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
终于来到这里了,芳贺站在旭川车站前这么想着。逸见康正肯定就在这城市的某个地方。
冰雪覆盖的路面上残留许多鞋印,他突然觉得说不定其中就有逸见的足迹。他踏出一步,体会踩在冻硬积雪上的触感,脚底发出唰唰的踏雪声。
这时,身后传来细小的惨叫声。回头一看,静香颤颤巍巍地难以举步。她察觉芳贺的视线,露出羞涩的表情。
“我脚滑了。”
“小心点。抵达饭店之后,我们先去买双适合雪地的靴子吧。”
芳贺指向静香的脚边,她穿着黑高跟鞋。
“穿那双鞋是没办法在这种地方走路。”
“嗯,说的也是。”
话声刚落,静香的脚底又滑了一下。她尖叫一声,完全失去了平衡。芳贺连忙抓住她的右手,顺势抱住她的身体。
“你没事吧?”
“嗯……不好意思。”
静香抬头看着芳贺,细薄的雪花沾上她的睫毛,瞳孔仿佛因融雪而湿润。芳贺盯着她的眼眸,内心涌起一股不寻常的悸动。他像要斩断那情绪似地放开了手。
“请小心。”他说,“你现在的身体状态不比平常。”
“嗯,我知道。”静香低头回答,而然再度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他真的在这里吗?”
“根据这个讯息,他应该在这里。”芳贺从皮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一排难以理解的数字和英文字母,那是逸见康正留下的唯一线索。昨晚芳贺将那几个字重新排列组合后,拼出了“ASAHIKAWA”,也就是“旭川”。
“总之我们先到饭店吧。一直杵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对身体不好。”
芳贺拿着两人的行李,缓缓朝计程车招呼站走去。他边走边告诫自己:“这女人是逸见最重要的人,是你挚友的未婚妻,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她可怀着和逸见的爱的结晶。”
搭上计程车后
咯噔咯噔匡啷!
楼下发出一阵巨响。我在电脑荧幕上打出“搭上计程车后”便停下手,走出房间,往楼下呼喊:
“喂,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于是我走下楼。
只见妻在厨房流理台前的地上躺成大字体,裙子翻起,内裤一览无遗。
“哇,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
我摇晃着妻,噼啪噼啪地拍打她的脸颊,好不容易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啊,老公……”
“你到底怎么了?”
“这、这个,你看这个。”她递来抓在右手的纸张。
那是滨崎会计事务所寄来的文件,老板滨崎五郎是我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我当小说家十年了,今年的收入比往年多了不少,为了准备明年春天报税一事,前阵子我去找滨崎商量。以往我都自行处理报税相关事宜,这意谓着我之前的收入少到自己随便弄弄便能蒙混过关。
纸上概列出我明年春天必须缴交的税金金额。
起先我恍惚地看着那串数字,接着仔细盯着它,最后数起了有几个0。
“哈哈哈……”我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哈!”
“老公!振作啊!”这次换妻摇晃我的身体。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这太乱来了,胡说八道、乱七八糟!为什么我要缴这些钱?哈哈哈……”
“现实就是如此,不缴不行呀。国家要征收这么多钱……”
“开玩笑啦。这一定是开玩笑!我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怎会有那么蠢的事?”我掉下眼泪,嚎啕大哭。
“喂,怎么办?我们哪有这么多钱,这该如何是好?”妻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脸皱成一团。
“把滨崎找来!”我命令妻。
2
三小时后,滨崎五郎来了。明明都年底了,他还卷起白衬衫袖子,脖子上微微冒汗。看着这样一个大汗淋漓的胖子,旁人都热了起来,仿佛光这个人踏入屋内,室温就升高了两、三度。
“你看过那份报表了吧?”滨崎一进屋便噼头问道。
“看过了。”我说,“吓得腿都软啦。”
“我想也是。啊,谢谢。”滨崎将妻端来的咖啡一口饮尽。
“那个数字是怎么回事?不是开玩笑的吗?”
