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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个谎言 正文 冰凉的灼热

所属书籍: 只差一个谎言

    1

    八月一日,下午两点四十分。

    木岛广美在购物回家的路上经过田沼家门口。

    一辆白色小轿车正往车库里倒。发觉开车的是田沼美枝子,广美停住了脚步。

    一会儿工夫,美枝子就熄掉引擎,走出驾驶席。她穿着鲜红的T恤,搭配灰色短裙裤,从裤脚伸出的腿又白又细。

    美枝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广美,眼睛稍稍睁大了些。

    “前几天真是谢谢了。”广美说道。

    “哦……”美枝子摆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哎呀,垃圾袋的事。”

    即便说到这儿,她似乎还是没有马上想起来,过了几秒,才“啊啊”地开了口。“那种事,不值一提。”她的嘴角流露出笑意。

    “但真是帮了大忙,太不好意思了。真是的,不知哪儿来的野猫干的好事。”

    前几天,木岛广美一大清早放到门口的垃圾袋在垃圾回收车到来之前被弄破了。广美见状,正要回去取新的垃圾袋,田沼美枝子从家里出来,帮她用胶带补好了破洞。

    “开车去买东西了吗?”看着车库,广美问道。小轿车的发动机盖下,空调的水正啪嗒啪嗒落下。

    “没有,只是出了趟门。”

    “是吗。但有车真方便啊,特别是这种天。”说着,广美用手掌扇了扇风。木岛家也有汽车,却被她丈夫开到公司去了。

    广美本想再聊些什么,美枝子看上去却像有急事,一副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对着家门和车子来回看,似乎没有工夫扯闲话。

    “那再见了。”低头行过一礼,广美迈开了步子。她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就要流到眼睛里。上小学的儿子喝的一点五升乌龙茶很重,而且今天手上还有一个五公斤重的米袋子,购物袋的提手深深嵌进了手指。

    下午三点十分。

    中井利子按照惯常的路线收报纸费。阳光很强烈,光是看着柏油路面就让眼睛生疼。她虽然戴着一顶宽檐白帽,头上还是感到一股炙烤般的暑热。

    在一幢门牌上写有“田沼”的房子前,她停住脚步。这一家只订了早报。

    她按响了安在门柱上的对讲机。这家的女主人很年轻,因为孩子还小,不能出去工作,所以很少外出。车也停在车库里。

    然而,结果却与中井利子的预想相反。无论她怎么等,就是听不到里面的回应。保险起见,她试着再按了一次铃,结果还是一样。

    虽然想着这种酷暑里要再来一次很辛苦,但别无他法。她将装旧报纸的袋子和报社发行的宣传册塞进信箱,朝着下一幢房子出发。

    晚上七点五分。

    田沼洋次在路上和坂上和子说话。

    “哎呀,田沼先生,你回来啦。”坂上和子先搭话。

    她是住在附近的主妇,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虽然和洋次并不是特别熟,但她常和洋次的妻子美枝子在路上拉家常。

    和子正往自家的庭院里浇水。虽说是盛夏,一旦过了七点,天就会变得很暗,但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按美枝子的推断,这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被太阳晒到。

    “哎呀,晚上好。”田沼洋次招呼道,“今天还是这么热。”

    “是啊,真热呢。”坂上和子一边往盆栽上浇水一边说道。

    随后,洋次来到自家门前,没再见过谁。这里离车站很近,但与店铺鳞次栉比的站前街形成鲜明对照,这种车站背后的住宅区少有人来。特别是在路上的柏油都要熔化的盛夏里,尤其如此。

    他的家光是从外观上看,跟他今天早上出门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这幢建在二十坪有余的土地上的房子,有扇还算体面的房门,还有一个放点盆栽就会被塞满的狭小庭院。这是他前年借了三十年期的贷款买下的。

    他掏了一下裤兜,取出家门钥匙。一共三把钥匙,开大门的两把,开后门的一把。但大门在平常也只上一道锁。对上锁眼花了他一阵工夫,因为玄关上的电灯没有打开。

    他拔出钥匙,打开门,但里面一片漆黑。若在平常,厨房那边应该会传来美枝子一句“你回来啦”,紧接着他就会在和式房间的推拉门对面窥见一岁的裕太的圆脸。

    然而今天,哪一边的欢迎都没有。他思考片刻,便朝里屋大声喊了起来:

    “喂,美枝子!”

    然而没有人回答,只有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回响。他打开大门旁边的灯,又一次朝里屋的暗处喊了起来。

    “美枝子,不在吗?”这声音几乎能让邻居听到。

    这次果然还是没有回应。洋次脱掉鞋,走进厨房开灯。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和一份早报。面朝狭小庭院的玻璃窗边,蕾丝花边的窗帘已被拉开。他想,如果从外面看,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他将公文包放在椅子上,走进旁边的和式房间开灯,但没有美枝子和裕太的身影。在房间一角的婴儿床上,毛巾卷作一团。榻榻米上扔着小熊布偶。

    接着,他来到走廊里,打开了盥洗室的门。

    美枝子就倒在那里。

    2

    大批侦查员正在狭小的室内来回走动。穿制服的,不穿制服的,年轻的,年长的,各色各样。田沼洋次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呆滞地用目光追逐他们的身影。谁在调查什么,调查出的东西会被整理成什么样子,他完全不知道。

    离报警已经过了大约四十分钟。他深深感到这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美枝子死了。她的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硬,似乎在显示距离她绝命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即便如此,洋次还是边喊她的名字边摇晃她的身体。他想,或许她会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田沼先生。”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

    他转过脸,一个身材高大、面部轮廓鲜明的警察站在那里,目光沉着锐利,看起来三十出头。

    “你能来一趟二楼吗?”

