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正文 09
直子上学的第一天，不巧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小雨。她站在玄关考虑着要不要穿长靴，犹豫了好一阵。
“就穿运动鞋不行吗？雨并不是很大。”平介在她身后说道。
“天气预报说下午雨势会变大，那样的话运动鞋就会沾满泥。这双鞋是上个月刚买的，藻奈美说要等到上了六年级再穿，还是新的。”直子拎着全新的运动鞋说道。
平介打开门，抬头看向天空。“看这天气，不太适合穿长靴啊。”
“等雨下大了再穿就太迟了。嗯，我决定了，还是穿长靴吧。”她说着，从鞋箱中拿出一双边缘有白色线条的红色塑料长靴。这双鞋还是直子在超市抽奖的时候抽中的。
“你说的长靴就是这双啊？”
“是啊。”
“穿这双鞋就更奇怪了吧？”
“为什么？”
“之前藻奈美说这双鞋太土气，不想穿。”
“我知道。但是既然有，不穿就太浪费了吧。”
“所以，”平介关上了门，继续说道，“这是直子的想法吧？但是在外人看来，直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穿什么衣服和鞋子都是藻奈美自己的选择。所以，藻奈美穿着这双土气的长靴去上学，岂不是很奇怪？”
有着藻奈美面庞的直子盯着平介的脸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啊……”她终于开口道，“确实是这样，你说得没错。”
“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直子点点头，将已经伸进长靴的右脚又拔了出来，“那就穿运动鞋吧。这样可以吧？”
“我觉得运动鞋比较好。”
“嘁，万一这双鞋很快就沾满了泥可怎么办？”直子嘟嘟囔囔地穿上了运动鞋。
由于让大家一直惦念，平介决定今天和直子一起去学校跟大家打个招呼。这所小学每两年会换一次班，今年班主任还是桥本多惠子。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送我去学校也没事。我一个人完全没问题。”直子穿好鞋子后对平介说。
“但是这种时候，我去和老师打个招呼才说得过去吧。”
“是吗？”直子歪了歪脑袋，斜着眼看向丈夫，“你该不会有其他什么目的吧？”
“目的？什么目的？”
“桥本多惠子啊，年轻漂亮，身材又很苗条，完全是老公你的理想型呢。”
“傻瓜，说什么呢！赶快出发吧！磨磨蹭蹭的，小心第一天上学就迟到。”平介推着直子的后背说道，心里却想，妻子虽然外表变了，洞察力依旧那么敏锐啊。他确实有一点期待和桥本多惠子见面。
撑着伞走出大门，刚好碰上邻家的吉本和子出门扔垃圾。
“哎呀，藻奈美，今天要去上学啦？”
“早上好！是的，托您的福，我赶上新学期了。”
“嗯，今天爸爸也一起去吗？”吉本和子问平介。
“嗯，对。”平介回答。
“我说不用去，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可这个人非要去。”
“哎？这样啊……”吉本和子笑着回应，却不禁用诧异的眼神打量他们。
走出很远后，平介说：“称呼我为‘这个人’听上去很奇怪呢。”
直子连忙捂住了嘴。“我那么说了吗？”
“嗯，所以吉本太太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以后要注意些啊。”
“抱歉，还是没习惯。”
“算了，我也一样。今天光想着不要出什么差错，有点紧张。”
“哦，对了，今天有集会吧？”
“嗯，在新宿。不知道几点能结束，不过大概不会很晚。”
“我知道了。为了藻奈美，你要加油啊。”
集会是指事故受害者家属们的集会，已经在东京举办过几次，今后的方案也正在商榷。一般集会都定在休息日，这回为了照顾律师的时间，才选在了工作日。平介向公司说明了情况，今天可带薪休假，也因此才能陪直子上学。
上学路上会途经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在等红绿灯的时候，马路对面有一个少年向他们招手。刚开始他们没注意到，后来还是平介发现少年一直在朝直子打招呼。少年高高瘦瘦，五官清秀，发型也十分利落。
“喂，那个男孩好像认识藻奈美。”平介小声对直子说。
“确实。”直子也小声回应道。
“是谁啊？”
“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那怎么办？”
