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样,大场壮贵在福田的陪同下来到神社。仔细一看,其实是福田拽着壮贵走了过来。两人都阴沉着脸,福田的表情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分坚毅。壮贵则丝毫看不出干劲,双手揣在黑色皮衣的口袋里,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恭候多时了。”玲斗鞠躬致意。
“时隔一个月,又要麻烦您了。”福田说道。上次他和玲斗单独在一起时,语气有些随便,看来在壮贵面前,他觉得还是用敬语和人交谈为好。
“这个给您。”玲斗把装好蜡烛的纸袋递给壮贵。
“虽然明知道不行,还是想问一下,我今晚依然不能陪同祈念吗?”福田谄笑着说道。
“是的,实在抱歉。”
“这样啊。”福田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请您跟我来。”
玲斗打开手电筒,正要迈步,只听壮贵说道:“福田叔,你不用过来了,在车里等我吧,结束后我就回车上。”
“啊,但是……”
“没关系吧?”玲斗说,“从这里到停车场的路,壮贵先生可以一个人走,他已经成年了。”上次福田说壮贵还未成年,大概是觉得那样说就可以跟着进去。
福田面色铁青,或许是因谎话被拆穿而感到难堪。“那我在车上等您。”他对壮贵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壮贵哼了一声。“我说自己来就行,那个老头非要跟着,我怎么说都不听。他肯定是怕我跑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
“福田先生也是拼尽全力了,他一定衷心希望您能祈念顺利。”
“为了把我推举为继承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吧。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和我根本没有关系。”
他们边说边向树林走去。
“对了,上次委托你的事,帮我打听了吗?如果祈念一直都不成功,到第几次就可以不用来了?”
“我问过姨妈,她说这要由祈念者自己决定,我们不能干涉。”
“果然如此,真没办法。”壮贵重重地叹了口气。
离通往神楠的入口越来越近。
“您没有回忆吗?”
“什么?”听到玲斗的问题,壮贵停下脚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您是不是缺少和您父亲在一起的回忆。如果想接收到念,一定要清楚地回忆起有关寄念者的事。要是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事,祈念肯定不会顺利。您接收不到念,或许是这个缘故。”
壮贵撇撇嘴,吸了一下鼻子,双手仍揣在皮衣口袋里。他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脚下,随后将目光转向玲斗。“不,我和老爸的回忆太多了,光是我们俩拍的照片都不止一二百张。”
“您父亲和您的关系很亲近啊。”
“嗯,这么说有点难为情,他真的非常疼爱我,毕竟五十多岁才有了我这个独子。我记得很清楚,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他还拖着年迈的身体强打精神去参加我们的拔河比赛。”
“是吗?真让人羡慕。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壮贵有些惊讶地看着玲斗。“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一次都没见过。”
“他在你小时候就去世了吗?”
“不是。其实我父亲另有家庭,从未与我相认,而我母亲又去世得早,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壮贵脸上滑过一丝忧郁。“你的经历也不简单啊……”
“我母亲年轻时在夜总会上班。我出生后,她依然和不少男人有来往。他们没来过我家,但我在外面见到过几个,可能母亲也考虑过是否要另外嫁人。他们看起来都不坏,可我就是不喜欢,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根本不喜欢我。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母亲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心情,带我见过对方后,基本很快就分手了。当时,她并不打算找一个丈夫,而是最希望为我找一个称职的父亲,可终归没有找到。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那些男人看上的是我母亲,至于她的儿子,怎么看都会碍眼,有哪个男人能喜欢其他男人的孩子呢?要真能组成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那才真是厉害。您不这么认为吗?”
壮贵警觉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抱歉,我跑题了。我只是想说我没有父亲,听到您有这么疼爱您的父亲,由衷感到羡慕。”
“就这些?”
“是的,难道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最好。”
“您进去吧,衷心祝福大场先生的祈念可以打动神楠。”玲斗低头致意。
壮贵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赌气般没说出口,径自走进了树林。
玲斗转身朝值班室走去,突然察觉身后有光照过来,回头一看,壮贵正拿着手电筒站在树林中。
“您怎么了?”玲斗高声询问。看到壮贵缓缓走来,玲斗迎了上去,又问了一声:“您有什么事吗?”
壮贵犹豫地说道:“你跟我一起,怎么样?”
“一起?”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进神楠?”
“为什么?”