    洋次点点头,站了起来,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二楼有一间六叠大的和式房间和两间四叠左右的西式房间。和式房间是夫妻两人的卧室,西式房间打算给孩子们。他们曾计划再生一个孩子。

    警察在和式房间门口站住,向洋次招手道:“请到这边来。”洋次走过去,再次看着室内的一切。

    给警察打过电话之后,他才发觉这个房间被翻过。衣柜的抽屉全部被打开,里面的洋装和内衣被翻得乱七八糟。美枝子梳妆台的抽屉更是一团糟,而田沼家的贵重物品基本上都放在这个抽屉里。

    “你是说存折不见了,是吧?”警察问道。

    “是的。还有一些现金。”洋次答道。

    “现金放在哪里?”

    “梳妆台正中间的抽屉里。我内人应该把生活费放在了那里。”

    “金额是……”

    “可能是十万元左右……不,应该更少一些。上个月末,我从银行取了十万元,但应该已经用掉一些了。”

    “其他的贵重物品都确认过了吗?”

    “要说的话,也没什么重要物件……”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即便不是高价的物件也没关系。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书或珍稀物品之类的,总之是被偷了就会让你感到不方便的东西。”

    “这个,我想不起来。”

    对自己来说,妻子和儿子就是最贵重的——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在这里说了也无济于事。

    “那么这个衣柜里,”警察指着衣柜说道,“平时都放些什么东西?”

    “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放着洋装和内衣。我想也就是现在散在这儿的东西。”

    “你确定吧?”

    “嗯,我确定。”

    警察点点头,浓密的眉毛紧缩起来。这样一来,他的眼和眉的间隔变得狭小,显得有些不像日本人。总之,他始终是一副质疑的样子。但让他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洋次自然是不知道的。

    警察终于抬起脸,说道:“今天早上,你和你儿子见过面吗?”

    “见过面。”洋次答道,觉得对一岁的小孩用“见面”这个词未免有些奇怪。

    “你还记得那时候他穿什么吗?”

    “这个,穿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一身白衣服。”

    “请到这边来一下。”说完,警察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隔壁房间放着一个配有立式衣柜和抽屉的小型组合柜。警察打开组合柜最上面的抽屉,那里放着裕太的衣服。

    “你儿子用的衣物全都放在这里吗?”身形高大的警察问道。

    “是,我想应该是的。”

    “那么你看看这里,能想到哪件衣物不见了吗?因为这里找不到的衣服,就是你儿子现在身上穿的。”

    是这样吗?洋次想着,开始在抽屉里找了起来。婴儿服塞满了抽屉,有许多几乎是新的,也有一些是洋次从来没见过的。

    “可能,”他停住了手,“我想是一件上面画了绿象的衣服。”

    “绿象?是动物的那个象吗?”

    “是的。白底,胸口的绿象图案很大。因为是最近刚买的,内人很喜欢,就让他穿上了。”

    警察将洋次所说的记录在了警察手册上。趁这个空当,洋次眺望窗外。大批侦查员正在房子周围来回走动。

    “然后,”警察说道,“你平时都是让儿子睡在这个房间吗?”

    “什么?”

    “我是说,在这个房间里。今天你好像让他睡在了这里。”

    “啊,这个,是这样吗?”洋次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里铺着一条厚毛巾,”警察指着窗边的地板说道,“正好叠成能让一岁的婴儿睡下的大小,而且还放了一个小枕头。因为要采集毛发,我们已经把它收走了。”

    “啊啊。”洋次无意识地擦了擦下巴,“是这样吗?那一定是让他在这里睡午觉了。”

    “为什么?”警察一脸疑惑,目光依旧很锐利。

    “什么意思?”

    “一楼的和式房间有婴儿床吧?为什么不让他睡在那里?”

    “这个……”

    洋次想不出合适的回答,也不知道这个警察为什么要纠缠这个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洋次主动问道。

    “不,也不是说有什么大问题。”警察再次皱起了眉头,环视狭窄的屋子,然后朝窗户那边一瞥,最终又朝向洋次,“我在想难道不热吗?这个房间里没有空调,窗户也都紧闭着。像今天这样的天气,白天这里一定相当热。就像个桑拿间一样。”

    “啊,你是指这件事吗?”洋次猛地点点头,“当然热了。所以放他在这里睡的时候,我们会打开卧室的空调。如果把门完全打开,这里也会吹进冷风。毕竟房子面积小。这里不会变得太冷,而且不至于直接对着风吹,正好让孩子在这里睡觉。”

    “不过,你夫人既然在一楼,我觉得让孩子在一楼睡才能照看得到。”

    “她会不会是马上就要上二楼?”

    “来干什么?”

    “比如来晾衣服什么的……”

    “这么说起来,你夫人好像正打算去洗衣服。洗衣机里面放着要洗的衣物。”

    “是吗?我不清楚。”

    “但既然洗衣服的时候她在一楼,应该不会特意把孩子放在二楼睡吧?算了,这或许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警察虽这么说,但并不是一副罢休的表情。然而即便是洋次,也无法给出更多解释。除了美枝子,谁都不知道实情。

    “对了,最近停过电吗?”警察问道。

    “停电?没有……怎么了?”

    “一楼微波炉上的时钟正在闪烁,录像机上的也是。”

    “啊啊,要说这个嘛,”洋次舔了舔嘴唇,“两三天前,电流断路器跳闸了。那些东西应该保持着那时候的样子。”

    “哦,这样的话就明白了。”警察点头道。

    “喂,加贺。”这时,楼下传来了说话声。

    “我在。”高个警察回答道。看来他姓加贺。

    “让田沼先生来一下行吗?”

    “知道了。”回完话,加贺朝洋次看过来。“走吗?”

    洋次点点头,向楼梯走去。

    一个姓村越的白发警部正在等着他,一旁还有两个警察,应该是他的部下。其中一个人拿空啤酒罐当烟灰缸,正在抽烟。

    “我们调查了这附近,但没有发现你儿子。我们会继续进行搜索,但说到底,我们认为他被凶手带走的可能性很高。”村越警部站在餐厅正中间,语气平淡地说道。

    洋次不知该如何应答,但他还是在思考片刻后问道:“是绑架吗?”