“我知道你希望是在开玩笑,可惜并不是。那是根据你今年的收入与交给我的收据试算出的金额,申报时会再仔细计算一次,不过应该不会差太多。”
“也就是说,我得缴那么一大笔钱……”
“嗯。虽然很同情你,但你也只好缴了。”
听滨崎这么说,一旁的妻又啜泣起来。
“你到楼下去!”我对妻说,于是妻以围裙按着眼角步下楼梯。她头上缠着绷带,因为之前她晕倒时撞了个大包。
“喂喂,真的没办法了吗?”我问滨崎。
说来丢人,我随即换上谄媚的口吻。
“如果你早点找我商量,还有很多方法可用,但现在都十二月了……”滨崎垮着脸。“唉,你就尽量多找些收据吧,那是最简单的解决之道。”
“可是前阵子交给你的那些收据,是我手上仅有的了……”我叹了口气。
“噢,关于这点,有些状况该跟你谈谈。”滨崎说。
“出了什么状况?”
“你交给我的收据中,有两、三张必须再确认一下。”滨崎从黑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
“确认什么?每张都是真正的收据呀。”
“虽然没错……”滨崎打开档案夹。“首先是这张。你四月出国旅行了吧?嗯,去夏威夷……”
“那有什么不对吗?”
“我在想该以什么名目作帐。”
“有什么好想的?当作取材旅行不就得了?”
“我原本也打算那么做。可是,你今年写的小说完全没提到夏威夷吧?”
我回想今年的作品,共写了四则短篇小说,其他都是长篇连载,确实都没出现夏威夷的情节。
“好像是。”我回道,“那样不太好吗?”
“不太好。应该说,很糟糕。”滨崎以肥短的手指搔了搔头。
“最近税务署新增了专门稽核文字工作者收入的人员,他们会将负责的作家作品全看过一遍,毫不含煳地挑出这种小地方。”
“呜……”我又想哭了。“这表示夏威夷的旅费不能当取材经费喽?”
“正是。”
“怎么会这样?不能说我打算将夏威夷的见闻写在明年的作品中吗?这下他们就没话说了吧?”
“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相对地,大概会要我们把这笔经费留待明年申报。”
“这些虐待狂!”我破口大骂。“税务署的职员肯定是群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家伙。”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但滨崎没笑,还一脸无动于衷地应道:“他们就是那种人。我听熟悉的税务员说过,他们会优先采用有虐待倾向的人。”
“救救我啊!”我抱着头大喊。
“你没办法在今年写出一部提到夏威夷的小说吗?”滨崎问。
“塞不进去啦!这是我今年最后一份工作了。”我指着电脑说。荧幕上显示着妻子晕倒时我写好的部份。
滨崎瞄了荧幕一眼。
“那是你正在写的小说吗?”
“嗯。预定刊载于下个月的杂志,已连载到第十回了。”我伸手拿冷掉的咖啡。
“无法在那部小说中提到夏威夷吗?”
听滨崎这么说,我差点喷出咖啡。
“别胡说八道了,故事背景是北海道耶!和夏威夷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你是小说家吧,那就设法插进夏威夷的场景。还是你想缴更多税金?”
“我可不想。”
“不想就照我的话做,再说……”滨崎又看着档案夹,“你在夏威夷买了不少东西吧?还打了高尔夫?关于这些支出,希望你也尽量编些理由出来。”
“理由?”
“正当的借口啊。好比,小说中如果出现主角在夏威夷购物或打高尔夫的情节,便能主张这些支出是为了取材。”
“不能说我原本打算写,但临时改变主意,变更了剧情吗?”
“对方能够接受你这个理由就好了……”滨崎沉着脸,双臂交抱。“我想大概不可能。”
“因为他们是虐待狂吗?”
“对啊。”
“可是,事到如今我无法将场景从旭川换成夏威夷呀!主角总算解开暗号抵达旭川,而且我还实际到旭川旅行取材,这样小说里也不得不出现旭川吧?”
“唔,这个待会儿再想办法,其他还有很多要讨论的。”
“还有吗?”
“这个。”滨崎从档案夹里拿出一叠收据。
“那些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这些都难以列入工作经费。譬如这张女用大衣十九万五千圆的收据,这是买给尊夫人的吧?”
“那是今年一月趁大拍卖的时候买的,不行吗?”
