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飞鸟一样,峰岸心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榆井明的印象。虽然是个顶多只能跳五十米远的小跳台,但榆井的飞跃却是那么闪亮耀眼。
“还不够稳定。刚才那一跳还不错,但他常会跳出令人沮丧的成绩。”站在峰岸身旁的,是藤村幸三。
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峰岸是原工业唯一的滑雪跳跃选手。指导员是藤村。藤村是之前原工业在滑雪跳跃界占有一席之地时的选手,此时已五十岁。在公司里,他的地位相当于厂长。
藤村邀峰岸一起到旭川北方的这座小滑雪场,是赛季结束的四月时。
这座滑雪练习场只有两道距离很短的滑雪缆车,后面有个小小的跳台。峰岸以前也曾来过,但当时他已忘了这件事。
那天,有几名国中生和高中生在这里玩滑雪跳跃。那群国中生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高中生则是学校的滑雪社。榆井明就在他们当中,但他并不属于其中一方。换言之,他是自己来这里练习。
“他没参加学校社团吗?”峰岸向藤村询问。
“到国中为止,他都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的一员,也被多所高中看上。最后他母亲挑选了一间朋友在校内当老师的高中,偏偏那所学校没有滑雪社。”
“为甚么选那所高中?”
“是母亲期望的。他母亲好像很担心他的未来。怕他以后不能成为一个正经的社会人。有认识的朋友在校内当老师,总会觉得比较放心。”
“担心孩子的未来……他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不,也算不上是有甚么问题啦。只是这孩子有点怪。”藤村走近刚跳完的榆井,峰岸也跟在他身后。
榆井看到藤村后,开心地笑着,他说今天是竹筛。
“竹筛?”峰岸问。
“嗯,竹筛。一点都不好。昨天我就像坐垫一样。不过,还是得要地毯才行。”
接着他咧嘴哈哈大笑。藤村也同样笑咪咪的,峰岸不明白哪里好笑。他完全听不懂榆井话中的涵义。
当榆井整理滑雪板时,峰岸向藤村问道:“他那话是甚么意思?”
“其实我也不太懂。”藤村笑着道。“好像是在形容他跳跃的感觉。竹筛和地毯,似乎是在说他能否顺利地掌握住风的动向。除此之外,他还会用青蛙、蝗虫、跳蚤来比喻跳跃的感觉。关于这方面,就算你问他,他也无法清楚地回答。他应该是不懂如何用言语来表达吧。”
真伤脑筋,峰岸叹了口气。
在搭电车前往那处滑雪场时,藤村告诉峰岸,他想收养榆井这名少年。藤村膝下无子,妻子也已过世,所以当时他过着单身生活。
榆井的母亲在一年前过世,他寄养在旭川的亲戚家。但那位亲戚家境并不宽裕,榆井自然不受欢迎。藤村似乎是在听闻此事后,决定要收养他。藤村算是榆井他父亲的堂兄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榆井的事,榆井国中毕业后,仍一直很关心他的动向。藤村不时会到跳台来,给他一些简单的建议。
“他很厉害呢。”藤村道。“日后他将成为世界顶尖的滑雪跳跃选手。绝对不会有错。”
“所以你才要收养他,是吗?”
峰岸如此询问,藤村颔首应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转学至札幌的学校后,榆井加入滑雪社。听说他不喜欢在别人的指使下做滑雪跳跃,但他都会听从藤村的命令。藤村说的话,他绝不会有任何忤逆。
他很快便崭露头角。在高中生大赛中多次赢得冠军,还入选为青少年国家代表队。在大仓山连续两次跳出百米的佳绩,令滑雪跳跃界惊为天人。也常对成年组造成威胁。
加入企业团体后,每个人都会遭遇障碍。高中生和成人在练习量和体力上相差悬殊,当然会陷入瓶颈。榆井同样也不例外。但他只花两、三个月的时间便越过这道障碍,这正是他过人之处。他很快便从青少年选手,跃身成为日本队选手。
虽然,到这里还算一帆风顺,但是考验却以意外的形式,悄悄地造访。藤村猝死,死因为蜘蛛膜下出血。
守灵时,榆井坐在棺木前一动也不动。整晚哭喊着“叔叔、叔叔”。峰岸第一次见他落泪。
藤村死后的那一整个月,榆井都不肯上跳台。任谁再怎么严厉地命令他,他也只是简短地应一句“我不想跳”。就算威胁要把他从日本代表队中除名,一样起不了作用。因为他原本就对此不感执着,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朗的榆井,当时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成为兼任指导员的峰岸,耐心十足地静静等候。榆井这个人用威胁恫吓的方式,对他完全不管用。不过,让他就此远离滑雪跳跃,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
这是与峰岸切身有关的大问题。
峰岸每天都去探望榆井,因为他整天都一直关在藤村的房间里。三餐似乎也都没好好吃,日渐消瘦。
峰岸在房里和榆井聊滑雪跳跃的事。从滑雪跳跃的历史,一直谈到技术的变迁、全球的实力分布等话题。过程中要是榆井露出嫌恶的表情,峰岸便会说“这是我从藤村先生那里听来的”。这么一来,榆井就会乖乖地听下去。
当提到藤村昔日选手时代的故事时,榆井有了变化。能拿出当时的旧照片,真是幸运。照片里的藤村以双手高举的姿势飞跃。
“叔叔他一直跳到甚么时候?”榆井望着照片如此低语。
“他三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峰岸答道。“他的妻子哭求着要他早点引退,但藤村先生还是继续跳,他说自己还没完成梦想。但最后还是因为腰伤而引退。听说他引退那天,在棉被里哭了一整晚,因为觉得心有不甘,而泪流不止。”
“很像叔叔的作风。”榆井如此应道,一边不经意地将照片翻到背面,但这时他突然表情为之一僵。峰岸往他手中的照片窥望,发现照片背后写有几个字。
“飞向太阳”
榆井紧盯着那行字,连峰岸跟他说话,似乎也都没听见。
榆井从隔天开始练习。就像被甚么附身似的,埋头苦练,就算劝他休息,他也不停。峰岸怕他会把身体搞坏,变得比以前更加担心了。
不过,榆井的体力很快便有明显的恢复,滑雪跳跃也重拾往日的水准。在大仓山举办的大赛中称霸,当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问他“感觉怎样?”时,他指着蓝天应道“我飞向太阳了”。
榆井就此东山再起,同时也变得更加成熟。
榆井的时代就此到来。
一年后,峰岸决定引退。
最后这一年,亦即“最后的机会”,蕴有很深的涵义,但最后峰岸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就此结束选手生涯。
从去年春天起,峰岸便成为专任指导员。队员只有榆井一人。不过,要打响原工业的名号,这样便已绰绰有余。榆井的飞翔之姿,深深吸引全国的滑雪跳跃迷。
峰岸将自己未能达成的梦想寄托在榆井身上。在奥运出赛,目标是自从上次札幌奥运后便一直无缘的金牌。榆井应该有这个能耐。
然而……
在十二月迈入滑雪跳跃赛季时,峰岸却决定要杀害榆井。
方法决定使用毒杀。因为他知道该如何取得毒药。
他仔细地筹备,静候时机到来。
接着动手执行。在宫之森确认榆井丧命时,他心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伤。
虽然难过,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若不这么做,自己会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