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望远镜焦点所在之处是个穿蓝色泳衣的女人。
女人抬起上半身,坐在看起来很便宜的塑料垫上,戴着可能是香奈儿的深色太阳眼镜。
她身旁躺着一个男人,也戴着太阳眼镜,全身油亮亮地,似乎是涂满了防晒油,浮现出肋骨痕迹的胸口微微泛红。
女人似乎没有想日光浴的意思,随着遮阳伞的阴影变化不停地调整位置。不断往手脚上涂抹的想必是防晒乳。
今天的阳光实在强烈,女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调整了一下泳衣的肩带,肩部浮现出与肤色相比明显白了许多的肩带痕迹。
女人皱着眉头对男人说了许多话,看样子可能是“长时间待在这里,皮肤一定会晒伤”之类的。男人依旧躺着,笑答了几句,可能在说“你不是想到海边来嘛,我才陪你来的”。
“人家没想到太阳会这么大,明明都9月份了。”
“你在说什么,接下来的日子紫外线会越来越强。”
正当“他”边用望远镜偷窥,边暗自替两个人配音的时候,女人拿下披在肩膀的毛巾,站起身摘下太阳眼镜,拿起一旁的充气式海滩气垫。
“我要去游泳,你呢?”
“不了,你去吧。”
女人穿着海滩拖鞋走向海边。
他放下望远镜,以肉眼确认女人的位置。虽说已经9月份了,但周日的湘南海边仍到处充满了情侣和全家出行的游客,再加上今年流行蓝色泳衣,他费了一番工夫才发现女人的踪影。
女人趁浪打上岸时脱了鞋,光脚抱着气垫走进海里。
他打开身边的冰桶盖子,取出以塑料袋包裹着的防水的“那个东西”,缓缓起身。
梅里律子并不擅长游泳,却非常喜欢海。她躺在充气垫上随着波浪起伏浮在海面上,有种沉浸在大自然的美好中的充实感,甚至觉得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丈夫尚彦婚前还住在藤泽,但还是经常带她来海边。两个人大多是在横滨约会,但只要律子一说“我想去海边”,尚彦便立刻改变行程,开着帕杰罗前往海滨浴场,所以帕杰罗的后座总是放着二人的泳衣。
这样悠闲的二人世界可能不长了,律子心想。婚后一年,两个人还没有孩子,恐怕得认真考虑这件事。除了双方父母经常念叨外,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律子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
她非常想学冲浪或潜水,但考虑到生孩子的打算,便不得不搁置下来。没办法,她告诉自己,目前的生活很幸福,如果想要生孩子,总是得牺牲掉一两样兴趣。
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得不得了——律子仅有上半身躺在海滩气垫上,闭上双眼就仿佛躺在巨大的水床上,潮湿寒冷的肌肤也立刻暖和起来。
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垫子下面撞了一下,她睁开双眼,感觉有人潜在气垫正下方。
一阵水花扬起,一名戴着蛙镜的短发青年冒出水面。“抱歉。”
男人简短地说完便又潜入水中,不知道游去哪里了。
律子想起刚才瞬间涌现脑中的想法,不禁苦笑。年轻男子出现时,她以为对方想要搭讪。几年前的确有可能,但过了二十五岁后,就再没有过了。
她让自己别胡思乱想,毕竟已经是该定下心来的年龄了。
所以才要准备生孩子——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已被海浪冲到离岸边较远的地方,周围没有人影。律子踢动双脚,改变方向想游回岸边。