“反正我怎么祈念也没用,我不可能接收到老爸的念。一个人在那里待着太无聊了。”
“但是……”
“你知道我总是祈念不顺利的原因吧?所以才和我说了那些话,不是吗?”
玲斗无言以对。
“我想和你聊聊。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和我聊?您确定?”
“毕竟我也没法和别人说。”壮贵的表情十分认真。
看到壮贵的眼神如此坚定,玲斗点了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我想先问个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我老爸的亲生儿子的?”
玲斗挠了挠眉梢。“这件事说来话长。”
“去那边说吧。”壮贵迈开步伐。
神楠中泛着一丝暖意。壮贵将蜡烛立在烛台上,刚要点燃,玲斗制止了他:“请等一下。神楠里如有两人以上是不能点蜡烛的,受念者只能是一个人。”
“反正我无法受念。”
“或许如此,但这是规定,抱歉。”
“好吧。”壮贵没有关手电筒,盘腿坐了下来,“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玲斗靠着树洞内壁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您第一次来神社时,显得有些不耐烦。能有这种神秘体验的人,大都会很兴奋,可您非但没有那种感觉,还确信祈念不会成功。”
“嗯,然后呢?”壮贵努了努下巴,示意玲斗继续。
“祈念成功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必须和寄念者有血缘关系,二是拥有许多和寄念者一起留下的回忆。当时我认为您可能不满足其中之一,所以才从一开始就没抱任何希望。但如果您是因为和父亲关系疏远或没有什么回忆,估计早就对福田先生说了。您没有这么做,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您不是大场藤一郎先生和您母亲生下的孩子吧?”
壮贵勉强撇了撇嘴,挤出笑容,身体微微颤抖着。“你是想说我老妈出轨,怀上了其他男人的孩子,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能透露此事,最后只能生下来,还一口咬定是大场藤一郎的骨肉,并把他养大,傻傻的丈夫则一直相信妻子,还溺爱着妻子和情人生下的孩子,对吧?”
“不……我觉得和一般的出轨不太一样,说不定是出于无奈。”
“什么意思?”
“冒昧问一下,您的父母是奉子成婚吗?”
壮贵的目光中充满戒备。“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这样才合理。您母亲曾是大场家的女佣吧?从每天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到办完入籍手续,其间不可能没有发生过关系。只是后来发现怀了孕,才决定结婚。通常一家之主和比自己小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结婚,周围一定有人反对,但如果有了孩子,旁人也就无法再说什么了。”
“嗯,你分析得倒是挺透彻的。”
“实际情况是这样吗?”
“差不多。我听说是老妈怀孕后才匆匆忙忙地入了籍。”
“果然。”
“可让她怀上我的人不是我老爸。老爸大概是糊里糊涂地被她骗了吧。”
“有没有可能您母亲当时也无法断定孩子是谁的?也许,您母亲和您父亲确定关系时,恰好是在她和前男友分手后不久。女人通常都知道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如果是这种情况,您母亲在您出生前很可能并不知道。她也许不想欺瞒您父亲,结果却变成了这样。”玲斗有些担心壮贵会生气,因为他的推测可能让人觉得自己的父母受到了侮辱。
壮贵的表情却几乎没有变化。“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你认为,如果事实果真如此,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如果我说对了,那您应该是知情的。如果您不知道自己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就会……”
“更积极地来祈念?”
“对。”玲斗点点头。
“那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老妈告诉我的吗?”
“这不太可能。应该还有一个人了解真相,就是您的亲生父亲。他听说前女友生了孩子,想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的,于是找到您母亲提出质问,或是在您母亲带着孩子外出时突然出现,强迫她说出真相。那个孩子小时候可能经常遭遇这种事。因为还不懂事,并不知道自己目睹了什么,但随着慢慢长大,他逐渐明白过来,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玲斗一口气说完后问道,“我猜对了吗?”
壮贵拍手大笑起来。“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你真聪明。”
“谢谢。那我猜中了?”
“没有。”
玲斗差点后仰过去。“没猜中?”
“有猜中的地方,但最关键的部分猜错了。不过还挺有趣的。”
“最关键的是指哪部分?”
