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亭旅馆“辰芳”的退房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今天最后动身的是一对来自保加利亚的老年夫妇。两人身材高大,并排在换鞋处一站,衬得玄关有些拥挤。
芳原亚矢子走到格子门外等待两人。天空湛蓝,空气干燥,此时最适合享受秋日出游的快乐了。
来自异国的夫妇也走出旅馆。那位先生满面春风,用英语对亚矢子说着什么。如果亚矢子没听错,对方说的应该是:“非常感谢,料理很美味,我们享受到了优质的服务。”于是亚矢子也用英语答道:“客人满意是我们的荣幸,请务必再度莅临。”这些话近年来几乎每天都挂在嘴边,所以亚矢子对答如流,只是对发音没什么自信。
“FUKU,”那位太太说,“很好吃。”她说的是河豚。[1]昨晚他们追加了双份河豚刺身。
“谢谢。下次我会为两位准备十人份。”
夫妇二人笑了,应该是听懂了这句玩笑。
“再见。”那位先生说完,与妻子并肩离开。亚矢子低头致意,然后目送他们离去。
这时,和服衣襟下响起手机的来电提示音。亚矢子看了看液晶屏,上面显示“户田医生”。她倒吸一口凉气,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心中掠过。“您好,我是芳原。”
“我是户田。请问现在方便通话吗?”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
“可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刚才病人说胸口痛,痛感比平时强烈。我做了常规处理,现在情况还算比较稳定。不过,”户田继续说道,“考虑到这几天病情的变化,我有事想先和您商量。您今天能过来一趟吗?”
“没问题。”亚矢子立刻答道,“我现在马上过去,可以吗?”
“那太好了。我和护理中心沟通一下,您过来的时候和工作人员打个招呼就行。”
“好的。”
“我在这里等您。”
“多谢。”亚矢子挂断电话,做了个深呼吸。户田想商量什么?那个人的病情已不可能好转,或许是时候做最坏的心理准备了。
亚矢子回到旅馆,寻找副经理的身影,只见他正在前台和员工说话。听完她的说明后,副经理白净的脸一僵,只说了一句“这样啊”。此时此刻,想必他也不好随意发表感想。
“听医生的语气,不像两三天能解决的事情,我想还是先做些准备比较好。你整理一下发生紧急情况时需要联络的名单吧。”
“明白了,我会处理。”
“拜托了。”
亚矢子打开前台内侧的门,穿过办公室,进入走廊。这条走廊穿过辰芳,通向旅馆背后她自己的家。
她回房间换上长裤,走出玄关,招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出租车进入二十二号县道后便一路南下,路上花了二十多分钟。平时亚矢子会自己开车,但今天她没有心思悠闲地握着方向盘。
亚矢子从包里掏出手机拨号,两次呼叫音后电话便接通了。
“您好,这里是胁坂法律事务所。”一个女声说道。
“百忙之中打扰,非常抱歉。我姓芳原。请问胁坂律师在吗?”
“胁坂外出了。您有急事吗?”
“倒也不算。等他回来后,您能否转告有一个姓芳原的人来过电话?”
“好的,没问题。”
“拜托了。”亚矢子挂断了电话。她知道胁坂的手机号码,不过胁坂可能正在面见客户,她不想打扰对方。
亚矢子眺望窗外,思绪万千。她试着想象户田将要告诉自己的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又转念一想,堂堂辰芳的老板可不能因为父亲生病而惊慌失措,毕竟人生在世,难逃一死。
出租车驶过小桥,在十字路口右转,一栋白色建筑很快映入眼帘。这栋楼高大方正,的确很有大型综合医院的气势。
亚矢子在正门前下车,大步踏入医院。缓和医疗楼的入口在右后方的走廊尽头。她乘电梯来到三层,向护理中心的柜台走去。身穿淡粉色制服的年轻护理师抬起了头。
“您好,我姓芳原,户田医生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请稍等。”护理师拿起手边的话筒,交谈两三句后,仰起头看着亚矢子说道,“户田医生请您去谈话室等他。”
亚矢子点点头。谈话室就在旁边,明亮宽敞,窗外的风景相当不错,屋中桌椅也十分雅致。院方的确体贴,这样患者与探病者能够尽可能舒适地度过所剩无几的谈话时间。
一组人正围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一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三个看起来年轻一些的女子前来探望。老妇人笑得很开心,没有表露丝毫悲观的情绪。
亚矢子在离她们稍远的地方坐下,身着白大褂的户田刚好从电梯间走来。亚矢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点头致意。户田默默还礼,指了指走廊,示意换个地方。走廊尽头有一间面谈室。
“见过您父亲了吗?”户田边走边问。
“今天还没有。刚才在电话里,您说情况还比较稳定。”
“确实是这样,不过……”户田有些吞吞吐吐,没再说下去。
面谈室里只有一张小桌子,两人隔桌面对面坐下。
“今天叫您过来,是想说一件重要的事。”户田用郑重的语气开口道。他表情温和,但面色凝重。
“嗯。”亚矢子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如您所知,您父亲已经时日无多,我们正在尽力用护理替代治疗,以缓解病人的痛苦和不适感。”
“我明白。”
“我们还在不停地尝试新药物,并根据病人的情况进行调整,”户田继续说道,“但我感觉可能已接近病人的极限。您恐怕将要面临最终抉择了。”
“您的意思是……”
“很多癌症晚期患者临终时都会经受极强烈的痛苦。我想向您说明的是,到了那时,我们可以尽力帮助您父亲安稳地走完最后一程,而不必延长他忍受痛苦的时间。”
“具体要怎么做?”
