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九月十三日。
“今天是十三日,星期五。”临出门前,裕美子看着日历说。我也不禁看了看日历:“还真是,看来今天最好早点回家。”可能是我的语气太认真了,她一脸诧异。
去学校的电车里,我手抓拉环挤在人群中,听见背后有人说“村桥”。我转过头,看见熟悉的校服。
是三个学生,其中一个我认识,是二年级的。她大概也认得我,但好像没注意到。她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老实说,你们不觉得这下轻松了吗?”
“没觉得,反正我一直就不理他。”
“真的?我可挨他训过,改了三次裙·摆呢。”
“那是你太笨啦。”
“是吗……”
“不如说,没了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你们不觉得好多了?”
“这倒是真的。”
“表面一副正人君子模样,骨子里还是好色。”
“没错。他明摆着很好色。我有个学姐说,有天穿得暴露了点,村桥上课时就死盯着她看,只好用书挡着,结果那家伙慌忙挪开目光。”
“真讨厌!”
三个女孩毫不顾忌周围的目光,尖声笑起来。
电车到站,我跟在她们身后下车,瞥见她们的侧脸,天真得让人吃惊。如果死的是我,她们会怎么议论呢?我开始害怕她们的天真。
关于昨晚的事件,今天的早报上有简单报道,标题是“女中教师自杀?”,带着问号,像是表示警方还没下结论。文章只是对情况作了简单说明,并没有特别强调的部分,当然也没提及密室,给人的印象是一起普通案件。
一想到去学校会被问到各种问题,我不觉心情沉重,脚步也慢了下来。
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几个人正围着藤本低声说个不停,问话的是长谷和堀老师。奇怪的是麻生恭子也在那儿。
藤本见我坐下,便离开长谷他们,走过来轻声说:“昨天辛苦了。”他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却也没有昨天的愁容。“那个警察,姓大谷那个,又来啦。”
“大谷?”
“对,在传达室瞥见一眼,确实是昨天那人。”
“哦……”
不用想也知道大谷去传达室的目的,一定是去打听女更衣室的门锁情况。这个机敏的警察大概想迅速解开密室谜团,这也意味着警方倾向于他杀这种可能。
开始上课前,教务主任训话,说得还是那么啰唆而不得要领。概括说来大意为:关于昨天的事件,学校完全委托警方处理;媒体方面由校长和教务主任负责,其他人绝对不可多嘴;学生们可能情绪不稳,教师必须态度坚定以作表率。
教职员晨会结束后,班主任们马上前往各教室,去开第一节课前的短会。今年我没当班主任,但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刚要出门,眼角瞥见麻生恭子像等在那儿似的站起身,关门时我看见她走到藤本身旁说了几句。从她那严肃的表情,我意识到和昨天的事件有关。
我提早离开办公室,是想顺路去一个地方——传达室。我想知道大谷问了些什么。
传达室里,阿板正准备出去割草。他头戴草帽,腰间挂着毛巾,那副打扮和他很般配。
“阿板,早啊。今天真热。”
阿板那晒黑的脸上绽出笑容:“是啊,真热。”他边说边用毛巾擦着鼻尖上的汗珠。
阿板十几年来一直在这所学校当校工,他姓板东,但几乎已没有学生知道。至于年龄,他自称四十九岁,但从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来看,大概已经接近六十。
“昨晚够戗吧?”
“是啊,第一次碰到那种事。日子一久,真是什么事都会有啊……对了,听说是前岛老师你发现的?”
“是呀,警察问这问那的。真头疼。”我若无其事地引他开口。
他马上接过了话茬:“今天早上警察也来过我这儿呢。”
我装作吃惊地问:“是吗,来问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关于钥匙保管的事情。警察问钥匙是不是可以随便拿出去,我说那是我的工作,当然要好好保管。”
阿板的认真是出了名的,保管钥匙也一样。传达室里有放钥匙的柜子,柜子也牢牢上着锁,钥匙由他随身携带。要借用更衣室或其他地方的钥匙,必须在登记簿上写下姓名,他确认姓名和本人一致后,才会把钥匙交出去,的确非常小心。
“还问了什么?”
“还说到了备用钥匙。”
“唔?”我暗自点头。
“警察问更衣室的锁有没有备用钥匙。”
“然后呢?”