“不是不行。你孝敬尊夫人没关系,只是这很难算进工作经费吧?”
“为什么?不满二十万圆,应该能当消耗品处理吧?我是因此才拼命找价格接近又不超过额度的收据出来耶。”
“不过,这是女用大衣,你工作上用得着吗?”
“呃……”我抱着胳臂低吟。
“还有这个。”滨崎又拿出另一张收据。“绅士用品,包括西装、衬衫、领带与皮鞋,总计三十三万八千七百圆。”
“那全是我的衣服。”我应道,“可以列入吧?那是我为了工作买的。”
“怎么说?”
“我穿去参加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派对,还有杂志访问时的彩页摄影。”
“嗯……”滨崎搔搔头。“这很难算耶。”
“为什么?这哪里难算?”
“你别气嘛,总之处理服装类的开支就是很麻烦。从事你这行的人,的确只有在公开场合才需要穿西装打领带,可是税务员才不吃这套,他们绝对会主张你私下也可能穿。”
“我才不会!”我说,“谁会私下穿亚曼尼的西装啊!我平常都穿牛仔裤和圆领衫,这你不也知道?”
“我知道,问题是税务署才不理你那套说词。”滨崎皱起八字眉。
我不禁“啧”的一声。
“那他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接受……”
“基本上,他们认可的消耗品,仅限工作上使用过就不能再做为他用的物品,像是文具用品。”
“文具用品也能用在工作之外呀。”
“所以那是比例问题,税务署单方面认为在非工作场合穿高级服装的机会较多。”
“难道他们就这样擅自认定、擅自征收税金吗?”
“那是税务署的方针,换句话说,那也是我们国家的方针。”
我踹了踹桌脚代替骂脏话。但那是不锈钢制的,一踢之下,痛得我差点哭出来。
“还有……”滨崎说。
“还有什么?”
“你上个月买了电脑吧?”
“嗯,就是这台。”我指着桌上的电脑。
“我丢掉旧型文书处理机横下心买的,这总能列入工作经费了吧?”
“行是行,但不能以消耗品的名目列帐。”
“咦?这话什么意思?”
“收据上标示的购买价格是二十二万圆。原则上,超过二十万圆的物品要当固定资产,所以会列入折旧费用。”
“随便啦。反正这二十二万圆会列为工作经费吧?”
“不是直接全额列入,而是根据耐用年数,将该年减少的价值当成折旧金额来列帐。讲得简单一点,就是计算今年使用了这二十二万圆之中的几分之几。”
“那种东西也算得出来吗?”
“当然,什么东西都有公式可算喔。这台电脑今年只用了两个月……,顶多算几千块吧。”
“咦……”
“还有这个,你好像买了卡拉OK伴唱机?”
“这是我们夫妻共同的兴趣……”我猛然惊觉。“那套机器总共花了几十万,也要以折旧公式计算吗?”
“不,幸好这个按项目细分了,没必要那么做。”
“得救了。”
“但是……”滨崎说。“你的工作需要用到卡拉OK伴唱机吗?”
“什么?”
“我从没听过写小说还需要用到卡拉OK伴唱机,税务署一定会就这点驳回你的申请。”
我抱着头。“那到底要怎么样嘛!夏威夷旅行、大衣、亚曼尼、卡拉OK伴唱机都不能列入工作经费,连电脑的金额他们也只承认一小部份吗?”
“其实除了这些,可能还有很多无法被承认的收据。不过这挺难以启齿的……”滨崎看着档案夹,脸皱成一团。
“老实说,上次寄给你的那份报表,是我假装没看到这些问题而计算出来的。要是税务署检查出这些东西,你的应报税额会更高。”
“大概多少?”
“我觉得你最好别问,可是不告诉你也不行啊。”
滨崎先说个开场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然后讲了某个金额。
我顿时头晕目眩,勉强才能稳稳坐在椅子上。
“我哪来那么大笔钱啊?”
“你这是常见的案例。收入突然增加是好事,但就是会有人忘了还要缴税金,把钱花得一干二净。”
“你别事不关己地在那边说风凉话!”
“才不是这样,我也在设法帮你啊。况且,你还要付住民税[1]呢。”
“住民税?”我看着滨崎。“你刚才说的税金,不是包含了住民税吗?”
