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九月二十日,早上开始下雨。或许是被雨声吵醒,我比平常早起了十分钟。吃早饭时,裕美子说我平时要是都能早点起床就好了。
翻翻早报,毫无关于此案的报道。对当事人来说那是重大事件,在外人眼中不过是社会新闻中的一条而已。学校里不也正恢复到出事前的样子吗?
我咬着面包,合上报纸问道:“最近工作怎样?习惯了吗?”
裕美子有点不自信地回答:“嗯,还好。”
今年春天开始,她在附近的超市打零工。家中生活并不拮据,但她说闲着也无聊,就随她了。她在超市做收银员,并没因为劳累而疏于家务,气色反而比以前好了。
只是,自从上班后,我注意到她开始添置衣服和首饰,可能是手头宽裕了,但想到她的性格又不像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意外,但她也没到明显变奢侈的程度,我也就没说什么。
“别弄得太累了,反正也不是非要挣钱。”
“我知道。”裕美子轻声回答。
坐上比平常早一班的电车,车里空得简直让我吃惊。看来每天早起一点就是好,早上的五分钟等于白天的三十分钟。
到S车站时,对面月台也刚好有电车到站,下来一大群女生。和她们一起走到出站口,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背:“怎么了,这么早?”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我回过头去:“你坐那班车?真早啊。”
说起来,三年来早上还从没在车站碰到过惠子。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昨天怎么啦?没来社里呀。”
她的语气有点冲,引得旁边两三个人朝这边看过来。我注意着周围:“我有点事……关于那起事件,昨天有什么传言吗?”
“传言?我不知道呀,是什么?”她惊讶地皱眉。
“在这里不好说……”我推着她走出检票口。
雨仍下个不停。女生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排队前行,我和惠子走在她们中间。
我告诉惠子昨天解谜的经过。还以为早就传开了,看来并没有。
“真的?北条解开密室之谜了?真厉害!不愧是一等一的才女。”惠子听完后佩服不已,转着雨伞问,“警察也认同她的推理?”
“大体上是,但若查不出凶手,推理只不过是推理。”
“要查出真凶?”
“没错。”
说话间我们到了学校。进了教学楼,我向办公室走去,惠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我,说是要为体育节作准备,让我午休时间去社团活动室一趟。我猜大概是化装游行的事,有点不耐烦地答应:“好吧。”
她调皮地笑了笑。
办公室里的气氛和平常毫无二致。消息灵通的藤本看见我也没凑过来,说明北条雅美解谜的消息还没传开。
我总算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拉开抽屉,拿出圆珠笔,打算准备第一节课。再次拉开抽屉拿红铅笔时,手停住了。
对了,昨天我没锁抽屉。这两个星期,回家之前我总会把抽屉锁上,因为感觉自己身边有危险。隐身的凶手可能会把掺毒的糖果放进抽屉,也可能设置机关,比如一开抽屉就飞出刀子,不管怎样,我在心理上无法对身边的东西不设防。
昨天却没上锁。原因很简单:我不像原来那么神经质了。
十天前,我走在教学楼旁边时,花盆掉了下来,花盆碎片和泥土在眼前飞散的声音和情景至今还印在脑子里。有时,莫名的不安会变为清晰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村桥被毒杀事件发生时到了极点。下一个会是我吗?——这种担心笼罩着我,以致对事态发展表现出与性格不符的热心和关注。但这两三天,我不得不承认要把村桥事件和自己的事分开思考。听了大谷的分析,也觉得与自己毫不相关,因为在花盆事件之后没再感觉到危险。
我开始觉得,也许一切都是心理作用。
午休时如约去射箭社活动室。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打着伞到达活动室时,裤脚都溅湿了。惠子、加奈江和宫坂惠美都在那儿。
“天好像漏了个窟窿。”看到我被淋湿,惠子打趣道。
“今天算是没法训练了。”
“正好可以全力准备体育节。”加奈江回答。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和惠子对视一眼,道:“天气好的话,不练会觉得可惜,所以体育节的准备工作总没进展。”
“准备工作?看样子很麻烦呀。”我四下看看,表示理解。衣架上挂着用红、蓝布条拼接的花哨衣服、布狮子之类。运动社团不像文化节上的文化社团那样,有机会向其他学生展示自己的存在,所以在例行的体育节团队对抗表演上,每个社团都全力以赴。
但她们还有比赛,有参加县级赛、继而参加全国大赛的目标。两边都不想放弃,可又没时间。加奈江的话真实反映了她们的心情。
“能休息一天,全力准备这些事也不错呀。”惠子说。
她补充说,这可不是一时的自我安慰。
我觉得自己能理解她们的心情。“找我来什么事?还是小丑?”