    “现在什么结论都不能下,但有必要考虑这个情况。总之,我们今晚打算让侦查员住在这里。”

    “啊,那就拜托了。”

    “说起来,”警部用略带茶色的眼睛看着洋次,“平时进出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请把你能想到人的都告诉我们。”

    “可我白天都不在家……都是些卖酒的人或保洁店的人之类的吧……”

    “卖酒的,保洁店。”警部重复道,“这些店的名字你知道吗?”

    “啊,那个,可能写在电话本上了。”

    “其他呢?”

    “其他……”正思考着,洋次抬起脸来,“凶手会在这些人里面?”

    “现在还不知道,”警部摇头道,“但有可能是你们认识的人干的,这种可能性并不低。”

    “这怎么说?”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推测,我们认为凶手并不是从大门,而是从后门侵入的。因为后门的锁是开着的。但凶手从后门进来的时候,你夫人正在盥洗室里——”警部稍微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于是凶手便掐死了你夫人。这是他计划好的行动,还是突发行为,现在还无法断言。不过从他没有使用凶器这一点来看,我们目前认为,凶手侵入的时候并没有杀人的意图。但是,暂且不论这个,问题在于他掐住脖子的方式。你夫人是从前面被人掐死的。”

    “从前面……”

    “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如果从后门忽然进来一个陌生人,无论谁都会警惕,摆好架势,还有人会喊出来。至少不会有人眼睁睁看着生人走近,却一言不发。”

    “可能她当时没有注意到凶手进来了,光注意洗衣机了……”

    “若是这样,你夫人就应该是从后面被掐住脖子。她是从前面被掐住的,而且并没有剧烈抵抗的痕迹,从这些情况来看,比较妥当的看法是,你夫人是在对凶手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被掐住脖子的。”

    “所以你说这是我们认识的人干的?”

    “毕竟还是假设。”这么说完,警部点点头。

    因为警部没有再问其他问题,洋次开始回忆平时进出家里的人。然而,无论怎么回忆,他想起的都只是些配送清洁用具的人和报纸收款人。

    3

    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洋次就这样迎来了第二天。昨夜两个警察住在了他家,但还是没什么重大进展。

    “我们认为凶手今天就会和你接触。”警察这么说道。洋次沉默地点点头。

    案子的事情,他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遵照了村越警部的指示:在还没判明带走孩子的凶手的目的之前,尽量不要走漏风声。或许是发布了报道管制,电视和报纸都没有报道这件案子。

    但是这件事终究还是不得不告诉大家。一想到该如何向自己的家人以及美枝子的家人交代,洋次就感到头痛。

    到了下午,两位警察暂且出去了。取而代之,昨天和他见过面的加贺来到家里。他的名字写成汉字,应该是“加贺”。他问洋次有没有裕太面部的清晰照片。昨天晚上虽然交上去一张照片,但出于光线的缘故,裕太的脸很难辨识。

    “请稍等。好像有本相册。”说完,洋次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相册放在哪里。他只记得是本红色封面的相册。那是裕太出生时,不知谁送的礼物。里面贴了好几张美枝子用一次性相机拍的照片。每当有熟人来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来给他们看。被拉着看别家孩子的照片,这只会让人不耐烦。洋次梳理着苏醒的回忆。

    那本相册放到哪儿去了——

    他走进一楼的和式房间,打开了壁橱。因为他记得,美枝子将家中的杂物都放在了这里。然而缝纫机、熨衣台及不知装着什么的盒子和纸袋精巧地塞得满满当当,基本上找不到缝隙。似乎只要触动一件物品,整个壁橱就会变成破碎的拼图,很难再复原。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家中的壁橱居然是这种状态,他还是头一次知道。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相册。

    “不在这里吗?”不知何时,加贺来到了旁边。

    “奇怪,究竟放在哪儿了?”洋次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关上了壁橱。

    他走到餐厅,环视餐具柜周围。他回想起美枝子总在餐桌上打开相册。因此他推测,相册可能放在了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

    然而不论怎么找,就是不见相册。他只能徒然站在房间的中央。

    “是什么样的相册?”加贺问道。

    “有这么大。”洋次比画出一个四方形,“红色封面的相册。裕太的照片应该全都贴在那里。”

    “大约这么厚?”加贺用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三厘米左右的距离。

    “嗯。”

    “那不就是昨天的房间里那本相册吗?”

    “昨天的房间?”

    “二楼的和式房间。”

    “有那种东西?”

    “可能有。”加贺点头道。

    洋次和加贺一起走上二楼,进入和式房间。

    “不是那个吗?”加贺指着衣柜上面说道。家用医书旁边立着一本红色相册。

    “啊,是的。”洋次伸过手去,“居然在这个地方。”

    “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毕竟整理照片是内人的事。”

    洋次当即打开了相册。忽然跃入眼帘的是赤裸的裕太。他正在婴儿床上神色安稳地睡觉。

    洋次胸中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立即刺激到泪腺。但他拼命忍住泪水。不能在这里哭,现在哭为时尚早,因为裕太的安危还没得到确认。

    他极力不带感情地从相册中选取了三张照片。

    “这些够了吗?”