就在这时,某个东西袭击了她。
梅里尚彦目击了那一瞬间。
事情发生前,他正好稍坐起身,四处寻找浮在海面上的妻子的踪影。粉红色的海滩气垫非常显眼,他很快就找到了律子。她还是同往常一样躺在气垫上,在海浪间载浮载沉。
他叼着一根CasterMild香烟,用Zippo打火机点燃,拿刚才喝光的可乐空罐当烟灰缸。
他抽着烟,望着远处海面上的妻子。有个男人似乎在那儿和她说话,不过片刻后就消失了。
他心想,这家伙还真笨——此时律子正慌张地改变方向,看来终于发现只有自己被带离岸边了。
尚彦吸了口烟随即吐出烟雾,就在那一瞬间——妻子的身影随着突然响起的巨大爆炸声成为火柱。
黄色火柱看似从海中冒出,强大的冲击力使附近海水瞬间变成白色。随后,更小的火柱弹出了水面。
一开始,海滨浴场中的游客皆因爆炸声呆立当场,丝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望着火柱。
但下一个瞬间,所有人都陷入惊慌,争先恐后地纷纷游上岸来。尖叫声、怒吼声、叫嚷声,那副场景令梅里尚彦想起了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大白鲨》。电影中的人是逃离鲨鱼,而现在是逃离火柱。
之所以想起这部电影,是因为他完全无法了解眼前的状况,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仍坐在海滩气垫上,手中夹着点燃着的CasterMild,望向刚刚妻子漂浮着的海面,寻找她的踪影。
海面上的爆炸慢慢平复,只剩细小的白色泡沫以同心圆的形状慢慢晕开。
周围的人不知在叫喊些什么,全都传不进尚彦耳中。
他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海边,依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确定大家都上岸了,唯独不见妻子的身影。
“律子,你在哪里?”
不久,尚彦发现海面上漂浮的什么东西,似乎是粉红色塑料皮。
那一瞬间,他认出那是律子用的海滩气垫的颜色。
02
当加藤敏夫得知坂上公寓的房客打来投诉电话时,心里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那栋公寓盖了有十年了,因为是简易住房,也不特别注重隐私权,加上单身租户居多,房客之间的摩擦时有发生。东京都的垃圾分类回收新规定已施行多年,但那里的房客却几乎无人能遵守。
果然不出加藤所料,住在一楼的主妇打来电话很气愤地向加藤抱怨楼上阳台滴水,把洗好晾晒的床单又弄脏了。
“嗯,住在上面的是藤川先生吧,他不在吗?”
“就是不在我才打电话给你啊,快点处理!”主妇歇斯底里地大吼。
“好、好,我立刻过去。”
加藤挂掉电话,皱着眉头找寻坂上公寓的钥匙。那个藤川雄一一个人住,到目前为止没惹出什么问题。他只在签约时见过藤川,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加藤把店里的工作交代给其他员工,便开着小货车出门。加藤房地产是他父亲创办的。
“离三鹰车站徒步7分钟,全新建筑”是坂上公寓的宣传标语。徒步7分钟并不是虚言,但任凭谁看到那灰秃秃的公寓外墙,都不免对“全新建筑”这种用词心生抵触。公寓靠近干道,所以墙壁被汽车废气熏得变成了黑色。
他走到看得见阳台的地方确认滴水的位置,立刻便知道原因出在哪里——藤川房间的空调排水管松脱了,导致水流了下来。据楼下的主妇所说,藤川似乎不在家,空调的室外机却仍在运转。加藤心想,不知道他到底是忘了关,还是天气太热才故意放着空调去上班?
