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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凶手的杀人夜 正文 无尽之夜

所属书籍: 没有凶手的杀人夜

    1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厚子还在床上。看看钟,九点稍过。这台陶瓷座钟是之前到欧洲新婚旅行时买回来的。

    怔怔地呆望了一两秒座钟,她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从床上跳起。

    披上睡袍走出房间,或许是因为上身充血的缘故,掌心中传来听筒那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心情舒畅。

    “喂,你好……”厚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啊。你好。请问这里是田村先生家吗?”

    对方询问道。声音有些粗犷,却口齿清晰。从口音的差别上,厚子立刻判断了出来——

    电话是从大阪打来的。

    “是的……”

    “请问您是他太太吗?”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对方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这里是大阪警署。”

    听筒里传出对方压抑着感情的声音。

    “……”

    “您丈夫田村洋一被人用刀刺伤,不幸过世了。”

    “哎……”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您能到这边来一趟……喂?田村太太?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2

    接完那通电话的两小时后,厚子坐上了新干线二号。每次坐新干线,她都会选择禁烟席。不光只是因为其他人吐出的烟气熏人,身上沾染上的烟味儿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她想起自己出门时忘了喷香水,连忙从包里掏出,在脖颈上喷了一些。那是洋一生前喜欢的一种法国香水。

    她顺带掏出了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刑警们在新大阪车站等着,厚子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留有泪痕。

    ——老公……

    透过从车窗外流过的风景,厚子在心中呼唤着洋一。那淡绿色田园风光的背景上,浮现出了洋一轮廓分明的脸庞。

    厚子与洋一是在四年前的秋天结婚的,恋爱结婚。当时洋一在涉谷的某栋时装大楼里上班。经营者是他的大哥一彦,他自己二十出头便已当上了部长。

    结婚后没多久,两人便在都内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每天送走洋一之后,厚子就会到从婚前起就一直任职的西式裁缝学校去,她是那里的讲师。不上班的时候,她会和朋友一起出门,做做有氧运动,去去文化中心,再不就是逛逛街。那些朋友,不是念大学的同学,就是职场时代的同事。她们住的地方大多都离都心较远。同伴们全都很羡慕厚子。

    恰巧在一年前,情况开始发生了些变化。平常很少喝酒的洋一,某天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来了。问他干嘛喝这么多,他只回答说是为了庆祝。

    “庆祝?”

    “嗯。今天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就把大阪的店全权委托给我了。”

    大阪的店,是处新设的分公司,准备在半年后开张营业。他似乎是受托掌管了那边的经营。

    “哎?可那家店不是由宏明哥经营的吗……”

    宏明是洋一的二哥。

    “他让给我了,说是让我放手尝试一下。还说大阪那边注重商业,估计我能在那边学到些东西。”

    洋一的声音兴奋不已。之前他一直都在给哥哥打下手,如今能有机会牛刀小试,看看自己做生意的能力,这当然会令他开心不已。

    然而厚子却极力反对。

    好不容易才有了处安身之处,上哪儿找比这里更合适居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倒也还无所谓了,只要认得东京的情况也就行了。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离开这里了。

    ——更何况还是大阪。

    她对那地方没半点好印象。锱铢必较,精明世故,又没品味——那地方就只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而且关西腔也让她觉得讨厌。如果搬到大阪去的话,估计每天都得和说那种话的人打交道了。大阪那地方,当然不可能有新宿有银座有六本木。

    “你去推掉吧。”

    厚子恳求丈夫,“又何必非要做什么经营者?现在这样也挺不错的,你还是推掉吧。我可不想到大阪去。”

    洋一一脸的不耐烦。

    “净胡说。我可是一直都在为了这一天而努力的啊。没事的,你也很快就会习惯的。要是能在那边搞出点成绩来的话,之后就能把事务转交给其他人,重新回东京来的。”

    但厚子却死活不肯答应,说如果洋一想去的话,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洋一听了自然火冒三丈。

    “那我就一个人去。”

    抛下这样一句话,洋一便当真开始着手准备起在大阪独自生活的事宜来了。

    厚子的那些女性朋友都对她表示同情。

    “嗯,大阪啊?那倒的确有点没面子啊。”

    念女子大学时的朋友真智子这样说,“买套公寓也不容易,洋一他就不能稍微忍忍吗?暂时先推掉这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在东京开家新分店的啊。”