    “足够。十分感谢。”加贺感谢道。

    “对了,又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听洋次这么一问,加贺轻轻摇头。

    “现在正在收集目击者的消息,但光是这些线索还……”

    “这样啊。”

    “但一定会有什么浮出水面的。”

    加贺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里面拿出烟盒。这是一盒还没开封的新装香烟。

    “呃,烟灰缸……”

    “没有。我家两个人都不吸烟。”

    “啊,这样吗?那我还是不抽了。”加贺将烟盒放回口袋,“总之,问题在于凶手接下来会如何出现。既然他将裕太一同带走了,就一定有什么目的。胜负接下来才见分晓。”

    “但愿是这样。”洋次答道。

    加贺回去之后,洋次又上到二楼,打开了刚才的相册。相册里贴着许多美枝子拍的照片。至今为止,他还从未凝神看过这些照片。

    睡着的裕太,哭鼻子的裕太,笑着的裕太,这些身影都贴在这里。照片上映出的只是裕太,但美枝子拿起相机对准儿子时的笑脸似乎也印在了上面。又有一股热气迫近胸前。

    他和美枝子曾就职于同一公司。两人不在同一个部门,但在公司主办的远足大赛上相识。他们都喜欢旅行,在交往期间去了许多地方,还有好几次在外住宿。

    那是最幸福的时刻,洋次想道。

    结婚之后,他们再没有过一次像样的旅行。而美枝子也马上就怀孕了。裕太一生下来,想要出门都是难事。

    原本他们并没有想这么早就要孩子。他们想暂时享受二人世界,孩子的事情以后再说。所以,当得知美枝子怀孕时,他们还讨论了几次堕胎的事情。堕胎之所以没有实行,是因为双方都已经不那么年轻,再想要孩子未必能如愿以偿。

    虽然裕太的出生让他们十分高兴,但不得不因此放弃的事情也不少。两个人的旅行就是其中之一。

    即便如此,洋次还是在想,这就应该是所谓的幸福家庭。有了房子,也有了孩子,日子算不上奢华,但有稳定的收入,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本相册本来打算用裕太的照片填满,却从中间开始就变成一片空白。最新的那张照片,拍摄日期是大约两个月之前。

    我也想得到幸福——

    美枝子的声音在耳中复苏了。

    4

    葬礼在案发三天后举行。因为尸体解剖,葬礼稍微迟了一些。昨天晚上,有关案件的情况已经由警察公布了。

    这次葬礼当然只是美枝子的葬礼,但参加的人似乎都把它当成了母子两人的葬礼。只要看看他们的表情,洋次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洋次住在玉的母亲从赶到守灵现场开始就一直在哭。很明显,她的眼泪与其说归因于儿媳的死带来悲痛,倒不如说是因为她预感到了孙子的噩耗。

    三天来,终究还是没有来自凶手的消息。警方没有明说,但似乎都预计孩子的尸体马上就会被发现。驻扎在洋次家的警察也在昨天晚上全部撤回。

    田沼洋次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傍晚六点。虽然太阳正在下落,地上散发出的热量却似乎没有半点变化。他将丧服的上衣搭在肩上,连手掌也渗出汗水,濡湿了包住骨灰盒的布。

    他家门前站着一个男子,是加贺。他也脱掉了上衣,用右手拿着,露在短袖衬衫外面的手臂肌肉正闪耀着汗水的光亮。他一定是平时坚持锻炼,洋次呆呆地想着。

    “辛苦你了。”加贺一边点头打招呼,一边说道。

    “你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不,刚刚才过来的。我有两三个问题想要问你。”

    “是吗?那请进。”洋次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走进房子,他先打开了餐厅的空调。这里和二楼的卧室都装有空调。随后,他将牌位和骨灰盒暂且放在了一楼的和式房间里。这个家里没有佛龛,但是也不得不买了,洋次想道。他自己并没有信仰什么宗教。

    “有关你儿子的新情况,很遗憾,一丁半点都没有。”加贺坐在餐厅椅子上说道。

    “是吗。”洋次无力地说道,将黑色领带取了下来,盘腿而坐。他全身疲惫,喉咙干渴,但连走到冰箱的气力都没了。

    “对了,听说报纸的收款人那天来过这里。”

    “收款人?什么时候?”

    “她说是下午刚过三点的时候,按了铃却没有回应,当时她觉得是主人外出了。”

    “可能是外出了吧。”

    “但是,”加贺的目光落在警察手册上,“比这稍早的两点半左右,附近的一位女士和你夫人说过话。那位女士说,你夫人正驾车从什么地方回来。”

    “那……”洋次咽了口唾沫,“就是说收款人来的时候,美枝子已经被杀了吗?”

    “目前而言,这个说法最有说服力。”刑警采用了慎重的说法。

    “下午三点……是吗?”洋次转动脑筋思考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

    “你觉得你夫人开车去了哪儿?”

    “不知道,会不会是买东西?”

    “但是据那位和她说过话的女士说,你夫人并没有拿着购物袋一类的东西,只说是出了趟门而已。你认为这说的是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银行、市政厅或者邮局之类的,会不会是这类地方?”

    “但这些地方全都在步行距离之内,用得着特地开车去吗?”

    洋次稍加思考,说道:“因为最近太热了。”

    “这是个理由。”加贺点点头,“那么,你能推测出她去那些地方要办什么事吗?”

    “我家的家事全归她管,所以……对不起。”洋次没有看加贺的脸,低下了头。

    “无论在谁家,男主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工作。”话一出口,洋次已经感觉出这个语气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事实上,你夫人在白天外出,好像并不只限于那天。”

    “你的意思是……”

    “因为附近的人经常看到她开车出去。事发前一天,她也出去过。”

    “那一定是去买东西了。应该是出去买一些晚饭用的小菜吧。”

    “不,不是那样的。”

    加贺坚定的口气让洋次感到困惑。眨眼间,加贺就像抖出魔术的机关似的,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超市的购物袋。

    “这是家名叫‘丸一’的超市的袋子。你是知道的吧,从这里到那家超市只用步行几分钟。你夫人基本上每天都在那家超市买东西。不光店员记得她,我们还从这里的垃圾篓里找到了那家超市的小票。”加贺说着,将手指向了操作台旁边的垃圾篓。

    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警方已经调查到了垃圾篓吗——发生了杀人案,这种程度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这他当然明白,但还是不太高兴。

    “怎么样?你夫人白天去了哪里,你有线索吗?”

    “这个嘛,有点……”洋次绞尽脑汁,又咽了口唾沫。

    “你夫人既然出门了,当然也会将裕太带走。”

    “嗯。”

    “这么一来,我想她能去的地方也就有限了。对带着孩子的人来说,日本是个很不方便出行的国家。”

    洋次沉默地点了点头。美枝子也经常发这样的牢骚。带着个小孩,哪儿都去不了。时装店、高级餐馆、电影院,不得不全部放弃——她最后还会接上一句:“你倒好,麻烦事全都向我一推了事。”

    “怎么样?”