“具体而言,需要使用镇静剂。我们将用镇静剂降低患者的意识水平,并维持这种状态。简单来说,就是让您父亲陷入睡眠状态。”
“您是说,让父亲服用安眠药?”
“患者在那种状态下,恐怕已经无法服用任何药物,我们会采用注射的方式,在输液时掺入药物。患者的意识水平不会大幅降低,初期先以浅度降低为目标。”
“浅度?”
“对。您做过胃镜或大肠内视镜检查吗?”
“没做过……”
“插入内视镜相当痛苦,所以只要患者提出要求,医生就会在检查前使用镇静剂,浅度降低患者意识水平。患者不会陷入熟睡,而是处于恍惚状态,被呼叫时能清醒过来。我们可能会说‘发现息肉了,请醒醒’。”
亚矢子理解了户田的意思。“原来有这种方法啊。确实,这样做的话病人会轻松些。我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把他叫醒就行了。”
“您可能会想,早点告知这个方案不就好了,但不好意思,事情没那么简单。”户田双手在桌上交握,“健康人听到呼叫后能醒过来,但您父亲的状况就不好说了。我们一般以轻微降低感知力为目标,但也有很多人就这样一直没能恢复意识。”
“没能恢复是指……”
“没错。”户田点点头,“持续睡眠,在接近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停止呼吸。”
亚矢子舔了舔嘴唇,不由得呼吸一滞。“从使用镇静剂到病人最终停止呼吸,大约能坚持多久?”
“因人而异,一般能撑几天,但也有第二天就去世的。”
比想象中更快。
“您是指……安乐死?”
“不是。”户田斩钉截铁地说,“安乐死的目的是加速死亡,而镇静剂的根本目的是缓解痛苦,通常情况下,病人不会因使用镇静剂而提前死亡。有必要采取这种措施的患者原本就时日无多,我们希望他们能平静地走完最后一段路。”
“我父亲已经到了那个状态吗?”
“还没有,但总要面对的。到时如果您父亲不太痛苦,自然是件幸事,但我想先向您征求意见。”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说过。毕竟告知此事等于对患者宣布‘大限已近’,也极可能让患者对将要遭受的痛苦心生恐惧。只要患者没说感到剧烈疼痛,我是不会主动提的,但这个时机真的很难把握。如果一直拖延,过度疼痛可能导致患者思考能力衰退,诱发名为‘谵妄’的认知障碍,我们便很难再确认患者本人的意志。”户田的语调很平淡,也没有刻意夸张,反倒显得事态严重。
亚矢子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我该怎么做?”
“首先我要向您确认两点。第一点,如果您父亲本人希望用镇静剂,您是否同意?”
“必须征得我的同意吗?”
“不,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家属的意愿。”
“也是,父亲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希望尊重父亲的意愿。”
“明白了。第二点,使用镇静剂时您是否需要在场?如果需要,我们会尽量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到了使用镇静剂的阶段,患者已经相当痛苦了。如果本人要求使用镇静剂,我们会尽快注射,但如果家属希望在场,我们会尽力缓解病人的痛苦,等家属赶来。所以我要和您确认一下。”
亚矢子自然无法二十四小时都陪在父亲身边,不,应该说不在医院的时间居多。从辰芳到这里最快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考虑到父亲必须忍受剧痛,这时间绝对称不上短。于是,亚矢子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在场也没关系,请早点让父亲解脱。”
“不是解脱,是消除痛苦。”户田似乎不希望亚矢子总把使用镇静剂与安乐死混为一谈。“那么,我们会在确认您父亲的意愿后,判断是否注射镇静剂。”
“好的。还有什么需要提前告知我吗?”