    然而其中却也不乏批评厚子的声音,职场时代的同事美由纪就说,不管怎样,分居都不是件好事。

    “你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放任他去搞婚外恋。总而言之,你就先跟着过去,之后再说你想回东京就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厚子也觉得美由纪的话很有道理。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或许自己也挺任性的。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就是不喜欢大阪……

    厚子把脸凑到玻璃车窗旁,喃喃念道。

    来到新大阪车站,站在出站口,只见一名身穿淡灰色西服的男子向自己走来。男子肤色黝黑,感觉有些来头,大概三十五六的样子。

    男子自称是大阪府警的刑警,名叫番场。

    “我们已备好了车。”

    说着,番场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意思似乎是要帮厚子拖旅行箱。厚子轻轻摇头,拒绝了对方,而刑警也就再没有坚持。

    准备好的车是辆白色皇冠。厚子原以为会是辆警车,看到这车,她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趟医院,请您确认一下。”

    车子开动之后,刑警说道。

    “确认?”

    问过之后,厚子才明白过来是要让自己去认领尸体。

    “您和您丈夫,”

    刑警略带犹豫地说,“各自分居吗?”

    “是的……因为工作的缘故……”厚子低着头回答。

    “是吗?”刑警点了点头。

    朝车窗外望去,只见挤满道路的车辆正在竞相飞驰。听人说,大阪的乘用车数量虽然不多,但轻卡和面包之类的商用车却不少,事实上似乎也的确如此。而这类车总会硬往前挤,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空隙,也要抢先插进去。

    “挺香的啊。”

    刑警突然说道。

    “啊?”厚子出言相询。

    “我说香水。”对方接着又说。

    “哦……”

    厚子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肩头,心想或许是自己抹得太多了点儿吧。

    来到医院,厚子确认了尸体正是洋一。不,她也并没有仔细盯着看。只看了一眼,她便把头扭朝了一旁。即便如此,残留在她眼睑之后的,依旧是丈夫的那张脸庞。

    在医院里休息了一阵,厚子主动提出想到杀人现场去看看,现场就在位于心斋桥沿线的洋一的店里。一楼卖箱包与首饰,二楼是鞋子,而地下层则是精品店。

    厚子以前只来过一次,而且因为当时是休假日,完全无法准确地计算客流量。

    一楼箱包卖场的后边是事务所,洋一就是在那里被人杀害的。

    “在这里。”

    番场用手指着地上的白线痕迹,“您丈夫当时就倒在这里。面朝上,胸口上插着水果刀。正如您所见,他当时平躺在地上。”

    就像刑警所说的一样,地上的白线标示出尸体姿势端正地躺在地上。尽管之前厚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类现场,她也能感觉到现场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当然了,如果刑警不说的话,或许她也不会察觉到。

    “从他平躺在地上的状况上,是否查到了什么了呢?”

    听到厚子的询问,刑警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查到,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罢了。”

    厚子含糊地点了点头,再次望着白色的描边线。

    “店里昨天休息,所以店员们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前天的夜里。”

    番场望着手册说,“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名叫森冈的女店员。据说她是在今早八时许,上班的时候发现的。”

    “那,是否查明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已经查明了,不过也不是很准确。”番场回答,“从死亡时间推定来看,他应该是在昨晚的七点到九点之间遇害的。”

    厚子颇为钦佩,觉得对方查得很详细。

    “知道得挺详细的。”

    “如今的医学挺发达。”

    番场微微一笑,仿佛厚子是在夸奖他似的,但之后他又立刻板起脸来问。

    “对了,田村太太您最后一次和您丈夫交谈,是在什么时候?”

    厚子想了想,回答道。

    “记得应该是前天晚上吧,当时是我丈夫打电话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当时您二位都谈了些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

    “也没谈什么……当时他说第二天店里休息,问我到不到这边来。”

    厚子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声音,那口吻有些虚无,同时又带有一丝疲惫。

    ——明天你到我这边来一趟吧?店里休息,我带你在大阪逛逛。

    ——好啊,到大阪去开开眼界。

    ——别说这种话。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吗?

    “那田村太太您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番场再次问道。

    “啊,这个……当时我回答说不去。”

    “哦?”刑警一脸讶异,“为什么呢?”