“不好意思,那只有所得税。”
“那住民税……”
“我大略计算了一下……”滨崎拿出计算机噼噼啪啪地按了按后,说出一个金额。
这次我真的要昏过去了,有种“啊,我不行了”的感觉。
但在我晕倒之前,房门外传来咚咚巨响。我回过神,冲出房间。
只见妻像上海杂技团的少女般,手脚纠结成一团地倒在楼梯下方。
我慌忙奔下楼抱起她。她口吐白沫地呢喃:“税金、税金……,救人喔……”看来她似乎在门外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才吓得滚下楼梯。
我轻轻放下妻,冲上楼一把揪住滨崎的领口。
“哇,你干什么?”他脸上浮现恐惧的神色。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减少税金。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做,什么小说我都写。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滨崎震慑于我的气势,肥短的脖子不住地点头。
3
《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
终于来到这里了,芳贺站在火奴鲁鲁机场前这么想着。逸见康正肯定就在这座岛的某个地方。
反射在路面上的阳光炫目刺眼,他不禁皱起眉头。
身后传来细小的尖叫声。回头一看,静香跌了一跤。
“我的高跟鞋鞋跟断了。”
“小心点。抵达饭店之后,我们先去买双海滩凉鞋吧。”
芳贺看着她身上的大衣继续道:
“还有夏天的衣服。”
“嗯,是啊。真是热死人,这身大衣已经用不着了。”
静香脱下大衣,噼啪一声撕开,丢在路上。
“为什么她非得撕开大衣不可?”我问身旁的滨崎,是他要我写出这种场景的。
“你可以声称,为描写这个场景而实际撕裂了一件女用大衣,这么一来便能将购买大衣的费用以实验材料费的名目列入工作经费。只是当稽查员来调查的时候,你们得藏好那件大衣。”
听到滨崎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地点头。
“那我的西装也依这个方法处理,就能列入经费了。”
“嗯。可是衣服一撕再撕,未免太了无新意。”
“我知道啦。”我敲打起键盘。
芳贺看着她的举动,也想脱衣服了。他脱下亚曼尼西装,取下领带,脱掉衬衫,接着以打火机点火烧掉那些衣物。亚曼尼的西装质料相当易燃,他顺手将鞋子丢入火焰中,不久便传出皮革燃烧的臭味。
“这样舒服多了。”芳贺身上只剩一件平口内裤。
“嗯,舒服多了。”
静香仰望天空,脸上沾着细小的砂粒,额上冒出的汗珠滑落脸颊流至颈项。芳贺盯着那汗珠,渐渐有了身处夏威夷的真实感。他脑中不自觉地响起一首歌:
晴──空万里──
清──风徐来──
“太老套了,你不会唱新一点的歌吗?”滨崎插嘴道。
“我一下子想不出跟夏威夷有关的歌嘛。”
“算了。反正你就这样不时将歌曲加进小说中,这么一来,卡拉OK伴唱机便能以资料和资料搜寻器材的名义列入经费。”
静香随着芳贺的歌声翩翩起舞,但她两脚不小心绊在一块儿,险些跌倒。芳贺连忙撑住她。
“请小心。”他说。“你现在的身体状态不比平常。”
“嗯,我知道。”静香低头回答,而后再度看着他。
“可是,他真的在这里吗?”
“根据这个讯息,他应该在这里。”芳贺从平口内裤里掏出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一排难以理解的数字和英文字母,那是逸见康正留下的唯一线索。三天前芳贺将那几个字重新排列组合之后,拼出了“ASAHIKAWA”,也就是“旭川”。
“好,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说。
“前一回连载中有了解读暗号的场景,‘ASAHIKAWA’的答案曾出现过,这要怎么处理?”