直子迅速将身子转向平介，从胸前的衬衫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那是藻奈美五年级班级远足时拍的合照，平介知道直子是想利用照片努力记住同学的面孔和名字，还好藻奈美在照片后面相应的位置写了每个人的名字。
“喂，怎么办？已经是绿灯了，再不过马路会显得很奇怪。”
“嗯……嗯。”直子迈出脚步，把照片递给平介，说，“老公，给你拿着。”
“哎？我拿着干吗？”
“帮我看看那个男孩是谁，然后悄悄告诉我。”
“啊？”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过马路，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平介心想，那笑容都可以登上教育杂志的封面了。
“杉田，今天开始就可以上学了吗？”少年问道，一副大人的腔调。
“是啊，托你的福。”直子回答道，然后抬头转向平介，“这是我爸爸。”
“早上好。”少年低头致意。
“啊，早上好。”平介慌忙回应。
少年迈开脚步，直子同他并肩走在一起。平介跟在他们身后，若无其事地看着照片。远足的目的地应该是高尾山，因为照片上可以看到孩子们身后的药王院①，当时应该正值初夏时节，这么算来距今已有十个月。
“我本来想去看你的，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可没有勇气。后来我听川上他们说你看起来很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嗯，谢谢了……”
“但是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怎么了？”
“没，没什么。”直子顺势回头看了平介一眼，示意他快点找到这个男生的名字。
平介刚好在照片中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像这个少年的人，虽然气质有点不太一样，不过有可能是发型不同造成的。平介看了看后面写的名字：田岛刚。或许该读作TAJIMATSUYOSHI吧。
“藻奈美，你来一下。”平介在直子身后说道。
直子立刻停下来，问了声“什么事”后走到平介身旁。
平介用雨伞挡住少年的视线，把照片后面的名字指给她看，小声说：“应该是这个孩子。”
“TAJIMA，TAKESHI……TSUYOSHI②，是哪个呢？”她在伞下歪头嘟囔。
“怎么念呢？我不知道啊。”
“算了。嗯，我知道了，爸爸。”直子打算跟少年本人直接确认，声音变得轻快起来，走回到少年身边。“让你久等了。”
小学生说“让你久等了”会不会有点奇怪？平介想。
“怎么了？”
“没什么。”直子说着又瞥了平介一眼，“就是……我爸爸想了解田岛的一些情况。”
“哎？”平介瞪大了双眼，然后马上明白了直子的小伎俩。是她想要了解这个跟藻奈美说话很亲昵的少年。
“为什么？”少年问平介。
“也没什么，就是我想了解一下藻奈美的朋友。”平介露出亲切的笑容。
“哦……”少年面露疑惑。
平介觉得他会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
“家里是做什么的？普通的上班族？”平介问道。
“谁家？”
“当然是田岛家啊。”
“是开鱼店的。”
“哦……鱼店啊。挺好。”平介百无聊赖地说。为什么鱼店挺好，他自己也不明白。
“你春假去哪里玩了吗？”直子问。
“去三浦半岛了。”少年开心地回答道，“我的一个叔叔有艘游艇，我们去海上钓鱼了，钓到了很多大鱼，鲷鱼啦，石鲈啦，冷藏箱装得满满的。”
“哦。”直子一边走，一边点了点头。
在家里天天看到鱼还专程去钓鱼啊，平介有些好奇。或许是总和鱼打交道，和鱼很亲近，所以喜欢钓鱼吧。
“尤其是石鲈，钓到了很多，都送给附近的邻居啦。因为鱼真的很大，大家都很吃惊。”
“啊？免费送给别人了？”直子问道。
“是的。”
“哎呀，卖了多好。”
“我才不占那种小便宜呢。”少年对直子说道。
卖了多好呀，平介在他们身后想，又大又新鲜的石鲈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田岛学习怎么样？”平介在后面问道，“擅长哪一科呢？”
“唔……”少年想了想，说，“算术吧。”
“算术好，真厉害啊！”
“其他科目也不错，语文、理科、社会这些都不错。”
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啊，平介听了有些别扭。“哦，高才生啊。”
“嗯，算是吧。”他眉头都没皱地说道，“哦对了，体育不好。”