    “这个嘛……”

    厚子闭口不语,目光投向地面,她知道番场正在盯着自己的嘴角。

    过了一阵,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抬起头来。

    “我不喜欢大阪这地方。”

    一瞬间,番场就仿佛呆住了一样,面无表情,之后又缓缓变成一副满脸堆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番场说,“这答案倒是挺有说服力的。”

    “真是抱歉。”

    厚子微微低下了头。

    “您也用不着道歉,我自己也有不喜欢的地方,比方说气候寒冷的地方。”

    番场似乎是想稍稍缓和一下气氛。

    其后,番场又给厚子讲述了一下有关现场状况的事。刀子本来就是这事务所里的,上边的指纹已经被擦拭干净,而且现场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讲述这些情况时,番场的语气郑重得就跟个小学老师似的。

    “并没有什么物品失窃。因为昨天店里休息,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营业款之类的说法。”

    最后,他向厚子询问说,对洋一被杀一事是否有什么猜测。厚子回答说没有。厚子又怎可能会有什么猜测?

    “是吗?”

    然而番场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失望来。

    走出店门,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该怎么办了。

    “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在这边住上一夜,稍微想想吧。”

    厚子说。

    “那您是准备到您丈夫的公寓去过夜咯?不如就让我们送您过去吧。”

    洋一在谷町附近租了一间单间公寓,窗户下边还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公园。

    “不,”厚子摇了摇头,“今天就不去了。等我稍微平静一下之后,我会过去收拾东西的。”

    “哦……”

    刑警看起来似乎有些话想说,但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是吗”。

    “那您今晚准备住旅馆吗?”

    “是的,不过我还没有预订房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找一处可以看看大阪街景的地方。”

    “这样的话,我倒知道处不错的地方。”

    说完番场迈步向前,厚子紧随其后。

    番场把厚子带到了一处距离洋一的店只需五分钟左右的白色高楼里。这是一家与航空公司合作的旅馆,厚子想起银座那边似乎也有一家。

    刑警在二楼的前台处帮厚子订好了房间,是间位于二十五层的单人间。

    “说不定明天我们还会来请您帮忙协助调查。”

    临别之时,番场低头说道。厚子稍微回应了一句。

    夜里,厚子依在二十五楼的窗旁,俯视着大阪的街景。眼前就是御堂沿线,火柴盒般大小的车辆挤在车道上,鱼贯驶过。

    洋一不在了。

    这件事给他一种与现实有些微妙差距的感觉。内心之中,总是对它缺少一种实在感。

    洋一被人给杀了——厚子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如此一来,心中的感觉就仿佛是按着痛齿一般,稍稍会感觉舒服一些。

    ——大阪这地方倒也挺不错的。

    厚子的耳畔忽然响起了洋一的声音。这是他在大阪分店开始营业一个月后说的话。

    “这儿有什么好的?”

    眼望着心斋桥的夜景,厚子出声说道。这座城市究竟是哪一点让洋一如此着迷?换了让自己在这里居住的话,感觉就像是在度过一个旭日永远不会升起的漫漫长夜一样。

    “是这个城市把他给杀掉的。”

    不管直接下手的人是谁,厚子觉得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3

    翌日清晨,电话响起。正如厚子所料,电话是番场打来的。

    “昨晚睡得还好吗?”

    他的声音像昨天一样,清晰洪亮。听厚子说不算太好,他的音调也随之降了个八度,“想来也是。”

    他打电话来的目的,似乎是想邀请厚子一起共进早餐。厚子答应了他,约好在二楼咖啡店里见面。

    下楼后,只见番场早已先到一步,边看周刊边喝着咖啡等着。看到厚子的身影,他连忙收起周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抱歉,在您疲累之时还来打搅。”

    刑警连连致歉。厚子说了句“没什么”,坐下身来,向走近身旁的侍者点了杯奶茶,她也知道自己该吃点东西,但却总觉得食不下咽。

    “其实,我们得到了一条有关您丈夫那家店的新情报。”

    刑警重新落座,开口说:“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店里近来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批发商那头似乎也有账目没有付清,营业额也一直处在瓶颈之中,老实说,状况可说是每况愈下。”

    番场的表情,仿佛是在向他人讲述自己的店经营不善一样。

    “之前您有没有听您丈夫说起过这事?”

