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参观工作单位?”青山看着上司的脸,再次问,“什么意思啊?”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神田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我小儿子啊,是个初中生,在学校里应承下来这么件麻烦事。”
“和同学约好了让他们参观父亲的工作单位?”
“嗯……好像是这么回事。听说班上分了几个小组,参观谁家父母的工作单位。我儿子嘴一松,说自己的父亲在出版社工作,结果大家都非常感兴趣。”
“您答应了?”
“嗯……”神田再次呻吟道,“我本来想拒绝的,可想不出好借口。况且我儿子也跟朋友约好了。”
“哦。”青山模棱两可地点点头,“那您找我的意思是……”
“所以说,”神田把手搭在青山的肩头,“需要向导啊。让他们在编辑部里随便转悠也不方便嘛。因此,我想把这个差事拜托给你。没问题吧?”
“啊?”青山的脸不由自主地皱作一团,“什么时候?”
“这个,就是今天。”
“哎?”青山的脸更加扭曲了,“可我得安排赤村老师的采访啊。”
“那个不着急,不是吗?要是实在忙不过来,找别人替你干好了。求你啦。”神田在脸前双手合十恳求道。
青山叹口气,抓了抓头。神田平日里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不好拒绝。
“好吧,我试试看!”
“帮我大忙了。”神田听上去如释重负。
青山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想查看邮件,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该如何对初中生们说明自己的工作呢?
他工作的部门是《小说灸英》编辑部,《小说灸英》是灸英社发行的小说杂志的名字。青山之前在单行本编辑部那边,不久之前刚调过来。
做单行本和做小说杂志的工作内容天差地别。单行本仅由一位作家的稿件组成,小说杂志则须汇编多位作家的稿件,而且内容也不仅限于小说,还包括随笔、对谈、采访等,涉及诸多方面,既有卷首插图,又有漫画,小说内还必须加上插图。要做的事堆积如山。这样的工作一个人根本做不来,所以需要团队合作。作为新手的青山,尚在为适应新工作竭尽全力。这样的自己有能力接待初中生吗?尽管心有不安,但想想看,其他前辈全都忙得脚不沾地,手头的工作比青山的多多了。这么一琢磨,这活儿只能由他来干。
上午十一点刚过,青山被人嘭地拍了下肩膀。是神田。
“听说他们过来了,我们去吧。”
“好的。”青山说着站起身来。
他们下到设有前台的正面大门,便看到了身穿校服的孩子们,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所有人看到他们立即低头致意。非常懂礼貌嘛。
神田走到一个少年身旁,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好像是神田的儿子。仔细打量打量,两人确实长得挺像。
之后,神田向孩子们露出和蔼的微笑。“大家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小说灸英》编辑部的总编神田。今天请各位尽情参观,这是你们的向导青山。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他好了。”神田语速飞快地一口气说完之后,便道:“青山,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现在必须去趟董事办公室。”
“啊,好的。”
听青山这么回答,神田便匆匆朝电梯走去。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青山再次与初中生们相向而立。一张张残留着稚气的面孔上无不带有紧张之色。
“那我们走吧!”
青山迈开步子,初中生们也陆续跟上。
他们走进电梯,去往编辑部所在的楼层。这群初中生拿着一样的手提包。青山隐约瞥见有个孩子的包里放着《小说灸英》,看来提前做过功课。好认真啊,他不禁暗暗感慨。
出了电梯,青山带着他们来到文艺分社所在的楼层。做单行本的部门和做文库本的部门全都在这儿。办公桌与文件柜倒是摆了一长排,但杂乱不堪,书都堆到了地板上。这种脏乱景象似乎令初中生们大跌眼镜,他们目瞪口呆。
“因为大家都很忙,根本没有闲工夫整理。”青山辩解道。
初中生们被带到了《小说灸英》编辑部的工作区。见不着神田的影子,三名编辑部成员个个面对着办公桌。这群初中生来参观的事,按说他们应该也知道,但个个似乎漠不关心,都懒得转过身来瞧上一眼。
会议桌空着,青山就请他们坐钢管椅。三个男生坐到了青山对面,两个女生分别坐在他两边。
“那么……”青山舔了舔嘴唇,“先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好呢?你们想知道什么?”