“让主角也去旭川不就得了。”滨崎不负责任地说,“但那不是正确解答。让他们在那里发现另一个暗号,指出目的地是夏威夷如何?这样去旭川旅行取材的费用也能请款了。”
“可是这挺牵强的……”话虽如此,我还是决定按照滨崎的意见继续写下去。
两天前,芳贺和静香曾根据这个暗号前往旭川。街道上覆盖着白雪,两人并肩走在结冰的白色道路上。
两人在旭川市内找到逸见康正的秘密工作场所,但逸见不在那里。不,不仅不见人影,那里已完全成了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暗号指出的明明是这个地方呀。”芳贺气愤不已,以拳头猛捶墙壁。
“请等一下,这里写了奇怪的字。”静香指着屋内一隅。
芳贺望向那边,角落的墙上刻有几个文字:
“ㄇㄟˊㄧㄡˇㄙㄢˇㄧˋㄐㄧㄢˋㄌㄧㄡˊ”
“没有伞,逸见留……什么啊?”芳贺读出这段文字后,回头看着静香。“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静香摇了摇头。“下雨了,可是没伞很伤脑筋吗?”
“我不认为他会特意将这种小事刻在墙上。”
“说的也是。”静香皱起眉,偏着头道。
芳贺再次盯着墙上的字。暗号指示的肯定是这里,也就是说,逸见应该知道芳贺和静香会来,这段谜样的文字铁定是写给两人的。
“ㄇㄟˊㄧㄡˇㄙㄢˇ……”
ㄇㄟˊㄧㄡˇㄙㄢˇ、没有伞、KASAGANAI[2],各种文字呈现方式闪现芳贺脑中。
思考片刻,他的眼前掠过一道光。
“我懂了。”芳贺击掌。“我明白了,静香小姐。”
“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芳贺摊开记事本,以原子笔写下“ASAHIKAWA”。
“从中去掉KASA[3]。”他说。
“咦,伞?”
“KASA──K、A、S、A。”
芳贺从“ASAHIKAWA”中去掉K、A、S、A四个字母,剩下“HIAWA”。
“这些字母可以重新排列成H、A、W、A、I。换句话说,就是夏威夷!”
“夏威夷……”静香睁大眼睛。
“没错,逸见在夏威夷。”芳贺隔着窗户,指着南方的天空。
“我们走吧,静香小姐。去夏威夷。”
“好。”她坚定地回答。
于是两人来到了夏威夷。
“好,干得好。”我看着电脑荧幕点头。“总算成功将两人带到夏威夷了。”
“这不是办到了吗?真不愧是职业作家。”滨崎钦佩道。
“接下来只要将舞台从旭川换到夏威夷,顺着剧情写下去就行了。”
“你在说什么啊?还有很多得想办法消化掉的收据呢。”滨崎从档案夹中拿出单据,在我面前晃呀晃的。“首先是在夏威夷购物和打高尔夫的开支。如果将这些场景加进小说,多少能搪塞过去。”
“我知道了。”我再度对着电脑努力安排情节。
芳贺和静香在饭店办妥住房手续后,便先前往夏威夷最大的购物中心Alamoana。这是为了避免地下组织察觉两人并非单纯的旅客,谁知道那些目光锐利的家伙会躲在哪里偷窥呢。
静香买了一个包包、五件衣服和三双鞋子,芳贺买了斜纹长裤、衬衫和Ferragamo的鞋子。静香还买了些许香水和化妆品。
“这下看起来总算像普通旅客了吧。”芳贺双手提着纸袋说。
“是啊。来到夏威夷却完全不买东西,周遭的人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奇怪。”
“没错。在顺利找到逸见之前,我们绝不能被盯上。”
“真的能找得到康正吗?”静香不安地说。
“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芳贺拍胸脯保证。
“可是完全没线索。”
“不,有的。逸见爱打高尔夫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来到夏威夷,他不可能不去打球。我们到夏威夷的每个高尔夫球场看看,必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就算去了,如果只是向球场员工打听,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
“你说的没错。所以,虽然这么做有点辛苦,但我们也只好每个高尔夫球场都实际打打看了。”
“是啊,虽然很累人。”
两人走进附近的高尔夫球用品店,买了整组球杆、球袋、球鞋,及两套同款的高尔夫球装。
4
滨崎轻快地敲打按键,看着液晶荧幕,嘀咕了一声后将计算机对着我。
这次换我呻吟了。
“还不够。”滨崎说,“你有没有其他收据?不是那种一、两万的小金额,而是几千万的收据。”
“没有耶。”我叹了口气。“我既不去银座的酒吧玩,也没租工作室。”
“小说的情况怎么样?还有篇幅可用吗?”滨崎问我。
“不,这一回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就得有效运用所剩不多的篇幅。”
连载小说《冰街杀人事件》的剧情已被我们改得面目全非。主角们去了好几个高尔夫球场、乘快艇出游与大肆购物后,在毫无所获的情形下决定回日本。一抵达成田机场,主角们又马上赶往草津温泉。不用说,这当然是为了将今年秋天的温泉旅行开支列入取材经费。
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似乎是妻。
“老公。”她边开门边说。
“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她将手上的信封交给我。
“那是什么?”
