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玩笑的吧。”慎介说,面颊微微有些抽搐。
“当然。就是个比喻。不过,陆续发生的事情都让人觉得这样描述最贴切。还是用进行时更合适吧:发生着的。”
“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是吗。”木内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衣架旁边,扯了扯上面挂的一条裙子的袖子:“我想问问你,事故的情形,你都记得多少?”
“多少?这个嘛,大致都记得吧。虽然忘掉过,但差不多全都想起来了。”
“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呢?”
“记得啊。刚觉得碰到什么了东西,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等意识反应过来,你们的车子已经撞在墙上了。”
“于是乎你仔细一看,墙壁和车子之间夹着一个人?”
“基本上是吧。”
“我看也是。”木内叹了口气:“你们所见到的,充其量也就不外是这些了。”
“你想说什么?”
“我们,”木内重新转身面向慎介:“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也许应该说是,不得不看见。毕竟,最终夺去岸中美菜绘生命的,是我们的车子。”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呢?”
“就跟做梦一样。”木内淡淡地笑了笑,然而那故作出来的笑容马上便消失了:“车头陷进对方女人身体里的那种感觉,我至今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就好像慢镜头似地历历在目——身体一点点地溃裂,活着的人一点点变成一具死尸。如果可能,哪怕早一刻也好,我希望尽快把这些都忘掉。不过,怕是一生也忘不掉了吧。”
慎介感觉脊背上涌动着阵阵寒意。同时,口中又异常焦渴。他想喝水。
“有个画面印象尤其深刻,就像烙在了视网膜上摆脱不掉。知道是什么吗?”
慎介用摇摇头代替了回答。
“是眼睛。”木内说。
“眼睛?”
“对。是的。”木内指指自己的眼睛:“岸中美菜绘临死之前的眼睛。生命消逝之前,她的眼里放射出一种执着的光芒。对生的留恋的光芒,不得不迎接死亡时遗憾的光芒,也是对将她置于死地的加害者憎恨的光芒。那么恐怖的一双眼睛,我在以往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听着木内的讲述,慎介想起自己也曾见过那样的眼神。他想:就是琉璃子时不时会流露出的,深不可测的眼神。是岸中玲二制作的人偶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关于那起事故,对我们双方的判定是罪责大致相同。然而你们那一方却并没有那种害死了人的自觉。可我们这一方,却要眼睁睁地目睹被害者死去的全部过程。”
无言以对,慎介沉默地站立着。
“可是,我其实还算好的。岸中美菜绘的眼睛,并没有直接看向我。她盯着的,是美登理。美登理一边感受着自己驾驶的车子挤碎了对方女人的身体,一边和那个女人的眼睛对视着直到最后。”
慎介将拳头握得紧紧的,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这样的话,身体就会开始颤抖。即使只是想象着美登理当时的心境,也让他觉得恐惧。
“那双眼睛夺走了美登理的一切。说她的心已经被杀死了也可以。事故以来,美登理等同于废人一个。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就是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大概是被那双眼睛里包含的憎恨和愤怒的力量控制住了吧。”
“靠医学也无力改变什么吗?”
“当然,她父亲尝试了所有的解决方法,但是全部都以失败告终。结果得到的答复是,就让她在安静的地方疗养一段时间这种老套的建议。说是如此,总不能把她放在照看不到的地方,于是最后挑中的地方就是……”
“寰球塔。”
对慎介的回答,木内点了点头。
“是这么回事。那座高层公寓里的一套房间就成了她的疗养所。”
“那地方的构造就适合用来监禁人。”
“确实也有监禁这个目的。她时常会发作乱闹。据说不管在何时何处,都总觉得岸中美菜绘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一旦无法承受那种恐惧和压力的时候,就会发作起来。”
慎介想起那间屋子里的种种构造,自动门锁系统,封闭的窗子,全都是为了她而设置的。
“可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她的状况都不见好转。于是这时,就有人提议说,恐怕是那种害死了别人之后对自己良心的苛责在折磨着她,所以给她一个机会,通过某种形式对死者进行一下祭奠,看看效果怎么样。美登理的父亲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就派了我去安排这个事情。”
“怎么样祭奠?”
“首先是很普通的那种。联络到岸中玲二,跟他交涉想到佛龛前去给死者上柱香。然而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可恨的杀人犯,所以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于是,我又试着这样去恳求他:不行的话,能不能允许我的未婚妻代替我去一下?”
“岸中的答复是?”
“当然,没有马上同意。总而言之,跟我们这些人接触本身对他就是件不愉快的事。我们倒也没有勉强过什么。不过多次联络之后,他的意思是既然我们这么诚心请求,那就同意让我们去上一次。”
“于是你们就让她去上香了?到岸中玲二那儿,一个人?”
“不安是有的。一种无法言表的不安。要是她一看到岸中美菜绘的照片就陷入了混乱呢,要是对岸中玲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呢,等等。但是,既然找不到其他能够挽救她的法子,光担心也是没用的。凡是看起来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管是什么都只能试一试了。”
“那,结果呢?”
“超乎想象。应该这么说吧。”
木内走进厨房,打开大型冰箱,取出一个看来是装有咖啡粉的罐子。这只大型冰箱,也是为了跟美登理的新婚生活购置的吧,慎介想象着。
“喝咖啡么?”木内问。
“啊,那来一杯吧。”
木内把水倒进咖啡机,装好滤纸,而后放入咖啡粉。
“美登理喜欢喝咖啡。所以,我们本打算买个能做出像样的好咖啡的高级机器。可是,从某段时期开始,她就再也不喝了,咖啡机也就用这种简陋的玩意对付着了。”
“从某段时期?”
“就是从她开始变身成岸中美菜绘那会儿。”木内揪了揪额前的头发,把它们往脑后拢了拢,脸上流露出疲倦的神色:“据说岸中美菜绘不喜欢喝咖啡,是标准的红茶派。尤其喜欢的是充份兑入了牛奶的肉桂茶,所以美登理也开始喝那个了。”
“你这话题好像跑得有点远啊。”
“啊,对啊。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她一个人去上香了,结果似乎还不错。”
“说太好了也不为过。看到从岸中家回来的美登理,我甚至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竟然面带着微笑,不是那种神经兮兮的笑,是真的看上去很幸福。我已经好久没见到过她的那种表情了。我就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问了问她,她回答:‘没什么。能够跟美菜绘见到面,实在太好了。’我当然不可能觉得她是真的见到岸中美菜绘了,以为她不过是到佛龛前上了柱香,双手合十拜上一拜,心里就舒服了。”接着,木内看了看慎介,问道:“这样想理所当然,不是吗?”
“是吧。”慎介答。
“然而,那却是一个大大的错误。”木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