    “嗯?”

    “有关你夫人的行踪。”

    “啊,”洋次摸了摸下巴,“我去问问美枝子的熟人,可能会问出什么来。”

    “请一定要问。”加贺说道。

    这样今天的事就结束了吧,洋次心想。

    “你在机床制造厂工作?”加贺变换了话题,“听说是在板桥的一家工厂当设备维护工程师?”

    “是的。”为什么要问工作的事情?洋次心想。

    加贺将手册打开。

    “事发当天,你早上去了千叶的客户那边,回到工厂是下午两点左右。之后,过了三点,你又去了大宫的芦田工业,六点半再次回到工厂,然后换好衣服回家。这些情况有什么不对吗?”

    洋次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着他这副样子,加贺抱歉地低下了头。

    “我们已经向工厂询问过了。虽然这伤害了你的感情,但掌握全部相关人员的动向是侦查工作的常规。”

    “不,没什么伤害感情的。”洋次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水,“那天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既然你已经向工厂调查过,我想应该不会错了。因为我们的日程安排全部由工厂管理。”

    “嗯,都留下了准确的记录。”加贺低下了头,“我只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

    “据工厂的人说,你出发去芦田工业的时候,好像说过‘今天就从那儿直接回去了’。听说连要更换的衣服也带去了。这是真的吗?”

    “这个……”洋次搜寻着当时的记忆,“可能我说过,因为这种情形经常会有。”

    “但你后来又回到了工厂。”

    “我想起还有事……反正也不用绕很远,而且如果直接回家,往哪儿放公务车也是个问题。”

    “啊,是啊,听说你在工作的时候是要用车的,是一辆日产阳光的厢式货车,车身两侧印着公司的名字。我见过。”

    为什么连这个都要问?洋次寻思着,一语不发。

    “不过,”加贺接着说道,“我们去芦田工业核实情况的时候,他们说你到那儿的时间是五点左右。你三点刚过就从板桥的工厂出发,到达大宫的芦田工业是五点。这在平时可是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的距离。你花的时间好像过多了。你中途是不是去了什么地方呢?”

    “啊,那个,去了书店。”

    “书店?哪一家?”加贺握好手册和笔。

    “就是十七号线旁边的那家书店。”洋次说出了地址,那是一家他时不时就会去的大型书店。“芦田工业那边的人没特别嘱咐要几点到,所以我就稍微歇了口气。这事我也不能声张。”

    “你买了什么书?”

    “不,那天没有买。”

    加贺或许是在记录洋次说的话,在手册上写着什么。

    “请问……”洋次说道。加贺抬起脸。看着他那略显粗犷的脸,洋次试探着问道:“你是在怀疑我吗?”

    “怀疑你?”加贺身体稍稍向后挺,“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调查得也过于细致了。且不说我们工厂的事情,你竟然还调查了我们的客户。”

    “调查的时候必须干得彻底。这并不只是针对你一个人。”加贺的脸颊微微松弛下来,露出看上去并非故意装出的笑容。

    “真的吗?”

    “真的。”

    既然都这么说了,洋次便也不好再提出抗议。

    “最后我还想问一件事。”加贺竖起食指。

    “什么事?”

    “你夫人倒在盥洗室时穿的衣服你还记得吗?你说她穿着白色T恤和短裙裤。”

    “我记得是这个样子。”

    “这一点有些蹊跷。”加贺一边说,一边翻动手册,“刚才我说过,她和附近的一位主妇说过话。据那位主妇说,那时候她穿的是鲜红的T恤。因为颜色鲜艳,所以那位主妇记住了,绝对不会错。然而她被杀时却换成了白色T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洋次闻言,无意识地用双手摩擦起手臂来。空调并没有开得太凉,他却直起鸡皮疙瘩。

    “她回家后换了衣服吧?因为去了趟外面,出了汗。”

    “但车里是有空调的吧?”

    “那辆车已经旧了,”洋次说道,“空调好像也坏了。”

    “是吗?那这个季节可很受罪啊。”

    “这个嘛,虽说是坏了,但也不是完全失灵了。”一边说着,洋次一边想道:净说些多余的话!

    “红色T恤,”加贺说道,“当时跟其他要洗的衣服一起放进了洗衣机。看来她还是打算洗的。”

    连洗衣机里面都调查过了吗?洋次想着,心情变得更阴郁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我想是这样的。她出了汗,一定是这样。”他重复了和刚才一样的话。

    “但是很奇怪。”

    “什么?”

    “将红色T恤和其他衣服混在一起洗,这样行吗?我觉得会染色的。”

    “啊。”洋次张开嘴,正准备接着说什么,加贺已经站了起来。

    “那么我就此告辞。”他行过一礼便出了门。

    5

    葬礼后的第二天,洋次就去上班了。虽然上司说,他可以再好好休息一下,但他是自愿来到公司的。

    “在家待着也只是难受。”

    听到洋次这句话,上司也没有什么可说了。

    但是洋次要求暂时不要让他办需要外出的事,理由是他根本没有心情向客户摆出讨好的笑容。当然,这个要求被接受了。

    洋次一头钻进了一个叫金属材料室的房间。这个房间里进行的工作是对客户提交的试验样品,即由洋次的工厂制造的机床生产的试验加工品进行分析。如果试验品是焊接品,就要横截出它的断层进行研磨,然后检验一番,检查焊接的状况如何,有没有缝隙,以及金属组织的质量如何。如果是热处理品,就必须仔细查看物件的硬度分布等。这工作既劳神,又死板,洋次却沉默不语地闷头干着。许多人从金属材料室里进进出出,唯独他的身影一直在那里。

    他尤其频繁地对一些指尖大小的部件进行检查。这项工作并没有特别急迫的时间要求,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埋头于此。没有谁对此说三道四。看他对着研磨机一丝不苟地研磨试验材料,又一声不吭地对金属组织进行显微镜拍摄,别人想对他说句话都要先犹豫一阵。

    “田沼这段时间果真是有些奇怪啊。”

    洋次开始上班的次日,有人说了这样的话。

    “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是在研磨金属,而且一句话也不说。”

    “到底是受了打击吧。”

    “孩子现在也还没找到。”

    “他自己应该也觉得找不到了吧?”