    厚子耸了耸肩,回答道。

    “隐隐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不过却没有听他亲口说过。”

    刑警点头。

    “就目前的调查进展来看,还并未发现有什么金钱方面的麻烦。只不过,如果您在这方面有什么消息的话,还望告知。”

    “没有……”

    厚子小声回答,“我丈夫他很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

    “那倒也是,男人一般都是这样的。”

    刑警的话听起来感觉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侍者端来了奶茶。喝了一口,厚子回想起一个月前与大哥一彦之间的那番谈话。一彦此人从一家精品店起家,一直奋斗到今天这样以大楼为单位的经营级别。

    尽管性格温和,但在某些方面却颇为严格。

    “洋一的店,目前经营状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三月里的某一天,一彦把厚子叫到附近的咖啡店里,稍显不快地说。

    “虽然形式上是自负盈亏,但如果有困难的话,我也随时会帮他一把的——他有没有跟厚子你说过些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

    “是吗?之前他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做事的,忽然一下子让他独立门户,我们心里也有点放不下。那家伙在家里是老三,有时有些稀里糊涂的。在大阪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能够坚持多久,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考验。”

    厚子心说既然担心,那你们一开始就不该派他去。话到嘴边,厚子又把它咽了回去。这位大哥在许多方面都对他们夫妇有恩。

    “他对我和宏明或许不好开口,但他应该会找你商量。如果他和你提这事的话,你就跟他说,让他别太勉强,凡事可以来跟我们说。”

    “我知道了。”

    “对了,厚子还没去过大阪那边的吧?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法抽身吗?”

    “对……估计还得再过一阵子。”

    “是吗?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过去吧,那家伙的性格,很容易感觉寂寞的哦。”

    说着,一彦微微笑了笑。

    ——这也是让哥哥们太有能耐给逼的。

    回想着之前与一彦之间的谈话,厚子轻轻叹了口气。就她自己而言,她宁可不去开什么分店,也希望洋一能一直在一彦手下做事。如此一来,他也没必要到大阪去,更不会遇上这种悲剧了。

    “对了,有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我还是得问一问您。”

    听到番场说话,厚子这才回过神来。

    “您对洋一先生与其他女性之间的关系是否了解?”

    “与其他女性的关系……”

    厚子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这样的话语听起来感觉有些不自然,她就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我就从来都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她摇头回答。刑警一脸窘困地摇了摇头。

    “我这么问倒也不是有啥根据。只是因为你们夫妇两人两地分居,所以就想是否会有这种可能……纯粹只是瞎猜罢了。请别介意。”

    说完,他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咖啡。

    “请问,您要问的话就是这些吗?”

    听厚子问完,番场立刻正色道。

    “不,其实,估计今天还得耽误您一天时间。”

    “今天一天?”

    “是的。我们准备到您丈夫生前常去的地方打听打听,如果您能和我们一同前往的话,将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哦……”

    洋一之前在大阪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厚子确实很想弄清这一点。而且她对这个名叫番场的刑警的印象也还不坏。

    “好的。”

    厚子下定决心说道。番场的表情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一小时后,把行李寄放到寄放处,退过房,厚子与刑警两人并肩走出了旅馆。御堂沿线的车流量已经开始增多,等过了漫长的红绿灯,两人横穿过马路。

    先是沿着步行专用的心斋桥沿线往北走。明明是工作日,可路上却拥挤得就跟满载的电车一样。道路两旁倒也有不少的店铺,可还等不及搞清那些店里究竟在卖什么,身后的人群就会推着往前赶。

    番场先是把厚子带到了一栋细长的银色建筑前。

    “这里是索尼大楼,”刑警说,“您丈夫生前时常会到这里来购物。”

    厚子跟在刑警身后,说道:“银座也有索尼大楼,没什么可稀罕的。”

    刑警苦笑了一下。

    两人爬上顶楼,望着脚下的心斋桥沿线。

    “您究竟讨厌大阪的哪一点?”番场问道。

    “全部。”厚子回答道,“哪点都讨厌。尤其是大阪对金钱的那种强烈执著。”

    刑警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走出索尼大楼,再次沿着心斋桥沿线南下。人群拥挤得让人感觉喘不过气。而且大阪人走路的速度还快得出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一样。赶上他们的步伐,厚子就不必再去看周围了。

    厚子讨厌的大阪腔也同样不绝于耳。走在身前的两个女高中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厚子就连她们俩对话的四分之一都听不懂。两人语速飞快,其间还夹杂着笑声。