“备用钥匙总是有的,要不然弄丢钥匙的时候就麻烦了。警察接着追问备用钥匙在哪……到底是警察啊。”阿板用旧报纸在脸颊边扇着。爱出汗的他夏天总是只穿一件汗衫。
“你怎么说?”
“我只说放在合适的地方,问他是不是想知道是哪儿,他微笑着说只要我保证绝对没人拿出去就不用说出来。那人可真有一套。”
城府真深,我想。“警察就问了这些?”
“还问到都有谁拿过更衣室钥匙。我查过登记簿,只有堀老师和山下老师两人,其实不用查也知道。”
堀老师和山下老师,是她俩在用女更衣室。
“警察问的就是这些。前岛老师你也关心?”
“啊,也不是……”
大概是我追问得太多了,阿板的眼神有点奇怪。不能让他起疑。“因为是我发现的,想知道警察怎么想,没别的。”说完,我离开了传达室。
第一节是三年级B班的课。平日不看报纸的学生好像也知道了昨天的事件,也许是从惠子那儿听说的。我很清楚她们在等着我说那件事,但我却比平常更专心,没想把村桥之死当成闲聊话题。
上课间隙,我瞥了瞥惠子。昨晚分手时她的脸色很难看,今天早上没那么严重了,只是虽然脸朝着我这边,眼睛却像在越过黑板凝视远方,我有点担心。
见学生们期待我上课跑题,我就让她们做习题,自己站在窗边眺望操场。操场上正井然有序地上着体育课,在学生面前示范跳高动作的是竹井老师。他刚从体育大学毕业不久,还是个现役标枪运动员,在学生中很有人缘,被起了个“希腊”的外号,可能是因为投标枪时的严肃表情和结实肌肉像希腊雕像。
刚想收回视线,眼角瞥见一个见过的身影,高大的身材,绷着身子走路的姿势,是大谷。
他朝旁边的教学楼后面走去。更衣室就在那个方向。
我想,他这是要挑战密室了。
有关钥匙保管事宜,大谷从阿板那儿问得很详细。看来他基本上认为凶手是在堀老师锁上门后用某种办法打开,又再次锁上的,至于是哪种办法,大概还没弄清楚。
“老师……”
坐在旁边的学生叫了我一声。黑板上的解答已经写完,而我还在看着窗外发呆,她忍不住开口了。
“好,现在开始讲解。”我故意提高声音,走上讲台,其实思绪还完全没有转过弯来,仍在想,大谷此时在更衣室查什么?
下课后,我很自然地朝更衣室走去,想再亲眼看一次现场。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外面拉上了绳子,贴着“禁止入内”的纸条。我从男更衣室入口朝屋里看。灰扑扑的空气和汗臭仍和原来一样,屋子里用白粉笔画了村桥倒在那儿的样子,虽然只是大致的图形,但看着画出的胳膊什么的,昨天目击现场时的震撼似乎在重现。
我绕到女更衣室入口。挂在门上的锁不见了,大概是警察带走了。
门上会不会有机关?我试着把门开开关关,又往上抬了抬,但那扇出奇牢固的门似乎毫无异状。
“没什么机关吧?”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像个做恶作剧时被人抓个正着的孩子,缩了缩脖子。
“我们也细细调查过了,虽说无能为力。”大谷把手放在门上,“男更衣室的门从里面被顶住,女更衣室的门上着锁。那么,凶手是怎么进去又怎么出去的呢?这简直像推理小说一样有趣,虽然本来不该觉得有趣。”大谷笑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也笑得奇怪。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你说凶手……那,果然是他杀,不是自杀?”
他笑容依旧:“毫无疑问,是他杀。”
他的说法让我觉得自己的直觉有了证明:“为什么?”
“没发现村桥老师有自杀的动机,就算是自杀,也找不到要选择这种地方的理由。再说,即使要在这里自杀,也没必要弄成密室。这些是第一个根据。”
不知道他说的有几分真实,刚才我也这么想。
“那……第二个根据呢?”
“那个,”大谷指着更衣室里面,确切地说是指着男女更衣室之间的那堵墙,“墙上有人爬过的痕迹。那上面满是灰尘,有一部分却被擦掉了。我们认为凶手是从男更衣室翻墙来到女更衣室。”
“嗯……但为什么要爬呢?”