    “可能是吧。反正我觉得有种不对劲的气氛,让人很难接近他。”

    “他早上也来得很早。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了。回家也是最后一个。那可是义务加班啊。”

    “说起来我在衣帽间里见都不到田沼。以前他还老是在这里闲聊的。”

    “他这会儿怎么会有这种心情。真是太可怜了。”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田沼洋次仍然待在金属材料室里。

    6

    距案子发生过了一周,八月八日,洋次正走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他注意到身后有一辆车正在向他靠近,接着传来一声“田沼先生”。

    他停住脚步回头一看,一辆深蓝色的小轿车里,加贺的脸从驾驶席的窗户探了出来。

    “能坐上来吗?有个地方我一定要带你去一下。”

    “什么地方?”

    “到了之后你就明白了,”加贺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锁,“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有关案子的事吗?”

    “当然是了。”加贺猛地点头道,“来吧,请上车。”

    洋次处在一种不得不坐的境地,他转到了副驾驶座一侧。

    加贺发动了轿车。他换挡的动作很生硬,洋次心想这应该不是他的车。

    “今天真热呀!”加贺眼看前方说道。

    “热得没办法。”

    “工作的地方没有空调?”

    “办公室有空调,但我们的工作地点是工厂,只有移动式制冷机,风吹不到的地方凉不下来。”

    “那可很难受啊。”说着,加贺转动方向盘。

    “请问,加贺先生……去哪儿?”洋次问道,一边留心不让自己发出不安的声音。

    “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加贺就减缓了车速。看来他是准备找个地方停车了。

    车最终驶进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宽广的停车场。一瞬间,洋次看穿了加贺的想法。他大口深呼吸起来。

    加贺停下了车,但并没有熄掉引擎。

    “时间也不会花很多,外面又热,我还是开着引擎吧。虽然让环境保护团体看见了恐怕要挨骂。”加贺一边拉住手刹,一边说道。

    “为什么来这儿……”洋次说道。但不用问,他是知道的。

    加贺似乎也看穿了洋次的内心。

    “这没有必要解释了吧?”平稳但无疑充满自信的口气。

    “什么事?我完全——”

    “你儿子的——”加贺压过洋次的话。

    洋次吸了一口气,看着加贺。然而一碰到那锐利而又透着几分爱怜的目光,他马上背过了脸。

    “你儿子的……”加贺再次说道,“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洋次闭上眼睛。他开始耳鸣,仿佛远远地传来了大鼓的鸣响。这声音越来越大,剧烈地晃动着他的内心。

    然而这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鼓声消失,他的心中只留下一片苍白的虚脱感。他低着头问道:“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加贺回答道,“你走出公司之后,其他侦查员马上进行了搜查。然后在衣帽间,你的衣柜里……”

    洋次感到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似乎马上就要崩溃。他强打精神说道:“是吗……”

    “这一个星期里,经常有人监视着你。因为我们认为,你一定会去你儿子的藏身之所。回想案发当天你的行动,你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你不可能将尸体完全处理完毕。我们推测,你采取的策略可能是暂时将尸体藏在一个地方,随后再慢慢处理。然而,即便你回来上班,你也几乎没有去过公司以外的地方。顺着这个思路,我回想起事发当天,你曾回过一次公司。我们得出结论,尸体一定是在公司的某个地方,而且是除了你没人能接触到的地方。”

    “于是你们想到了衣帽间……”

    “但我们很不安。在这个季节,把尸体往衣帽间这样的地方放上一周,不可避免会腐烂发臭,不可能不被其他的职员发现,不是吗?”

    “是啊。”洋次点头道。那天的那个时候,他自己想到的也是这点。

    “但看了尸体,侦查员们似乎明白了,甚至感到惊叹。”

    让警方惊叹也没办法。洋次想着,叹了一口气。

    “树脂,没错吧?”

    “是热硬化性树脂。”洋次回答道,“工作中经常会用到。”

    “果然是技术圈的人,想法就是不同。”加贺摇摇头。

    “这没什么大不了,是在苦苦挣扎中想出来的。”

    “是因为用习惯了?”

    “嗯,算是吧……”

    热硬化性树脂具有经过加热便会硬化的性质。在加热前,它呈液体状,具有黏性,但一旦硬化,无论用何种溶剂都不能将它溶解,再次加热也不会熔化。洋次他们经常会在观察细小部件的金属组织时使用到这种具有特殊性质的树脂。他们用这种树脂将部件包裹起来,横截开准备观察的那一部分,再将截面进行研磨,用蚀刻法等方法对金属组织进行检查。他们之所以要用到热硬化性树脂,是因为如果部件太小,横截和研磨就会变得困难。

    那一天——

    洋次将裕太的尸体装进黑色塑料袋,回到了公司的衣帽间,把尸体藏进衣柜。然后,他走到仓库,往一个旧铁皮桶里灌满了硬化前的树脂,接着又滴入几滴特殊的液体,用棍子搅拌好。这种液体会和树脂反应发热,热量能使树脂就此凝固。

    他提着糖浆状的树脂回到衣帽间,面对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儿子,他从头部开始浇灌。硬化过程花了好几个小时。然而仅是表面覆盖上一层树脂,就足以暂时防止尸体腐臭了。这种作业他后来又反复进行了两次,用三桶树脂裹住了裕太。

    裕太被透明的树脂覆盖的样子,洋次至今仍记忆鲜明。这段一生都无法忘却、如临地狱般的记忆,将会深深地烙在他的脑中。但这也正是他必须接受的制裁。

    “你一直在怀疑我?”洋次问道。

    “嗯。”加贺点头道。

    “果然是因为红色T恤吗?”