    就在厚子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两人终于来到一处稍稍开阔些的地方。眼前一座大桥,桥对面还是路。

    “这里是道顿掘。”刑警说。

    “今早就只喝了杯红茶吧?去吃点馄饨如何?我听说您丈夫生前有家时常光顾的店。”

    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厚子还是跟去了。总而言之,她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过了道顿掘的桥往左拐,一个巨大的螃蟹模型便跃入眼帘,是家有名的螃蟹料理店的招牌。通电后螃蟹脚不停爬动的样子,让厚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总是惹人注意,却又让人感觉不快,总感觉有些不大搭调,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内心的这种感觉,厚子无奈地把目光转朝一旁。

    番场说的那家店就在不远处。门口就只挂了条小小的门帘,如果不留神的话,还真注意不到。走进店里,两人各点了一份清汤面。上面之前,番场把店主叫到一旁,打听了一番有关洋一的消息,店主倒也还记得洋一。

    “哦,你说他啊?他几乎每天都来的。还曾经说过,这里的馄饨完全没法儿跟东京的比呢。”

    “他一般都是独自一人过来吗?”刑警问。

    “是啊,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来。”

    “最近他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唔,应该没有吧。不过似乎有些没精打采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吗?真抱歉,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

    番场刚道过歉,店员便把清汤面给端了上来。

    “听说东京的馄饨汤汁色浓,只尝得出酱油的味道来,真是这样吗?”

    喝了口汤之后,刑警问厚子。

    “不清楚。”厚子回答,“我很少吃这东西。”

    就连厚子都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很不礼貌。她偷瞧了刑警一眼,只见刑警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在呼呼地啜着汤。

    离开馄饨店,两人沿着门前的路向前走去。路上经过一家挂着“吃穷”招牌,门口放着手持太鼓人偶的店。那人偶似乎也是电动的,只不过眼下还没通电。在这里,厚子也感觉到看见螃蟹模型时的那种复杂心情。

    其后,番场又带着厚子在附近逛了一圈。不光路过了中座,还到一家名为南蛮花月的剧院去看了看。剧院门前的牌子上,并排贴着几位艺人的照片,一看名字,全都是些厚子既没听过也没见过的陌生名字。

    走进咖啡馆里歇口气的工夫,厚子问番场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她实在是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拖着自己四处闲逛。

    “如果我说这是搜查需要,你会相信吗?”

    刑警的表情也不知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我搞不明白。难道带着我逛大阪也是搜查需要?”

    “这事就请您放手交给我们去办吧。”

    番场始终不肯说出这么做的目的。

    走出咖啡馆,望着左手边的新歌舞伎座,顺着御堂沿线北上。半道上,经过一家章鱼烧的小摊。

    “这可是大阪的特产。尝尝吧?”

    “不,不必了。”

    “别这么说嘛,陪我一起吃点儿嘛。”

    番场硬把厚子拽到摊前的椅子上,给她点了一份。

    “大阪这里的口味,你在别的地方可是尝不到的哦。我们打小起就习惯了这口味,估计这辈子都很难忘记了。”

    厚子望着递到眼前来的章鱼烧,迟迟不肯伸手。又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种牵人心魂,但又让人有些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直到最后,她也没吃一口。之后番场又连声催促着她走上了御堂沿线。

    4

    “累了吧?”

    番场靠在道顿掘桥的栏杆上问道,厚子回答说有一点。

    “人挺多,可是路面却感觉挺窄的吧?所以总会给人一种格外拥挤的感觉。”

    厚子点了点头。之后她怔怔地望着桥下的河水。

    “您在大阪待了几年?”

    番场若无其事地说。厚子一怔,扭头看了看刑警的脸,他的表情很平静。

    “您在这里待过一阵时间的吧?”

    “为什么……?”

    “您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吧?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身上散发着一股气味,我对自己的嗅觉还是蛮有自信的。”

    说着,刑警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厚子手扶栏杆,目光投向远方。

    “一直待到我念小学的时候。”

    她说,“我父亲以前是搞建材批发的。虽然一直都在和歌山那边,但后来说反正都是一样的生意,就搬到大阪来了。当时他也时常会带我到这附近来。”

    “那现在那家店呢?”