壮贵依旧盘着腿,双手撑在膝盖上,看向玲斗的目光中透着坚定。“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你能替我保密吗?就算对你姨妈也不能说。”
玲斗察觉到壮贵要告诉他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便端正坐姿,用力点了点头。“我保证。”
壮贵清了一下嗓子。“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但我没见过亲生父亲,也从来没有别的男人找过我老妈,至少在我印象里没有。到底是谁跟我说的呢?其实不是别人,就是我老爸——大场藤一郎。”
“什么?”玲斗不禁感到惊讶。
“吓了一跳吧?但这就是事实。”壮贵微微笑了笑,“在我上初二时,老爸把我叫到身边,说有重要的事向我交代。他先问我:‘壮贵,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什么地方像老爸?’我当时不明白他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不过还是回答:‘人家都说我跟您一样倔。’老爸得意地笑着说:‘确实。’他看上去很开心,但马上就变得严肃起来,说,‘老爸指的不是性格,而是长相或身材,没有人说像我吗?’我想了想,才意识到的确没人这么说过。接着,他说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说不定老爸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我一下子蒙了,以为他在开玩笑。他那认真的眼神让我觉得很有压迫感,甚至感到害怕。他继续对我说:‘这件事总有一天要告诉你。现在你十四岁了,应该也能理解了,这才决定跟你说。’说实话,当时我特别恐惧,预感到老爸要说的事一定很不好,只想立刻逃跑。”
“你跑了吗?”
“我想跑,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大概是回想起了那时的情景,壮贵的视线定住了,“老爸对我说了我的身世。和你猜的一样,他和家里的女佣,也就是我老妈发生了关系,后来发现我老妈怀孕了。他当时开心得都跳起来了。他是真心喜欢老妈,更重要的是大场家终于后继有人了。于是他很快向老妈求婚,没想到老妈不光没同意,还说决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玲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道您母亲亲口告诉他,孩子的父亲可能是别的男人?”
壮贵点了点头。“当时老妈有一个男朋友,但也不应该指责她出轨,因为老爸明知她不是单身,还要强迫她和自己在一起。而且,老妈的那个男朋友是有家室的。”
“啊……”玲斗不禁皱起眉头,闭上双眼。大场壮贵的故事里也有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知道真相后,你猜我老爸怎么说?他竟然说那也要和我老妈结婚。真让人难以置信。”
“因为他相信孩子是他的?”
壮贵摇摇头。“他哪儿有什么信心?还不是没有办法。既然孩子有可能是他的,就绝对不能打掉,但如果要生下来,就只能结婚。”
“可是,如果孩子出生后不是……”
“不是他的怎么办?我老爸压根没这么想过。不管妻子生下的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他都决定视如己出。他对我说:‘其实任何男人都不知道妻子生下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只要选择相信,你就是我的孩子。’”
“这……”玲斗感到疑惑。说得容易,真有男人可以这么豁达吗?但玲斗能理解大场藤一郎想留下孩子的心情,毕竟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拥有自己孩子的唯一机会了。
“老爸对老妈说,希望她和那个男人分手。这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其实,老妈和老爸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后,就已经不再和那个男人来往了。听说老妈有一阵子很痛苦,犹豫到底要不要生下我,好在最后还是听了老爸的。”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所以,我就成了大场家的独子,在宠爱中长大。日子风平浪静,但其实老爸心里一直有些不安。将来可能会因为我的身世产生纠纷,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很可能会陷入混乱,导致我无法准确判断。他想趁早把实情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万一出现特殊情况也能正确应对,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向我说明。”
“这样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大场藤一郎先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很有魄力。”
“我也这么认为,他冷静又有胆识。他最后还说:‘以后说不定会有一些不利于我们父子关系的医学证据,即便如此,你也仍是我儿子,老爸的这个想法不会动摇,我会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尽我所能教导你、锻炼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也别放松!’再后来,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没过多久,他病情恶化,也没机会再说了。”壮贵长舒了一口气,“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你们没去做过亲子鉴定吗?DNA之类的。”
壮贵苦笑着说:“根本不需要做什么鉴定。有没有血缘关系这种事,只要生活在一起,自然而然就能感知到。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懊恼,或许,他内心其实渴望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又不得不面对极力想要逃避的现实。
“但藤一郎先生并没有完全放弃您是他亲生儿子的希望吧?正因如此,他才将您指定为唯一的祈念者。”
“这一点我也很疑惑。连我都知道我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呢?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祈念?真是莫名其妙。你说呢?”
“问我吗?”
“你倒是说说意见啊。你不是神楠守护人嘛,给我点智慧。”壮贵戏谑般笑了笑。
玲斗能深切体会到,在那笑容背后的,是壮贵复杂而又恳切的心境。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微微低下头说:“实在抱歉,我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