“请稍等……”话音刚落,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起手来。
“什么事?”青山问。
戴眼镜的少年从提包中拿出一本《小说灸英》。像得到信号似的,其他人都拿出一本放到了桌上。
“哎?大家都买了吗?太开心了。”
青山这么一说,大家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不是的。”说话的是神田的儿子,“决定参观以后,我跟爸爸说,请他帮我们准备了五本。因为听说有多余的。”
“呃……这样啊。说得也是,没必要买。”
“说实话,对初中生而言,九百元一本挺贵的。”戴眼镜的少年说,“免费得到这么贵的东西,高兴死了。所以我想坚决不能浪费,一定认认真真读。”
“嗯。”青山点点头。真是些好孩子啊。
“尽管里面刊登了些没听过的作家的短篇小说和随笔,让我稍微有点困惑,但都非常有趣,读着很开心。世上什么样的作家都有啊,受益匪浅。”
“你能这么说,我们作为出版方也很欣慰。”
“可是……”戴眼镜的少年注视着青山。青山注意到他的镜片仿佛亮了一下。“除此以外几乎没什么可读性了。倒是连载了不少长篇小说,但半道上看起根本搞不清东西南北,最后只好放弃了。”
“啊……”青山半张着嘴巴,“或许有这种情况。”
“不过好奇怪啊,明明花了这么多的钱……当然我们没花。花高价买下的那些人,只读到这点东西合理吗?”
“呃,这……”青山原本想说“也没办法”,但还是咽了回去。忌语说不得。
“我们今天来最想知道的是,”戴眼镜的少年把《小说灸英》拿在手里,将封面朝向青山这边,“这本杂志卖得好不好。请告诉我们,卖这本杂志,出版社真的能赚到钱吗?”
2
这番话恰巧是在整个楼层鸦雀无声的时候说的。
不,或许不是恰巧。说不定整个楼层的人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对话,尤其是《小说灸英》编辑部的人。
总之,戴眼镜的少年的发问响彻这个被寂静笼罩的空间。过了一会儿,甚至可以听到回音。
青山看了看《小说灸英》编辑部的前辈们。他们不可能没听到刚才的发问,但所有人都定定地面向办公桌,干瞪着电脑或校样。那些背影似乎甩出一句“你自己想办法吧!”,生生抛弃了青山。
“呃,这个,怎么说呢……”青山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绝不是没有可读性。毕竟有那么多人喜欢读连载小说。”
“是吗?”戴眼镜的少年露出狐疑的表情。
“是呀。否则还刊登干吗?”
“可是……”坐在青山右侧的女生开口道,“那些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买的呢?就说这本吧,里面连载的有第三回、第十回、第三十回,全部乱七八糟的。这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买,大部分的作品不都是连载到中间吗?”
“呀,你说得确实也对。”青山感到口渴难当,“从半道上看起,也不是绝对不行啊。想想看,你们也看漫画杂志吧?我们社也出版了《少年Punk》,那上面刊登的,基本上都是连载,但大家还不也都是从半道在读。”
“我认为漫画杂志的连载不一样。”这些初中生中个子最小的少年斩钉截铁地说,“在来这里之前,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分析过。”
“哦,分析?”
“漫画杂志的连载,大多一期讲完一个故事。即便不是这种情况的作品,也下足了功夫,要么让从半道读起的人想继续读后文,要么让人想知道之前的来龙去脉。然而,《小说灸英》上连载的小说,让人完全感觉不到这种用心。倒是登载了截至前一期的故事梗概,但根本看不出真心向读者传达内容的用意。”
“啊……对不起。”听到这个一针见血的意见,青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青山先生,请告诉我们。”神田的小儿子一本正经地说,“《小说灸英》到底能卖多少,能赚多少?到底是否有盈余?”
