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已过,新月未至,祈念的访客越来越少,特别是中间的一周几乎无人到访。漫漫长夜,玲斗把时间都用在了祈念记录输入工作上。
连续输入完几年的记录,玲斗发现一些端倪:某个人祈念后,同一姓氏的另一个人也会来祈念,间隔大多是一两年。或许只是碰巧,但这种情况实在多得有些不寻常。玲斗猛然想到了佐治寿明。寿明的亲哥哥喜久夫五年前曾来祈念,因时隔太久,他认定两人的祈念之间没有关联。事实的确如此吗?
这天,千舟来到月乡神社时,玲斗正恍惚地思考着这些事,清扫着院落。
“你有压箱衣吗?”千舟抬头问玲斗。
“压箱衣……”玲斗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
千舟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玲斗捂着肚子问道:“是胃肠药之类的吗?”[1]
千舟瞠目结舌,双肩泄了气似的松弛下来。她长叹一口气,说声“跟我来”,朝值班室走去。进了值班室,她径直往里走,打开了卧室的门。开门的一瞬间,她倒吸一口凉气,迅速转过头,瞪大眼睛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像什么样子!”
“哎呀……那个……我想着一会儿再收拾……”玲斗挨骂不无道理——被子没有叠,当作睡衣的T恤和短裤随手扔在一旁,空酒罐倒在榻榻米上,薯片撒了一地。
“打扫神社之前,不先打扫干净自己的房间怎么行!”
“您说得对,我马上打扫。”
玲斗刚要弯腰叠被子,千舟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过会儿再收拾,你先把压箱衣拿出来。”
“压箱衣……”玲斗嘟囔道。
“嗯,快点。”
“我……”
“怎么了?”
“刚才我就问什么是压箱衣……”
“压箱衣——”千舟做了个深呼吸,“就是你所有衣服里最心爱的,比如和女孩子约会时才舍得穿的。”
“啊!”玲斗半张着嘴,“这样啊!”
“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玲斗歪着头说道。
“无所谓了。你总归有一件吧?”
“没有。如果一定要选,就是我来这儿时穿的T恤和夹克,还有就是运动衫了。”
“你的行李确实很少。”
“被赶出宿舍时差不多都扔掉了,净是些又旧又破的衣服。”
“来这儿之后没再买新衣服?”
“没买,有这个就够了。”玲斗扽了扽作务衣的领子。这是玲斗在这里生活后千舟带来的,还有一身可以替换。工作自不必说,玲斗去镇上也是这身装扮。
千舟双手抵腰,轻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你收拾一下,准备出门。这身衣服可不行,先换上那件脏兮兮的夹克吧。”
“要去哪里?”
千舟抬头望着玲斗。“给你买衣服。”
约两个小时后,玲斗和千舟来到新宿。玲斗走进了从来不敢接近的名牌男装区,还试穿了西服。
千舟打量着玲斗,哼了一声。“还算合身。”
“谢谢。”玲斗扬起下巴顽皮地说道。
看到他这个动作,千舟皱起了眉头。“难得穿了上档次的西服,显得挺精神的,就不要做那种动作了,看起来不稳重。点头时态度要恭敬,下巴微收,直视对方的眼睛。”
“好的,我知道了。您看是这样吗?”玲斗按照千舟的指示点了点头。
“对,这不是能学会嘛。以后要注意。”
站在一旁的中年女店长微笑着称赞道:“真的非常合身。后背挺得笔直,站姿也特别帅气。柳泽女士的亲戚果然仪表不凡。”说最后一句话时,她转向千舟。
这家店似乎与柳泽家一直来往密切。刚进店时,千舟便介绍玲斗是她的外甥。
“之前上班时穿过西服吗?我听说你被辞退前在一家处理二手设备的企业工作。”
“是这样,但在那之前我做过另一份工作,那里的工作服和西服差不多……”
“还有这回事?那是什么地方?”
“一家餐饮店……”
“当侍者吗?”
“嗯,差不多。”玲斗不敢说他曾在夜总会做过服务生。
“不错嘛。这套西服怎么样?喜欢吗?”
玲斗再次转向穿衣镜。深灰色修身西服恰到好处地贴合着身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玲斗竟感到气宇轩昂起来。整理整理发型,刮一刮邋遢的胡茬,再戴上一副平光镜,俨然是一名叱咤风云的商界精英。“喜欢是喜欢,但真的要买给我吗?”