“我想想。”户田眨了眨眼,“我再重申一遍,注射镇静剂后,有很多人无法恢复意识,您可能再也无法和您父亲说话了。想告别的话,要在这之前。”
亚矢子发出一声低呼。“这倒也是……”
“如果有什么话想对您父亲说,或是想让他见什么人,要尽早安排。”户田略微向前探身,打量着亚矢子的脸。
“我明白了。”亚矢子答道。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嘴里发干。
告别户田后,亚矢子离开面谈室,朝父亲的病房走去。她反复咀嚼着户田的话,切实地感到离别的时刻已步步逼近。
她来到病房前,靠近滑动门侧耳细听,什么也听不见。她松了一口气。上一次来时屋里传出了剧烈的呻吟声,令她心痛不已。
亚矢子敲了敲门,拉开滑动门,只见父亲真次躺在床上。亚矢子原以为他睡着了,却发现他空洞的双眼正茫然注视着天花板。这时,真次像机器人一样缓慢而僵硬地转向亚矢子,嘴半张着,好像发出了什么声音。
亚矢子笑着走近病床。“感觉怎么样?”
真次的嘴巴动了动。亚矢子把脸凑过去,听到“脚发软”几个字。
“要不要叫护理师过来?”亚矢子问。
真次皱起眉,微微摇了摇头。人还精神的时候,他体格健硕,肩颈粗壮,现在却消瘦得像变了一个人。他的脸色很差,应该是肝功能衰退的缘故。覆着一层茶褐色干瘪皮肤的父亲,使亚矢子联想到一截枯木。
半年前,父亲确诊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医生说手术和化疗都已没什么意义。父亲总是莫名其妙地咳嗽,因此去检查,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本人和亚矢子都大为震惊。
此后,父亲的身体各处都开始出现不适,证明这并非医生误诊。每次问诊,癌细胞都已转移到新的器官。直到上周,父亲被转入缓和医疗室,主治医生换成了户田。户田原是外科医生,现在主管缓和医疗。
真次又说了些什么。亚矢子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听到他说“回去”。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父亲仍然思路清晰,他认为老牌旅馆的老板应该尽快回到工作岗位。
“父亲,”亚矢子再次劝说,“您真的不打算回家吗?”
真次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像是在说“别提这事”。
在转入缓和医疗室前,院方曾提议在家治疗。亚矢子表示赞同,但真次顽固地拒绝了。他说身旁没有紧急呼叫按钮就没法安心入睡,但亚矢子觉得这多半不是他的真实想法。父亲应该是不想给家人,即独生女亚矢子添麻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家照顾重症病人有多么辛苦。
亚矢子六岁时,母亲正美遭遇车祸,虽然勉强保住性命,但脑部受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下半身无法活动,记忆力、认知能力和语言能力极度衰退。记忆力的问题最为严重,有时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亚矢子无法忘记在医院见到母亲时受到的冲击,她感觉母亲已不再是母亲,连容貌都变了。
当时,外祖父母还健在,精力充沛地经营着旅馆。正美是独生女,早晚会继承家业。真次是入赘女婿,一个人在东京进修,打算日后回旅馆担任厨师长。
那起事故打乱了全部计划。真次辞职返回金泽,提前开始在厨房工作,还承担起照顾正美的责任。外祖父母会帮些忙,但主要还是真次在照顾,于是他们将正美的房间移到了厨房附近。
喂食饭菜、帮助排泄、清洗身体——真次每天默默地完成这些任务,亚矢子从未听他抱怨或诉苦过。他对女儿也照料有加,从升入小学到初中毕业,亚矢子一直带父亲亲手做的便当去学校。
真次照顾正美十几年,直到妻子反应迟钝、无法再进食、最后仿佛入睡般停止呼吸。已经成为高中生的亚矢子抚摩着母亲消瘦的脸颊,不得不承认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这下大家都轻松了。
也许是送走正美后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外祖父母相继离世。料亭旅馆辰芳由真次接管。此后又过了约二十年,亚矢子做了老板,疲于工作使她错过了适婚年龄。她一直希望能由丈夫和儿女一同庆贺自己的四十岁生日,没想到竟会形单影只地迎来这一天。
待她回过神来,真次已闭上了眼睛。能睡着说明现在并不痛苦,那就不要惊动他了。亚矢子掖了掖被子,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她走出医院,向出租车候车点走去。这时,手机响了。来电的是胁坂。
亚矢子刚说了声“您好”,胁坂就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不是什么急事,是关于我父亲的。”
“我想也是。情况如何?”