面对这些根本问题,青山无以作答。他终于明白了神田硬将向导这个差事派给他的原因。听完儿子的话,神田隐约料到了这群初中生会提什么问题。
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那是不可能的。初中生们在耐心等待着青山的回答。
青山横下一条心,打马虎眼是不行的。他做了个深呼吸,开口道:“我想,读连载小说的人确实比较少。老实说,单就《小说灸英》来说是亏损的。”
大家流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青山注意到神田的儿子一下子垂下了肩膀。知道父亲的工作单位是这种情况,想必深受打击吧。
“但并不是说绝对产生不了利润。”青山说,“连载结束后,小说会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那样书毫无疑问会盈利。因为作家了不起,才委托他们写连载的嘛。尽管单说《小说灸英》是亏损的,但整体上来看还是能稳稳地获利。”
青山打算和盘托出,如此一来这些初中生就能理解我们了吧。然而,他们脸上无法释然的表情丝毫未变。最后,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点点头。那个戴眼镜的少年再次代表大家开了口。
“我们在此前也讨论过或许是这种情况,因为如果不这样,整个公司根本不挣钱。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无法理解。”
“你指的是……”
“我指的,”戴眼镜的少年吸了口气,“当然是刊登连载小说的意义呀。你们不是知道读的人很少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刊登呢?”
青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你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将长篇小说以连载的形式刊登……”
“连载结束后就做成单行本,这个我知道。但我不明白连载的必要性,为什么不直接做成单行本呢?”
听到这个问题,青山终于找回了几分从容。他问的是个初级问题。
“这种情况也比较多啊。不,应该说非常多。新作家或书不怎么畅销的作家,我们会直接把他们的原稿做成单行本。那种做法呢,叫‘新著’。”
“我听说过。为什么不全都这么做呢?”
“我们也巴不得这样做呀。可碰上畅销作家,这就行不通了。”
“为什么?”
“毕竟在小说杂志上连载,他们能拿到稿费嘛,要是‘新著’可就没有了。从作家的角度来说,赚得多比赚得少好。所以,他们理所当然会优先处理连载的工作。”
“但是……”右侧的女生插嘴道,“那些连载小说,可以说根本没人读吧?”
“我倒不觉得没人读……”
“可算不上是商品吧?”小个子男生说,“至少,在当时是产生不了利润的东西。即便如此还要支付稿费吗?”
“是呀。因为要登载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啊。”
“请问……”青山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左侧的女生正举着手,她个头很高,看上去略显成熟。“作家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的?”
“他们明知道没人读连载小说还写吗?假如真是那样,我猜他们没干劲。”
“啊,这个……”青山拼命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他又被逼到了绝境。“这个该怎么说呢?连载的过程中或许没人读,但做成单行本就有人读了,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没干劲的。”
“将连载小说做成单行本的时候,还会重新改写吗?”
“呃,改写的人很多,恐怕一字不改的在少数。”
“稿费是按照原稿的页数来算的吧?”
“是啊。不同的作家拿到的稿费会不同。我们会将全文换算成四百字一页的稿纸来计算。”
“这样的话,”略显成熟的女初中生说,“连载的时候适当啰唆地写点废话,等到做单行本的时候再改也行喽?要是我,准会这么干。”
“也就是说,”戴眼镜的少年继续道,“他们是稿费小偷!”
3
编辑部的空气冻结了。毫无疑问,尽管谁都没有朝这边看,但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偷听。
赶紧想办法,让这些小鬼闭嘴!所有人似乎都在向青山施加无言的压力。
“不、不不不。”青山在脸前挥挥手,“那种事虽然不是做不了,但没有作家会那样的。谁也不会干那种事。”
“是吗?”女初中生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
“毕竟,那么做的话后面只会自讨苦吃。他得重新写呀。”
“他们可以适当地偷工减料,使得后面不用吃苦头吧?既然是职业作家,估计这点事情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
一时间无言以对,没有了反驳的余地。
“让他们这样骗取稿费,不觉得不甘心吗?”女初中生接二连三地质问。真想照着这张小毛孩的脸暴打一顿!