    “这也是个原因,但从整体来看,你显得不自然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说哪点?”

    “你准确地记得裕太的穿着,说他穿着一件白底上印了绿色大象的衣服。我听到这话的时候,以为你并不是个将带孩子等家务事全交给妻子的人。当今世上的父亲,再怎么宠爱孩子,也很少有人能记住孩子衣服的图案。”

    “啊。”洋次点头叹息,“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

    “然而第二天,你却在找相册的事上大费功夫。相册并没有放在什么特别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我就感觉到,之前并不是你的真面目。这样一来,你还记得裕太衣服上的图案的事,就不自然了。于是我就有了这样的疑虑:说不定你知道裕太在哪里。”

    “这样啊。原以为干得很漂亮,还是露出了不少破绽啊。”洋次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从旁边看过去,无疑是副惨痛的表情。

    “除此之外,房间被翻的样子也是个半成品。”

    “半成品?”

    “卧室衣柜虽然被翻乱了,其他房间的衣柜和物品却平安无事。一楼根本就没被动过。这些怎么看都不自然。再者,你说凶手把存折盗走也无法理解。这种东西,只要你通知一下银行,它就没用了。”

    “那个衣柜,”洋次混杂着叹息说道,“我也觉得不对劲。”

    “这难道不是你干的吗?”

    “不是的。”

    “那么将你儿子放在二楼睡觉的又是谁?”

    “那也不是我。”

    “那么是你夫人了?”

    “是的。”

    加贺闻言陷入沉思,眉间皱纹的深度正在说明他思考的密度。很快他抬起脸,表情中混杂着些许吃惊。

    “这么说,是你夫人先演出了一场骗局。”

    “正是这样。”

    “所以微波炉和录像机上的时钟被清零了,而让断路器跳闸的也是你夫人。”

    “她是个蠢女人。”洋次甩下这么一句。

    那个灼热的午后重现了。

    7

    那天下午三点半,洋次顺道回了趟家。早上他就打电话告知美枝子,说有件东西落在了家里,三点左右会回家来取。

    回到家一看,并没有美枝子的身影,裕太也不在。而且空调似乎被关上了,整个屋子异常闷热。他觉得不对劲,走到盥洗室一看,美枝子正倒在那里,而且后门被打开了。

    他大吃一惊,晃了晃她的身体,她很快就醒了。

    “啊,是你……”面无血色的她说道。

    “怎么了?”

    “刚才,嗯……我的脑袋被人打了一下。”

    “什么?”洋次环视四周,“被谁?”

    “我不知道,我一直对着洗衣机。因为洗衣机声音大,后门被打开我都没有察觉。”

    洋次慌忙看了一下她的后脑。没有出血,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严重。头部受伤有多么可怕,他是知道的。

    她的衣服并没有被弄乱。知道凶手并没有把她怎么样,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别动。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他一边撑起妻子的身体,一边慢慢将她靠向墙壁,“不,还是先报警的好。”

    “先不说这个,裕太呢?”

    “裕太?”被妻子这么一问,他想起了儿子,感到一阵惊慌。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四周。“在哪儿?”

    “我把他放在二楼睡觉了。”

    “二楼?为什么?”

    “他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所以我打开了旁边房间的空调,给他盖了毛巾被。”

    “你等着!”

    洋次脚步慌乱地跑上楼梯,那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袭击了妻子的凶手会不会也加害裕太。

    二楼比一楼还要热。热气沉积下来,一切看上去都飘忽不定。

    裕太就睡在这里面。毛巾被下,他看上去疲软无力。

    匆匆抱起裕太的瞬间,洋次就明白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幼小的儿子没有了呼吸,脸上和身体上都没有生命的气息。

    不知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面涌了上来。他张大了嘴,却没有叫出声音。浑身的气力似乎都被抽走,光是站着就很不容易了。只有呜呜的呻吟声从他腹部发出来。

    洋次抱着裕太走下楼梯,腿已经软了。他一边下楼一边看着一动不动的儿子。闭着眼睛的裕太表情就像是个人偶,白色的皮肤仿佛是合成树脂做的。

    美枝子正在楼梯下面等着,用虚空的目光看着洋次。洋次心想,她一定是因为担心裕太,动都动不了了。

    “怎么样了?”或许是预感到事态不祥,她的声音颤抖。

    “叫救护车……”他说到这里就没声了,因为口中异常干燥,“快叫救护车。”

    美枝子睁大了眼睛。

    “裕太!”

    她走近前来,抢夺一般从洋次的手中接过裕太,一双已经充血的眼睛里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来。

    “啊,裕太,振作点!振作点!求你了,睁开眼睛吧。”

    这正是一副痛失爱子的母亲的样子。洋次一边为自己悲叹,一边又想到她的悲痛,胸口更加沉重。

    “现在情况还不清楚,轻轻放他躺下。我打电话给医院。”

    他开始找电话。家里用的是无绳电话,主机在二楼,一楼应该放了一部分机。他找着找着,汗水就流进了眼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汗水像瀑布一样流了一身。

    他心想,为了裕太,也要先让屋子凉快下来。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热?空调没用了吗?

    他抓起遥控器,对着挂在餐厅墙上的空调按下开关。但空调完全没有反应,反复按了几下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猛然反应过来,走向盥洗室。盥洗室的门上方安着配电盘,打开盖子一看,果然如他所想,主电源的断路器跳闸了。“可恶!”