“大概为了脱身。”他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说,凶手事先用某种办法打开女更衣室门锁,在男更衣室和村桥老师见面,伺机毒死他,把门顶住后翻墙到女更衣室,从那边逃走。当然,逃出后再把门依原样锁上。”
我一边听,一边想象每一个行动。那过程的确不是不可能,问题是:怎么把门锁打开?
“是啊,这个最让人头疼。”他嘴上这么说,却丝毫没有为难的表情。
“当时是堀老师拿着钥匙。我就想,那备用钥匙呢?首先想到的是凶手去配钥匙,这得先拿到钥匙才行,所以我就去查是否能从传达室拿出钥匙来……”大谷想起什么似的苦笑着挠挠头,“却被那位……姓板东吧?被他推翻了。”
我暗自点头,这和阿板说的一样。
“不能拿锁去配钥匙吗?”
“有些锁可以,可以灌进蜡什么的来做钥匙,但那把锁不行,详情我就不说了。”
大谷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上一支,又慌忙放了回去,大概想起正身处校园。
“我随后想到的是保管在传达室里的备用钥匙,但板东很肯定地说不可能被拿走。这样,剩下的就只有怀疑借钥匙的人了,据调查,借过的除了堀老师和山下老师再没别人,而且那把锁又是第二学期新换的,凶手不可能很久前就配好钥匙。”
“这么说,堀老师她们有嫌疑?”
大谷慌忙摆手,说:“没有的事,怎么说我们也不会这么随便推测。目前我们正在调查这两位老师借了钥匙后有没有交给什么人,也在继续走访附近的锁店。”他的神情仍充满自信。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但只怕也不能只盯着女更衣室的锁,也许凶手是从男更衣室这边逃走的。”
大谷面不改色,只是眼神变锐利了:“哦?你是指从外面把门顶上?”
“不行吗?”
“不行。”
“比如,用线绑住木棍,从门缝伸进去……”
我还没说完,大谷就开始摇头:“这是古典推理小说里可能出现的法子,但不可行。怎么把绑着的线拿出来?再说,用来顶门的木棍没有线之类绑过的痕迹。最关键的是,用那种长度的木棍顶门,即使从里面也要相当大的力气,不可能用线或铁丝之类的东西来远距离操作。”
“‘那种长度的木棍’……这和长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如果木棍超过必要的长度,门顶上之后容易松开,只有用最短限度的棍子最牢固,也不需什么力气。那根木棍以四十五度角顶在门后,大概相当费劲,事实上,木棍顶端和门上的凹痕也说明了这一点。”
“哦……”
毕竟是专职探案的警察,大概早已调查过这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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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从指纹上找线索吗?”我想着刑侦剧的情节。
大谷摇头:“锁上只有堀老师的指纹。门上有许多人的指纹,但新的只有你和藤本老师的。女更衣室门上只采集到堀老师和山下老师的……木棍是旧木头,无法检测出上面的指纹。”
“这么说,是凶手擦掉了?”
“可能作案时戴着手套,或在指尖涂过糨糊之类的东西然后晾干。凶手是在拼命,这点警惕总会有。”
“那纸杯……查过了吗?”
“你简直和记者一样。”大谷嘴角的笑容略带讽刺,“纸杯、加了氰化物的果汁和目击者,都正在调查,坦白说还没有线索,一切还得看以后的进展。”
他卖关子似的说了声“只是”,顿了顿又道:“昨天,鉴定人员在更衣室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不知和事件有没有关系,我觉得有点蹊跷。”
他从西装内袋拿出一张记事本大小的黑白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把锁,很便宜的那种,拴在一个直径约三厘米的小圈上。
“这和实物差不多大小,应该是个几厘米长的锁,上面沾着土,但不脏,也没生锈,可见掉在那儿还没多久。”
“是凶手掉的?”
“有这种可能。你见过吗?”
我摇摇头。大谷收起照片,说已经开始查这东西,之后又说:“对了,从被害者衣服口袋里也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哦?”
“这个。”大谷用食指和拇指比画成圈状,意味深长地笑道,“橡胶制品,男人用的。”
“不会吧……”
我真是这么想的,它和村桥给人的印象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
“村桥老师也是男人嘛。既然身上带着那种东西,我想他身边可能有特定的异性,所以昨天才问各位那个问题,可你们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知盯着这一点能否查出事件的关键……”
“你是说在异性关系方面继续调查?”
“嗯……但被发现的安全套上没检测出任何人的指纹……真棘手。”
大谷神情严肃,难得地有些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