青山暂且干咳了两声。再怎么样也得把架势重新摆好。
“没什么不甘心的呀。即便出现那种情况,最终还是会做成单行本,我们仍然可以获利。所以,遇上那种事只能自认倒霉。”
“简言之,”戴眼镜的少年镜片又闪过一道光,“作家在小说杂志上刊登的就是草稿喽。他们用草稿在赚取稿费,可以这么理解吧?”
“草稿……这种说法有点不合适。”
“但难道不是吗?因为以改写为前提。”
“没有那种前提。大多数作家都是一丝不苟地在写,尽量避免改写。可人毕竟是人,有时候也会出现预计不到的情况。这种情况在做单行本的时候就需要修正。”
戴眼镜的少年不满似的皱起眉头。“这种东西还不叫草稿?连载中的东西是还没完成的原稿吧?”
“嗯,话倒是可以这么说。”
这时,坐在青山右侧的女生把《小说灸英》拿在手里说:“哎——原来读者买的是半成品哪。就这样还卖九百元!”
“呃,等一下。确实做单行本的时候会做修正,但这不意味着连载中的是半成品,那也是以当时的形式完成了的作品。该称为进一步改良呢,还是称为升级呢……没错,是升级。读者也希望读到更加完善的作品嘛。”青山使尽浑身解数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说,腋下早已汗出如浆。为什么自己非得遭受这种折磨不可?他禁不住对神田恨得咬牙切齿。
初中生们再次面面相觑,似乎在互相使眼色。青山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个子男生从包里拿出一张A4纸。“来这里之前我在网上调查了一下。”
刚才是分析,这次又来个调查。搞什么名堂啊,这群小鬼!
“这十年间,《小说灸英》连载了一百五十多部长篇小说。”
“哦,是吗?”或许吧,青山想。他没有数过。
“正如青山先生您所说,大部分做成了单行本。但是,至今依然有十六部作品没有出版。这又怎么解释呢?”
“怎么解释?我想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吧。修改耗费了时间,或者还在寻找出版时机……”
这时,小个子初中生把文件放到了桌上。“十六部作品之中,十部作品已经连载完三年以上了。说得更具体点,其中的五部作品已经连载完八年以上了。关于这些作品,您有什么话要说呢?为什么不做成单行本?”
“这……”
青山很想说,这也是我的疑问啊。但这种话死也不能说出口。坚决不能说!
“我不清楚。因为出单行本的是别的部门。我想是他们与作家商量之后,决定那么做的。”
“那么,”小个子说,“可以帮我们介绍下那个部门的人吗?关于这一点,我想听听他们的说法。”
话音刚落,只见这层楼的一部分人开始骚动不安,纷纷到去向告示栏前写东西,紧接着咯噔咯噔地快步离开了房间。不用说,他们全都是单行本的责任编辑。
青山叹了口气,望着小个子初中生。“很遗憾,现在他们好像全都出去了。”
“是吗?”小个子初中生完全不为所动,又拿出一些文件,“对于那些没有做成单行本的作品,我又试着在网上作了调查。原来其中一半以上的作品在连载的过程中就突然中断了,这可以解释为是作者才思枯竭写不出东西来半途而废了吧?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呢?请给出合理的说明。”
青山弱弱地呻吟了一声。合理的说明?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要说原因,实际情况确实如小个子所说。
“怎么样?”小个子不依不饶地问。
“嗯……大概也有那样的情况。啊,不过,是很少的。作家也是人,免不了犯错。你们也是这样吧,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考满分,是不是?与这个是一样的。”
小个子初中生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一样吗?”
“一样啊。既然是人做事,难免犯错。”
这时,戴眼镜的少年插嘴道:“我认为考试和商品不一样。”
“商、商品?”
