。
“三十八人。”她立刻回答。
“哦。”
我本想问问都有谁,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样只会让我们再次想起迄今为止并不平坦的路程。
刚吃完烤薄饼的美和子看着我的后方莞尔一笑。我自然知道能让她这么笑的只有一个人。转身一看,进来的果然是穗高。
“早安。”穗高看到美和子笑了笑,然后保持笑容看向我。“早上好。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行。”我点头回答。
骏河直之进来得比穗高稍晚。他已经穿好礼服。“早上好。”他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
“昨晚提到的有关诗朗诵的事,好像找到专业人士了。”穗高说着坐到美和子旁边。女服务员问需要点什么,他要了杯咖啡。
“我也来杯咖啡吧。”骏河也坐到椅子上,“是这样,我认识一个年轻配音演员,昨晚问了问,他答应得很痛快。他刚出道,很难说是专业人士,但时间太紧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暗中责备忽然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穗高。
“虽然是初出茅庐,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差错吧?”穗高说道。
“应该不会。”
“那就可以了。”
“那么,想请美和子小姐选几首朗诵用的诗。我大致选了几首,作为候选。”骏河从包中拿出一本书,放到美和子前面。是她出版的那本诗集,有几处贴着黄色便笺。
“我觉得《蓝色的手》不错。就是你小时候希望能在蓝色海洋生活的那首。”穗高抱着胳膊说道。
“是啊。”美和子说道,但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
我在内心冷笑着。穗高不知道,她说的在蓝色海洋生活指的是另一个世界——天堂。
三个人开始讨论问题,我觉得有点无所事事。这时,两个女人朝我们走来。一个是雪香织,穿着黑白格纹西服。另外一位年轻女子之前见过两三次,是雪香织的学妹,与她一起工作。出版美和子那本书时,她曾来过我们家几次,好像叫西口绘里。
两个女人对我们说了些祝福的话。
“你们来得还挺早。”穗高说道。
“不早了,现在开始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雪香织看了看手表,然后俯视着美和子说:“是不是该去美容院了?”
“啊,是啊。得赶紧去。”美和子也看了看表,拿起旁边的包站了起来。
“那么,诗就定为《窗》,怎么样?”骏河再次确认。
“好的,其他就麻烦你了。啊,对了,阿诚。”美和子看着穗高说,“我把药盒和药忘在房间了,一会儿我让人送过去。”
“拜托了。婚礼时新郎要是又流鼻涕又打喷嚏,就太难堪了。”穗高说完笑了笑。
美和子和雪香织走了,我也决定离开。穗高和骏河好像还有事商量,仍然留在店里。
婚礼定在中午举行,酒店的退房时间也是中午,因此可以在房间里待到婚礼开始之前。但作为新娘唯一的亲人,又不能等到婚礼即将开始才露面。
虽然已经不怎么恶心,但后脑还是有点钝痛,脖颈也有些僵硬。我已经很久没有醉过了。哪怕是一小时,我想还是睡一会儿好。看了看表,还不到十点。
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这时,我发现脚下掉着一个东西,像是信封。
我觉得不对劲,好像是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这个人究竟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酒店好像也没有这种服务。
捡起信封一看,正面方方正正地写着“神林贵弘亲启”。看到这几个字,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因为用格尺辅助写收信人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里面有一张B5纸。看到上面不知是用打字机还是电脑打的字句,我开始惴惴不安。
信的内容如下:
我知道你和神林美和子之间存在超乎兄妹的关系。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听从以下指示。
信封里有胶囊。将这个混放在穗高诚服用的鼻炎胶囊中,药瓶或小药盒皆可。
重申一遍,若不按指示去做,就会揭露你们之间的肮脏关系。通知警察下场同样。
读完后,要烧掉这封信。
我将信封倒过来抖了抖,掉下了一个小塑料包。正如信中所说,里面装有一粒白色胶囊。
我知道这和穗高诚常用的药外观一模一样,因为昨晚看到了美和子拿的药。看来写信的人知道这一点。
不知胶囊里装的是什么。当然,不会是鼻炎药。估计穗高诚喝了这个,就会产生不同寻常的反应。
究竟是谁让我做这种事?是谁发现了我和美和子的“肮脏关系”?
我将信与信封扔进桌上的烟灰缸烧掉,然后打开衣柜,将装有白色胶囊的小塑料包藏进上衣口袋。
3
在房间待心情平静些后,我去了美容院。最终还是没能小睡。时间刚好是十一点。
刚来到美容院前,门就开了,西口绘里走了出来。看到我,她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请问,美和子在里面吗?”我问她。
“她已经去休息室了。”她面带微笑答道。
“哦。对了,西口小姐怎么在这里?”
“美和子小姐说她忘了拿这个,我过来帮她拿。”说着,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是美和子的手提包。
我们并肩进入休息室,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令我有点头晕。
雪香织也在房间里,再往里坐着已经穿好婚纱的美和子。
“哥哥。”看到我,她轻轻喊了一声。
“美和子……”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眼前的人既是美和子,又不是美和子,最起码不是我熟悉的妹妹。坐在我眼前的人虽然美丽动人,却是一个即将属于其他男人的玩偶。
“我们出去吧。”有人在后面说道。大家陆续走出了房间,但我一直看着美和子。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后,我终于能开口:“你很美,真的。”
她像是说“谢谢”,却听不见声音。
不能让她哭,不能让泪水抹去妆容。然而,在我的心中,有一股想毁灭一切的冲动不断袭来。
我靠近她,牵起她戴着手套的手,把她拉向自己。
“不行。”她说道。
“闭上眼睛。”
她摇了摇头。但我无视这个动作,将自己的嘴靠近她的双唇。
“这样不行。”她又说了一遍。
“就碰一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但是……”
我加大力气抱住她。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