“没错。没工夫说别的了,惠美,你把那边那个盒子拿过来。”
宫坂惠美拿过一个小纸盒。惠子有点粗鲁地打开盒盖,里面是白瓶子、口红之类。惠子边把东西往桌上放边说:“这是化妆套盒。先用粉底把脸全部涂白,最好连脖子也涂上,然后用眼线笔把眼睛画成十字,最后用口红把嘴唇尽量涂得鲜红,要一直涂到脸颊上,知道吧?最后是鼻子,涂成圆的就行了。”
可能是一说到化妆就显得啰唆,她说得很快,没理睬我的表情。
“等一下,惠子,”我把手掌伸到她面前,“我自己化妆?”我的声音很不争气地有点发抖。
惠子好像很开心:“想帮忙来着,但那天我们会很忙,顾不上,所以请趁现在练习吧。”说着,她在我肩膀上一拍:“老师,加油!”
加奈江拿来镜子摆在我面前。真是用心良苦,镜子一角贴着小丑漫画,像是要我依样画葫芦。
“没办法,试试吧。”我说。
惠子和加奈江高兴地拍手,连文静的宫坂惠美也笑了。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我对着镜子苦战。涂粉底还好,但眼线笔和口红总用不好,脸上画得一塌糊涂,惠子看不过去,伸手来帮忙。“到时候可要好好画哟。”惠子用熟练的动作流畅地画上小丑的眼睛和嘴巴,那动作简直太熟练了。
“对了,趁现在拜托老师。”见我的脸慢慢变成小丑,加奈江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从架上拿下我的弓具盒。
“上次答应过的吧?要送我一支旧箭当吉祥物。可以拿吧?”她从盒里拿出一支黑箭,冲我摇了摇。惠子正往我嘴巴四周涂口红,我只能轻轻点头。
“好,完成啦,这不是很像样吗?”惠子满意地抱着胳膊。
镜子里,我的脸变得像扑克牌上的“杰克”一样,怎么看怎么别扭,大概因为用的是廉价口红,显得有点刺眼。
“别发牢骚了,经过我的完美化妆,没人能认出是老师您啦。”惠子嘟着嘴。这倒是事实,连我都不觉得镜子里的是自己的脸。
“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就更完美啦。这样就不会不好意思了吧?”
“谁知道?喂,赶紧帮我弄掉,马上要上课了。”
惠子一边打趣道“就这样去上课吧”,一边给我涂上卸妆油,用卸妆纸擦起来。“记住怎么化妆了吧?自己能行吧?”擦完我脸上的粉,惠子还在唠叨。
“不行的话,可以不化妆就这么出场呀。”加奈江一边用白色油笔在箭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一边说。
“总会有办法的。”我走出屋子,听见她们在后面说“不可靠”。雨总算小了点。
操场一片泥泞,我从体育馆旁边绕道往回走。体育馆屋檐下摆着没完工的体育节吉祥物,有的已经上了颜料基本成形,有的刚在骨架上贴了报纸。两三年前,学生们的作品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要做什么,可今年全是没见过的东西,我不由感觉到了年龄的差距。
走出屋檐,正想打伞,我停下了。我看见体育馆后面有个学生。我撑开伞,慢慢走过去。那学生把花伞靠在肩上,一动不动地站着。
走到距她十来米处,我看清了是谁。这时她也发觉有人,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我不禁停下脚步。“你在干什么?”
“……”高原阳子没有回答。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想说些什么,嘴却闭得紧紧的。
“在看更衣室?”
她不答。一定没错。破旧的更衣室在雨中显得更加凄凉。
“更衣室怎么了?”我再次问道。
她的反应不是回答,而是低头快步走开,仿佛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旁离开。
“阳子……”我没叫出声,只是在喉间自语。她头也不回,消失在教学楼里。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放学后。
我从办公室窗口往操场看,身穿体操服的学生比平常要多得多。二百米跑道上简单画了线,一群学生在练习接力跑,那姿势一看就知道不是田径社成员,是普通学生在为备战明天的体育节而训练。惠子也在其中,她说明天要参加四百米接力赛,大概是初中时练过软式网球,对自己的速度很有信心。
“前岛老师,明天就拜托啦。”我回头一看,身穿运动服的竹井露着一口白牙。
“可别对我抱太大希望,只是发扬一下奥林匹克精神。”
“哪里,我可是拭目以待。”
他说的是明天的比赛。教职员也有接力赛,竹井非让我参加。
“对了,听说你扮小丑?”竹井忍住笑,眼睛却藏不住笑意。
“你也知道了?真惨,看来已经传开了。”
“是啊,几乎没有学生不知道我要扮乞丐。藤本老师男扮女装、堀老师要扮兔女郎,这些本来都是保密才好玩,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全知道了。”
“一定是谁泄漏出去了呗。”
“我觉得也是。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竹井说得挺认真。
之后我去了射箭场,那儿也正忙着准备明天的活动。惠子刚才说过“今天大概没法训练”,看来是说中了。学生们还是优先考虑学校的活动,我也觉得应该这样。
射箭场一角放着那个大酒瓶,那是我明天的道具。在宽敞的射箭场里,那酒瓶看上去感觉很突兀。
“瓶子里面洗干净了?”我问一旁的加奈江。
“当然。”她回答。
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有点怪。很遗憾,明天看来会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