    他合上断路器。这一定是凶手弄下来的,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但夺走裕太生命的确实就是这个行为。愤怒和憎恨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和式房间里,美枝子还在哭,肩膀微微抽动。

    电话分机掉在了和式房间的一角。他拿起分机。在按下119之前,他再次走到裕太身边。

    “不行了吗……”

    美枝子无言以对,流下的眼泪沾湿了榻榻米。裕太一动不动。

    他抱住妻子的肩膀,找不到能对她说的话。“老公……”她朝他靠过来。

    洋次注意到某个情况,正是在这个时候。

    这是一个让人再厌恶不过的想法了。而他在这个状况下还能发觉,本身就可以说是不可思议。或许只有身处极限状态之中,那些细微的破绽才不会被忽略。

    洋次推开了美枝子。她还在哭。然而对着哭成这样的她,他发问了:

    “你又跑到那儿去了吗?”

    8

    “我发现美枝子在对我撒谎。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情况。”洋次平淡地继续道,“可以说是直觉吧。我忽然醒悟了,那个女人究竟做了件多蠢的事。”

    “她本人承认说谎了吗?”

    “她嘴上没有承认,但是看她的表情,我觉得无论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她在撒谎。”

    或许那些谎言对她来说也分量过重了。她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却还是在拼命地表演。所以一听到洋次那句话,她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真是个蠢女人。人愚蠢,却还死要面子,所以就算犯下那么严重的错误,也还难以启齿,对我也理所当然不会说实话。于是她就演了那么一出荒唐戏,说什么自己被强盗袭击了,强盗临走前还扳下了断路器,所以空调也不转了——想要用这种剧情敷衍过去。正如你说的,只有衣柜被翻乱很不自然。可能是想到我马上就要回来,她着慌了吧。弄出存折被抢走的假象也是个笑柄。脑子不灵便的女人干什么都不行。存折我现在还没找到,或许是被她烧了。”

    “因为她干了蠢事,你就掐了她的脖子吗?”加贺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沉默一阵之后,洋次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或许并不是这样。我也可能是想要隐瞒因为自己的愚笨而失掉儿子的事实。当然,造成这件事的直接原因在美枝子,我确实对她心怀憎恨。”

    洋次回忆起双手的拇指嵌进美枝子喉咙的触感,还有即将掐住她之前,她显出的怯生生的表情。但是她并没有剧烈地反抗,或许她也想到自己理应被杀死。对洋次来说,他内心也根本没有涌起半点后悔。

    “杀了夫人之后,接着就是你演的一场戏吧?”

    “真是愚蠢。我也自知如此。”洋次苦笑道。这副表情并非装腔作势。“你只管笑吧。我第二次回家的时候,还做出了呼喊美枝子的名字、来回寻找的样子。我当时想,或许外面有人会听见我的声音,或许有人正从窗子外面向里偷看。我小心翼翼地‘发现’美枝子的尸体时,还做出了浑身瘫软的样子。”

    “但跟你夫人演的那场戏不同,你把儿子藏起来了。”

    “因为我心想,只要调查了尸体,真实的情况就会大白于众。”洋次耸起肩,摇摇头,“不管门窗关得如何严实,仅仅是睡在我家二楼,并不至于轻易就得上日射病或者脱水症,对吧?”

    “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只是看上去不自然。”加贺说道。

    洋次忽然想起一个疑问。“裕太的死因,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吗?”

    “怎么可能。这是接下来的事。”加贺微微露出笑意,马上又缩紧了脸颊,“但可以预想是日射病。所以我带你来了这里。”

    “你们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这个嘛,要说想象也只能想象到这个地步。”加贺擦了擦鼻子下面,“但那件红色T恤成了线索。”

    “果然……”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洋次点点头,“穿着那件T恤的美枝子向我靠过来的时候,我立刻明白她在撒谎。所以杀了她之后,我想她的衣服会让警察发现真相,就给她换了一件白色T恤。给死人穿衣服可是很受罪啊。”

    “因为红色T恤上面沾着香烟的气味。顺便说一下,你夫人的头上也有。”加贺说道,“尽管你们两个人都不吸烟。”

    洋次闻言,回过头看着加贺,同时想起来了:来找相册借相片的时候,加贺问过有没有烟灰缸。

    “加贺先生……你,吸烟吗?”

    “不吸。”加贺微笑着答道。

    “是吗。所以当时的烟盒也是新的。”

    洋次的心里对上号了:那个时候加贺就已经抓住了把柄。这是一出从一开始就演得不高明的戏。

    “你夫人每天都开车出门的证言也是线索。一个不吸烟的人,身上却沾了那么浓的烟味,她能去的范围也就锁定了。我们一打听,有消息说你夫人经常来这家店。”加贺看着眼前的建筑。

    “真丢人。”

    “你夫人那天也来了这里。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推测行踪不明的裕太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日射病吗?”洋次说道。看到加贺轻轻点点头,他又一阵苦笑。“那种事情,现在谁都能够想象出来。那已经成了很大的社会问题。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会犯下那种过错……”

    他将手伸向空调开关,关掉制冷,送风口里出来的风立即变成了暖风。接着,他又关掉了暖风。他知道车内的温度正在上升,透过玻璃射进来的阳光将里面的一切都加热了。他感到汗水从全身上下喷出来。

    “真难受啊。”

    加贺小声说道。他的额头也浮出了汗珠。

    “这是炎热地狱。”洋次将空调的开关复位,“把人放在这种地方,就算是大人也会死掉。”

    “你说过你的车空调并不好使。”

    “确切地说,是引擎不行了。如果开着空调让引擎空转,时常会停下来。”

    “这个故障你夫人……”

    “她怕是不知道吧。”

    至少他是愿意这么认为的。

    “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加贺说道,“放在梳妆台抽屉里所谓的十万元生活费……”

    洋次擦擦脸,目光转向前方。

    “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只有一万元了。或许她把钱扔到那儿去了。”

    他说完,下巴朝眼前的建筑努了一下。

    “你夫人到底是被什么迷惑住了呢?”

    “怎么说呢,对她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总之,只要是个能逃避现实的地方。”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是的,我以前不懂。我本该成为她逃避的场所的。”

    洋次随后便说了句“我们走吧”。华丽耀眼的霓虹灯被抛在后面,车驶出了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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