“收据呀,我回娘家拿来的。”
“噢,那太好了。”我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
“太太真贤慧啊。”滨崎拍马屁地称赞道。
妻子的娘家就在附近,走路约十五分钟。
“可是,那些帮得上忙吗?”妻子担心地问。
“嗯……”看过收据之后,连我都察觉自己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如何?”滨崎问。
“不行,这完全派不上用场。”我将那叠收据递给滨崎。
“让我瞧瞧。”他浏览了那叠收据,不久后也面露难色。
“果然不行吧?”我说。
“改建浴室五十六万、修理汽车十九万……”滨崎抓了抓头。“如果是你们家的浴室和汽车,倒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这是尊夫人娘家的……”
“如果当成取材呢?”我问。“让改建浴室和修理汽车的场景出现在小说中。”
“不,应该不行吧。因为改建的浴室和修理后的汽车是尊夫人娘家的亲戚在使用,这会涉及赠与税。”
“这样啊。”
“不过……”滨崎手抵额头。“若是为了工作而故意破坏浴室和汽车,说不定有办法。”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当是写小说需要参考,才刻意破坏尊夫人娘家的浴室和汽车,可是又不能破坏完就算了,所以修理费用由你负担。”
“原来如此。”我问滨崎。“不过,非得蓄意破坏浴室和汽车才写得出来,那是怎么样的小说?”
“思考这件事是你的工作吧?嗯,接下来金额比较高的收据是……”滨崎翻了翻妻拿来的那叠收据。“挂轴二十万、陶壶三十三万……,为什么会有这种收据啊?”
“家父喜欢骨董。”妻答道。
“他每个月会去骨董店好几次,买些看起来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
“嗯,这个可以用。”滨崎拍了一下膝盖,看着我。“你,接下来在小说中写一些骨董相关知识。”
“咦?可是我对骨董一窍不通。”
“没关系啦,只要写得煞有其事就行了。这样你就能声称为了学习小说中提到的骨董知识,买了几件有参考价值的骨董当教材。”
“写得像真有其事,哪儿那么容易呀……”我咯吱咯吱地抓着头。
“要用这招的话,这个也行喔。”滨崎给我看了张收据。
那是美容沙龙的收据。我想起听妻说过丈母娘上美容沙龙的事。
“老公,这能不能用呢?”妻递来一张纸。我接过一看,是超市的收据。
牛肉、葱、豆腐、蒟蒻丝、鸡蛋──上头列着今晚寿喜烧的材料。
5
《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续)
芳贺开车从草津温泉街出来,过了约二十分钟后停下。没铺柏油的道路旁是一栋白色建筑物,后面紧邻树林,四周仅此一户民宅。
“根据推理,逸见应该在这里。”芳贺下车,抬头看着屋顶说。
“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去。”静香左右张望。
“当然是从玄关喽。”芳贺迈开脚步,又旋即伫足,再度盯着建筑物。
“真奇怪,玄关在哪?”
“我也很纳闷。”静香应道。
仔细一看,这是栋怪异的建筑物。整座房子以白墙包覆,没有大门,只有一扇小窗户。
芳贺将车开到唯一的窗户下方,站上汽车前盖透过小窗户窥视屋内。里面一片漆黑,但仔细一看,有人倒在黑暗之中。
“喂!”他出声呼喊,对方却完全没反应。
芳贺思考着有什么办法能由窗户进入屋内。然而,窗户大小仅三十公分左右,人根本钻不过去。
“有人在里头,我们救他出来吧。”芳贺对静香说。
“怎么救?”
