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即将到达彦根站。博美取出化妆包,镜子里呈现出自己的脸庞。她可不能面色苍白地去见那个女人,至少要威风凛凛地去。她必须要让她知道,自己坚强勇敢地活到了今天。
收起化妆包后,她又从包里取出一本宣传册,是介绍一处名为“有乐园”的养老院的。那是押谷道子留给她的。她一直都没扔掉,应该就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或许会有今天吧。宣传册背面印着养老院的地址,她虽不知道路,但是拿给出租车司机看应该就可以了。
她朝车窗外望去,一片悠然的田园风光在眼前伸展开来。这里还跟从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就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三十年前的记忆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那天夜里,博美刚躺下,却被剧烈地摇晃起来。她睁开眼,看见的是父亲急迫的面容。“立刻准备出门!”忠雄告诉她。她迷惑了,不知所措,而父亲深呼吸之后,将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我们要跑。只有这一条路了。”父亲的眼睛都充血了。
“跑到哪里?”
“别担心了,我自有打算。要是继续留在这里,你就危险了。总之快跑吧。接下来的事情之后再考虑。”
博美点了点头。学校、将来,她的脑海里闪过各种思绪,但她决定不再多想。留在这个家没有任何好处,她只明白这一点。
她找到家里最大的旅行袋,将换洗衣服和随身物品尽可能多地塞了进去。万幸当时不是寒冷的季节,如果天气太冷,光衣服就得把它塞满。
两人逃出那个家是在凌晨两点左右,而且是从二楼的窗户翻出去的,因为父亲担心正门或许有人盯着。他们怀抱着一大堆行李在邻居家的屋顶上穿行,博美想起小学时同年级的一个男孩曾经干过同样的事情。
走上大路后,她便和忠雄小跑起来,目的地是跟她家最近的车站相邻的另一个车站。父亲担心如果去离家近的那个车站,搞不好会碰上熟人。这段距离大约有五公里,花了他们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们在车站旁边的公园等到天明,坐上了第一班列车。两人就这样朝着北陆出发了。“我有熟人在那边。”忠雄是这样说的,“从前,他家里经济有困难时,我帮助过他。如今他在福井开了家运输公司,似乎小有成就。之前我联系他时,他告诉我可以随时去玩。只要跟他讲清楚情况,他应该会帮我们的。”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学校呢?”
忠雄的眉头痛苦地拧到一起。“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去转户籍档案,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但是不必担心,爸爸一定会想办法,一定。”
究竟能想什么办法呢,博美看不到任何希望。但她将这份不安深埋在心里,朝忠雄点了点头。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刨根问底,只能给父亲平添痛苦而已。
当时他们乘坐的那班列车上贴了一张延历寺的海报。忠雄盯着那张海报,说起了不明所以的话:“你知道吗?从前,延历寺里的和尚为了向当时的将军足利义教抗议,在大殿放火把自己烧死了。他们真做得出来啊。同样是死,我一定选其他方法。被烧死之类的,光想想就受不了。”
为什么突然讲起这些呢,博美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她终于明白了,恐怕那时父亲已经将死当作了最后的办法。
有自己这样一个女儿,父亲真的幸福吗?博美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永远无法得出答案,却又无法停止思考。
列车到达了彦根站。车站前就有出租车乘车处,她将宣传册递给司机。或许是从地名已经大致判断出了方位,司机说了句“总之先试试看”后,便发动了车子。
博美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今天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她原打算最后一周每天都要在观察室看演出,但没办法。当她告诉明治座的制作人今天不去了的时候,对方也很震惊。
“是因为身体不好吗?”
“不是,忽然有点急事。还请您帮我跟大家打个招呼问声好。”
“明白了。明天应该没问题吧。”
“那当然,我还很期待庆功宴呢。”
“嗯,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制作人的声音在颤抖。或许因为这次公演盛况空前,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再没有比最后一场演出顺利落幕更重要的了。
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应该就在这附近——啊,那不是吗?”
博美看到了一栋四层的建筑物,跟宣传册上的照片比起来,实物要老旧很多,但应该没错。走下出租车,反复深呼吸几次后,博美迈出了脚步。走进正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大厅,左侧有一个看上去像接待处的柜台。那里没有人,但台面上放着一个电铃。博美按响了它。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随后便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身穿白衬衫,外面罩着蓝背心。
“我想打听一下——”博美递上名片。女人接过后并没有任何反应,对于角仓博美这个名字,她或许没有任何印象,名片上并没有导演或者演员之类的头衔。“我听说这里接收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是真的吗?”
女人睁圆了眼睛。“啊,是!”
“如果方便,能让我见一见吗?或许是我认识的人。”
“啊,是吗?是什么关系?”
“是我母亲的朋友。”
“哦,是您母亲的——”
“可以让我见她一面吗?”
“嗯,当然没问题。请稍等。”
女人消失在房间里。博美听到她和其他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女人再次出现。“我给您带路。”
博美被带到了二楼靠里的那间房,门牌上写着“201”。女人敲了敲门。“二○一女士,我们进来啦。”
博美制止了女士伸向门把的手。“您到这里就可以了。”
女人眨着眼睛。“您一个人没问题吗?”
“嗯,请让我们两个人独处一会儿。”
“明白了,那么就交给您了,有什么事请叫我。”
博美看着女人远去后,打开了门。这是一个狭窄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床,床上那个苍老的女人正在吃什么东西。她手里拿着点心,电视里正传出搞笑艺人的喧笑。
女人表情麻木地蠕动着嘴,盯着博美看了几秒,如受了惊吓般瞪大眼睛,同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手里的点心也掉了。
“好久不见。”博美说。她这句话里并没有曾经的深深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