“现在还算稳定,但医生说差不多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亚矢子简短复述了一遍户田的话。
胁坂是律师,从外祖父母那一代起就和芳原家有来往。他和真次同龄,关系很好,以前经常一起去打高尔夫球。
胁坂对亚矢子说过:“在你父亲意识清醒的时候,我有事想和你说。如果他大限将至,希望你通知我一声。”正因如此,刚才亚矢子才在出租车里给胁坂的事务所打电话。
“我们可能还是坐下来慢慢说比较好。亚矢子,你现在方便来事务所吗?”
“没问题。旅馆的业务我已经托付给副经理了。”
“那我做些准备,等你过来。”
“好,待会儿见。”亚矢子挂断电话,乘上出租车,直奔位于金泽市大手町的胁坂法律事务所。坐在后排座位上,她叹了口气。医生和律师纷纷联系,今天全是些重大消息。胁坂说“做些准备,等你过来”,他究竟在准备什么?
没多久,出租车停在一栋胭脂色的五层建筑前。办公室在二层,亚矢子没乘电梯,直接上了旁边的楼梯。
向前台女员工报上姓名后,对方立刻为她带路。走廊左右排列着几间咨询室,但她们未做停留。
她们来到走廊尽头,面前的房门样式独特。前台女员工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胁坂的声音。“请进。”
“芳原女士到了。”
“请她进来。”
在前台女员工的示意下,亚矢子打开门,走了进去。气派的黑檀木书桌前,胁坂正从椅子上起身。
“麻烦你特地跑一趟,实在抱歉。”胁坂说着,拿起一个大文件夹走向沙发。沙发和茶几摆放整齐,看起来档次很高。
胁坂坐进沙发,请亚矢子就座。亚矢子说了声“失礼了”,也坐了下来。
“你父亲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吧?”
“是的,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比我大一岁,七十七……”胁坂皱着眉,“还是早了点啊。我总希望真次能振作起来,活得更久些。以后不能一起喝酒,也不能一起打高尔夫球了,我觉得很孤单。”
“先生对我们多有照顾,父亲也很感谢您。请您抽空去探望吧,他一定会很开心。”
“我有这个打算。”胁坂突然面色凝重起来,“据说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是的。”亚矢子也认真地看着他。
“所以,”胁坂在胸前双手交握,“这次我想对你说的不是别的,正是关于遗嘱的事。”
“遗嘱?”亚矢子不由得皱起眉头,“父亲写过遗嘱吗?”
“写了,是正式的遗嘱。”胁坂打开放在一旁的文件夹,取出一个很大的信封,摆到亚矢子面前。信封封了口,上面用毛笔写着“遗嘱”二字,确实是真次的笔迹。看来这就是胁坂说要准备的东西。
“真次确诊癌症并得知病情严重后,来找我商量说想写一份遗嘱。他不希望将来产生不必要的纠纷,所以我劝他去公证处办理手续,一来公证人会帮他起草,二来也保证这是一份受法律认可的正式文书。成果如你所见。”
“这样啊,我完全不知情。”
“真次听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肯定深受打击,但当他扛过去之后,恐怕又操心起还活着的人了。你父亲啊,就是这么一个有担当的人。”
亚矢子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点了点头,再次望向桌上的信封。“这就是您说的重要的事吧。”
“不,”胁坂说,“接下来才进入正题。关于遗嘱的内容,我有话要说。”
“啊?”亚矢子注视着胁坂饱经沧桑的脸,“遗嘱的内容怎么了?”
“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亚矢子睁大了眼睛。
“刚才我也说过,这份遗嘱是公证处起草的,现场除本人外还需要两名见证人。我和另一名相识的行政书士便是这份遗嘱的见证人。我们听到了遗嘱的内容,当然,绝不会外传。”
亚矢子来回打量着桌上的遗嘱和胁坂那张温厚的脸庞,无法推断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这份遗嘱,”胁坂说着,拿起信封,“从今天开始由你保管。”
“由我保管?为什么?”