“包在我身上。”
芳贺一上车便不加思索地倒退,然后将车头对准建筑物全力踩下油门。
随着一声巨响,芳贺受到强烈的冲击。车头整个凹陷,而那面墙也摇摇欲坠。
芳贺再次倒车冲撞建筑物。墙壁这回完全倒塌,那里似乎是浴室。
(为了描写这个场景,必须破坏浴室和汽车做实验。将两者的修理费列入工作经费。)
“啊,康正先生。”静香叫道。
逸见康正面无血色的倒在浴室里。芳贺摸了摸他的脉搏,他不可能再睁开眼了。
“他死了。”芳贺低声道。
静香放声大哭。
芳贺检查逸见的尸身,发现他的后脑勺出血,似乎遭人以什么东西殴打过。
芳贺环顾四周,白底上描绘着鲜艳图案的古伊万里陶壶映入眼帘。
“看来这就是凶器。”芳贺说。(为了描写古伊万里陶壶,购入骨董数件做为参考资料。将购买费列入工作经费。)
“这太过分了。”静香哭肿了双眼,瞪着陶壶。泪水模煳了眼影,在脸颊上留下两道蓝色泪痕。这种眼影是今年的流行色,女性通常会连玫瑰色口红一起购买。(为了描写这个场景,购入化妆品十馀件做为参考资料。将购买费列入工作经费。)
“总之我们报警吧。”芳贺再度发动发动机,但汽车似乎因刚才的撞击故障了,完全发不动。
“伤脑筋,现在不是抛锚的时候。”
“我们拦车吧。”
静香站在路肩,微微拉高迷你裙,摆出撩人的姿势拦车,却没任何车辆肯停。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静香气得牙齿嘎吱作响。(练习让牙齿发出声音时,弄坏了假牙。列入工作经费。)
不久,一辆车停下了,驾驶却是位女性。
“你那副德行是拦不到车的。”女驾驶说。
“哎呀,没礼貌!”静香发火了。
“我载你一程吧,上车。”
幸好静香拦下了那辆车,且对方愿意载,于是芳贺也一同上车。
“请到警察局。”他说。
“待会再说,总之你们先跟我来。”女驾驶应道。
对方载芳贺和静香到美容沙龙。
“来,这里能让人变美喔。”
芳贺和静香被迫躺在床上,原来女驾驶是著名美容店的老板。美容小姐在两人全身涂上乳液按摩。(将美容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离开沙龙店后,两人前往警察局。
他们带着警察回到现场,只见刚才那栋白色建筑物烧了起来。
“糟糕!”芳贺叫道。“犯人趁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纵火。”
他们马上联络消防署。过没多久,消防车便赶来灭火,但建筑物已烧掉了一大半。
芳贺清查烧毁的残迹,却怎么也找不到逸见的尸体。
“真奇怪,他的尸体哪儿去了呢?”芳贺低喃。
他在残迹中找到几样物品。首先是五件烧成灰烬的女用和服,其中一件是大岛绸。每一件都炭化了。(购入和服五件,燃烧实验。将和服购买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接着找到的珍珠项链和一克拉布钻戒也烧成炭了。(同样将项链和钻戒购买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还找到什么其他的吗?”芳贺询问继续调查残迹的刑警与搜查员。
“被害者似乎在这里生活了几天。”刑警说,“留下一些像食物的东西。”
“有些什么东西?”
“嗯……”搜查员回答,“牛肉、葱、豆腐、蒟蒻丝、鸡蛋……”(为了解这些食品燃烧后的状态而进行实验。材料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二月二十日,我请滨崎代为报税。
我使用蛮干的手法,成功生出了庞大的必需经费。如此一来,尽管收入高于往年,税金应该还是会回到我手中。我们举杯庆贺,高呼三声万岁。
但三月二十日时,税务署找我过去一趟,要求我提出必需经费的明细表。
我一并提交了〈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的原稿影本,可是除了少数款项外,大部份经费税务署都不予承认。
最后,税务署要求我缴交巨额税金。
我和妻束手无策。
到现在我还是一筹莫展。
自从写出〈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后,再没有出版社来邀稿。
《冰街杀人事件》的连载也喊停了。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