戴眼镜的少年拿起桌上的《小说灸英》。“这本小说杂志难道不是贵社的商品?刊登无法做成单行本的败笔之作,不意味着这是劣质品吗?按理说,不是应该召回,无偿给读者换成完工的作品吗?”
4
“从决定到这儿参观的那天起,我们就作了各种各样的研究。”戴眼镜的少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付给作家那么高的稿酬,刊登连载小说呢?做成单行本的目的,我们一清二楚。可实际上,也存在达不到这种目的的情况。这种时候,作家会退还稿费吗?应该不会吧。那么,究竟为什么要进行连载呢?我想,恐怕只是给了作家一笔不义之财而已。这么想有错吗?再说连载小说的实际状态,青山先生您再怎么解释,也抹杀不了它们是草稿的事实。作家把草稿卖给出版社,不觉得羞耻吗?而出版社明知是草稿还刊登,没有罪恶感吗?还是说,反正连载小说没人会看,无论是作家还是出版社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不,没有的事。”青山把身体缩成一团,毫无底气地回答。
“青山先生,”小个子初中生叫道,“通过到目前的谈话,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归根结底,所谓连载小说,不过是以稿费的名义给畅销作家金钱的体系罢了。所以,草稿也好什么也好都没关系。是不是这么回事?”
又不能回答“你说得没错”,青山选择了沉默。
“假如果真如此,只付稿酬别连载不就行了?而且不要像连载那样一点点地买原稿,而是等原稿全部完成以后再买不好吗?这既能省去改写这种麻烦的手续,又能避免付了稿费却做不成单行本的尴尬。如果《小说灸英》只刊登那种可以一次性看完的小说,我想会成为非常好的商品。”
小个子说得头头是道,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不可能的。”青山说。
“为什么?”
“那样划不来。”
“划不来?”
“是的,划不来。”青山将身体靠到椅背上。就在这儿说一点真心话吧,他开始这样想。“以连载这种形式,不管草稿也好什么也好,我们每个月都能切切实实地拿到作家的原稿。对于出版社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连载一旦开始,总有一天会完结。确实有无法做成单行本的时候,但那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进展顺利的。”
然而初中生们并未露出释然的表情。不出所料,戴眼镜的少年说:“我们还是没懂。因为等不及小说完成,所以付稿酬每个月一点点地买原稿,这种体系我们明白了。但为什么非得连载呢?既然付了钱,刊不刊登是出版社的自由吧?”
青山摇摇头。究竟是孩子啊,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不连载,那对作家非常失礼。”
“失礼?是那样吗?”
“是的。当初告诉作家要连载才约稿的,他们也是基于此开始写作的。因此如果不连载,他们当然会生气,会说‘早知如此何必设定交稿日期’。”
“为什么生气?反正是草稿罢了。我认为,对于作家而言,最好不要将这种东西公之于众。既然收了稿费,就不应该有怨言。别设定交稿日期这种要求也很可笑,干脆叫交货日期好了。作家就是制造业嘛,遵守交货日期是理所应当的。”
“这个,不能这么办哪。”
“为什么?您刚才说不刊登连载作品对作家非常失礼,但您不觉得刊登那种东西对读者也很失礼吗?”
戴眼镜的少年这一席话,如同尖刀般猛地刺入青山的胸口。“这个……”他冒出两个字就无法继续了。对读者失礼——他说得没错。
“青山先生,”神田的儿子发出严厉的声音,“前几天,我偶然看到了父亲的邮件。邮件内容的大意是:《小说灸英》销路不好,他十分犯愁。为此连日开会,疲惫不堪。一开始我很难理解,但听了刚才的那些话,我明白了。《小说灸英》不是为读者而是为作者出版的,那种玩意儿,卖不出去是正常的。这种烦恼根本毫无意义。父亲竟然做这种工作,真是可悲!”
“可悲?”