“我认为你可以随意处置它。如果你想要小心保管,直到你父亲去世后再打开,当然没问题。或者……”胁坂略微停顿,看着亚矢子继续说道,“如果你想在你父亲去世前知道他的心意,想趁他在世时尽可能做些什么,也可以提前确认遗嘱的内容。”
“真的可以在父亲去世前看遗嘱吗?我听说这样不行。”
“如果是当事人自己写的遗嘱,那当然不行,即使当事人去世,也必须在开封前上交法院。这是为了防止内容被篡改。公证处起草的遗嘱则不同,这份遗嘱只是复印件,原件由公证处保存,因此不必担心内容被篡改。”
“原来是这样。”亚矢子恍然大悟。
“好了,给你。”胁坂递出信封。
亚矢子接过信封,目光不由得落在“遗嘱”这两个字上。她琢磨起胁坂刚才说的话。他知道遗嘱的内容,并提醒“可以提前确认”,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内容而言,”亚矢子凝视着律师的眼睛,“您认为我应该在父亲去世前看一下遗嘱比较好,对吗?”
“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无法保证你看过以后不会后悔。我只能说,看或不看都是你的自由。”说完这句话后,胁坂表情放松下来,耸了耸肩,“我这个人还真是狡猾。说白了,是我不想承担责任,所以才决定全权交由你来判断。”
“没这回事。其实您认为我应该看,只是出于自己的身份不能劝我去看,对吧?”
面对亚矢子的问题,胁坂露出苦笑,用指尖挠了挠鼻侧。“如何猜测是你的自由。”
“明白了,请借我一把剪刀。”
“剪刀?”
“现在,我就在这里拆封,确认遗嘱的内容。”亚矢子仿佛在发表宣言。
胁坂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挺直身体,双眉一挑。“你是认真的吗?”
“不可以吗?趁现在先生在场,正好。”
“有言在先,我只是见证人,没有介入遗嘱的起草工作。就算你问我真次的意图,我也无法回答。”
“我明白,请您放心。”
胁坂叹了口气,像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他站起身,从黑檀木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剪刀,走了回来。“你还是老样子。”
“您是想说我很刚强吗?其实正相反,我非常软弱,所以才希望有人能陪在身边。”亚矢子接过剪刀,做了个深呼吸。她很想知道,父亲在接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事实后究竟写下了什么,也许还有她能为父亲做的事。胁坂之所以把遗嘱托付给自己,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将刀刃对准信封封口处,慎重剪下边缘。里面是一个小一号的信封,没有封口,印着“公证书”的字样,下方盖有“副本”印章。小信封里的几页文书装订在一起,第一页上郑重地写着“遗嘱公证书”五个大字。
“有点夸张啊。”
“收了不少费用,总不能弄得太寒酸吧。”胁坂可能察觉到了亚矢子的紧张情绪,开了个小玩笑。
亚矢子又做了个深呼吸,翻过第一页,一排排印刷文字映入眼帘。开头的一句是:“本人遵照遗嘱人芳原真次的嘱托,在见证人胁坂明夫、山本一郎的见证下,将口述遗言之要旨笔录如下。”从写有“遗言要旨”处往下便是正文。
首先是关于财产继承的说明。亚矢子原本猜测父亲会指定一个意外的人为继承人,结果并非如此。正文中写着“以下所书财产均由遗嘱人的女儿芳原亚矢子继承”,列出的房产以及存款等流动资产与亚矢子了解的完全一致。
之后的内容主要与辰芳的经营有关:“为不辱辰芳之名,菜肴美味尤不可失。所聘厨师须勤勉钻研,技艺精湛。”真次长年担任厨师长,执掌料理台,这句话透出了他的自尊心。
亚矢子并未读出什么特别的内容,然而当她看到最后一页时,不由得呼吸一滞。那句话过于出乎意料,以至于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理解有误,但无论读多少遍,那句话都很难有歧义。
亚矢子抬起头与胁坂对视,说道:“先生是想让我看这个吧。”
“我说过很多次了,”胁坂开口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亚矢子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次将目光落向遗嘱。
松宫脩平——
这个人到底是谁?
***
[1]河豚的日语发音是FUGU,外国人的发音不够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