不论哪种状况,他都不能不管,于是拿出了房东专用的钥匙爬上楼梯。
藤川住在203号房间,门上信箱塞着两三天积累的报纸。有可能去旅行或出差了,应该是忘了关空调。
加藤用房东备用钥匙开锁,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屋内的格局是一室一厅,走进玄关,左边是料理台,里面是五叠大的西式房间,但分隔房间和餐厅的拉门紧闭,看不到房里的状况。
加藤脱掉鞋,进入室内。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打开拉门后,他才意识到,是臭味。有难以言喻、令人不快的恶臭从门里传出来。
他想着“不会吧……”推开了拉门。
一个穿着运动短裤和白T恤的男人趴在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白T恤上似乎印着地图般的黑色图案,细看才发现那是头部被打破后流出来的血迹。
两秒钟后,加藤慌张地大步后退,一屁股跌坐在餐厅的地板中央。
03
贴在门上的出勤状况确认板上,显示汤川目前去向不明,因为不论是在内、实验室、外出、休假,每一栏都是空白的。草薙不经意地往门下一看,发现一块蓝色磁铁掉落在地。他捡起磁铁,敲了敲房门。
应声开门的是头发染成褐色的学生,眉毛修剪得很有型。三十四岁的草薙心想,现在的理工科学生也变得这么时髦了啊。
他问对方“汤川在吗?”学生或许是觉得这个直呼副教授名字的可疑男人相当不可思议,一脸意外地说着“嗯……”,点了点头。
“他如果在忙,那我等一下再来。”
“不,我想没关系。”褐发年轻人敞开门请草薙进去。
草薙一进门,便听见汤川微带鼻音的说话声:“如果压缩钢瓶沉没了,便要思考它为何破裂、内容物又是什么;如果是某处破损导致腐蚀,便要想想为何气体没先漏出来,而气体燃烧的原因又是什么。”
汤川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和三名学生讨论问题,草薙心想,打扰上课就不好了,但汤川已经看见他了。
“哦,刚好有客人过来。”
“没有打扰到你们吗?”
“没关系,课程结束了,我们正在闲聊。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你一定又想让我这个理科白痴出丑吧。”
“你会不会出丑我不知道,我们是在聊这件事。”汤川将桌上的报纸递给草薙。这是一周前的报纸,社会新闻版特别朝上折起。
“湘南海岸的爆炸事件吗?”草薙看着报道问道。
“我正在和学生进行智力问答,替那个事件找出合理的解释。”
听到副教授这么说,连同替草薙开门的年轻人在内的四名学生,似乎都有点坐立不安。
“关于那个事件,警视厅也收集了一些情报,会不会和哪里的恐怖组织有关。”
“他们认为是恐怖分子放置的炸弹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总要以防万一嘛。”
“神奈川县警察署有什么看法?”
“我不清楚,毕竟东京跟神奈川的关系不太好。”草薙苦笑,这是各地警方间的矛盾,“据我所知,那边也是毫无头绪。最关键的一点,似乎是现场没留下爆炸物的痕迹。”
“会不会冲到海里了?”一名学生说道。
“这也有可能。”草薙不当场反驳对方的意见,心里却想着,如果真有炸弹,神奈川县警不可能毫无发现。
“警方认为是犯罪案件吗?”汤川问。
“目前往凶杀案的方向侦办,毕竟那样的状况不可能是自然现象吧?”
“所以我们才在讨论啊。”副教授笑眯眯地看着学生。
“不过没有什么结论。”
这时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全部起身,看来讨论结束了。汤川则留在研究室。
“对他们来说简直算是救命的铃声。”草薙在刚才一名学生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只列出公式解答问题可不是科学,像这种时候正是运用智慧思考的大好机会啊。”汤川起身,卷起白大褂的袖子“好了,你要不要来杯速溶咖啡?”
“不用了,我马上要去别的地方。”
“什么?这样啊。很近吗?”
“说近确实也很近,就在这栋建筑物里。”
“哦?”汤川黑框眼镜后的双眸圆睁,“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今天的报纸吗?不是那种一星期前的旧报纸。”草薙环顾四周,桌面上散乱地放着各种资料和设计图,似乎没看见今天的报纸。
“只有发生什么可疑的能当教材的案件,我才会带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三鹰的某公寓发现了被谋杀的死者。”草薙翻开记事本,“死者二十五岁,男性,名叫藤川雄一,原先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天前。发现尸体的是管理公寓的房屋中介老板。”
“我昨晚看到这则新闻报道了。天气这么热,尸体应该很快就腐败了吧,真同情发现的人。”
“即使如此,犯人犯案后把室内空调持续开着,目的是想防止腐坏的尸臭散发出去。只不过,最近的高温完全出乎犯人的预料。”
“真的是热死了。”汤川瘪着嘴,“对脑力劳动者来说,炎热是不能忽视的大敌。高温会扰乱思绪。”
草薙心想,要是真那么热,脱掉你的白大褂不就好了?但他还是忍住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