“是啊,你们不觉得羞耻吗?”说话的是那个略显成熟的女初中生。
“羞耻?”
“我认为,既然收了钱提供给读者,就必须是可以自信满满地称为成品的作品。做单行本的时候再去改写,假如有看了连载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还要他们再买一次单行本吗?这不是诈骗是什么?”
“诈骗?”
青山脑中有根线瞬间断得七零八落,初中生们仍在继续发动攻击。他们说,正是因为做这种半吊子的商品,书才卖不出去,出版业才日益凋敝,等等,太令人吃惊了。把纸张和劳动耗费在这些谁也不会去读的东西上能讨谁欢心?纯粹是浪费资源罢了。说得再难听点,还不如干脆把连载小说那些页面空着呢,那样至少还能当草稿纸记笔记……
“吵死啦!”青山用双手敲着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家伙,净满嘴胡诌!”
戴眼镜的少年瞪圆了眼睛,其他初中生也惊讶得大张着嘴巴。
青山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我们一清二楚!我们也知道自己在做奇怪的事。可这也没办法。不这么做,那些作家根本不会写!如果不用这种形式,那些家伙根本不会动笔!‘老师拜托您了,请一定要在交稿日期之前写完。’你们不知道我们要下跪催促多少次,才能拿到原稿。交货日期?你们觉得他们会把这当回事吗?那伙人可都是因为干不成普通工作才当作家的!那些家伙和小孩没什么两样。暑假作业不到八月三十一日是不肯做的,他们跟小学生一个德行。不,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家伙,满不在乎地完全无视交稿日期,耍着威风不说,还降低原稿的质量。连载小说之类的没人读?是啊,你们说得没错。这一点那伙作家也知道。他们还知道小说杂志亏损得厉害。根本成不了商品,他们也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们依旧装作一无所知,堂而皇之地来夺取稿费。就算这样煞费苦心得来的原稿,也还只是你们刚才所说的那种草稿水平。满页的错字漏字不必说,自相矛盾讲不通的地方也不罕见。‘老师,这个登场人物在上上回就死掉了呀。’这种情况比比皆是。作家对此的回答是‘哦,是吗?那等做单行本的时候再改好啦’。要是不死心地恳求‘这可不行啊,请您修改下吧’他反而恼羞成怒,干脆甩出一句‘假如这么麻烦,今后我不跟你们出版社合作了’。那些家伙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无可奈何,我们只能拼命想办法,竭尽所能地把那种草稿水平的糟糕原稿修改到可读的程度。我们也不想卖有缺陷的商品!所以拼了命地给那些作家擦屁股。这么做哪里是没意义?哪里是诈骗?如果要抱怨,你们给我做一遍试试!当小说杂志的编辑试试!要是对付得了那些混蛋作家,你们倒是让我领教领教啊!”
对着天花板咆哮完,青山马上清醒过来。他回忆着自己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害怕起来。我都胡说了些什么啊!
他诚惶诚恐地看了看初中生们。大家都呆在原地。
接着青山把目光投向周围。留在这层楼的人全部注视着他。刚才本已出去的图书编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有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是神田,他眼睛通红。青山焦躁不安,必须修改刚才的发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要不先道歉吧……
神田停在青山面前,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青山很想说“对不起”。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神田把双手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哎?”
青山凝视着神田的脸。忽然,上司眼中溢出一行热泪,滑过脸颊。
就在这时,神田的儿子喊着“爸爸”站了起来。“我不知道父亲的工作原来这么残酷。对不起。”
“嗯……”神田朝儿子转过身去。父子对视片刻,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戴眼镜的少年、小个子初中生和两个女生也站了起来。
“青山先生,”戴眼镜的少年说,“您的答辩太棒了,我们深受感动。是我们误解了小说杂志,原来你们一直在拼命战斗。那些轻浮的发言,我们收回。今后也请继续努力!”
青山一时无言以答,或许说不知所措更为恰当。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哪儿率先啪啪地拍起手来。随后全体人员起立,对青山报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