“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西服就定这套吧。”千舟转向店长,“裤脚锁边,傍晚前可以做好吗?”
“没问题,请您交给我吧。”店长两手叠在身前,深鞠一躬。
玲斗换回衣服,来到千舟和店长身旁。“两位久等了。”
“啊……”千舟看着玲斗,指了指他的胸口,欲言又止。
“我叫玲斗。”玲斗以为千舟忘记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千舟瞪了他一眼,大概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我在犹豫该叫你玲斗先生,还是玲斗君。”
玲斗这才意识到千舟还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叫玲斗就行。”
“好,玲斗,咱们去下一家店吧。衬衫、领带、腰带,还有鞋,必须置办齐全。”话音一落,千舟便离开了这家店。
“感谢您的光临!”店长恭送道。玲斗慌忙追了上去。
他们用了约一小时买了衬衫、领带和腰带,又花三十分钟定了皮鞋。西裤锁边还需要一些时间,皮鞋柜台里侧正好有一家咖啡厅,他们决定休憩片刻。
“哎呀,真是不得了!”玲斗看着放在邻座上的购物袋感叹道,“一次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
“你和你母亲……美千惠,没一起买过东西吗?”
“没有,我妈在我上小学时就死了,外婆也没带我逛过街。衣服嘛,基本上都是邻居家送的。”
千舟端着茶杯注视玲斗。“你吃了不少苦啊。”
“没办法,谁叫我是女招待和有妇之夫生的孩子呢。”玲斗故作开朗地说。反正千舟对他不体面的出身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想让千舟知道自己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不用努力学习,也不知道什么是压箱衣。”
千舟默然不语,喝了一口红茶,把杯子放回茶托,冷冷地盯着玲斗说道:“这是自甘堕落,也可以说是用你母亲当挡箭牌。”
千舟的话像是一柄利剑刺中了玲斗的心。他觉得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无言以对。
千舟从放在身旁的挎包里拿出手账,打开看了许久后抬起头。“明晚六点柳泽集团举办答谢会,宴会上招待的都是平时关照集团的贵宾,你要和我一起出席。”
玲斗吃了一惊,险些把刚喝的可乐喷出来。“我也要去?”
“你是神楠守护人,我必须向家族的亲友介绍,所以才给你购置西服。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难道以为我一时兴起,想要将你打扮一番?”
“不,我隐约觉得有什么理由,但没想到……”
“明晚六点,不许忘记。”
“这也太突然了。”
“你有安排了?明天应该没有访客预约祈念。”
“没什么安排……可真的没关系吗?我这种人也有资格去吗?”
“为什么没资格?你也是我的亲戚。”
“您这么说,我很开心……”玲斗一口气喝光可乐,又将旁边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他抬起头,目光正巧碰上千舟的视线。“您怎么了?”
“真的吗?”千舟反问。
“什么?”
“你说很开心,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没骗您。”玲斗不明白千舟为什么这么问,“如果没有您,我还在监狱里呢。您给我找了住处和工作,我打心底里感谢您。有您这么好的亲戚,我当然很开心。”
千舟垂下眼帘,双手抚摩膝盖。“你母亲有多辛苦,我也多少想象过——独自抚养和已婚男人生下的孩子,实在太不容易了。可我从没帮过她哪怕一次,甚至尽量避免和她产生任何联系。我很担心你会因此恨我,埋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出现,为什么不在你母亲还在世时提供帮助,而直到今天才来帮你。”
玲斗擦了擦鼻头。“我想您一定有什么苦衷吧。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外婆总是吞吞吐吐,不愿意说清楚。我只想告诉您,我从来没恨过您。”
“这我就放心了。”千舟视线停留在半空,微微点点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明天我必须让你和柳泽家的人见面,如果你一无所知的确不太妙,今天我就和你详细说说你和柳泽家的关系吧。”
“我特别想知道这个!”玲斗正襟危坐。
“为了讲清楚来龙去脉,我得先说说自己。不过你也知道,上了年纪的人一聊起从前的事就会没完没了,越是以前的事记得越是清楚。”
“没关系,我想多听一些。”
“好,那得再点一杯饮料。”千舟向女服务员招手。
注释
[1]“压箱衣”和“胃肠药”在日语中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