    听刑警这么一问,厚子抿嘴笑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错,但后来那些同行业者逐渐价格卖得比我们家更低,出货也比我们家快。父亲虽然也曾努力过,但还是没法儿与他们抗衡。父亲始终觉得很纳闷,认为他们能卖这么便宜,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照那价格卖的话,肯定是要亏本的——厚子记得父亲当年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但嘴里却不停地在念叨这话。

    “后来我们家债台高筑,母亲劝父亲把店给卖了,一起回和歌山去。父亲却死活不肯,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战,购进了许多当时才刚刚发售的新型建材,估计是当时有人向他鼓吹,卖那东西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他就用店面作担保,找那人借了些钱。”

    厚子还依稀记得当时的事。听说父亲用店面作担保,借钱周转资金,母亲疯狂反对。母亲当时甚至还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来,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老公,算我求你了,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要是你非不听的话,我就死给你看。

    ——白痴,卖这东西可是能赚大钱的啊。

    父亲从母亲手里抢过菜刀。母亲蜷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

    “结果父亲的这最后一搏还是以失败告终了。那种新型建材有缺陷,就连厂商也倒闭了。店面自然也就落入了他人的手中……”

    厚子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我父亲因此上吊自杀了。”

    番场什么也没说,目光怔怔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对方一直沉默不语,厚子在心里暗自庆幸。

    “后来,我母亲靠做裁缝把我给抚养长大。母亲总对我说,大阪是个可怕的城市。如果在那里做生意的话,人就会像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样,变得不由自主。”

    “所有您才对大阪感到厌恶是吧?”

    番场略带客气地询问。厚子回望着他的眼睛,清楚地回答说:“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刑警仿佛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之后又把身体转向过往的行人,“您曾经在大阪住过,但是却又说您讨厌大阪。所以我就觉得有些纳闷,打算叨扰您一天,打探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大街走走,或许就能搞清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原来是因为之前发生过这么件事啊。”

    说完,他再次转身望着河边,“但我却很喜欢大阪。当然了,这里的确潜藏着不少的罪恶。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也早已看厌了大阪的腐败与邪恶,这却也有着惟有这里才能找到的优点。虽然只是我的一点儿猜测,但我想,您丈夫应该也是看到它的优点了吧。难道不是吗?”

    一边听他述说,厚子一边怔怔地望着河畔上巨大的古力克霓虹灯,设计那灯时估计也没花什么心思,只是把古力克的那名马拉松选手的标志,扩大到了整个墙面上而已。要是让东京人看到的话,或许会说它太过老土。但尽管的确有些老土,其表现力也已经很充分。这,就是大阪人的做事风格。

    “刑警先生。”

    厚子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河,叫了番场一声。

    “什么事?”

    刑警问道。声音听起来极为慵懒。

    “我……”

    厚子把脸转向番场,他正表情沉稳地望着她。

    “我……是我……把他给杀了的。”

    厚子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心头,之后又渐渐退去。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然而刑警的表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一直盯着她的脸看,感觉就像是在等着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样。

    “嗯。”

    这就是番场听过后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厚子调整了下呼吸说道。老实说,她现在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我倒也并不确信。”

    刑警说,“今天让你陪着逛了一天,我也渐渐对自己的想法抱有自信了。”

    厚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迟早会暴露,但由眼前这名刑警来负责本案,对她而言也可以算是一种救赎。

    “其实,我前天到这里来过。大前天夜里,我丈夫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来了。”

    “您不是挺讨厌大阪的吗?可您最后还是来了?”

    “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当时的那通电话里,她确实曾经拒绝过。

    ——别这么说嘛。我这儿难得休息一天。

    ——那你回来不就行了?

    ——这可不成。其实,我是想让你把公寓的房产证给带过来。

    ——房产证?为什么?

    ——我有点事想确认一下。具体的事等见了面之后再说吧。

    之后洋一便挂断了电话。无奈之下,厚子只得在第二天的傍晚到了大阪来了一趟。

    “之后,你们两人就在店里见了面?”

    刑警问。厚子缓缓点了点头。

    “见了我之后,他立刻就说,让我把房产证给他。”

    厚子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河面。反射着霓虹灯的灯光,河面上波光粼粼,洋一的脸庞,交叠在这流光溢彩的彩饰之上。

    “你倒是快点拿出来啊。”

    洋一的话语带有一丝命令的语气,其中却又有种谄媚的感觉。

    “你要拿它干吗?”