“这样啊。”看不出来啊，平介看着少年匀称修长的身材想。
快到学校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孩子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他们边走边嬉笑打闹，一派童真世界的景象。
“小美！”循声望去，川上郁子正挥着手朝这边跑来，身上的格子裙随风飘动。“怎么回事，两个人竟然已经走在一起了，真是的。”她来回看向直子和少年，看到平介的时候忙低头致意：“早上好。”
早上好，平介应声。然而她的视线已回到直子身上，然后叽叽喳喳地说起了昨天的电视节目。直子只是默默地听着。
平介回味着川上郁子刚才的话。为什么那么说呢？两个人竟然已经走在一起了，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在揶揄两人，难道说两人已经公开交往了？太不像话了！这些小学生，不会玩真的吧？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学校，三座已经褪了色的水泥建筑映入眼帘。平介并不知道藻奈美的教室在哪里，思忖着或许直子知道，因为直子曾来学校参加过几次公开课。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朝他们走了过来。天气还有些凉，可他的太阳穴附近已经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到了夏天他可不好过啊，平介不禁这么想。
“哟。”胖男孩跟直子搭话道，“你怎么样啊？”
“刚，你好像又胖了呀。”直子身边的少年说道。
“啊？没有吧？跟以前一样啊。”胖男孩嘟着嘴说道，说罢转头看向平介，后知后觉似的缩了缩脖子。
走进校门，平介和直子要分开了。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挤了挤眼睛，好像在说，别担心，我能做好。
平介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连老师的办公室都不知道在哪里。这时，那个胖男孩走了回来，抬头看着他，说：“请问……”
“怎么了？”平介问他。
“我做什么了吗？”
“什么？”平介俯视着胖男孩，“什么做什么？什么意思？”
“听说，”胖男孩瞟了他一眼说，“听说您问了好多关于我的事……”
“啊？”平介张大了嘴，然后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指着胖男孩的胸口问道：“你是田岛？”
胖男孩点了点头。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田岛，家里开鱼店的？”
“是的。”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并不是只对你一个人感兴趣，我想了解一下直子……呃，藻奈美的同学们的情况。”
“哦，那关于我还想知道什么？”
“没事了。哦对了，你等一下，刚才那个男孩是谁啊？和藻奈美一起走的那个男孩。”
“他是远藤。”
“哦，原来是远藤。谢谢，谢谢。那么，你要好好学习哦！”
听了平介的话，田岛带着疑惑的表情迈起短腿小跑而去。看着他的背影，平介不禁想，怪不得说田岛不擅长体育呢。
他又拿出那张照片看了起来，翻来覆去对照着人脸和名字，发现刚才找到的那个男孩确实就是这个胖男孩，不过体形不一样。看来过去的这十个月，田岛的体重增加了一倍。
平介翻到照片背面，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远藤”这两个字，很快就看到了“远藤直人”，确认好位置后又将照片翻过来对照人脸。照片中，远藤站在班主任桥本多惠子旁边。只是当时的他脸庞看起来还很稚嫩，身体也很瘦小，和桥本多惠子看起来像一对母子。看来这十个月里，远藤长大了，比起田岛更有大人的样子。
平介抬头看着这所直子所在的学校。直子啊，这里可是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世界。要留心啊！平介在心里为妻子摇旗呐喊。
①位于日本东京都八王子市高尾山顶的著名佛教寺院。
②日语中，“田岛”读作“TAJIMA”，“刚”则有多种读音，文中的这两种读法均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