    厚子质问道。洋一到底要拿它干吗,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你管我拿它干吗呢,反正不会坑害你的。”

    “我不要。你要把它给卖掉是吧?”

    “我现在急需要钱。”

    “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你要拿它去做生意是吧?”

    “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在这边买套公寓。你也差不多该搬过来一起住了吧?”

    “缺钱的话,你可以去找大哥他们帮忙啊?一彦哥跟我说过的,让我劝你去找他。”

    “我可不喜欢整天被他们当小孩儿看待。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靠自己的实力挺过这次的危机,我希望你能帮帮我。”

    “难道非要把房子给卖掉不可吗?”

    “这是生意人的志气。你就理解我一下吧。把房产证给我。”

    洋一一脸郁闷地皱起眉,伸出了右手。厚子抱起包来,藏到身后。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水果刀。

    “好了,快点给我。”

    洋一抓起厚子的肩头,厚子则猛地把手伸向了水果刀。洋一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惧色。

    “搞什么嘛,很危险的啦。”

    厚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段不祥的回忆。就是那事令自己家庭破裂,夺走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刚才一口的大阪腔。”

    “大阪腔?”

    “快点给我……就连声调也……”

    “嗯……那又怎么样啊。一直住在这里,肯定会受影响的嘛。”

    厚子两手紧握着刀子,缓缓把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跟母亲当年做的一样。

    “求你了。”

    厚子哀求道,“听我一句吧。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无法自拔的。”

    洋一终于表现出了动摇。但是却只有短短那么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凑近过来。

    “你说些啥呢?别再犯傻了。好了,把刀子和房产证都给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却紧紧握着刀子不放。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轻易便让父亲夺走了菜刀,最终才闹得家破人亡的。厚子觉得,如果现在自己放开刀的话,那么悲剧必定会再次重演。

    “放手。”

    “不放。”

    两人扭在一起,倒在地上。只听“呜”地一声呻吟,洋一的身体开始不住的痉挛。等厚子回过神来之后,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胸口上,插着那把刀。

    “之后我便彻底慌了神。尽可能地擦去指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店里。坐上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到了东京。”

    一口气说完,厚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刑警一直靠着栏杆,听她讲完之后,他用手指擦了下鼻子下边。

    “听过您方才的这番话,我心中的疑问也解开了。”

    “疑问?”

    “对,如此一来,您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心爱的人这一点,这下子也就变得清楚明了了。”

    之后番场再次摸了摸鼻子。

    “刑警先生你,”

    厚子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为什么会知道我就是凶手?”

    刑警用指尖弹了下鼻子,“闻出来的。”

    “调查尸体的时候,头发上有种很香的气味。那可不是洗发水的气味,而是香水的气味。所以当时就明白,凶手是个女的。而且这女的心中还深爱着被害者。”

    “深爱着被害者……为什么?”

    “因为就只有头发散发着那种香气。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就只有头发上残留有香水的气味呢?香气就只转移到了被害者的头发上,这一点委实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后来仔细一想,那就只有凶手曾经这样抱过被害者这一种可能了。”

    刑警比了个抱婴儿一样的动作。

    “凶手当时是失手把被害者给杀掉的。离开杀人现场前,凶手应该曾经这样抱起过被害者。被害者被人抱起,之后又放回地上,所以躺着倒在地上。”

    听过番场的讲述,厚子低头看地,之后又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如他所说的一样。

    扶起一动不动的洋一,厚子把他的脸紧拥在自己的胸前。她哭泣不止,直到眼泪干涸。

    “自从闻到您身上香水味儿的那一刻起,我就确信了自己的推理并没有错。但我却始终搞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又为何会下手杀害自己的丈夫。”

    厚子想起刚见面时,这名刑警还曾夸奖过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儿。原来从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查知了真相。

    厚子缓缓睁开眼睛,短短的一瞬,夜色便已迫近了眼前。街头的景色换上了另外的一副面孔,路上行人的面貌与白天有所不同。

    “大阪的夜晚,接下来才即将开始。”

    刑警忽然说道。他望着厚子的脸庞,小声低语:“我们走吧。”

    厚子点点头,再次望了望周围的光景。街上依旧人潮匆匆,之后又消失不见。

    “好了,我们走吧……”

    她也小声地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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